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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遥远的熄国都城,琉璃宫中的熄,很久以来,对他的军队的表现一直不满。金山被攻克,他一怒之下,将数十位将军或是送上了断头台,或是交给了大巫师蚯,让他们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加以处置。蚯对人说:“看见那头在屎尿中躺着的昏吃昏睡的猪了吗?它也许曾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呢!”

最后,还有一个“对金山失守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的将军没有处置,这是熄特意为自己留下的。他让人先把这两个将军关押起来,但并不准人虐待他,还下令给他好吃好喝、小心伺候。

这位曾为熄王朝出生入死的将军,不知道熄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越是见人这般伺候,就越是惶惶不可终日,就像一只无洞可钻、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老鼠。

当有人报告熄,说这位将军不分昼夜总是瑟瑟发抖时,熄非常高兴。

在即将处置这位将军的日子里,熄似乎忘记了一切,整个身心沉醉于对往日屠宰生涯的回忆里。他从一只木箱里取出了一只布包。那布包为铁锈色,是用新鲜的猪血加上牛羊血反复染色,最终染就的。那颜色一旦形成,经久不褪。他打开了布包,里面是几把用于屠宰的刀。从地狱出逃后不久,他就置办了这套家伙。他渴望它们,就像渴望久未见面的家人。但那时的市面上,用于屠宰的刀早已在一年一年的流传中改变了形状,它们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屠刀了。为寻找这样的刀,他花费了很多时间,也花费了很多金钱。他必须要找到他那个时代的屠刀——现在的屠刀实在是难看,简直丑陋不堪,他连看都不想看它们一眼。当出售者向他展示那些拙劣的、毫无美感的刀具时,他会公然表示嗤之以鼻。有一回,他遇上了一个蛮横的售刀人,两人一番口角之后,竟然扭打成一团,最后看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熄瘸着腿,将一颗打落的牙和血水一起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这算甚鸟刀!”那个售刀人擦去鼻底的鲜血,挥舞着其中一把长刀:“我真想宰了你这条瘸腿狗!”熄耿耿于怀,成王之后,让人打听到那个售刀者之后,派士兵将他拖到了城中的广场上,当着很多人的面,用售刀者自己的“很难看的”刀将他杀害了。熄亲自到场,打开了这个布包,让那个售刀者在死亡之前仔细看了里面的几把屠刀:“看清了没有?这才是真正的屠刀!”这几把屠刀,是熄占据王位之后,寻访了许多地方,才从一个老者那里得到的。那是一个屠宰世家,这几把屠刀经历了几代人的流传,沉淀着历史的光芒。熄一见到它们,差一点儿将身体扑在上面——它们比他曾经拥有过的那几把屠刀还要地道!当老者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包时,仿佛一个人久居黑暗的山洞,忽地一束清澈的阳光漏进洞里,一时间让人眼睛难以睁开。熄立即爱不释手,问老者多少钱可以卖给他。老者并不知道他为何人,指着门前的一座山跟他开玩笑:“我要那座山!”熄听罢,朝随从们一笑,对老者说:“行!”回过头去,对随从们说,“那座山从此就归这个老者了!”当老者终于弄明白眼前的这个瘸子竟然就是大王熄时,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熄一脸慈悲的笑容,弯腰将老者扶起:“本王喜欢这套刀,几乎寻遍了天下,才终于从您这里找到它们,本王高兴啊!区区一座山包,又算得了什么!”

从此,这些刀就随时带在他的身边。

现在,他独自一人欣赏着这几把刀。一般的屠夫,只有一把刀。这是一些不讲究的、不知屠宰为一门艺术的三流屠夫们的标志。在熄看来,工具与对象,永远是也应当是一种完美的对应关系;对于不同的对象,所使用的工具也应当是不一样的。宰一只羊与宰一头猪,宰一头驴与宰一匹马或一头牛,所使用的刀子,当然各不相同——拿宰猪的刀去宰牛,简直就是笑话。凡事,都得讲究一个精致,讲究一个合适。几十年的屠宰生涯,除了最初几年的学艺阶段,在后来的岁月里,熄从未拿宰猪的刀去宰牛,也从未拿宰牛的刀去宰猪。该是猪刀就是猪刀,该是牛刀就是牛刀,是绝不可含糊的,是绝不可乱了章法的。

