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
在夜晚,璇的歌唱越发地迷人。夜色朦胧,万物悄静,无论月圆月缺,也无论风高风低,那时的人,同样是人,却都不再是白天的人,听风吹,见草动,望天空,闻露水浸出的草木味,心会无端地孤独、悲凉起来。此时山便不再是山,水便不再是水。此情此景,更会使颠沛不定的士兵们心绪黯淡,正在这时,一盏红纱灯,隐隐约约地飘动在天幕下,璇的歌声响了起来。那歌声,一声声拨动着人的心弦,使他们忘却了白天行军的疲惫,而陷入遐想:对往日时光的遐想,对未来的遐想,对亲人的遐想……
红纱灯便成了这夜的红色精灵。
茫自沉浸于璇的歌声直到沉沦于璇的歌声不可自拔,并没有太长的时间。
这个王,像一个很容易迷失自己的孩子。
那盏红纱灯,时时刻刻地飘动在他的眼前,即便是阳光灿烂的白日,它也不灭。璇的歌声,无论是柔和的还是锐利的,无论是明亮的还是黯然的,总在他的耳边响着。他的心思,渐渐地再也不能自我控制了。它像一匹小马驹,这小马驹越出栅栏,朝远方跑去了,朝红纱灯跑去了,并且再也不能指望它回头了。
柯知道,因为瑶的事,茫还在心中记恨他。而现在的情况似乎更加令人担忧,可他暂时却不能采取决绝的手段来结束这一胶着状态,因为那样,茫会与他彻底弄僵的,而且还会大大地影响茫军的进军与战斗。满脑子智慧的他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了。他只能用委婉的方式,企图使茫记起他是王,并且是重任在肩的王,是必须从胜利走向胜利直至走向最后胜利的三军统帅。然而,此时的茫就像一头中了蛊惑的驴子,蒙头蒙脑,不听使唤。
到了后来,茫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离不开璇的歌还是璇这个人了——或许是两者都离不开了,璇就是歌,歌就是璇。反正,他总想见到她,虽然见到她时又显得木讷、笨拙,不时地脸红与心慌。
璇的面前没有王,只有一个男孩。
璇倒还大方,但大方的背后也藏着无名的羞涩,好在姐姐的感觉时时刻刻地荡漾在她的血液里。
渐渐地,茫只喜欢璇在他一个人面前唱歌,而越来越不喜欢璇对那么多人唱歌了。当璇面对那么多人唱歌时,他会很生气;当看到有人因璇的歌声而陶醉时,他心里就感到酸溜溜的。
当他生气时,璇并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生气。因此,她照样为那么多人唱歌。
茫很懊恼,就摆出一副不理璇的样子,可一旦璇见他不想理她而离去时,他又是那么焦急地想见到她。
茫开始体会到失眠的滋味,并开始无可奈何地接受失眠的煎熬。
他变得对一切都心不在焉,无法对一件事情聚精会神。他已经忘记了大王书,别说碰它,连看都不想看。大王书被他随意地扔在一边,幸好柯早叮嘱了他身边的卫兵:“你们要帮助大王紧紧盯着大王书!若有个闪失,你们的脑袋肯定是要搬家的!”卫兵们听罢,打了一个寒噤,便一天到晚严密地看守着大王书。有一天,几个士兵们议论起大王书来,其中一个卫兵说:“我怎么觉得那大王书也有一张人的面孔呀?那天,我盯着它看,看着看着,就觉得它一脸的落寞。”另一个卫兵说:“我还想过:大王再这样不将大王书放在心上,说不定哪天它就不翼而飞了呢。”这个卫兵的话吓了众卫兵一大跳,所有的目光都紧紧地盯住了大王书。
看上去,大王书居然好像消瘦了许多,也灰暗了许多。
茫的脸庞变得憔悴,神情常常显得恍惚。行军时,他竟然几次在马背上睡着了,还差点儿从马上栽落在地。当将军们将他请来一起研究作战方案时,他们发现,他们对军事地图指指点点地说了半天,他却连半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柯叫了几声“大王”,他都没有听见,柯只好提高嗓门大叫了一声:“大王!”他浑身一哆嗦,然后十分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将军们。将军们只好重新向他说明与解释作战意图,但听着听着,他的心思又跑马了……
将军们在焦虑。
茫军在焦虑。
红纱灯、歌声、璇的流盼、璇在风中飞扬开的黑缎一般的头发、璇的修长的腿、璇的脸上像花儿一般绽放的笑容、璇的绵绵不尽的忧伤……它们像夏夜芦苇丛里无数的荧光,一闪一闪地亮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根本无法忘怀。
当璇终于知道茫究竟为什么而生气时,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
她不再去为众人唱歌了,但在茫的面前也不快活。她会为他唱歌,但那歌似乎不再是从心底里流出的。
茫军的士兵们很难见到红纱灯了,也很难再听到璇的歌声了。
士兵们开始了沉默。
