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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大/街/
风把天边的白云吹得散漫开来，不断地变幻着。湛蓝的大海在高远的天空下晃动，像块无边无际的蓝绸，厚厚的却又柔软的蓝绸。阳光从云罅里倾泻下来，辽阔的海面上跳跃着无数的金色光点。
海仔垂着头，沿着海边走着。海风掀动着他的衣服和头发。潮湿的沙滩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他懒得再走了，“扑通”一声倒在了沙滩上，两腿一伸，让一次又一次漫上来的海水舔舐着。
朝远处望去，有一叶白帆，很高很高，像只大鸟的巨翅，直插白云，十分壮观。他在海边长大，他喜欢船——只喜欢海里的船。一回，他跟妈妈去舅舅家，小表哥很得意地说，他家门前的小河边，拴着一只船。他去看了，心里说：嘻！这也叫船？简直是洗澡的大木盆。
“我们海里的船很大很大！”他指着小河边的船，轻蔑地说，“它像海船下的蛋！”
海船多气派，那么高，那么长，大帆一扯，它昂着头，劈开大海，激起雪白的浪花，“唰唰唰”地飞驰，能到达非常遥远的地方，到达天边。
“爸爸，海里的船为什么那么大，河里的船为什么那么小？”那时，他才四岁，一个天真的小傻瓜。
爸爸笑了笑。
妈妈回答了他：“海多宽，多阔呀！它有肚量，它有力量，容得下、载得起很大的船；河多窄小呀，可怜巴巴的，它容不下它。”
他直点头——他好像懂了。
现在，他十二岁了，却为什么又不懂了呢？
别小看海仔，小家伙曾一举征服过四十九颗心呢！
在读小学一年级时，海仔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他上学的第一天，悄悄地从办公室偷出一只足球，和孩子们踢开了。体育老师发现了，来到操场，用脚一下停住正巧飞过来的足球，接着用脚尖一挑，足球腾起，用手接住，朝孩子们狠瞪一眼走了。
孩子们眼馋地看着，谁也不敢向这个厉害的体育老师去要球。
可是海仔敢！他冲到老师面前：“我们要玩！”
老师用手轻轻一推，他直往后倒去。
他愣了一下，又冲到老师面前：“我们要玩！”
老师又拨开他：“还轮不到一年级踢足球！”
他站着，眼睁睁地看老师把足球抱走了。过了几分钟，海仔在学校前边的一块伸向大海的石矶上出现了。海浪拍击着崖岸，礁石下的急流旋转着，发出饿兽一般的号叫声。孩子们都拥到高高的石矶下，紧张地朝上看着。老师们也闻讯跑来：“你……”
海仔脖子一梗：“我们一年级也要玩足球！”他朝边沿一步步走去，吓得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大张着嘴巴。
“别……别再往上边走！”上了年纪的班主任郭老师大声叫着，手直哆嗦，脸都吓黄了。
“不给我们足球玩，我就跳海！”海仔示威着，继续朝边上走。只要再朝前跨一步，他就会跌进汹涌肆虐的大海。
“好，好好好！”体育老师软下来了，连忙把足球拿出来，扔到了一年级孩子群里……
就是这样一个海仔！他以他的大胆、勇敢和玩命的劲头征服了班上四十九颗幼小的心，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五年级，孩子们都选他当头儿！
可是现在，长大了的有了心眼儿和主意的孩子们，不再那么喜欢海仔了。他太厉害了，不把他们放在与他同等的位置上，有时候简直是专横！他们在下面不断地嘀咕着，悄悄地运动着。紧张的选举开始了，他们选了那个文静、未说话先红脸的女孩珊珊做了小班长。当郭老师正式宣布选举结果时，孩子们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教室里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一群男孩“嗷嗷嗷”地欢叫，像是从心头卸掉什么似的。
刚刚还在挥动教鞭指挥孩子们给树苗浇水的海仔，把那木棍狠狠掷到讲台上！他昂着头，用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颤动的厚实的嘴唇。
孩子们霎时静寂下来，几十双眼睛，一起朝海仔望着。
