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
璇永远记着歌王父亲的那句话:“世界上有那样一种声音,高得让人听不见,却能让人的心颤抖,甚至能让人心碎。”
许多年时间里,她始终在寻找那个绝顶的声音。也许,那个声音并不是用来歌唱的,但出于对声音的迷恋,她总在用耳朵,更用她的心在天地间聆听着、揣摩着,现在她以为已经找到了,但她对自己能否将那个音唱出来却没有把握,她甚至对那个声音有点儿恐惧。她不想试着唱出来,而只想将它藏在心里。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告诉父亲,那个音,她可能已经找到了。
父亲在世时,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个音,感觉到天地之间有这样一个音,却不能获取它。现在,她有了它,但她只想告诉父亲,它在她心中,却不愿将它唱出。隐隐约约之中,她总觉得,这个一唱出便从天地间彻底消失的音,也许是与一件天崩地裂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今晚,她要为父亲唱一夜的歌。
月亮从山谷升上天空时,璇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山头,面对连绵不断的群山,心中是山谷一般深的孤独。
无人听唱,世界失去了风声、雨声,也失去了歌声。
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茫军正连夜向南方进发。成千上万恢复了光明的年轻人,纷纷加入了茫军。一条长不见尾的队伍,在夜空下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生机勃勃的、长长的河流。他们从瑶山出发一个多月后,现在已进入一个特别的地区:这里的人,甚至连飞禽走兽,都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雄赳赳、气昂昂、生龙活虎的茫军,只是一支无声的军队。
一路上,茫军知道了太多发生在这片广阔土地上的悲惨故事。这些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故事,一次一次地冲击着茫军将士,从而使茫军不断地加快向南方银山挺进的速度。
一天里,大部分时光骑在马背上的茫,至今还未从失去瑶的悲痛里走出来,又不时地听到这些残酷的故事,心中更是充满愁惨与愤怒。他的将军们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使他突然爆发。
柯清楚地知道,茫一定在心底深深地怨恨他。因此,这些日子他和他的灰犬总是与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临近这座山的山脚时,茫军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来自山头的歌声。在这夜深人静的大山中听到如此奇妙的歌声,深感疲惫的茫军顿时兴奋和活跃起来。
茫身下的白马并未得到主人的指令,竟自己停住了。
茫军也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之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行军——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庭,须得平心静气地去聆听。
歌声飘飘而下,忽而像云缝中漏出的一缕灿烂的阳光,忽而像隆冬季节的冰河“咔嚓”断裂开的一道白生生的冰缝,忽而尖细如利锥直钻人的五脏六腑,忽而又如旋转的柔风缠绕着、抚摸着人。这富有魔力的歌声,使茫军将士一个个无声地立着,犹如一棵棵静穆的树排列在夜空下。
茫挺直身子,仰望着苍茫处的山顶。这时,他看到了红光,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在闪烁不定。
立于山顶的璇,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一支大军在黑暗中默默地聆听她的歌声。她唱歌,只是因为她想唱歌,她是唱给这四周高高低低的群山听的,是唱给远在天国的父亲听的。她只能唱给他们听。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什么人能听到她的歌声,她也不可能走到他们中间去放声歌唱。她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人,为人唱,为千千万万的人唱。那是她生命之所在。然而,对于这片土地上的老老少少而言,声音已然死去,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声音的光芒和风暴中陶醉与激动了。最初的几年,她将她的歌喉封住,绝不发出一个音符。她下了狠心,要让她的声音在焦渴中一点儿一点儿枯萎,直至彻底消亡……
可是,她没有做到——她毕竟是歌王的女儿。
作为歌王,父亲在这片土地上家喻户晓。
口口相传之中,他的形象变得神圣起来。
他给苦难的大地带来了欢乐,给绝望的生命带来了再生的力量。他的歌声,飘扬在人们的耳畔,使人们觉得黑暗中的荒野有了亮光。他走着唱着,走过一片片田野、一个个村庄、一道道山梁和一条条河流。歌声像种子撒落在大地上,发芽,生长,长出一片片湿润的新绿,长出一片片金色的庄稼。他是大地的灵魂,是万众的福祉。这里的男女老少,对他心存感激。暖流、夜风、碧树、苍海、号声、闪电、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天际游丝、风轻云淡……
他的歌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听起来各有各的感受。久而久之,他甚至被人们神化了。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南飞的雁阵在空中凝然不动;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千年的枯树长出新枝;有人说,他的歌声在月光下流播时,竟然使百花齐放,香气弥漫……
他是人们心中的歌王。
歌王有了女儿——璇。
璇的第一声啼哭便是音符,父亲感到了莫大的欣慰。他深知自己总有一天会老去、老死,他希望他的灵魂、心思与美好的向往能融化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中。但,走遍了这片土地,也未能发现一个人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没想到这时他的女儿璇呱呱坠地。她降生于拂晓时分,当她的啼哭带来灿烂的朝阳时,因分娩而满头冷汗的母亲激动而又疑惑地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这般响亮!”父亲泪流满面:这是千载难逢的声音啊!