夏季结束后,初秋时,茫军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战役——郎城战役中又失败了。
这次失败,固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也可以归咎于茫——他头天听了一整夜的歌,第二天睡到下午,使得本来一早就可以开拔的茫军不得不滞留于原处,直拖到下午太阳偏西时才踏上征程。出发不久天便黑了下来,恰逢又是夜间无法走的路,茫军不得不安营扎寨。就这样一耽误,不巧遇上了熄和他带领的一支小有规模的队伍。熄是来视察郎城的,没料到会在郎城突然遭遇茫军。熄得到的情报是茫军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郎城,茫军突然出现在城下,让他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本来,按柯他们的计划,攻克郎城,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而已;但当茫军得知熄带领部分大军已先来到郎城时,也不免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茫军也只好立即进攻了——等熄军的其他部队也赶到郎城时,事情将变得不可预测。茫军在此之前不顾一切的奋力行军,为的就是避免在郎城与熄军主力交锋,所以即使在茫耽误了一些时间的情况下,还能超出熄军的推算。
未作休息,茫军决然开始攻城。
从中午开始,一直攻到晚上。稍作调整之后,又连夜攻打下去。到了天快拂晓时,熄军渐渐显出疲弱来。这时,守城的熄将便劝熄赶紧撤离,但熄骨子里那股屠夫的蛮劲上来了,他按着剑吼叫道:“正好一拼呢!”立在城头,亲自指挥作战。
太阳升起了。
一队队茫军冒着城头射下的箭雨,用四根盆口粗的木头猛烈地撞击着城门。
柯指挥弓箭手向城头一个劲儿地射箭,以掩护那些撞击城门的士兵,但即便如此,仍然不住地有士兵被箭射中,口吐鲜血倒在地上。眼看人少抱不住长木了,后面的士兵又冒着箭雨奋勇地冲了上去。
咚咚咚的撞门声犹如炮声响彻天空。
有士兵报告熄:城门不久将被撞开。
熄见此情景,思索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城头,去桔营女孩护卫的檀木盒中取出了那把黑伞。他深知,每动用一次黑伞,这黑伞发作的魔力就会减少一次。但是现在情势危急,他别无选择。他再次在士兵的护卫下登临城头。望着像一地高粱般的茫军,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打开了那把黑伞:
王口如天雷,
唾山崩,
唾木折,
唾金缺,
唾水竭,
唾鬼杀,
唾肿灭,
……念唱中,就有风起,伞涨满起来。这时,只见熄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旋转着黑伞,随即大风刮起,直吹城下。随着他的念唱声越来越高,伞旋转得越来越快,风也迅速增大;到了后来,竟然开始狂风大作,使得茫军军马站不住脚跟,直往后倒去。
池中大鱼化为鳖,
雷起西南不闻音。
大肿如山,
小肿如气,
浮游如米,
……
茫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眼前飞沙走石,茫军将士一个个都无法睁开双眼,只好背对郎城,踉跄着向前扑去。
那风又是旋转着的,并不总是将人吹向远处,而是就地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直将人旋转到空中,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茫军伤了不少,死了不少。
撞击城门的士兵早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掉在地上的木头骨碌碌直滚,像头怪兽,撞翻了不少士兵,并从他们身上滚压过去,不少士兵被当场轧死。
熄立在城头,见城下人马像秋天的一地落叶被吹得满地翻滚,心中十分惬意,便将黑伞旋转得更为潇洒。那两条腿,本有一条是废的,现在单腿旋转,倒也方便。一时间,人与伞皆旋转得无法辨认,只看见一团好看的影子。
浩浩荡荡的、漫山遍野的、一望无际的茫军,一时成了芝麻、草屑、灰尘,城下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些尸体和跌倒在地后死死抓住地面上的树根或石头的士兵。空中飘着茫军的帐篷、被褥、衣服、盾牌,等等。
这时,熄命令人打开城门,带着军队,一边继续在马上旋转着黑伞,一边向崩溃了的茫军追杀过来。
好在茫军的背后是片森林,当他们溃不成军地逃进去时,风被无数粗硕的大树反复阻挡之后,不一会儿就威风扫地了。散乱的茫军这才迅速地集合起来,准备与熄决一死战。