他们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给原任班长带来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目光一对对地从他的脸上转移开，偷偷地望着他起伏的胸脯和不停地抠着桌面的手。有些孩子可怜他了。他们的心灵里，突然唤起几年来海仔所留给他们的美好的印象：他永远站在弱小的他们一边，为了他们不受欺负，他被可恶的大孩子用贝壳砍破过脑袋；即使额上流了血，他还是一提裤子，挥着拳头冲上去；漆黑的深夜，他领着他们爬上大海船，躲在渔网里，等大人们发现，船早已离开了海岸，无奈，只好让他们痛痛快快在海上玩了两天……他给过他们很多很多好处！班上的孩子中也有得意的，也有无动于衷的，还有生气的：干吗呀？当不成班长就这副模样吗？
海仔感觉到有两滴眼泪从两个眼角爬了出来。他——原先的班长海仔，决不愿让孩子们看到他流泪——那多丢份儿！他拿起书包，扛起小板凳（这里的学生都是自己带板凳），双手搂着腰，猛一提裤子，再猛一吸鼻涕，一下蹿出教室，“噔噔噔”地跑了。
年老的郭老师连连摇头：“这孩子，这孩子！”
海仔不肯再进学校门。听那个“小丫头片子”在他耳边不停地命令他吗？让那么多的人在他背后吐舌头、眨眼睛耍鬼脸吗？
不——干！
以往，每天早晨都有十几个孩子早早守在门口，尾随着他一起去学校。一回，他摔坏了腿，孩子们把一张课桌翻过来，让他坐在上面，然后用两根竹子把他抬到学校，前呼后拥……现在谁也不来了。只有黑头还是照样来。这是一个叫校长、老师头疼的孩子，成天调皮捣蛋恶作剧，是个闯祸大王。但黑头对海仔却绝对服从。海仔喊声“上！”，他眼睛一闭，死活不顾地往上冲。海仔特别庇护他。他闯祸，海仔给他瞒住或干脆往自己身上一拉了事。有海仔做班长，黑头自由自在得像条海鱼。海仔“下台”，他失望、伤心。别人忘了海仔，他黑头想忘还忘不了呢。不过，海仔赌气，连他也不理。他只好耷拉着脑袋悻悻地走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海仔待不住了，就到村里瞎逛。
村里，大人们都很忙，出海的出海，结网的结网。只有几棵大树，在海风中“哗啦啦”地摇着叶子，发出响声。还有几条狗在村子里慢条斯理地走着。第一天挨过去了。第二天也总算坚持住了。到第三天，他有点儿按捺不住了，找了根木棍当指挥棒，指定那一片摇头晃脑的芦苇当小兵，神气活现地指挥了一遍，终于觉得无聊极了，把木棍使劲扔到海滩上，倚着一棵大树，顺势溜了下去，没精打采地瘫坐在树下。
海水从天边一阵阵涌来，一层层水波，画成无数道弯弯的水线。海水拍击着岸边，冲上来，又退下去，无休止地重复着，老是发出一样的“哗啦”声。
单调，极为单调！
海仔什么时候独自一人待过？他是“头儿”，身后有长长的队伍供他指挥。可是现在，他成了十足的光杆儿了！
一群光屁股的小不点儿冲到海滩上，喊叫着：“冲呀，杀呀！”
海仔望着那个耀武扬威的塌鼻子孩子头儿，心里有几分嫉恨。小不点儿们在塌鼻子的指挥下，冲来冲去。海仔看着看着，终于憋不住，挥挥手：“喂，过来，过来！”
小不点儿们掉过头看看他，理也不理，热热闹闹地又打成了一团。
海仔在海滩上躺下了。那支光屁股“军队”，在小塌鼻子指挥下，在他身边跳来蹿去。他又一骨碌爬起来，冲到小不点儿们中间，气喘吁吁地说：“我来指挥好吗？”
孩子们看着他，一个个直摇小脑袋：“我们不要！我们不要！”他们抓着小木棍、竹竿，蹦蹦跳跳地朝远处跑去。
海仔急了，追上去，一把将那个小塌鼻子逮住，一群孩子吓得全站住了。
“你们听不听指挥？”他捏着拳头威胁着。
“不听！”塌鼻子不屈地反抗说。
其他小不点儿一齐说：“不听！”
海仔没有办法，松开了塌鼻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他的手指触摸到什么，猛掏一把，在眼前打开，大声叫道：“我这里有好多好多糖豆！”
小不点儿们一个个站住了，掉过头来看看海仔，又你望我，我望你。一个小不点儿咽了一口口水，朝前挪了几步，于是，他们前拥后挤地朝海仔跑过来，围着他，踮起脚，盯着他手里五颜六色的糖豆。
海仔往前走，小不点儿们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掉过头来：“排队！”
小不点儿们真听话，一个挨一个地排好队。
他在他们张开的小脏手上放上两颗糖豆。分完了，他从海滩上捡起那根木棍，有力地一指：“冲呀！”
“冲呀！”小不点儿们“咔咔嘣嘣”地嚼着糖豆，跟着他们新的“指挥官”，在海滩上冲来冲去。
过瘾！
这一天，海仔玩得筋疲力尽，但心里挺满足。
以后，一连几天，他总要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一只鸡蛋来，拿到村里的小商店，换成糖豆。又玩了几天，海仔腻味了，小不点儿们不是哭鼻子，躺在地上耍赖皮，就是没完没了地伸着小手向他要糖豆。没有糖豆，他们马上就不干。