他最先欣赏的是一把羊刀。这把刀的造型非常秀气,细长,刀尖微翘,尖上寒光闪烁,像有一颗露珠。最后欣赏的是一把牛刀。这也是他最心爱的一把刀,它实在太漂亮了,修长而弯曲。那弯曲,显得十分优雅,看上去像深秋天空的一弯月牙,刀刃泛着淡淡的蓝光。

然而,现在他要宰杀的不是羊也不是牛,而是人。他不知道究竟该用哪一把刀了。他本可以用佩带在身边的剑,但他不想使用剑,因为剑无法使他领略若干年前屠宰牲口的快意。他有找回当年感觉的欲望,并且这一欲望还非常地强烈。再说了,这个窝囊废,也不配为人。关键的是,他要警告他的属下,如果有谁玩忽职守,如果有谁没有为熄王朝的长治久安血战到底,那就不要怪他曾是一个屠夫。

杀死那位将军,是在琉璃宫的门外。当时地上铺了两尺厚的金色的黄沙。熄的动作十分潇洒练达,以至于围观的人都没有觉察出他手中那把月牙形的牛刀是怎么进入那位将军的心脏的。

熄的手上滴血未沾。

甚至连那位被杀的将军,在倒在沙地上之前,都未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在瞬间结束。他有片刻还稳稳地站在沙子里,看着一排矮树背后的空地上,有人在放风筝,一群鸽子在地上觅食,还有一个小孩正冲这里傻乎乎地笑。他跌倒下去时,竟然以为是那排矮树莫名其妙地倒下了,而没意识到是他自己在向沙地上倾倒。

有一个士兵捧着一只木盘。木盘里放了一块白布,熄将牛刀轻轻放在那块白布上,蹲下来,用手亲切地拍了拍那位将军依然还很温暖的嘴巴,然后站起身来,说:“好好为他举行一场葬礼,要在他的墓上撒满鲜花。”

巫师团的成员及那些早吓得面无人色的将军们走了过来,对他的屠艺大加赞赏:“一阵风!”“一道光!”“这是神杀!”“那位将军,简洁得就像一片落叶飘走了……”

从手传到心乃至灵魂的屠杀快意,都未能从熄的肉体与血液中彻底消失。

现在,在宫殿里,他又把那个布包打开了,但这一回,是当着巫师团成员的面打开的……

2

在熄看来,巫师团同样无所作为。他对巫师团的表现感到不满,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大巫师蚯对熄的这一举动,并没有感到震惊。他想,熄王朝的建立及它的未来,巫师团的作用举足轻重,对于这一点,熄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熄的这一举动,无非是对巫师团的一个警告而已。当然,作为熄王朝的灵魂、重镇,巫师团确实应当有所建树,而不能再这样平庸地虚掷光阴。倘若巫师团真的继续吃饱了混天黑,不能让熄看到亮光,熄急了,朝巫师团成员动刀子,也并非不可能。他毕竟是个屠夫,并且是来自邪恶的地狱。

蚯向熄微笑了一下,对巫师们说:“我们该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了。”

众巫师听罢,一个整齐的转身,沿着大殿的高墙,唰唰有声地走了。

所谓“应该去的地方”,是指巫屋。

巫屋坐落在琉璃宫的最后面,离北边的宫墙不远。如果登临宫墙角上高高的角楼俯瞰,可见琉璃宫庞大的建筑群,气势壮观,尤其是在大日朗朗之时,那一座座皆以黄琉璃为顶的建筑,错落有致地连成一片,就如同万顷金光反射天空。唯独最北面的巫屋,看上去却不像是这建筑群里的,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它并不巍峨,但占地面积却不少,并且是琉璃宫建筑群中唯一的石结构建筑,从墙到顶,皆为石材。春夏季节,几乎被藤蔓覆盖;秋冬季节,叶子败落干净,只有枯褐色的弯曲的干藤,仿佛是苍老的血管。它的四周都是郁郁苍苍的千年老树,因此看上去十分幽静,并显得有些神秘。

