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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课的钟声都已经停止好几分钟了,还没有到校的姜老师焦急地用巴掌不停地拍击着那匹瘦马的屁股,催它快跑。那马像是完全体谅主人的心情,拼了老命往前奔突,可是,它毕竟太老太瘦,即便拼出全身力量,也再难跑出一匹马应该跑出的速度了。

骑马去学校,本来就够新鲜的了,加上姜老师十分笨拙的坐姿,总要招来许多人的嬉笑。

四年级教室的窗口前,挤满了小脑袋。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朝跑来的瘦马和骑在它背上的姜老师看着,还用小手指指点点。

姜老师只想着早点儿赶到学校,也顾不上一个老师的风度和尊严了。他的裤管还卷着,腿上的泥巴都没来得及清洗。教师在上课钟声响过以后还没有走上讲台,那是不可原谅的失职行为。如果今天是第一次,他也许不会如此着急——他已好几次不能按时走上讲台了。

总算赶到了学校。

他把瘦马拴在一棵老树上,掏出早已装在口袋里的课本,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他愧疚地看了看孩子们:“大家把书翻到第十课……”他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浑浊汗珠,用焦干、沙哑到要冒烟的声音朗读起课文来。

他一夜未睡。别人家的地早已播种,而他家的十六亩地还没有翻土。昨天晚上,他扶着犁,驾着马,一直犁到天亮。那马真不中用,每前进一寸,总要积蓄一下力量。黑夜里,他看不到它的眼神,但他能感觉到它眼中的疲惫与无奈。他不能太责备它,因为它毕竟是匹老马,又是一匹那么瘦的老马。它的颜色灰灰的,从前,年轻时,那灰是有光泽的,而如今,那灰旧了,干了,有点儿发白了。黑暗里,这团灰色缓慢地移动着。没办法,他只好弯下腰去,用自己瘦削的肩胛,使劲地抵着犁梢,替它分担点儿重量。

现在站在课堂上,他直觉得双腿发软,眼皮沉沉地往下坠。他使劲想振作起精神来,可是疲倦还是一阵阵地袭击着他,读着读着,眼前的字模糊起来。他心里明白,他是无法抵抗这股疲倦了,便用力睁开发涩的眼睛,对孩子们说:“大家……从第一课……念到……第十课……两遍……”他坐到椅子上。开始时,他还摆出一副听孩子们朗读的样子,但没过一会儿,书就从他手里滑落下来。他的头慢慢地低垂下去——睡着了,不一会儿,还打起呼噜来。

刚刚还在读书的孩子,听见了他的呼噜声,就一个个停下不读了,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甚至还有笑出声的。不知是哪一个孩子,趴在桌上,模仿着姜老师,也打起呼噜来。其他孩子觉得这样做很有趣,也跟着打起呼噜来,一时间,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他还没到五十岁,可头发却已花白,身体与那马相似,也很瘦。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是灰灰的。灰人,灰马,走在灰色的天空下,看到他们的人心里也灰灰的。这里的老人们都说,他刚刚做教师那会儿,是一个壮实的男子汉。后来,一年一年地老了,瘦了。他有四个孩子,大的才十二岁,孩子的妈妈又常年生病,还有两个老人,都老得不能动了。他干到现在,还不是一个正式的教师,一家人,就靠他那笔微薄的收入来养活。家庭像辆沉重的马车拖累着他,可他又那样地喜欢自己的工作,教了这么多年书,在他手里,竟没有一个学生留过级,他就不能不过早地衰老了。

现在,他老得更快。

这多少要怪龙蛋的爸爸。龙蛋的爸爸一手掌管着这一方土地。在这个世界上,龙蛋的爸爸最瞧不起的人,就要数小学的这帮老师们了。他把“严峻的考验”念成“严酸的考验”,却还嫌老师们说话是“一缸泔水,酸溜溜的”。在他掌管的天下,无论什么好事,也轮不到这些教师的头上。那种怠慢、轻视的劲头,像是从他的老子的老子那里就一代一代传下来似的。这两年,他很有点儿不服气。从前被他冷淡过的、教训过的这些酸溜溜的“臭知识分子”,一个一个地都被尊重起来了!其实,这几年有许多新鲜事,都叫他很不顺心,他觉得,他从前说一不二的这片天下,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他因此憋了满满一肚子气。