璇刚学会走路时,母亲因为四处流行的瘟疫,死在了父亲歌唱的路上。从此,父亲独自一人带着她走南闯北。
璇渐渐长大,父亲没有刻意教她唱歌,而她却在耳濡目染之中,像初出山谷的黄莺,一亮开喉咙,流淌出来的便是让万物为之感动的声音。她像父亲的影子一般,跟着父亲翻山越岭,过桥涉水,或徒步,或搭乘顺路的牛车与帆船,把歌声送给永远需要歌声的人们。渴了,向人家要一瓢水喝,或者干脆跪在河边,用双手捧饮清凉的河水。饿了,可以敲响院门进得一户人家,坦然接受主人的款待,虽然是家常便饭,但父女俩却是感激不尽。有时,他们可以随意从地里拔几个萝卜或是从树上摘几个水果充饥,他们明白,主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们就这样走着,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阴晴雨雪。歌声滋润了大地,照亮了大地,温暖了无数孤寂的心灵。
父亲也教她,但并不只教她唱歌。父亲教她听风、听雨、听天、听大地上的芦苇在风中挤挤擦擦,教她看云、看水、看鸟在天空、看鱼在水底、看阳光下的羽毛、看正在融化的冰凌,教她想远方、想黑夜、想黎明、想月光照在大河上的景象。父亲说:“我不是歌王,你眼前的这个世界才是歌王,是王中之王!”
璇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听懂了。
她按照自己的领会,常常独自一人在山坡上、小河边、田野上的大树下,轻轻地唱着。唱着唱着,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纯净而清澈,穿越空气,飞向远方。那一刻,她觉得天更蓝,树更绿,一草一木都在凝神聆听,她小小的心灵就会荡起一阵感动。
父亲发现,女儿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她能用歌声阻止一只鹰对一只燕雀的追捕;比如,她能用歌声使一条灰狼产生迷惑,从而使一只幼小的野兔得以逃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女儿的歌声可以与天地万物进行交流。
终于有一天,父亲知道,他可以停止歌唱了。
璇第一次独自为人歌唱时,父亲亲自为她制作了一盏红纱灯。制作十分精心,他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件作品。他为什么要为璇制作一盏红纱灯,并没有特别清晰的理由,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儿应当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月光下的台子上,不然,她就显得有点儿单薄、单调;它是对女儿的衬托,更是对女儿歌声的映照。在制作红纱灯的日子里,父亲的眼前总是看到璇手提一盏红纱灯,在夜空下唱歌的样子。他觉得那样子很美、很感人,是天底下无一物能够与其媲美的形象。他甚至在心中认定:璇必须提着一盏红纱灯。
璇提着红纱灯站在了台子上。
从此,这个形象便永远地烙在了大地上。
她小小的身体,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飘动与沉浮,用稚气而透明的声音,将所有的心唱到了一起,唱到了高处。
父亲从领唱到陪唱,直到最后成为她的听众。
红纱灯走过四季,走过黑夜,点亮了一棵棵树,一座座山,一片片水,一颗颗心。
就在这一年,熄和他的巫师团来到了这片土地上。魔法如瘟疫一般,迅速传播着。凡中了魔法的人,顷刻间便失去了声音:风无声地吹着,水无声地流着,马无声地奔驰着,风车无声地旋转着……
名扬天下的歌王父女,早在熄的心中。他告诫大巫师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向歌王和他的女儿施法,我要将他们带进都城,带进我的琉璃宫!”
一支专门的队伍在搜寻歌王父女。
他们的行踪终于被那支搜寻的队伍发现了。他们将璇和她的父亲围困在一座木屋里。经过一天一夜的软硬兼施,最终也未能使歌王屈服,熄只好让大巫师蚯带领巫师团赶来。那时,天色已晚。
父亲看着璇说:“你从后门出去,只管往深山里跑,千万别回头!”
璇却站着不动。
“你想中魔法吗?”
璇依然站着。
“总有一天,那些失去听觉的人会重新听到声音的!你还要为他们歌唱!赶快跑吧!”