这座建筑耗费了大量的劳力与物力。

它由大巫师蚯亲自设计,风格极其怪异:长方形,没有任何装饰与造形,除了几眼天窗,就再也没有一扇窗户,看上去显得非常敦实,一副不可冒犯的架势。

巫师们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巫屋里度过的。由于很少见到阳光,因此所有巫师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他们从人群面前走过时,人们就仿佛看到是一张张白纸在飘动。

谁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巫屋里干什么。巫屋对外界而言,是一处禁地,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谁胆敢进入一步,谁就会被处以极刑。这一法令,是由巫师团起草,熄亲自签发的。琉璃宫中,各色人等,无论尊卑,上千号人,对巫屋都敬而远之。它的存在,使琉璃宫的人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那北面的老林里,一年四季都阴风飕飕。

一颗颗黑色的灵魂,游荡在琉璃宫,它们最让人不可捉摸的时光,就是在那座巫屋里。

对于蚯来说,巫屋里头是一个极其严密的结构,甚至比蜂窝还要严密。里面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空间,每一个空间都有着自己特别的使命。控制风雨、制造迷药、蛊惑人心、捕捉灵魂、培育瘟疫、设计咒语、沟通天堂与地狱、预测战争……法术、蛊术、魔力……各有各的专攻。各个空间都是封闭的,专攻迷药的,不可进入专攻控制风雨的,甚至不能打听。唯一有权可进入各个空间的,只有大巫师蚯。他是巫屋的“大脑”,由他将各个空间联结起来,并由他根据战争或日常统治的需要,将各个空间的能量加以综合,而综合之后的力量,绝不是各个空间的力量的简单相加,而是效力倍僧,用蚯的话说:“法力无边!”

用于巫屋的资金,是单拨的,数额巨大,巨大得令人生疑。然而,熄从不表示疑惑,对来自巫屋的要求,从来是有求必应。

还有专门的机构负责采购和寻找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机构只管按照来自巫屋的清单去进行采购,不得询问采购这些东西的理由与用途。采购的人对清单上开列的东西,永远感到奇怪:带血的羽毛、蛇油、月桂树叶、黑小母牛一头、黑山羊一只、黑公鸡一只、公猫眼珠(必须是一天之内新挖下的,黄色的十颗、蓝色的十颗)、深山老潭中的乌龟二十二只、鹊脑、无风独摇草、相怜草、荒夫草、鹤草、舞草、细鸟、豆娘、媚蝶、红飞鼠、吉丁虫、黑熊的脚印、大枫树上的蜘蛛网、被海浪三次打翻了的木船的板子(船头部分)、森林大火熄灭前的最后一星火种、听过鸮声的粮仓硕鼠……这些东西,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送进了巫屋。

现在,正是一天上午最阳光明媚的时候,都城百姓正如同往常一样,或劳作、或小憩、或为一件事情争执、或为某项决定叹息,但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是司空见惯的,甚至用不着特别在意。

然而,巫屋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

从东头开始的第一间屋,也就是第一室里,八个几乎同等身高的巫师,用双臂展开黑袍,面冲墙壁,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纹丝不动,看上去像八只蝙蝠。他们早就以这副样子站着了,并且要不吃不喝地一直站到天黑。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似有似无的喘息声。那喘息声也像是蝙蝠的。

第二室——

六个巫师围着一张桌子,各自伸出右手,互相交叠在一起,所有的眼睛都闭着,六张嘴在不住地念叨着,像是喃喃自语,说的话却莫名其妙。持续一阵,他们就会围绕着桌子转上一圈,但手始终交叠在一起。

第三室——

乍一看无人,抬头一看,只见四个巫师倒吊在梁上,长袍滑落下来,遮住了他们的面孔。每人嘴里衔了一根细长的竹管,那竹管分别通向地上的四只盛有清水的木盒。房间里很安静,但每过一个时辰,木盒里的水就会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些泡泡。从木盒边缘上的水痕印迹可以看出,里头的水正一点儿一点儿地矮了下去。