小不点儿们跑得无影无踪，海滩上，又只剩海仔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一丝风，海静得让人难受。他捡了几块瓦片，狠狠地朝海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漂，一点儿劲也没有，一头倒在沙滩上，一只失群的灰色的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嘎嘎”叫着。
第二天，他背上书包，扛着小板凳上学校去了。
回到学校后，海仔傲气得很，嘴角上常常挂着一丝讥讽，仿佛随时都要准备去为难、嘲弄别人。
上体育课了，他故意一脚把球踢到栅栏外，自己不捡，却爬到高高的球门上得意地坐着。别人干活，他往课桌上一躺，跷起腿晃悠晃悠的。谁也不敢叫他。对珊珊，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珊珊发作业本了，不小心掉在地上几本，他一耸鼻子：“会发吗？”黑头的名字是自己写的，潦潦草草，珊珊一下看不明白，他眼皮一耷拉：“识字吗？”
……
一种无法说清的东西，一次又一次扰乱着他的心。他越来越大胆地捉弄新任班长珊珊，常常使她发窘。文静的珊珊，一次又一次地让着他。其实，她也不是好欺负的。终于在一次在海仔拒绝写墙报稿的时候，她一甩小辫，火了：“你在放学前不交上来，明天，班上开会批评你！”
“就不写！”海仔气歪了小鼻子。
快到放学的时候，孩子们看见黑头用两张叠在一起的纸，将墙报栏一块空白的地方覆盖了。他们拥过去一看，是海仔的墙报稿。有几个爬到桌上的孩子，朝下望着满不在乎地躺在椅子上的海仔，“哧哧”地笑了。
“你们以为我怕她吗？”海仔说，“我愿意写！”
孩子们笑得更响。
一天上午，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大会。各班长都带领自己的队伍来到操场上，却不见五年级一个人影：教室的门不知被谁锁死了，一屋子人一个也出不来。
广播里响起负责整队的体育老师的声音：“五年级，怎么搞的？其他班全到了！”
珊珊急得满脸通红。等孩子们一个个从窗口爬出来，乱糟糟地拥向操场，其他中队的孩子们已站在那里足足十五分钟了。
体育老师板着面孔看着，看样子马上就要发火了。
“站好！站好！”珊珊满头大汗，从头跑到尾。
黑头离队伍十几米远，磨磨蹭蹭地走上来。海仔抱着胳膊，昂着头，吊儿郎当地站在队伍外边。那些“捣蛋分子”，那些心里瞧不起女孩做“头儿”的男孩，不是故意推撞，就是大声嚷嚷。
“珊珊，你这个班长怎么当的？”体育老师憋不住火了，“看你的队伍，像条弯蛇似的！”
其他班的孩子们哄然大笑。黑头比谁笑得都响。
脸皮很薄的珊珊低下头去。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一散会，她跑进办公室，对郭老师说：“我不当了！”
郭老师安慰她，给她鼓劲：“当吧，大家选你的呀。”
珊珊走后，郭老师气呼呼地来到班上。黑头他们知道不妙，规规矩矩地坐着，没事人一样。
“是谁锁的门？”目光从他的眼镜框上方斜射下来。
孩子们一齐望着黑头。郭老师的目光慢慢移过来，落在他的脸上。黑头没想到没脾气的郭老师有这样严厉的目光，慌了，脑门上冒出汗珠。
海仔突然站起来：“是我锁的！”
郭老师盯着他，脸气白了，下巴直打战：“去办公室！”
海仔满不在乎地走出教室……
只有大海知道：他和他们将要发动一次小小的“政变”！
夜晚，空气湿润，带着咸腥味。天上，一片星光。远处的海面，闪烁着几星渔火，无风。海的夜，真静谧！
海边的大树下，几个孩子心里却很不安宁。
明天上午十点钟，附近几个渔村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将与他们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举行一次比赛：各摇两只木船，同时从他们这里出发，驶向狼岛，看哪个学校最先到达。
这几个狡黠的孩子，想使珊珊比上一次还要难堪！
海仔坐在那里，抱着双膝，望着远处的海不说话。他知道黑头他们想干什么，他当然不会阻止他们，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
“明天，我们抢着摇橹！”黑头说，“装着使劲的样子，叫船慢慢地像海龟那样往前爬！”
“珊珊不让你摇呢？”一个孩子表示怀疑。
黑头不吭声了：是呀，人家珊珊是指挥！
“咱们不去！”一个孩子说。
“郭老师才不饶我们。你看他上回的眼睛！郭老头，真厉害！”黑头连忙表示否定。