泪珠挂在璇的眼角上。
“跑吧,跑吧,快点儿跑吧!”父亲将她手中的红纱灯一口吹灭,用力把她推出了后门,随即关上门,并插上了门闩。
璇不住地拍打着门。
然而,父亲固执地坚持着。
璇哭泣着,掉转身,跑进黑暗里。
透过后窗,父亲看到了璇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转身将小木屋的前门哗地打开,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前的一棵大树下,面朝一轮明月,随即亮开歌喉,向天而歌。
璇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这也许是父亲最后的歌声了。她深知,这是父亲在为她能够成功逃跑争取时间。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奔跑,熄灭了的红纱灯在她颤抖的手中不停地晃荡。
不愧是歌王,他的歌声浑厚、深沉、极富穿透力。夜空下的大山,一时前呼后应,到处都是他的歌声。虽是独自歌唱,却有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蚯们一时被这歌声带入云里雾里,竟将施行魔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璇越跑越远,父亲的歌声也变得越来越小。
一阵清凉的夜风,终于使蚯们从歌王的歌声中清醒过来,施展魔法的念头重又浮到心上。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施展魔法时,歌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唱着歌,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崖——歌声还在继续,直到与他一起迅速坠落下去……
璇感觉到了父亲的歌声像火焰一般熄灭了。她坐在冰冷的山头上,将红纱灯放在身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托着下巴,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几天之后,饥渴、疲惫、悲伤和恐怖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这天黄昏,她晕倒在了一棵大树下。一个以捕猎为生的老人发现了她,并通过她身旁的红纱灯认出了她,将她从地上背起,背到了他在山坡上的小屋。她醒来后,望着慈祥的老人,泪流不止。老人一边给她喂汤,一边说:“还记得爷爷吗?头年,你和你的歌王父亲路过这里,住下了。那天,你们父女俩为我唱了一夜的歌。”
璇点点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汤碗里。
老人收留了她,从此一老一小在这深山老林里相依为命。
她不再唱歌,可老人总是说:“唱吧,孩子,总不唱,声音会像不见雨水的河,总有一天会枯死的。你父亲让你活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唱歌的,唱歌是你的命!”
终于有一天,当月亮从山头探出半张面孔时,她将红纱灯点亮了,轻轻地唱了起来。随着音符悠悠飘出,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歌声既是对老人的抚慰,也是对自己的抚慰。
对天唱,对鸟唱,对一只螳螂唱,对一棵小草唱,一唱唱了十年。十年间,随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大山的精气养育了她,也养育了她的歌。十年时间,她超越了天真与稚气,声音变得无比美好,也无比神奇,已近天籁。
一天一天老去的老人总是鼓励她:“唱吧,由着自己的性子唱吧,那些坏人是听不到你的声音的,只有爷爷和大山,还有你死去的歌王父亲能听见。”
合着风声,合着雷声,合着山溪的流水声和松涛声,她像磨刀一样磨砺着自己的歌声。
今天,是歌王父亲的祭日。
璇提着那盏标志性的红纱灯,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山,朝着当年与父亲分手的方向,先是轻轻地哼唱,随着月亮的升高,歌声也一路向上。虽是百转千回、起起落落,却是一路向上、向上,并且越来越急,犹如大雨滂沱、山洪汹涌。一阵突然的舒缓,更使人分明觉察到此前的饱满与激烈。饱满也好,激烈也罢,却又是女孩的饱满,女孩的激烈。这饱满与激烈之中,是女孩的深情、女孩的悲愤、女孩的忧伤与那份流水样的缠绵。
群山空寂,能听见空气流淌的声音。
璇唱得泪眼蒙眬,月亮便成了毛茸茸的一片光晕。
深夜,当她将红纱灯高高举起时,一路强劲攀高的歌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歌声结束后,茫军将士还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追听那袅袅的余音——其实那声音已经消逝,但他们却觉得那声音还在远处轻轻飘荡。直到确认那声音已经不在之后,便一个个愣在了那里。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特大的空白,并且凝固了。
璇完美而奇特的歌声,带走了他们的灵魂。
坐在马背上的茫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那时,他忘记了他的羊群,忘记了他的军队,忘记了向南方的挺进,甚至忘记了瑶。
那空前的歌声,如纤纤手指,触摸着他的灵魂。他甚至感觉到那手指的细嫩与柔软。有时,那歌声又会使他的心血好似被野火所煮沸,咕嘟咕嘟地跳动着——生怕它要跳出来,他不禁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膛。明明是歌,他却看到了蓝色的火焰、扭曲向天的高树、满天的白鸟、一河的帆船、刺眼的亮光、一望无际的大水……他的心门在歌声的叩击下打开了,十多年积蓄下来的心思,像打开笼门的鸟,争先恐后地飞了出去,飞向了高天朗日。他不禁有点儿恐惧,但却身心两空,随着那些鸟,如一张薄纸般飘进天空……
歌声结束了,他的心却收不回来了。