第四室——

只有一个秃顶巫师,正在用力地却也很潇洒地转动着一个硕大的转轮。那转轮转动时,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待转轮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后,便能看到这是一个做工极其讲究的转轮。吱扭吱扭的节奏在变慢,随着“咔嗒”一声轻响,转轮彻底停住了。这时,巫师便开始按方位仔细阅读转轮及转盘上的符号。那些符号千奇百怪,大概除了巫师本人,无一人能懂。这巫师阴沉着脸,在看了这些符号后,不住地在墙上刻着记号。那转盘上的符号与盘轮上的符号,似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在那个秃顶巫师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意味的,需要悉心解读和揣摩。

第五室——

情景不可思议,并使人感到恶心。四个巫师,都赤裸地躺在地上,嘴中、肛门里各插了一根空心藤蔓做成的管子。这些管子将四人联系在一起,让人觉得,仿佛有气体或液体在管中不住地流动,在四个人的身体中进行循环。他们不再是一个个的人,而是一个整体。他们都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静静地感受着什么。

第六室——

一间充满芳香的屋子。两个巫师,将玫瑰、丁香、石楠、罂粟等的花瓣从数百只柳条篮中取出,按比例倒入一只大锅。大锅上面是一个颇为复杂的装置,随着锅下火焰的跳动,锅中的热气进入那个复杂的装置之后,凝成迷人的香露,一滴一滴地流到了一个漂亮的器皿里。其间,一个巫师会向那个器皿低下头,用手轻轻扇动一下空气,抽一抽鼻子,闭起眼睛,很仔细地品着器皿中的香味;闻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便呈现出一副迷醉的神情。

……

巫屋设有十六室,一室一个情形,无不显得诡秘。

其中还有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八个巫师。据说,他们的功课必须是在绝对的黑暗里进行,而且必须是在地底下。除了他们八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在那片黑暗里究竟做些什么。他们进入地下室后,门就会被锁上。

在巫屋中,蚯的那只三脚猫是自由的。它可以出入任何一间密屋。现在,它正在追逐一只由第九间屋里跑出来的粉红色老鼠。

这只老鼠毛茸茸的,有一对棕色的眼珠和一只更粉红的鼻子,那鼻子还沁出一颗似乎也是粉红色的汗珠。它看起来并不怕三脚猫,它和三脚猫之间的追逐只不过是两个孩子一般的游戏。它或是沿着墙根跑,或是绕着桌腿跑,或是顺着柱子爬到了屋梁上。三脚猫对它的追赶是不遗余力的。它的胡须像鱼刺一般飞张着,浑黄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那团粉红色。不时地,有一只杯子或是一个盘子被它撞翻。它奔跑起来时,更像是一团灰尘在连续不断地滚动。使那只老鼠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三脚猫明明看着还离自己老远,却经常突然出现在自己前头。三脚猫总是胜者。被叼在猫嘴里的粉红色老鼠在吱吱吱地叫。三脚猫没有吃它的意思,只是乖乖地将它交给主人——蚯。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思考着什么,不时地会分神看一眼这场没完没了的追逐游戏,就像正在干事的人不时地看一看两个正在打闹的孩子。接过三脚猫叼来的粉红色老鼠之后,蚯总是将那只粉红色的老鼠放在左手的掌心,用手轻轻地爱抚它,然后再将它放在地上,让这场追逐游戏继续下去。

在巫屋的中央,是一个大厅。这个大厅在大部分时间里是空着的。它是用来商讨重大事宜的,这些事宜直接关系到熄王朝的存在;或是用来举行各种各样会议的,这些会议都非常严肃,议题五花八门,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谈及,也不是普通百姓们能够理解的话题:当一头水牛爱上一个姑娘怎么办?右手和左手有什么区别?死者生前用过的武器上有死者的灵魂吗?鸟的影子究竟在告诉我们什么?单眼看世界与双眼看世界其结论是如何地不同?棕榈叶子的沙沙声究竟由谁而为?一根针上究竟可以站立多少魔鬼?内脏占卜法究竟应当依据什么程序?……这种时刻,无论是哪位巫师,都对所讨论的话题抱着十分认真的态度。争执随时发生,有时会闹到拍桌子甚至大打出手的地步。他们各执一端,许多时候,都以不欢而散收场。

对于巫屋以外的人来说,巫屋永远是一个谜。

3

这天下午,巫师们都放下各自的功课,来到了大厅。

蚯对众巫师说:“现在一起商讨一下:我们能用什么样的魔法将橡树湾的峡谷通道封锁住?”