熄见此情景,知道主力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便掉转马头,重又回城,将城门紧紧关上。他心想,茫军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重振旗鼓,便坚守着郎城,直等主力赶到再与茫军对决。
渐渐恢复形状的茫军,在柯的指挥下冲出森林,将一些伤兵抢了回来。他深知郎城已无法攻克——即便攻克,也会很快遭遇熄军主力——赶紧收拾残局后,撤退了上百里,暂时驻扎在以大河为天堑的大山里。一路上,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兵,因疼痛而不断哀号。
璇照例陪伴着茫,但笑容已不在了,人也一天一天地消瘦下来。
红纱灯不再亮了。
恰在这时,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人弥留之际,璇就一直守在他的榻前。望着老人安详的面孔,她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老人临走之前,微微睁开眼睛,朝璇苦涩地一笑:“他若不是一个王,那该多好!天下若是一片太平,那该多好!”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眼角渗出两颗冰凉的泪珠。
老人一走,璇像秋风中的一棵树,一夜之间,又添了几分憔悴。
茫军又开始踏上另一条路线,老人被留在一片沉寂了千年的大山里。
璇整天沉默着,心里想着老人,跟随着南进的大军。
这天晚上,她提着红纱灯走向茫的军帐。此夜的红纱灯比以往的亮,走过树林时,像一团静止的火在移动,树一棵一棵地被照亮了;走过水边时,岸上一盏红纱灯,水中一盏红纱灯,水中的那盏,随着水波在颤动着。
正在军帐中被无聊和孤独折磨着的茫看到了红纱灯,心开始鼓点儿一般地跳。
璇出现在军帐前时,纯净的天空只有一瓣细瘦的月牙。
璇将红纱灯挂在军帐前的一棵树上,然后走进了军帐。
茫不敢多看璇,但一瞥之间,他看到了今天的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这是沐浴之后仔细打扮过的璇。
她微笑着,是永远的璇式的微笑。
“我有许多天不唱歌了。”她说。
茫点点头。
“大王还想听吗?”
茫对璇称他为“大王”,感到十分陌生:因为在此之前,璇从不称他为“大王”。茫有点儿尴尬地点了点头。
“今天我是唱给大王听的,请大王坐到你的王座上。”
茫顿感手足无措。
璇用她的目光固执地告诉茫:等你坐到王座上,我才会唱。
茫只好笨手笨脚地坐到了王座上。
璇轻轻撩起长裙,在王座前的地毯上坐下之后,理了理裙子,并不看茫,便轻声唱起来。
裙子荡漾在地毯上,像一朵硕大的花正盛开着。
璇的歌声有点儿哀怨,像秋天的风吹过清凉的水面。她唱得很专注、很投入,仿佛是用心在唱。看上去,她像是唱给茫听的,又不像是唱给茫听的。她的眼前、心里,既有什么,又不一定有具体的什么,苍苍茫茫的,空空大大的,缥缥缈缈的。她唱着,似乎忘记了自己在唱歌,仿佛那歌自己会唱,并不用她的嗓子。
茫那颗焦灼的心,在歌声的抚摸下,渐渐趋于平静。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也慢慢地变得自然起来。
军帐外,红纱灯照着卫兵们,他们手持武器笔直地站着,目光炯炯,没有一点儿响动。
空气在夜空下流动,水在夜空下流动,世界万物都在夜空下流动。璇的歌声飞出军帐外,将这许多的流动糅在其中,传向远方。
简简单单的旋律,毫不张扬的歌唱,却唱得茫的双眼噙满泪水。
军帐外的卫兵,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茫俯视着璇,那一刻,他感觉到他是个王,现在这个王在听一个女孩唱歌。
璇仰望着眼前坐在王座上的人,这是一个歌手对王的仰望。
歌声将秋天的夜晚变得十分安恬与柔软,茫在歌声中渐渐落下眼帘,后来竟然惬意地睡着了。
璇的歌声还在继续,但已变得若有若无。
远处的林子里,有鸟从枝头被惊起,含糊地叫了几声,又归于沉寂。
璇的歌声停止了。她仰望着睡眠中的茫。他的鼻翼在均匀地鼓动,眼皮不时地会跳动一下,嘴角还不时地荡出一个笑容。睡眠中的茫更像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人疼爱。
璇的心酸酸的,像一枚酸果。她的鼻头一酸,泪珠便挂在了眼角。
王座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困了。”璇望着他,心里有点儿痛。