前所未有的空空落落,让他控制不住地想大声尖叫。他惶然四顾,因心中只有那歌声,视野里居然没有他的将士。他用鞭子猛地抽打了一下他的白马,那白马似乎也坠入了云里雾里;此时,突然受到鞭挞,一声嘶鸣,前蹄高悬,旋即疾风一般奔跑起来。
那盏忽明忽暗的红纱灯,红艳艳地亮在他的眼前。
稍稍愣了一下之后,数百战骑哧嗵哧嗵地跟了上去。
转眼间来到那座山的山脚下,此时再看那盏红纱灯,更显高远了。
茫仰望片刻,用腿猛夹了几下马肚,白马会意,沿着蜿蜒的山道向山顶奔驰而去。因坡度很陡,茫再也不能上身笔直地坐在马背上,而是身体向前倾伏,下巴几乎碰到马的颈上。他尽力仰起面孔,目光紧紧地盯着那盏红纱灯,生怕它会忽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还在山顶上的璇,似乎听到了一片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心不由得猛一紧缩。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熄军来了!她知道,这些年里熄一直没有将她忘记,寻找与追捕一刻也未停止过。她有一种直觉:她是大熄王朝的一块心病。听着越来越稠密也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她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她企图找到一条逃生的路,但她很快就发现,除了来时的路,这座山再无路可走。
月亮正飘然西去。
远处森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使人不寒而栗。
因为山道盘旋而上,那盏红纱灯会有片刻的消失,而那时,茫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害怕失去那盏灯——难道那盏灯、那个提灯的人,冥冥之中,与他的命运有什么联系吗?反正,他一定要追上去。
他的身后,数百战骑紧紧跟随着。
而全部大军,也正在乱糟糟地向大山脚下聚集。
马喘,人喘,一片喘息声,从山腰一直响到山脚,而山脚下更有成千上万的喘息声。这喘息声使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站在山顶的夜风中,开始发抖,颤颤悠悠的灯光,让整个世界变得扑朔迷离。
随着月亮不住地坠落,她的恐惧也在不断地上升。
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月亮,她希望它能在天空照耀着她,陪伴着她。
她有心,而月无心,它还是落下去了,并且越落越快,像断了线的风筝。
她开始在心中呼唤爷爷——爷爷老了,头年春天就老得动不了了,每天都躺在山坡上那座小木屋的床上。
月亮一忽闪,没了。
黑暗如浓烟一般弥漫在天地之间。
月光不在,那红纱灯便显得越发明亮。
又是一圈山道之后,白马停在了山腰的一块平地上。茫立直上身,一仰头,那红纱灯一下子又扑进了他的视野,他甚至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璇的身影。
璇似乎也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白马与茫。此时此刻,对于璇而言,他们的出现,简直就像令她毛骨悚然的怪兽。她张开嘴巴,欲大声喊叫爷爷,但因极度紧张,竟然发不出声来。
在无数马蹄的叩击下,大山都在颤抖。
茫没有立即再催马向上。马喘着气,稳稳地站立在夜空下。
茫双手握着缰绳,一动不动地向山顶仰望着。
很显然,她也正朝他看着。
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不一会儿工夫,又有十几匹马上来了,它们在距离茫的马很近的地方站住,它们的背上都是一身戎装的士兵。
在璇的眼里,现在她正面临着一群怪兽,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茫没有再继续前进。他从身后的嘈杂声判断出,他的将士们正漫山遍野地向山顶攀登过来。
黑暗渐淡,黑漆漆的天空渐渐转成了铁灰色。远处的群山,像海上的岛屿,渐渐显现出来。
璇的双腿开始摇晃,红纱灯也随之摇晃,使她的身影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大忽小地映在天幕与山坡上。
茫已感觉到,他们的出现,给手提红纱灯的这个人带来莫大的惊恐,所以不再前进。他要等天亮后,让她清楚地看到他们。他相信,她能从他们的面孔看出他们究竟是一些什么人。
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红,犹如红雾正无声地漫漶。
璇手中的红纱灯熄灭了。
太阳只出半轮,天地间便已一派光明。
璇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大军覆盖了茫身后的山坡,苍茫的山脚下还人声鼎沸。她被这阵势吓得几乎瘫软在山顶上。
茫依稀看到了她那双惊恐的眼睛,歉意地朝她微笑着。
然而,这并没有缓解璇对他们的恐惧。璇一下子回忆起十年前那个让她仓皇逃跑的夜晚——那个夜晚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她透过小木屋的窗子看到,银白的明月之下,漫山遍野的大军,犹如成千上万只野兽潜伏在大树旁、岩石旁和灌木丛中。
茫清纯、和善、带着孩子神情的微笑,丝毫不能阻止璇对十年前那个夜晚的回忆。她觉得,十年间一直躲避的厄运,现在终于降临了。她想到了父亲歌王,心里居然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十年间,她时时刻刻都在怀念他。也许,她很快就能回到他身边,并且将会永远在一起。
茫用手按着马鞍,从马上跳了下来,动作十分轻盈、潇洒,犹如落叶从枝头飘然坠落。
那一刻,这一动作给璇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
茫佩带着宝剑,向璇走去。
璇没有后退,定定地看着他。
又长高了一头的茫,他的走动显得矫健、洒脱、英气飒爽。
璇看得越来越清楚了,随即心里有些纳闷:这个朝她缓缓走来的人,怎么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息?