蝙说:“将军们不是都说,茫军不可能选择穿越橡树湾峡谷通道的路线吗?我们讨论的岂不是一个无用的议题?”

蚯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带有嘲讽意味的微笑。他很想说一句:“听他们的!”但没有说。

作为两个都在熄心中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群体,将军们和巫师们的矛盾随着战事的发展而越来越深。将军们很有点儿瞧不起这些穿着黑袍、整天只知道闭门造车、神经兮兮又无所事事的巫师们。他们中甚至有人向熄坦言:堂堂大熄王朝要依靠一群巫师,会被世人耻笑的。熄一言未发,果断地摇了摇头,坚决地否定了将军们的看法。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清楚地知道,巫师团与他大熄王朝休戚相关。他绝对不能让将军们对巫师团的蔑视情绪蔓延滋长。大庭广众之下,他甚至有意偏袒巫师团,但这并不能改变那些为大熄王朝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将军们的内心想法。而巫师们对将军们的蔑视程度绝不亚于将军们对他们的蔑视程度。有好几次,当将军们在向熄报告他们商量之后而决定的作战方案时,人群里忽然响起巫师的笑声。当人们的目光向笑声投去时,巫师们却又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熄将明显的不快写在脸上时,巫师们才低头离去。在巫师们看来,熄的将军十有八九都是一些狗熊、饭桶、废物。他们只是一些没有阴谋、没有诡计、没有韬略的强汉勇夫而已。

双方一直在暗暗地较量着,对峙着。

每逢遇到这两伙人冷嘲热讽、各不相让、钩心斗角时,熄只好越过他们,将目光落到不远处桔营的女孩身上。只有在这一刻,熄才能感受到清纯和宁静,而他需要这份清纯和宁静。

有一次分歧,早在好几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巫师们凭直觉认为,茫军很有可能选择穿越橡树湾的进军路线,而将军们根据形势及茫军的走向则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橡树湾地处群山之中,并有一个小小的村落。

有关进军、作战等事宜,熄没有理由不接受将军们的意见。

巫师团反对也没有用。再说,巫师团也没有理由去反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反对将军们的看法,多少出于与将军们对立的情绪。当将军们把来自各个地区的情报一起汇总到熄的面前时,他们因害怕承担责任,只是在下面小声嘀咕:“我们依然认为,茫军要走橡树湾。”却不敢大声提出反对意见。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依然去按“茫军要走橡树湾”这一判断去思考问题:假如茫军要走橡树湾呢?

走过橡树湾需要通过一条峡谷通道。他们在设计方案:将峡谷通道封住,使茫军无法前进,然后将其围在这一狭长地带,只等熄的各路大军到达,展开围歼。

他们考虑了数个方案,接近傍晚时,终于决定采用火封方案。

这一方案一经确定,巫师们的眼前便出现了大火封道的壮丽景象。

蚯也很兴奋,仿佛大火在他眼前熊熊燃烧,他甚至感觉到了灼人的烈焰。但他很快就显得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必须要让这种火成为扑不灭的火,并且要一直燃烧下去,直到茫军被歼为止。

所有的巫师都冷静下来,觉得情势十分严峻。直到深夜,也没有一个结果,只好先散了。

后来,他们查阅了巫史上全部关于火的个案,从太阳与火的关系、风与火的关系、地震与火的关系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分析与论证,但都未能找到万无一失的大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全体巫师一连几天未出巫屋,不吃不喝,大眼瞪小眼地琢磨着,面庞一天一天地清瘦下来,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但随着一个绝佳方案渐渐露出水面,他们的目光也在一天比一天地亮。巫屋一年四季都是昏暗的,这一对对越来越亮的目光,犹如夜晚林间群狼的目光,移动时,都可以看到一束束明确的光线。这些光线游移着,交叉着,碰撞着。有时,随着一个面孔的上扬,两束目光穿出巫屋天窗,射入天空。

魔火——魔力之火!