现在上头说要把地分给各户种,但同时说得明明白白,可以暂不把土地分给那部分依靠地方政府养活的老师们,因为他们要上课,没有时间种地。地方政府要从另外的地方搞钱,作为工资发给他们,不能让他们以种地为生。

龙蛋的爸爸对这一条很不满意,敲着桌子说:“干吗?就该我们养活他们呀?大热天的,我们顶着毒日头在地里干活儿,汗珠子摔八瓣的,他们倒好,屋里头一待,跷着二郎腿,摇把扇子乘凉!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地,按人头平均分配,不厚一个薄一个!”

几个老人站出来:“他们要给孩子上课,哪里还有空去侍弄地啊!”

“怎么,你们嫌地少吗?”

这个地方不缺地,有的是地,一个人至少可分得两三亩,各户人家都足够种的了。

龙蛋的爸爸见众人不吱声了,又摆出一副很有气量的样子说:“这样吧,地还是要分给他们的,不过,我们可以适当照顾些。”

姜老师的那匹灰色的瘦马,就是龙蛋的爸爸“照顾”给他的。实际上,那匹马已几乎不能干活儿了。

他的儿子龙蛋也很让人讨厌。看吧!他放下课本,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姜老师身后。他有滋有味地听了一阵姜老师的呼噜声,确认姜老师已睡得很沉了,把手一挥,几个平时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孩子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龙蛋直奔那匹瘦马,解了缰绳,把它硬从地上赶了起来。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他用小腿夹了夹马肚,从四喜子手里接过一根树枝,猛抽一下,瘦马受了惊,在校园里奔跑起来。

七八个孩子便跟在马屁股后边奔跑着。

瘦马渐渐放慢速度。龙蛋稳稳地抓住缰绳。四喜子他们一人扛了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或竹竿,有节奏地踏着脚步,“哧嗵哧嗵”地跟在瘦马的后面,走向校园门外的大路。

地里干活儿的大人,被这群怪模怪样的孩子逗得直乐。

瘦马被折腾得直喘息,艰难地行走着……

放学了,孩子们背起书包,轻轻地离开了教室。

玩累了的龙蛋,把瘦马拴在挂钟的树上。他随手拔了些青草,故意放在瘦马够不着的地方。瘦马肚子实在太饿,使劲抻长脖子和舌头,想把青草卷到嘴里,可是总差那么一点点。它急了,使劲挣扎起来,树干晃动着,钟便“当当当”地乱响。

姜老师终于被惊醒,睁眼一看,教室空空荡荡,连忙跑出门去——整个校园也都空空的。他抬头看看太阳,才知道已经放学了。他走向瘦马,解了缰绳,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它吃完那把青草,然后牵着它,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去……

2

一学期匆匆结束了。

学校在树荫下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要总结一学期的工作。姜老师远离孩子们,坐在一棵老树下边,肌肉松弛的腿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巴。他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儿了,是刚从地里赶到学校的。他那样子,根本不像一个老师,而像是一个终年在地里干活儿的农民。

那匹瘦马,在远处的田埂上慢慢地啃着草。

“四年级,有五名同学将要留级……”校长在公布这件事的时候,声音很低。

姜老师一直低着头。

孩子们,特别是他班上的孩子们,也都低着头。有的转过头去,悄悄地看着他,目光里,含着同情,也含着自责: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

会场上出现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龙蛋不想看其他的孩子,低着头,用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往地上戳着。

散会了,姜老师发觉四周十分安静,他慢慢抬起头,只见那五个留级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站起来,突然用胳膊把他们全都拢到自己的怀里。他得跟班走,也就是说,下学期,他将丢下他们五个!