随着茫的走动,整个大军也都在走动。
璇惊恐地看着茫,身体开始紧缩,像一片正被风干的卷叶。
茫停住了,特意从腰间摘下剑,将它丢在脚下的草丛里。
然而,这并没有使璇从森然的戒备心理中走出来。随着茫和他身后大军的逼近,她那双惊恐的眼睛越瞪越大。
然而,她却又是那般强有力地吸引着茫。他非但没有放慢步伐,反而走得越来越快,他急切地想看清楚昨夜那个以奇妙的歌声将他和他的大军彻底迷倒了的歌手——那令人不可思议的歌声,一直还响在他的耳畔。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爷爷——”
茫顿时愣住了,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一片寂静。
灿烂的阳光下,茫眼前的璇已十分清晰。山顶风大,掀动着她的长裙和一头秀发。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红纱灯被风吹动,摇摆不停。裙子不时地被风撩起,两条修长的腿显露出来,她下意识地夹紧双膝,企图不让长裙飞舞。稍显苍白的脸上,一对黑色的眼睛,蒙眬而又明亮,坚定却又分明带着忧伤。她优雅,甚至显得有点儿高傲地站在风中,但内心的恐惧却又无法掩饰。
此时此刻,她更像一只落入绝境的小鹿在面对无数围追过来的猎手。
当茫忽然从璇的眼神、身体的优美曲线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奇妙绝伦的歌手,而且还是一个女孩时,一阵羞红掠过了他的面庞。
那一刻,璇觉得茫有女孩的羞涩,心头微微一动。
大军在缓慢地向上涌来。
璇又向后退了一步。
茫的心猛地一紧:她身后不远处便是悬崖!
璇用眼神明确警告茫:你们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退到悬崖边!
茫赶紧转过身去,向他的将士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往后撤去。
将士们慢慢地向后退去。
只有柯与他的灰犬站着未动。
茫与柯的目光对望了片刻之后,茫又转过身去,再次面对璇。那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淡蓝色的山岚在周围的群山里悠然飘动。
茫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向璇表明“我和我的军队不会伤害你”,可璇依然十分恐惧和戒备。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临近中午时分,骑上他的马,掉头向山下跑去。他的坐骑穿过他的军队径直往山下跑时,倒是那些将士还不时地回头去看一眼山顶上的璇。
茫军又继续前进了。
然而,还未等整个队伍都进入行进状态,茫又掉转了马头,向璇站立的山顶跑去。疑惑不解的将士们纷纷给他让路,有几个士兵未能站稳,摔倒在路旁的小溪里。
璇的歌声已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灵里。
这就是最使柯感到头疼的:他的王年轻,太容易在他的性情中沉沦、徜徉,他至今也未能抛弃他流浪荒野时积蓄起来的野性,虽已具一派王的气象,却在骨子里总有去除不净的一股孩子气。
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茫想对璇说:“我喜欢你的歌声!”他想,他必须要对璇说出这句话。他生怕就在他离去的这一短暂的时间里,她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便用力鞭打他的马,那马仿佛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情,奋力奔跑,跑出了一道白光。
等待大军远去、惊魂未定的璇,心里想着“过一会儿,我就要回爷爷的小木屋了”,却见茫骑着马又向她跑了回来,刚刚稍微松弛的心又一下子紧缩起来。
柯和他的灰犬一路跟在茫的身后。
其余将士本来就不想立即离开,还想听她再唱一曲,此时见茫往回跑,觉得正顺了他们的心思,便也跟着往回跑。
茫在离璇几丈远的地方翻身下马,望着璇,却又是一副窘相。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和狗的喘息声,知道柯就在他身后,便转过身去,用焦躁的目光望着柯。
柯总是能迅速领会茫的任何一个眼神。他也翻身下马,然后松开缰绳,走到与茫并排的地方,望着微微发抖的璇说:“你不用紧张,更不用害怕,我们绝不会伤害你。我们之所以来到你的面前,都是因为你的歌声——完全是你的歌声将我们……”他回头看着漫山遍野的将士,说,“将他们吸引到了这里。我们来到这里,只是想看一看这唱歌的人究竟是谁。”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将士们,说,“他们也许还想再听一听你的歌。”
璇只知道这个世界属于万恶之王——熄,只知道只有熄才有如此宏大的军队。十年间,大山以外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和爷爷一无所知。所以柯的一番话,根本无法驱除璇内心的恐惧,她甚至怀疑这是柯在花言巧语地哄骗她。她只有一个判断:他们想抓走我——十年来,他们一直想抓走我!
唯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她身后的不远处便是万丈深渊。
柯看了一眼茫,说:“大王,她被你吓着了。”
璇听罢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却无声音。但很快,她的双眼便满是疑惑,甚至从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她再度仔细打量着茫,但越看越觉得茫是个孩子。
茫很敏感地觉察到了璇的嘴角流露出的微笑,脸红了,有些尴尬。
璇见茫表露出这番神情,便越发地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同时也就越发地觉得柯和茫在联手给她制造一个骗局。她高度警惕地看着茫、柯及他们后面的军队,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弱小动物于风声鹤唳之中所具有的神情。
柯又说了许多话,最终也未能使璇相信。
柯朝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下我们该走了吧?
茫却坐在了地上。
后面的将士都拥了上来,人群中有人高叫:“再唱一支歌吧!”
无数的人呼应:“再唱一支歌吧!”
璇嘲讽地一笑:宁可死!