具有魔力的火有一百余种。 这些魔火在漫长的历史中,都留下了佳话。它们有的焚烧过一个王朝的宫殿,无论怎么扑灭都不能压低其火焰,最后那座具有三百年历史的王宫,眼睁睁地化为灰烬,只剩下残垣断壁;有的焚烧过战船,上千艘战船于大水之上熊熊燃烧,最后竟将水煮沸,水面上的热气如大雾一般翻滚不息;有的围烧过城池,四周火光,竟使城中所有生命窒息而亡……关于火的咒语,有一百五十多道,词句诡谲、艰涩,却又令人热血澎湃,犹如猫爪不断抓挠心灵。

一生致力于魔火的巫师之中,又推巫师蝉入道最深。这天凌晨,他叹息了一声,说道:“诸位知道,不同的咒语管着不同的事物,不同的咒语又有着不同的威力。那一道道咒语,是集天地之灵气,历经成百上千年才铸就的。那里头,还有江河一样深的心血,大山一般高的智慧。”他看了看天窗,那时,曙色正临窗口,“我就说了吧:我这里还有一道咒语,这大概是天底下关于火的最后一道咒语了。为了大熄王朝,我愿意将它贡献出来。”

众巫师顿时兴奋起来,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了血色。

“这天上的太阳,本是地上借给它的薪火。”蝉说,“我们且将这薪火截留几日,用在橡树湾那道峡谷吧。”他用一双薄而长的手,抹了一把长而薄的面孔,继续说,“诸位都知道,那红檀香乃是一种神圣的植物,但诸位未必就清楚它的用途——它便是太阳的薪火!”

众巫师“哇”了一声。

一切都变得明确起来。但大巫师蚯依然有点儿担忧:“这火让它燃烧几日,当不成问题。可是它的阵势究竟能有多大?要阻止茫军成千上万的人马,可不是一片小小的火能够阻挡得了的,那当是一片火海!”

他的这一席话,使巫师们的喜悦去掉了大半。

这时,巫屋门外传来喧嚷声,好像是熄来了。众巫师大吃一惊,一个个站了起来,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4

巫师们听到熄冲着守门的卫兵在咆哮:“走开,让我进去!”

卫兵的声音在颤抖:“不行啊,大王!大巫师蚯说,任何人不得入内,其中包括大王您!”

“真是他的命令吗?”熄恼怒地问。

“是……是……”

“那我倒要进去问问他!”

蚯觉得那卫兵马上就要守不住了,慌忙跑向大门口,情急之下,一路撞翻了好几张桌椅。当他气喘吁吁地站立在门口时,熄已用剑逼开了卫兵,怒气冲冲地正要闯入巫屋。蚯毫不迟疑地伸开双臂拦住熄的去路,两只黑色宽袖犹如两道黑色的布幔颤动在熄的眼前,倒让熄惊愕了一阵。

“早啊,我的大巫师!”熄将剑咣地插回剑鞘,讥讽地说道。

“大王,您早。”

“听说,是你下达的命令,我也不得入内?”

“不,大王,是您自己下达的命令。您说,任何人不得入内,既然是‘任何人’,当然应当包括大王您。”

“如果我今天非要进去不可呢?”熄晃动着瘸腿。

蚯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便立即死在大王面前!”

“是吗?”熄没有做出还要进入巫屋的姿态,在巫屋门前走动了一会儿,背冲着蚯说,“事实上,宫内宫外,对你这巫屋早有所议论,说你们花费了王国那么多金钱,却很少见到你们为王国做出什么宏伟的大事,只是一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

“大王,这大概不符合事实吧?别忘记了您的王朝从何而来。”

“那是过去的辉煌了,难道你永远只沉醉在那里面吗?”

“还有公石之城……”

“那只是一场失败的战役!”

“但这并不能抹杀它的伟大!还有……”

熄有些不耐烦了:“总而言之,金山已经被攻克了,成千上万的人恢复了光明,他们都成了王朝的富有力量的敌人。现在,茫军正一路南进,而我们却无法阻止他们,就像松软的沙坝无法阻止滚滚的洪流……”

“我们正在创造奇迹!”