他还穿着鞋。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低下头去,将他的鞋一只一只地脱了下来。她闻到了一股气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脏死了!”她起身走到军帐外,对卫兵说:“去端一盆热水来。”她笑了一下,“你们的大王太脏了。”
卫兵端来了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璇慢慢地先将茫的左脚抬起,然后轻轻地放在热水中。
茫的左脚抽动了一下。
璇暂且停住,等他的左脚在热水中安定下来之后,才又将他的右脚轻拿轻放在木盆里。
她卷起袖子,双手分别抓握住茫的两只脚,开始轻轻地按压起来,木盆里响起小小的水声,就像池塘里有几条鱼在游动。她的两只手,像两条鱼,而他的脚又像另外两条鱼,这四条鱼在水中情意绵绵地纠缠着。
茫的眼皮跳动了几下,也许他已经醒了,也许他半睡半醒,但他却没有睁开眼睛。
璇觉得茫的脚既柔软,又有很强的韧性。她用她长长的细嫩如笋的手指,捏着他的脚心,捏着一只只圆溜的脚指头儿,那脚指头儿使她联想到清澈的溪水里一粒粒光滑的鹅卵石。她情不自禁地将他的双脚轻轻托出水面,就像将两条鱼托出水面。茫的双脚显现在几柱烛光里。那脚的形态,使璇感到惊讶:一个男人的脚,怎么长得如此秀气!长长的,薄薄的,脚弓的弧度很大,像拉成半圆的弓。她无法解释,一双终年走在粗粝的沙砾上、随时要踏过荆棘和泥沼的脚,怎么还能这样?!唯一的痕迹,就只是脚板底的着力之处有硬硬的茧子。
她又将这双脚放回到水中。
她抬起头来,端详着他的脸。她还从未这样近地端详过他的脸。这张脸不大,轮廓分明,像用刀削砍出来的一般,但那线条又不显得冷硬,倒有一点点像女孩的脸。
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但,璇从这张脸上读出了一份沧桑。这时,她的心开始酸痛起来:他太苦了,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刀光剑影,永远在路上,永远在深渊一般的孤独里;他太早地承受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残酷、恐惧、悲伤,而自从他不再是一个放羊娃,他的心,在山一样的重压之下;而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他要永远记住自己是个王,是三军统帅,而唯独不能记住他是茫。
还有银山呢,还有铜山与铁山呢!
你还要走多久,还要走多远?
我要走了,姐姐要走了!从今以后,你又要一个人了!只有当你是一个人时,你才会是一个王!
眼泪从璇的眼中涌出,如檐口的雨滴,滴滴答答地落到木盆中,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林中的鸟鸣,唤醒了茫。他睁开双眼时,霞光正在窗外四下里弥漫。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惊,从王座上起来了,随即大步走向军帐的门口。
面容疲惫的卫兵听到了茫的脚步声,顿时将软塌塌的身体绷得直挺挺的。
那盏红纱灯还挂在军帐前的树上,颜色与朝霞相似。
“人呢?”茫问道。
“早走了。”其中一个卫兵答道。
“去了哪里?”
“不清楚。”另一个卫兵答道,“她没有将这盏红纱灯带走,说是留给大王的。”
茫久久地望着红纱灯,然后转身回到军帐。可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即冲了出来:“马呢?”
一个卫兵答道:“马就在附近吃草。”
“立即给我牵来!”
卫兵们迟疑着。
茫大声叫道:“听见没有?立即给我牵来!”
卫兵们哆嗦了一下,其中一个丢下手中的武器,飞跑而去。
茫在军帐前烦躁不安地走动着,一会儿看看红纱灯,一会儿看看遍布军帐四周的营帐。
不一会儿,卫兵牵着白马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
茫未等卫兵备鞍,就纵身一跃,飞上马背,随即用双膝一敲马的两肋,一抖缰绳,那白马划破霞光,向前冲去。霞光如水,在他的身后翻滚着红浪。
水边、林间、坡上、野道……白马一刻不停地奔跑,而背上的茫双眼眨也不眨,一个劲儿地寻找着璇。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马蹄嘚嘚,仿佛在反复叩问。
寻找完全是混乱的,同一个地方,白马已好几次闪现。
睡眼蒙眬的茫军将士,全部跑出了营帐,蒙头蒙脑地观望着——他们一时搞不清楚,茫究竟为何这样慌张和焦急。
天空,盘旋着一群乌鸦——茫和白马到了哪里,它们就盘旋到哪里。
终于有人想到了:大王他是不是在寻找那个叫璇的女孩?