余下来的时间,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茫和他的军队再也不敢向前移动一步,可是茫却越来越固执起来——他一旦固执起来,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那个看上去要比瑶成熟却又与瑶一般瘦弱的女孩,用她的歌、用她无形的魔力拴住了茫,就像茫一下子拴住了一只小羊一般。
全体茫军都愿意停下来陪着他们的王、他们的统帅。他们喜欢他们的王、他们的统帅这种奇怪而固执的脾气和永不消退的孩子气。这正是他们的王、他们的统帅的可爱之处。英武、聪慧、善良、纯朴,这一切竟然那么圆满地结合在一起,这使得茫在众将士心目中魅力无穷。
其实,柯在心中对这些也是很喜欢的,只不过茫肩负天职,不能太由着他的性情罢了。
也许是疲乏了,也许是要给璇一个“你一天不唱歌我们就一天不撤离此地”的警示,将士们也都纷纷坐在了地上,甚至有人干脆躺在了山坡上。
只有柯一人独自站着,他有些恼怒。
璇看到此种情形,眼中便有了泪花。她突然威胁性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茫被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做出一个手势:别!别!……他一边用眼神安抚着璇,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向后撤了几步。
全体茫军也跟着后撤了几步。
柯见僵局无法打破,抬头看看太阳又向西移去一段,便走到茫的面前:“大王,该走了!”
茫无动于衷。
“难道你要为她、为一支歌永远留在这里吗?”
有些恼羞成怒的茫立即用目光与柯的目光交战:难道不可以吗?
“大王,”柯说,“我们离南方的银山,路途还十分遥远!”
茫用双手捂住了双耳。
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坐了下来。灰犬过来,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他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
远处,似乎有铃声——跟随在大部队后面的皂营,就在大部队滞留在这座大山时,从后面赶了上来。
茫听到了这熟悉的铃声,但此刻,他的心思只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上。他还没有走出他的牧羊时代。那时,他会为追一只体态优美的小鹿丢下羊群而不顾,翻山越岭,从清晨追到黄昏,夜晚还在林子里磕磕绊绊地寻觅,直到累倒在一棵大树下。他很容易对一件事、一样东西痴迷,痴迷起来就如一只硬要孵蛋的痴鸡,怎么阻止,也不能使它放弃那个念头。
太阳偏西时,璇见茫他们那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便开始哭泣,并一声一声地向山下呼唤爷爷。见茫他们按兵不动,她尖叫了一声,哭泣着又向后接连退了两步,随即,她呜咽着,泪光里迸发出愤怒。
铃声清脆地响着。
茫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招手叫来一个士兵,对他耳语了几句,那士兵点了点头,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没过一会儿,随着铃声越来越响,茫的羊群像一团团白云涌上山来。
久别重逢,茫终于暂时忘记了悬崖边的璇,抱着头羊坡亲了亲,又抱起几只新生的小羊羔亲了亲。等再度想到悬崖边的璇,他在心中一笑,拍了拍坡的脑袋:“过去,将她围住!”
坡看了看璇,随即带着羊群拥了过去。
璇的眼前只是一群羊。她根本不解茫的意图,倒是担忧这些羊再走过来就会跌下悬崖。正担忧着,羊群很快就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使她再也动弹不得。
茫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朝璇走去。他一定要面对面地告诉她,他是多么喜欢她的歌,并请求她为他、为他的全军将士再唱一支歌,然后他们就离开,向南方。
所有的人都在跟着他移动。
璇一边惊恐地看着茫,一边惊恐地往后退——退不了了,羊们一只挨一只,死死地挡住了她的后退。她无助地看着茫,泪水不住地涌出。
茫一时不知所措,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所有的人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无论他们怎样向璇示以友好的表情,也丝毫不能改变璇的敌对态度。
不知何时,柯骑着他的马,与灰犬一起离开了山头。
茫只好又后退了几步,并让他的将士们立即退下,退得远远的。
看着璇紧绷的神情,茫竟在全体将士的面前,在山顶的空地上翻起跟斗来,他故意将他的动作做得十分地夸张和滑稽可笑。
璇居然真的放松下来,当茫玩起他最拿手的把戏“竖蜻蜓”时,她在心里笑了一下:“还是个王呢!”
茫长时间地倒立在那里。
他的身后,响起一片掌声。
就在这时,四个身强力壮的士兵用一块木板将小木屋里的老人抬上来了。
这是柯忽然想到的主意。在璇大声呼唤爷爷时,他就已想到,这山下肯定有一个住处,那里有个老人。他带领几个士兵,很快就在一处树林里找到了小木屋。老人起初像璇一样惊恐和戒备,但很快在柯与其他士兵的诚恳诉说中明白了大山之外发生的事情。当他相信这支军队已有作为,此时正往何处去,最终要收拾干净整个世界时,不禁老泪纵横。
璇看到了老人,叫了一声:“爷爷——”
老人在门板上侧起身体,对璇说:“孩子,别害怕,他们是好人,爷爷相信他们是好人。过来,过来呀,到爷爷身边来……”
璇疑惑着。
茫走过去,紧紧抓着老人的手。
老人企图挣扎下地,想向茫行礼,茫伸手制止了。
“多么英俊的王啊!”老人感叹道。
璇满脸困惑: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老人不住地向她招着手。
十年相依为命,她相信老人的一切感知、一切判断。她手提着红纱灯,泪眼婆娑,一步一步地向老人走过来。
羊群乖巧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璇的故事,老人的故事,璇与老人的故事,感染了茫军的全体将士。一个士兵说:“我们何不将他们带走,带出这深山老林?”茫听到了这句话,一个念头如坚挺的竹笋般破土而出:让他们跟随茫军,从此离开这荒凉而寂寞的世界!