当他低下头去时,那五张小脸正仰起来看着他。那五对目光,他恐怕到死也不会忘记。

龙蛋离开了孩子群,独自一人走出教室。书包坠在他的胸前。他不能在教室里待下去,因为孩子们都用敌视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默默地看着姜老师拥抱着五个留级的孩子,心里有点儿想哭。

姜老师松开五个孩子,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出校园。

姜老师走到田埂上,瘦马见到主人,亲热地“咴咴咴”叫起来。

姜老师没有理睬它。他在想那五个孩子,五个被他搁下的孩子! “我算什么教师!我还怎么有脸见他们的父母!”恼恨陡然变成一腔愤怒,突然,他抓起一根棍子,一步一步地走向瘦马。

那有灵性的畜生好像知道了主人的来意,连忙跳起来。

姜老师咬着牙,抡起棍子,向它劈头盖脑地打来。拴在树上的瘦马蹦跳着。他用力打它的脑袋,打它的肚子,打它的屁股……

龙蛋在不远处看着,紧紧地咬着嘴唇。

瘦马痛苦地嘶鸣着,挣扎着,终于挣脱了缰绳,发疯地向田野上跑去。

姜老师浑身汗淋淋的,喘着粗气,眼睛血红。他垂着胳膊,手慢慢松开,棍子掉在了地上。

瘦马停下了。这年老的马,掉过头来望着,不一会儿,竟向刚才猛烈抽打它的主人怯生生地走来。

姜老师坐在田埂上,抱着头。他忽然感到自己发凉的手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舔着,抬头一看,是瘦马。他站起来,用手抱着老马的头,像孩子似的哭了。

泪珠,也从龙蛋的眼角流下,顺着鼻梁流到嘴里。他久久地望着姜老师和瘦马,然后转身向家跑去。他用肩膀撞开院门,双手举起书包,把它狠狠地掼在地上。

爸爸出来了:“小子,怎么啦?”

他瞪了爸爸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哇哇大哭。

“号什么?!”爸爸发怒了。

龙蛋不理会,哭得更凶了。

爸爸烦躁得真想照他的屁股踢一脚。

妈妈回来了,看到爸爸那张脸,忙护着龙蛋:“你把地硬派给人家姜老师,谁不戳你的脊梁骨!那群小萝卜头都恨死你,气往龙蛋身上出!”

“上头让分的!”

“让分给老师啦?”

“他们告去嘛!”

“你别以为人家是软棉花捏的!”妈妈说。

3

“姜老师,我还是劝你,辞职吧。”校长诚恳地说,“回家种种地,比你现在挣的还多呢。”

姜老师摇摇头。

“身体要紧,这样下去是吃不消的。”

“死不了的。”

“你这一辈子是不会示弱了,瞧你这一副瘦骨架,怎就压不垮呢!”校长只好苦笑着说。

“校长,我就是喜欢这份工作,没办法。”姜老师也苦笑着说。

可是,人困极了就要睡觉,累极了就要倒下。这天,他在地里忙碌,感到实在太累,就躺到田埂上,只是想歇一会儿,没想到马上就睡着了。炎热的太阳照在他灰灰的脸上。他满脸滚着汗珠,嘴唇干得起皮,可却睡得那样沉。

不远处的田埂上,蹲着龙蛋的爸爸。他望着睡在田埂上疲倦不堪的姜老师,不停地抽着烟。他的脚底下,已经扔了两个烟头。

龙蛋牵着自家的大黑马在河滩上放牧,忽听到瘦马在叫唤,便丢下大黑马,跑过来了。见姜老师被太阳烤晒着,他赶紧从池塘里摘了片特大的荷叶,用草将它绑在一根树枝上,然后将树枝插进泥土,立在姜老师的身边,用这把“绿伞”给姜老师带来了一片阴凉。

他注视了一阵姜老师,牵着肚皮瘪瘪的瘦马走向青草肥美的河滩。

瘦马用磨钝了的老牙,困难地嚼着草。龙蛋就一直守着它,直到它慢慢地吃饱肚皮,才把它牵回到姜老师身旁。

儿子一连串的细微举动,全被爸爸看在了眼里。他反身慢慢地走了。

快要开始期终考试了,而地里急需要施肥,姜老师要集中精力为孩子们复习功课,顾不得这些,只好去请孩子的大舅来帮忙。

孩子的大舅也挺忙,抽空晚上赶来了。姜老师把孩子的大舅领到肥堆旁:“马拴在马厩里。那马老了,别使得太猛。”说完,到村子里检查孩子们的学习去了。

龙蛋正巧从这里路过,听到了他们的话,路上就总想着这件事。走着走着,忽然掉转头,一口气跑到家中的马厩里,把大黑马拉了出来。

“天都黑了,还把它往哪儿牵?”爸爸问。

“它渴了,我牵它到水边去。”

爸爸有点儿疑惑,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口看着:龙蛋把大黑马牵出二十步远,纵身一跃,爬上马背,一抖缰绳,大黑马“嘚嘚嘚”地跑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的大舅对姜老师说:“谁说那马老得不行了,挺凶嘛,拉起车来,不用甩鞭子,就‘嘚嘚嘚’地飞跑,像拉辆狗车似的轻松。”

姜老师以为孩子的大舅一定是狠揍了瘦马,才那么快就把肥运完了,便跑到马厩去看。这下,他也纳闷了:瘦马竟然没有一丝倦意!