很快,众将士都明确了起来:大王在寻找璇!
“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谁看到了她?”
……
将士们互相询问着,但得到的消息是:哪儿也没有璇的踪影。
柯默默地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也许,他在第一眼看到奔跑的白马时,就已经清楚了一切。他面部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就是柯的表情。茫军将士都很熟悉这种表情。这种表情似乎一成不变,是永远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不显示在他的表情上。无论是胸中波涛翻滚,还是微澜止息,他的表情始终如一:冲淡后的冷峻、绵长而悠远的悲悯,眼中永远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那是拂晓前的天空,一颗寒星般的光芒,安静而平淡,来自灵魂的深处。他似乎永远在思索,别人却无从知晓他究竟在思索什么。他也是一本书,一本连茫也读不懂的书。
白马在茫军将士们的视野里东奔西跑,因为树木的遮挡,白光片片。
太阳已经升起,大地上的雾气渐渐变成淡蓝色的薄烟,似有似无地飘忽着。
白马冲向一个山坡,并奋力朝上攀登。巨大的马尾,将金色的阳光搅成了金色的碎片。茫的头发早被晨露打湿。此刻,发中闪着晶莹多芒的光点。在他无休止的催促之下,白马呼哧呼哧喘息着,朝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山头奔腾而去。
茫像丢了魂儿一样,两眼睁得大如铃铛,然而终不见璇的影子。
最后一次奔突,白马冲上了山头。
茫向下一望,苍苍茫茫的山谷,一条山道,弯弯曲曲,犹如一根带子从山顶飘落下去。
所有茫军将士,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山头。
茫骑在白马之上,伫立良久,竟不回头看一眼他的军队,就一抖缰绳,那白马便载着他朝山谷跑去……
茫军将士不禁大惊,随即蜂拥而出,向那座山头跑去。
柯在大树下大声喝道:“站住!”
将士们停了下来。
柯望着有些慌乱的茫军将士:“看你们这番乱糟糟的样子,成何体统!这就是茫军吗?这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茫军吗?这就是纪律严明的茫军吗?这就是要拯救天下的茫军吗?”他特意用目光扫视了那些依然有些惊慌的将军,“士兵们这样,倒也罢了!可你们是将军!”他压低了声音,“亏你们还是将军!”
一个士兵终于按捺不住地叫道:“可是,柯将军,大王他走了!”
“大王他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有他的军队!”
士兵们的眼中依然满是疑惑。
柯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即使等上一万年,也要等!”他挥了挥手,让将士们都退回去,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方。
一天过去了,天黑了下来,茫没有回来。
黑暗里,茫军将士在互相询问:
“大王回来了吗?”
“大王还没有回来吗?”
……
茫军驻扎在群山间的一大片平地上,四周既没有城市,也没有乡村,一片荒凉。随着茫的离去,全体茫军将士更觉得这世界一片空寂,没有通途,也没有前方,仿佛是被野风吹起的样子,飘落到了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也正是茫的离去,使茫军将士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茫对于他们的意义:这个看上去依然未脱尽孩子气的王,是他们的灵魂,是他们的北斗。他的离去,使他们一下子变成了空洞的躯壳,失去了方向。
黑夜漫漫,苍凉的山风从峡谷吹来,在这块平地上游荡,树木和杂草发出单调、枯燥、毫无生趣的声音。横纹小鸮飞行在林子间,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茫军将士一时无法入睡。
天黑之后,柯就一直站在那棵巨大的松树下,眺望着茫消失的那座山头。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前只有黑夜。
灰犬一声不响地蹲在他身边……
又是一天过去了,依然不见茫的身影。
茫军将士越发地惶惶不安,很多人在说:
“早知道有这一天,还不如看住璇,不让她离开呢!”
“但愿大王能找到璇!”