他将这一念头告诉了柯,柯内心很犹豫,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去对璇和老人表达了这一想法,他说:“这不仅仅是大王的愿望,也是全体茫军的愿望。”
老人抓着柯的手:“带这闺女走吧,让她跟着你们,跟着大王。她在这深山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啊!她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她会唱歌,她是歌王的女儿,你们军队也需要有人唱歌。带她走吧!老天有眼,让她碰上了大王,碰上了你们。大王那么年轻……”他看了一眼璇,“他多么像一个王啊!”
璇一直在流泪。
老人说:“我就不跟你们走了,我老了,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就让我在这里终老吧。”
璇说:“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柯看得很清楚:如果老人执意不走,璇是不可能跟随茫军离开这里的。他用自己的诚恳打动了老人,最终老人答应与璇一起离开这里。
茫军重新开始了向南进发的行程。
璇的歌声不时地响起,它使呆板、简单的茫军变得充满情趣与活力。
常常地,璇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歌唱。十年间,她只能唱给老人听,唱给鸟兽听,唱给大山听,而如今,她面对的是那么多的人——那些人在用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看着她,就像久旱不雨的一大片庄稼。歌声如雨,忽小忽大,忽稀忽稠,从天空飘落下来,耷拉着的庄稼仰起脑袋,迎接雨水的淋洒与滋润;干裂的土地像婴儿一般咂巴着嘴巴,吧唧吧唧地响着。最初,她还有点儿羞涩与拘束,但唱着唱着,就像初入天空的鸟,飞着飞着便忘了自己,心中就只剩下一个飞了,往水面上飞,往林子里飞,往云端上飞;升腾着,忽闪着,飘动着,斜冲下来直贴地面,又悠然飘入空中;自由,洒脱,没有一点儿障碍,没有一点儿烦琐,干干净净,纯而又纯。
茫军将士时常惊叹:这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声音!
柯从成千上万的士兵中找到了几名曾精于制作纱灯的人,为璇重新制作了红纱灯——不只是一盏,而是十多盏,一盏由她提着,其余的在她演唱时或高挂在周围的树上,或高挂在临时搭建的舞台的台口。一盏移动的灯与十多盏固定的灯,交相辉映,有动有静,把气氛酿造得韵味十足。
没过多少日子,璇的脸色便变得红润起来。一颗耀眼的生命,犹如一颗耀眼的星辰照耀着茫军。
茫军向南进发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加快。
茫却变得越来越烦躁——渴望见到璇的心思,像一头在树洞里冬眠了一个冬季的黑熊,当春天的暖气微微吹来时,开始蠢蠢欲动。事实上,自从听了璇的歌声之后,他的心便不再属于他了。他觉得这个大他几岁的女孩有点儿像瑶,唯一不一样的是:若是瑶站在他面前,他自然会将她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妹妹;而面对亭亭玉立的璇,他却觉得她是个姐姐——姐姐的眼神,姐姐的微笑,甚至连那温柔与羞涩,也都是姐姐的。
茫很喜欢体味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然而,他并不是总能见到璇——璇属于整个茫军,流动于茫军,从这里到那里,她要让茫军所有将士都能不时地听到她的歌声。红纱灯有时在茫的视野里,有时渐行渐远,有时则完全消失了。
那灯牢牢地牵引着他。有时,璇就在他附近,他反而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甚至骑着马,朝着与红纱灯越来越远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而一旦耳边不再有璇的歌声,也不再见到红纱灯时,他就觉得天地间一派空空荡荡,心里落寞至极,无聊无趣至极。
茫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古怪。
没有多少人读得懂此时的茫。
只有两个人读得懂茫:一个是柯,一个是老人。
柯佯装不知,但心中却越来越警惕与担忧,作为肩负特别使命的将军,他必须要让他的王专心致志。他要让他的王心如潮水,但只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奔流,这其间,不能有一处打旋的漩涡,更不能出现支离的河床。就像喜欢瑶一样,柯也十分喜欢天生丽质、性情似水的璇,但从看到璇的第一眼开始,他的心便不安起来——他太了解他的年轻的王了!
而对于老人来说,心里却注满了慈祥的暖流。第一眼看到茫,他便喜欢上了他。“一个美少年!”他在心里感叹。他年老和深知世理的目光,就像织布的梭子,在茫和璇的脸上来回穿梭着。那天,几个士兵将他抬到河边的阳光下晒太阳时,他看到不远处的茫骑着马在浅水里奔跑,弄得水花四溅,心里不禁笑了。
这天,老人遇到了柯,便抓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将军,你的王已经长大了!”
柯点了点头,一脸苦涩。
“你不必担忧你的王长大啊!”
柯笑了笑,用手拍了拍老人黑筋密布的手背,心里说:大爷,你还是不及我知道我的王啊!