他们想不出什么高招，一个个不吭声了。
海仔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有个主意，可是不知为什么，不想说。
孩子们看出来了，都冲着他：“你有主意吗？”
他咬着嘴唇。
“说嘛！”黑头催促着。
“你怕什么！”一个孩子说。
这一句话激到了海仔：“我才不怕呢！”他指着停泊在海湾里的船，“我们不是用那条船吗？把橹脐……”
没等他说完，黑头抢着嚷起来：“对，把橹脐搞松动！”
孩子们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除了神秘的大海仿佛在静静地谛听，一切都是沉睡的。
几个小“阴谋家”勾了勾手指，各自回家。海上起风了。他们身后，是大海不安的浪涛声。头上，是星星忧伤的闪光。
海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自己的主意寻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比赛开始了，三条船同时朝着海中那座隐隐约约的狼岛驶去。岛的形状活像一条伏着准备扑上去的狼。不一会儿工夫，他们的船落后了。那松动的橹脐，不停地摇晃，橹一次又一次地从上面滑落下来。
珊珊急得哭了。
哈哈，指挥哭了！
当人家学校的船到达狼岛时，他们的船还在半路上——他们学校最后一名。
老师责问珊珊：“你是怎么搞的！”
孩子们纷纷说：“珊珊不会指挥，如果是海仔指挥，哼，保证第一！”
于是，黑头带头嚷起来，“我们要海仔！”
海仔像只骄傲的天鹅，把头昂得高高的……
“海仔！海仔！”窗外谁在叫他，他从梦中醒来了……
是啊，海里的船为什么那么大？
海仔推开窗子一看，却是珊珊。
海仔脸上一阵发烧，但很快镇定下来，看也不看地问：“干吗？”
珊珊走近窗台。她依旧文静、和气地笑着，眼睛里透出一股诚意：“今天的比赛，你做总指挥。”
“你呢？”海仔问。
“我听你的。我唱歌给大家鼓劲。”珊珊说这话时，有点儿不好意思。
海仔低着头，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尴尬。
珊珊也低下头去：海仔不肯答应吗？
“我不！”海仔执拗地说。
珊珊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是失望和伤心：“为什么呢？”
海仔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又低下头去。
两个人沉默着。
海仔抬起头来，大胆地朝珊珊望去时，他从她那对黑眼睛里发现了自己从没有发现过的纯洁的亮光。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他。她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原谅。他再也不想看到这双眼睛，关起窗子。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珊珊已经走远了。他猛地推开了窗子，茫然地望着。
他跑出屋子，直往海边跑去。他咬着嘴唇，边走边狠狠地踢着贝壳，又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脑门。后来他终于感到累了，将自己扔在海滩上。
不知什么时候，黑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走呀，迟了就干不成啦！”黑头推了推海仔，“他们在等着呢。”
海仔像段湿木头，躺着不动。
黑头讥讽地一撇嘴：“胆小鬼！”
海仔猛地蹦起来，冲上去，对着黑头的胸口就是一拳。
黑头被砸蒙了，愣愣地望着海仔。
海仔瞪着黑头，黑头向后退去，然后掉头跑了。
海仔一屁股坐在海滩上。
大海在阳光下颤动，波光粼粼。海鸥在海空下舒展地飞翔。那只大海船驶近了，它昂首划开海水，白帆像一道帷幕出现在他的眼前。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又出现许多海船。
海仔凝望着远方：海里的船为什么那么大呢？
写于一九八〇年八月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修改于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八日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