……
想到当年茫为了瑶而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再想到现在又为了璇而疯狂成这样,将士们不禁感叹道:“我们的王,倒也是一个男儿呢!”感叹之余,不免也有一番叹息:“就是心太重了点儿,放在凡人,倒也罢了……”
柯走了进去,众人立即停止了议论。
柯谁也不看,就这么走着。他一身戎装,默然无语。他要通过不停地走动,让全体茫军将士们感受到茫军还是茫军,并未变成一盘散沙。他的走动,像一根粗硕的线,将随时可能散乱的茫军暂时牢牢地串联在了一起。
灰犬跟在柯的后面,有时,它会向一个心不在焉的士兵,突然地看上一眼,那士兵犹如被雷电所击,不禁一激灵,顿时振作起来。
三个白天过去了,三个夜晚过去了,许多茫军士兵几近绝望:王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些天,柯每天都要告诫看守茫的军帐的卫兵们:“对大王的军帐,要严加保卫,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他还增派了几名士兵,以加强保卫。当他看到大王书安然无恙地躺在茫的枕边时,心里头的担忧淡去许多。他总觉得,这本书与茫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无论茫走得多么远,也无法走出它无边无际的影子。它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绳索,他的轭头,他的魔障。
就在人心涣散之时,第四个早晨来临了。
一个士兵向那座山头投去一瞥,随即惊呆了:白马立在山头上,茫上身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正俯视山下的军营——那时晨炊的炊烟正袅袅飘上天空。
这个士兵用劲揉了揉双眼,再用心去看:就是大王!就是大王!天哪,大王回来了!大王他回来了!他先是在心里说,然后是自语,接下来便颤颤抖抖地向四周说着:“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随即,弯下腰来,声嘶力竭地喊叫:“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将士们闻声,纷纷跑出营帐,无数目光一齐射向那座山头。
“大王回来了!”
“大王回来了!”
……
一些老兵,老泪纵横。
然而,茫并没有骑着马向他们走来。从他们看见他和他的马的那一刻起,他和他的马就以这种岿然不动的姿态屹立在山头上,仿佛凝固在了那里。将士们感觉到,早在这之前,也许是头天晚上,也许是凌晨,他和他的马就以这种姿态屹立在山头上了。
霞光散尽,便是朝阳。天上的太阳,金光万道,照着白马与马背上的茫,衬得他更像一尊塑像。
因有柯压在前头,茫军将士们一时不敢贸然向前,只能踮脚向山头眺望。
等了许久,也不见茫和他的马有下山的意思,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骑着马,慢慢地向山梁走去。后面的将士一见,也都跟了上来。
整个茫军都在移动,而山头上的马,山头上的王,依然动也不动。
茫军将士终于感受到了茫的目光,这目光使他们在如此温暖的天气里居然无端地想到隆冬时节的冰碴。走着走着,他们都站住了。
茫的目光闪烁着,带着冷刺。
山坡上,全都是茫军将士,光秃秃的山坡上仿佛于瞬间生长出一片森林。
太阳越升越高,热气在山谷里流动,并且在不住地上升。
走在最前面的将士们隐隐约约地看到,茫黑黄消瘦的脸上,已满是汗水。他张着嘴巴,吃力地喘息着,白马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又因为长时间不换姿态地站立,四条腿在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下。
终于有一个老兵走上前去,冲着茫叫了一声:“大王!”
随即,所有的将士都叫道:“大王!”
山呼海啸。
茫突然从剑鞘中拔出剑,侧着身体,用剑端向前用力一指,并且慢慢移动着:“是你们赶走了她!”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茫的剑一直斜横在空中,阳光在剑锋上跳跃。
还是那个老兵,他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对茫说:“大王,我们没有赶她走!”
众人也说:“我们没有赶她走!”
茫扯动缰绳,一直不动的白马终于在山顶上左右移动起来。茫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利剑直指山下的将士:“可是,你们在心里想让她走!”
众人无话可说。茫的话如利剑一般插到他们的心上。他们喜欢璇,喜欢她的歌声,尤其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当她提着红纱灯,亮开歌喉时,那种喜欢简直变成了感激。她盖世无双、优美绝伦的歌声,使他们寂寞的心得到了抚慰,让他们躁动的灵魂得到了洗礼与净化。单调而无趣的行军,因为她的歌声而变得生机盎然,即便是日夜兼程,因有她歌声的陪伴,队伍犹如洪流,滚滚不息。月落乌啼,一场血腥的厮杀之后,将士们失神地望着惨淡的月光下那凄凉的战场,心里涌动着悲哀甚至是绝望时,她的红纱灯或是亮在山坡上,或是亮在林子里;那时,她的歌声远远飘来,会使人鼻头发酸,眼泪禁不住涌出。就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他们慢慢地从悲哀和绝望中走了出来。他们一个个站立起来,借着月色,掩埋了自己的同伴,打扫了战场,然后叹息一声,重新踏上征程,从此远离那个战场,斗志昂扬地走向下一个战场。
然而后来他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歌声了——她的歌声渐渐只属于他们的大王——茫一个人了。
这倒也罢了,哪知茫从此沉浸于她的歌声,渐渐迷失了自己,到了最后,竟忘记了他是一个王!