孩子的大舅跟了过来:“你看,这畜生拉了大半夜肥,还这样精神。”他又很快地眨动着眼睛,像要使劲辨别什么,“这马……怎么不像……?”

姜老师望着孩子的大舅。

“我夜里使时,怎么觉得那马比它个儿高大得多呀?”孩子的大舅还在眨动着眼睛。

姜老师心里揣着个谜团离开了马厩。当他抬起头来时,远远地看见大黑马卧在河堤上吃草,走过去一看,只见大黑马四条腿上都是泥,一副疲倦的神态,心里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热。

龙蛋抱着青草从堤下上来了。

姜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点点头,又点点头……

4

秋深了,由于孩子们洗澡而被搅得浑浊的河水,澄清下来,清得透明。天空显得明净、高远。田野上,到处是成熟的庄稼,红的高粱、黄的稻子、白的棉花……像一块涂了各种颜色的画布。

这里的大人们,脸上都挂着止不住的笑容。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丰收更叫他们喜悦的了。老人们用手抖着沉甸甸的穗头:“没见过这么好的庄稼!”许多人商议,等收了秋庄稼,全村人出钱,请个戏班子,好好热闹一下。这里的人们沉浸在一片喜悦中。

姜老师的脸上却布满愁容。这个既是收获又是播种的季节,又将要消耗他多少时间,多少精力?而孩子们的学习又到了一学期最紧张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将要开始教学检查,他带的班还能再落后吗?想起那五个留级的孩子,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至今,他还在躲避那几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像欠了他们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该收割啦。”孩子的妈妈着急地说。

“哎。”他答应着,“我这就动手。”他拿了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抓了根绳子走了。可是还没有走到地头,他想起因为帮助大人收庄稼而缺课的两个孩子,又转身回家,把镰刀和绳子放下,匆匆地给他们补课去了。

他的收获不应该在地里,而是在那群孩子身上。他们的功课都很好,都能升级,就是他最大的收获。直拖到风一吹稻粒直往下落,他才不得不下地收割。

他用钝口的镰刀,猛劲地砍着高粱秆。那样子,恨不得一刀下去,把几亩高粱全都砍倒。地好长啊,好像永远也割不到尽头似的。他头也不抬,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镰刀,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里。

龙蛋把全班的同学都叫来了,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用绳子把砍倒的高粱捆好,然后帮他扛到他家院子里。他终于发现了他们。他走过来,用汗渍渍的手拍了拍他们的脑袋,然后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家温课吧!待会儿,我用马把高粱拉回去。”

龙蛋一副大人的样子:“姜老师,等马养得壮些再用它吧!”

“我们帮你扛!”孩子们都说。

他想说:“那马老了,再也养不壮了。”可是,他不愿使孩子们失望,没说。

天黑了,收工回村的大人们都来到姜老师的地里,和孩子们一道,把所有的高粱都帮他扛了回去。村里的人都知道心疼这个好心又老实的教书匠,走到他家地边,总要帮他干些活儿。

第二天,当他走进课堂时,不禁愣住了:有一小半孩子还没有到呢!昨天,他们干累了,早晨起不来。他站在教室门口,默默地等待着。迟到的孩子,低着头,从后门溜进教室。他没有责备他们,只在心里责备自己。

收割稻子时,龙蛋再一次带领孩子们来帮忙,他严厉拒绝了!