“是吗?”熄一副疑惑的样子,“很多人都在问:这些人,拿着高出将军们许多倍的俸禄,出出进进于这座用石头垒成的大屋,究竟在干什么呢?还记得建这座石头大屋所花的金钱吗?”

“记得。”

“流水一样啊!”

“是的,哗哗的。可那是花在王朝的永久上。”

“可是,天下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一点,我的大巫师!他们看到的是,王朝的萎缩和一天甚似一天的溃败!”

“天有阴晴,潮有高低,永久的事情都难以一帆风顺。”

“是啊,有时我也在问:这些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究竟在干什么呢?我倒不相信有人说你们……”

“说我们什么?大王。”

“说你们欺世盗名!”熄笑了,“我虽不相信,但对这大石屋却越来越有好奇心。我想进去看个究竟,也好对世人说:你们错了!”他望着关闭在蚯背后的大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多年以来,我可是第一回走到这里。”

“是的。因为大王没有必要走到这里。”

“但今天,我只想着进去。”

“不可!”

“又能怎样?”

“说过了,立即死在大王面前!”

“我可不怕吓唬。”

蚯指着高高的石墙:“大王,那可是石头,我会一头撞过去,绝不食言,因为我是一个巫师。所有的巫师,都具有这样的品质。”

蚯后退了一步,将门打开一道缝,向里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儿,里面的巫师们便鱼贯而出,守在大门前。

“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不会进入了吗?”熄用手抓住了剑柄。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一起死在大王面前!”蝉说。

众巫师异口同声:“我们就一起死在大王面前!”

巫师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倒让熄有了几分感动。但他还是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如果我不在意你们这样呢?”

蚯说:“大王,您可以不在意我们,可您不能不在意您的王朝。”

“哈哈哈……”熄大笑着,突然拔出剑,把剑架到了蚯的脖子上。

蚯竟然面不改色:“我们忠于我们的选择,从选择了这一行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在乎我们的头颅了!”

亮霍霍的剑在蚯的脖子上颤抖着。

“大王,”蚯说,“请拿开您的剑吧!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又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上前线吗?前线有我的将军们!”

“将军们?”蚯在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您就一定认为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吗?茫军就一定不走橡树湾吗?”

“他们正在激烈作战,一切表明,茫军并没有走橡树湾的打算。”

蚯小声说了一句:“但愿他们是错的。”

“什么?”熄似乎听清楚了又似乎没听清楚蚯的嘟囔。

“大王,我,我没有说什么呀!”

“即使茫军走橡树湾,那也要在打上好几仗之后;到时,也来得及调动军马。”熄说。

“只怕你的将军们永远是错误的。”

熄很恼怒。

“大王,”蚯说,“请把您的剑拿开,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来听听,我的大巫师。”

蚯就像脖子上没有剑一样:“大王,您就只管相信您的将军们好了。即使他们错了,也无大碍,有我们呢!”

“你们又能怎样?”

“我们要用火封住橡树湾的峡谷通道,拖住他们三天五天,各路大军总能赶到吧?然后,将茫军一举歼灭在那片狭长地带。所以,大王,您尽管让您的将军们一错再错下去吧。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我们就是为他们擦屁股的。”

熄笑了起来,将剑收入了剑鞘。

“大王,”蚯说,“您打断了我们正在进行的商讨,现在请大王离开这里。”

熄道:“如果你们的猜测是对的,可这火又怎能烧上三天五天,并且是满满的一峡谷?”

“我们总能在茫军到达之前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那就好好想吧。”熄半是嘲讽,半是期待。

他看了看巫师们,见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不容置疑,终于高兴起来。他仰头看了看巫屋,那时天空正飘着白云。他感叹道:“好一座大屋啊!”说罢,迈着瘸腿,离开了巫屋。

巫师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蚯挥了挥手,众巫师便又从半开的门里鱼贯而入,回到巫屋。

蚯最后一个进入巫屋,当身体的一半已经进入巫屋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去的熄,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喜形于色,重又走出巫屋,顺手关上大门,向熄追赶过去…… fghuXbboxhMHsWz/xWsvl58so5JaOiRsCp+HAmwDrSdsNvksV7Nxj4Wfeo/ujI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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