从此茫军不停地交上厄运,接二连三地被熄军打败。他们非但没有向南方行进,反而后退了好几百里。一个念头,在全体茫军将士的心头悄然生长出来,但他们谁也不说。他们宁愿再也听不到璇的歌声,只要他们的大王还是王!
山顶上,茫驾驭着他的马,用剑不住地指点着他的将士:“你们都想让她走!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吗?!现在她终于走了,你们该高兴了吧?你们笑啊!笑啊!怎么不笑啊?……”他在马背上叫喊着,满眼泪水,军队在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老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很难过,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王……”
茫勒住马,大声叫道:“住嘴,别再叫我大王!”他望着面前的将士,“我再也不想做这个鸟大王了!不想做了!我要找我的羊群去!我要放羊,我只想放羊!”说罢,扔掉了手中的剑,剑落在石头上,“咣当”一声。
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让全体茫军将士都目瞪口呆:
他摘下头上的王冠,用力向后一抛,将王冠扔向身后的山坡。
只见空中金光一闪,随即听到了王冠落地的声音和骨碌骨碌往下滚动的声音,因在山的那一边,他们看不见,只能凝神谛听。
茫又开始脱王袍——准确一点说,是在往下扯王袍,是在胡乱地扯。他扯下了外面的,团弄团弄,用力一掷,扔到了人群里。一个士兵见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双手接住了空中的王袍。茫又开始往下扒内衣,转眼间,骑在马背上的他便赤了脊梁。正是太阳大放光明时,他光溜溜的上身显得十分耀眼:肋骨根根可数,因几天不吃不喝,他的身体已很消瘦;喘息时,肚皮大幅度地起伏,让茫军将士联想到了一匹从沙漠归来的瘦马。
茫将内衣揉成一团,高高举在手中,大声叫着:“我要找我的羊群去!我要放羊!我要放羊!……”又是一抛,那团内衣飞到了空中,所有的眼睛都仰望着它,并追随着它的坠落。最后,几个士兵同时跃起接住了它。
还未等人群安静下来,茫居然从马背上站了起来。
众人一惊,“哇”的一声。
他立在马背上不动。那白马十分配合,尽量做到纹丝不动,以便让茫能稳稳当当地立在它的背上。
山风吹拂着他一头的乱发。
众人仰望时,觉得他们的王是一个细长而峻拔的王,非常漂亮!
茫淘气而又恶毒地朝将士们笑了笑:“你们想让我做你们的王,是吗?休想!我才不要做你们的王呢!看啊,看啊,我像一个王吗?我像个王吗?”他用双手不住地击打着他的胸脯,“哈哈!哈哈!我要找我的羊去了!去它的吧,银山!去它的吧,铜山!去它的吧,铁山!去它的吧,大王书!”他双手掐腰,挺起胸脯,“去你们的吧!”
“大王!……”
“大王!……”
许多人在呼喊。
“你们还在叫我大王,是吗?好,我让你们再叫!”茫居然开始脱裤子了。
众人哗然。
“哎哟!”几个年老的将军不禁闭上了眼睛。
茫用左腿摇摇晃晃地独立在马背上,将右腿上的裤管先脱了下来,然后再用右腿独立在马背上,将左腿上的裤管也脱了下来,现在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很短的短裤。
“哈哈!”他仰望着天空大笑,但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因为他看到一群天鹅正从空中飞过,它们的飞行姿态十分迷人。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也去观望天空。
天气特别晴朗,那群天鹅飞得不算太高。站在山上,他们都能清楚地看到天鹅的羽毛在气流中翻动,甚至能看到那一只只金色的蹼。
天鹅群在越过几道山梁之后,消失在大山的那边。
茫追望了一阵,知道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又将心思拉回到刚才的情景里。他将裤子抓在手中,不住地挥舞着:“你们还叫我王吗?你们还叫我王吗?……”
众人不知所措。将军们在心中叹息着。
从茫扔掉王冠的那一刻开始,柯就骑在马上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茫。由始至终,他没有惊叫,也没有感叹。茫将他的长裤抛向天空、长裤借着风力在天空。
茫微微一怔,随即,用挑衅的目光望着柯。
柯威严而又带着冷酷地瞪着茫。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犹如两把决斗的剑在竭力较量。
不一会儿,两人的马都开始走动,山头上仿佛有一个慢慢旋转的漩涡。
茫终于抵御不住柯的目光了,索性软弱下来。他朝柯赖皮赖脸地笑着:“你看我干什么?看我像不像一个王?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了,我不想再做王了。不想!永远不想!……”
柯双手抓着缰绳,讥讽地说道:“你再脱呀!你怎么不继续脱呢?脱呀,当着他们的面,脱呀!他们……”他用手指着人群,“他们九死一生跟随着你,难道就是为了看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脱得赤条条的吗?”他压低了声音,“我替你感到害臊!”