他把稻子放倒后,用绳子往回背着。地离村子实在太远,背了很长时间,才背回去几捆。没办法,他只好又用瘦马。他没有马车,这时谁家马车也不闲着,只有打谷场边停着一辆别人不要了的马车。那马车的轮胎没气了,轴承也生锈了。他顾不得马老了,让它拉着这辆破车到地里去。他想快点儿运完,便一个劲儿地往车上装呀,装呀,装得高高的。

瘦马拉着满满一车稻子,使劲地蹬着四蹄,几次跪倒在坑洼的路上。

姜老师抓着缰绳拉它起来时,总不免有点儿心疼。可是,他还得用它呀。拉完稻子,得让它拉石磙把稻粒从秸秆上碾下,还得让它拖着犁把地翻了,还得让它背水到地里浇灌新埋下的种子,还得……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让它干活儿,却没有工夫去细心照料它。刚刚养得壮实一些的瘦马,又瘦成一副骨架,都已摔过好几次了。每次,他总以为它站不起来了,可是,它挣扎了几下,竟然还是站了起来。它仿佛要拼出命去帮助他的主人。它不再嘶鸣,也不再显出饥渴的样子叫主人操心,它整天默默的。瘦马,大概要算世界上最乖、最通人性的马了。

“我立即让它休息,立即!”姜老师每当看到龙蛋他们把草放到瘦马嘴边时,心里总是这么说。可是,活儿压着,孩子们的功课压着,他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从低矮、潮湿的马厩里拉出去。

就剩一小块地没耕翻了。这天中午放学后,姜老师饭也没顾上吃,就去牵瘦马。他发现瘦马卧在地上,早晨放在嘴边的青草,依旧堆在那儿。“病了吗?”他望着它,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怜悯。还牵它吗?他犹豫着。

瘦马却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

他用手拍了拍瘦马的额头:“就这一回了,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干活儿了!”他心里发酸,牵着它到了地里。

瘦马拉着犁,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它的脑袋几乎垂到地面,绳索深深地陷进肌肉。它的眼珠鼓出来,艰难地喘息着,嘴唇两边流着白沫。

姜老师一边心疼它,一边却挺生气:“真没用,多慢!”他看看还没有犁的地,再看看太阳,不由得又抽了它一鞭子。

它好像已不知道疼痛了,依旧慢慢地拉着,后来,越拉越慢。它的眼睛里蒙着水汽,眼角挂着两颗水珠。

姜老师已看见一些孩子走向学校了。他心里越发着急了,接二连三地抽着瘦马。瘦马摇晃着,颤抖着。

姜老师看到它实在没有力气了,叹了口气,喝它停下。可是,它却不肯停住,依旧拖着沉重的犁,走着,走着……突然重重地摔倒了!

龙蛋他们正在上学路上,见瘦马倒下,横着从地里跑过来。大人们也纷纷跑来。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瘦马团团围住了。

姜老师以为它还能站起来,便卸下犁,用手去扶它,可是怎么也扶不起。

龙蛋扔下书包,弯下腰去,用肩膀去扛它的胯骨,其他孩子也都过来扛着,拉着。

瘦马终于没有再站起来。

姜老师伸出手去,放在它的胸前,很久很久,他低声说了一句:“它,死了!”

孩子们呆呆地望着瘦马。

“我用它用得太狠了!”姜老师用手遮着眼睛,眼泪从他的手指缝里溢出来,滴在那刚刚耕翻了的土地上。

田野变得一片静寂。

龙蛋忽然钻出人群,对着孩子们说:“回家吧,我们不念书了!”

不知是哪个大人,大声地喊:“各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带回去吧!”

“不念啦!”

“不念啦!”

声音回荡在秋日的田野上。

“不!不!”姜老师急切地阻拦。

孩子们像脱网的鱼,纷纷跑了。

“回来!”姜老师挥着双拳,大声叫着。

一位大爷走过来说:“也好,事闹大了,上头自有人来收拾!”

田野空了。

姜老师跑到学校,用双手拉起绳子,敲响了大钟。他不停地敲着,看那固执的样子,只要孩子们不回来上学,他就这样永远不停地敲下去!

天下雨了。

姜老师还在敲钟。他浑身都已被雨淋透。

校长劝他不要再敲了,但他根本不听。

凉凉的秋雨中,孩子们终于三三两两地从村巷中走出,往学校走去……

写于一九八一年八月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修改于二〇一三年九月三十日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JTyw6TfsWN/0xxrMU8HaVLPRoKI5jPBtH14AzdIAYK+4XZRf1+xXl06XGRicm5B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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