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晨向他的同学们宣布：“一放暑假，我爸就带我去海滨！”

他是站在缺了角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宣布的。由于过分激动，因此说话结结巴巴，声音走调，并且至少有三个字的音给说飞了。说完，他咽了一口唾沫，跳下乒乓球台，像只得意非凡的小公鸡，头也不回地走了。

种种缘故，这个学校的孩子非常喜欢——不，非常崇拜大海。每年夏天，都有一些孩子去海滨度假。晨晨他们班上，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孩子已去过海滨了，虽然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是在经过一番死乞白赖的纠缠后，才获得大人“恩准”的。

这个学校的孩子们崇尚海滨生活留下的紫檀色的皮肤。

这种皮肤仿佛涂了一层釉，散发着动人的亮光。海水的浸泡，太阳的暴晒，海风的吹拂，使它变得紧绷绷的，好似橡胶那般富有弹性。它甚至让人觉得，它能被敲击出紫铜的清音。他们羡慕这种皮肤，觉得它很美，并为之感到骄傲。

每当暑假结束，那些从海滨归来的孩子闪着黑又亮的皮肤，争抢着诉说大海时，晨晨便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那炫耀的肤色，那不可一世的眼光，那唾沫星四溅的得意劲儿，他受不了。疯了，连女孩都喜欢这种肤色，比如说和他同桌的琴琴。她去年去了一趟海滨，“落了那么一张黑皮”（晨晨心里说），天都那么凉了，还穿着短袖衫和裙子，好让人看见那已变淡了的紫檀色。

“有什么好看的！”晨晨皱皱鼻子，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可是，他已不知向爸爸请求（简直是哀求）过多少回了，要去海边。爸爸只顾自己钓鱼，对他伤心的眼泪、可怜的声音、渴望的目光无动于衷。于是，他再也不提了。没想到爸爸突然向他宣布：我有十五天休假，带你去海边！

晨晨几乎要哭了，转而跑到学校……

放假了，晨晨在静静地等待着出发的那天，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爸爸好像忘掉了去海滨的事。晨晨不敢多问，怕把爸爸问急了，收回他的允诺。又等了几天，当他瞧见爸爸在收拾渔具时，他问：“爸，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走？上哪儿？”

“去海边呀。”

“海边，不去了。你吴大叔要我跟他骑车去水库钓鱼。那里鱼很多，我要在那儿蹲上十天。”

晨晨的嘴唇像两片树叶颤动着，两束可怕的目光透过泪幕，直射在爸爸的脊梁上。他没有哭，转身走出屋去。他从一个商店走到另一个商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有时站在马路边上傻呆呆地看着疾驰而过的汽车，有时坐在某个旅馆的台阶上，抬头望那空中飞过的鸽群。路过一道铁栅栏时，他用手把每一根铁条都毫无意义地摸一下……天很黑了，他才回家。

第二天，他跑到了城外的小河边。他把衣服都扒光，然后扑进水中。他在水中浸泡了一会儿，就躺在河岸上晒太阳，并用烂泥涂满全身。太阳很凶。他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口渴了，他喝几口水，重又默默地躺在阳光下。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拎着玻璃瓶在捉小鱼，见晨晨躺着，他也躺下了，把小手放在肚皮上。

晨晨一歪头，看见憨态可掬的小男孩，笑笑。

小男孩也朝他笑笑。

他们认识了。晨晨天天来小河边游泳、抹泥、晒太阳，小男孩也天天来。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晨晨的皮肤起泡、蜕皮，现已晒得黑里透红。他觉得皮肤的颜色还不够劲儿，一直坚持到开学的头一天。他看了看自己的肤色，笑了。原来，并不一定是大海才能给人漂亮的紫檀色皮肤，一条丑陋的小河也能。他很快乐，穿着短裤，光着身子，吹着口哨走上街去。他的朋友，那个小男孩，也光着身子跟着他，与他迈着同一个节拍的步伐。

在一个老太婆的小摊上，晨晨翻出所有的钱，买了四枚贝壳。

晨晨用清水把皮肤洗得亮闪闪地上学校去了。走到校门口，他的心一阵慌乱。他勒了一勒裤带，一挺胸脯，终于跨进校门。早晨的阳光照着他，皮肤像缎子在闪亮。他牵引着孩子们的目光。他感觉到了，于是，非常满足。他又跳到那张乒乓球台上，向那些围观的孩子们大声说：“我去海滨了，你们看我的皮肤。”

他像模特一样转动着身子，然后他讲起大海（歌里唱的，书上写的）：鸥鸟、海浪、沙滩、涛声、白帆、海水……讲着讲着，他像是真的见到大海了，眸子闪着亮光，眉飞色舞。说到后来，他竟动情地汪了两眼泪水：“大海，我见到大海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枚贝壳，望着那些听得入迷的孩子们：“我在海滩捡的。”琴琴！他看到了他的同桌。他把贝壳一枚枚举起来。贝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发出宝石般的光泽。孩子们像翘首仰望天空的星星一样仰望着。他把那枚最晶莹的送给了琴琴。

琴琴高兴地用手托着那枚贝壳。

晨晨把其余的三枚贝壳慷慨地抛进人群里：“给！”

孩子们立即争抢起来。

晨晨突然发现那个小男孩正看着他。他避开了小男孩诚实、纯洁而鄙视的目光，想赶紧溜走，小男孩却朝孩子们叫了起来：“他骗人，他没有去海滨，他是躺在小河边晒黑的！”

孩子们停止了争抢，望着晨晨。

小男孩觉得晨晨侮辱了他们的友谊，大喊着：“他的贝壳是从小摊上买来的！”

静。

琴琴看了晨晨一眼，把贝壳扔在他脚下。其余三枚，也相继扔到他脚下。

孩子们走了，只剩晨晨。他不知道在乒乓球台上站了多久，然后爬下来走出校门，他含着泪，却唱着歌。

回到家，他真想把爸爸的渔具，一件一件地扔出窗外……

写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修改于二〇一三年九月三十日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 3q1zCjI0gB0jlvb94IO8GQg8JKUOTaKjNsirAcKDpIkRl5QDc3u/cwBrj/Ka9v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