“我要找我的羊群去!我要放羊!……”
柯大声说:“他们将他们的心,将他们的头颅都交给了你,不,他们将整个世界都托付给了你,你却说你要去放羊,说得多么轻巧啊!”
“我不管!我不管!……”茫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梗着脖子,摆出一个小无赖的样子。
“自从征战以来,他们死伤无数,鲜血洒遍了大地,还有瑶——那个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女孩——一个多么美丽、多么让人怜爱的女孩啊!……”
茫大叫道:“是你们杀死了她!”
“不!”柯的马向前大跨了一步,“是我们的敌人杀死了她,是那个魔鬼熄杀死了她。他们还杀死了你的父母,还有你那位伟大的舅舅!”
“大王!”
“大王!”
……
众人在呼唤着。
“没有人赶走璇,茫军将士,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这个姑娘,没有一个人不爱这个姑娘!”柯仰望着天空,“多好听的歌啊!那歌声仿佛来自天堂!……”
“是你们赶走了她!就是你们!”
“不!”柯的目光紧盯着茫,“是你赶走了她!是你!”
“不!不是!……”茫挥舞着拳头,喊叫着,泪水滔滔。
众人眼中也有了泪。
柯说:“你忘记了大王书为什么会落在你的手上,你忘记了天意!”
茫低下头去,将下巴勾在胸前,眼泪哗哗地流到下巴,又流到他的胸膛。
柯说:“你该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总能遇上那么美丽、善良而又勇敢的女孩!璇走了,她是为了成千上万的失聪之人、失语之人、失魂之人而走的。”他指了指高远而清澈的天空,“上天知道!”
茫哭泣着,突然抬起头,一扯缰绳,白马载着他向山下飞奔而去,人群为他和马纷纷让道。
将士们叫着“大王”,欲去追赶,被柯阻止了:“各自回到军营,收拾好武器和行囊,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白马一口气将茫带到一条大河的边上,茫从马背上翻身滚落到草丛中。他将脸埋在青草里,用嘴啃着泥土,呜呜大哭。哭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大河。他吐掉了嘴里的泥土,摇晃着走到水中,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将口腔漱净之后,又大喝了几口,然后重又退回来,坐在河坡上。
不远处,白马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安闲地吃草,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茫的心一时空了,但毕竟安静了下来。
草丛里,散落着一些坟墓,荒草萋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坟上,长着一种叫“白头翁”的花,紫色的花瓣和黄色的花蕊在暖风中飘零。现在已是羽毛状的果实,那羽毛蓬松而柔软,一阵风吹过来,这些羽毛就会离开果实而飞上天空。
茫用手捉住了一片,然后慢慢松开手。它又飞走了,与无数的羽毛混杂在一起。他用力去看,去看那片从他手上飞起的羽毛,但看着看着就再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片羽毛从他手上飞走的。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喘息声,回头一看,只见柯的灰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蹲着,在望着他。它让他想到了柯,心里顿生了一个念头。他朝灰犬招了招手,它迟疑了片刻,但随即乖巧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抚摸着它的毛,然后抱起它,走向水中。
灰犬疑惑地看着他。
他朝它笑了笑,突然将它抛到了大河里。
灰犬沉没了片刻,从水下挣扎着上来,扑腾着两只前爪,仓皇地游到了岸上,然后抖落身上的水珠,湿漉漉地跑掉了。
茫冲着灰犬:“你去告诉柯将军吧!去吧!”
他在河边上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牵着马,晃荡着走向军营。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说道:“我就这样,怎么着吧!”
远远地,他看到了柯站在那棵巨大的松树下。茫万分惊讶,因为他看到柯竟然也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灰犬蹲在湿漉漉的柯的身旁。
茫路过松树时,柯平静地说道:“大王,直接回你的军帐去吧,那里自有人会伺候你戴上王冠、穿上王袍的;再不离开这里,你的军队就要生锈了。”
茫看了一眼柯,忽然想起了第一回见到柯时的情形:面孔和神情一如当初。
柯说完,转身离去,灰犬跟随其后。干燥的路面上,留下的人与犬的脚印,都是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