“我的璇姑娘,可是独一无二的,她美丽,善良,知天理,懂人心。”
“是。”
“让他们多多地待在一起,兴许是件好事呢。”
柯笑了起来,又拍了拍老人的手背,走了。
茫又开始了从前的做法:蜷在床上懒睡,一睡不起。
茫军向南方推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慢。
他的军帐前,不时地走动着焦躁不安的将军们。他们有时会走进他的军帐,他们看到的王,竟然像一只蜷曲在叶子上的虫子。
他就这样固执地、一声不响地睡着,大王书早被他蹬到了床下。
即使醒来,也显得迷迷瞪瞪,一副毫无灵气的样子。
当将军们都知道了茫何以成了这副模样,不免笑话他,但在心里都很高兴,因为他们的王长大了。
柯只能报以苦笑。
在众将军的劝说之下,柯只好同意,从今以后,让璇跟随茫,名义是:大王的饮食起居,需要有人照料,而军中都是清一色的粗心男人,没有一个细心女子,现在有了璇,从此大王的日子不会再乱糟糟的了。
柯问璇是否同意,璇低头不语。
柯笑了。
璇来到茫的身边时,茫还是一条虫子呢。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淘气的孩子的睡姿,璇在心里笑了。
最初的相处,倒是茫显得有点儿害臊,面对璇的目光,常常不知将手脚放置何处。
但璇姐姐式的微笑,很快使茫放松了下来。
在璇的面前,茫不是一个王,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一个弟弟。
而对于璇来说,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将茫看成一个王。
她不曾有过弟弟,但奇怪的是,她的心灵深处却潜伏着姐姐对弟弟的情怀,这一情怀在茫出现于她的视野时,一下子被唤醒了。好像她曾经就有过一个弟弟,可这个弟弟忽然在某一天走失了,一别就是许多年;忽然又有一天,这个弟弟不知在哪儿游荡了一圈,又回来了。
茫为璇挑了一匹漂亮的马。
璇很快就学会了骑马。
从此,茫军将士常常看到他们骑着马出现在霞光中、大河边、山脚下、林子里……
茫精神焕发,带领茫军,风暴一般卷向南方。
有几个将军对柯说:“柯将军,那个女孩的力量,真是很神奇!”
柯在心中说道:“你们再等等看吧。”
茫军一连攻下了几座城池。他们既要前进,又要消灭敌人,消灭敌人是为了更顺畅地前进。有些城池本可以绕过去,但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减少将来的进军阻力考虑,茫和他的将军们选择了攻打;而有些城市本可攻打,但茫和他的将军们却从总体战略考虑,选择了放弃,搞得把守这些城池的熄军白白守候也白白紧张了许多日子。
茫军的行军路线,熄军很难把握;茫军扑朔迷离的作战意图,搞得熄军常常摸不着头脑。熄军的调兵遣将及种种精心策划的作战方案,在很多情况下是枉费心机。熄军刻板的作战方案,根本对不上茫军古怪的,甚至是充满诗意想象力与孩子气的作战方案。在大部分情况之下,熄军一直被茫军牵着鼻子走——虽然熄军在人数与武器装备上远远强于茫军数倍。
作为大将军,柯有一个智慧的头脑。
而茫冷不丁闪现出的一个念头,听上去很淘气、很不着边际,是一个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想象,但在柯听来,却常常觉得充满新意、不落窠臼。对于这些似乎不着边际的念头,柯将其中一些直接转化为战略战术,而将另一些与他的军事思想与军事艺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也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方案。他惊诧于茫的头脑——这个头脑总有一些超乎常人的念头,这些念头又常常与天地相连,与日月同趣。
茫在诉说这一切时,柯总是非常安静地听着,捕捉着茫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当众将军听得面面相觑时,柯却说道:“大王有理!”于是他顺着茫的思路,条理分明、句句明朗地解读了茫的那些想法。含糊不清的,他让它变得像太阳一般明亮起来;幼稚的,他让它在瞬间变得成熟,犹如苦涩的青果顿时变成了一枚挂在枝头的成熟果实,鲜艳夺目。他总能把茫的一个个看似荒诞的想法变成惊世骇俗的辉煌大略。他启发了其他将军,更启发了茫,他是说给茫听的,他要让茫知道自己的非凡,同时也要让茫知道如何使自己变得更加成熟。
不经意之间,柯完成了延展、弥补、生发、修正与完善的过程。柯用他的智慧,调教着他年轻的王。
一连串的胜利,使茫感到无比地兴奋。这天,他居然在马背上玩起了“竖蜻蜓”的游戏。他先是骑着马在将士们面前走过,但走着走着,就在马背上站了起来;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却见他又弯下腰来,将双手按在马背上;然后,身体慢慢向前倾斜,双脚慢慢离开马背;随后,慢慢伸向天空,等身体差不多完全垂直时,弯曲的双腿,忽地向天空一伸,整个身体便笔直地倒立在马背上。只看见他的衣服哗地滑落下来,露出瘪塌塌的肚皮和圆溜溜的肚脐眼。
众将士“哇”了一声。
白马稳稳地立在那里。
茫对它说:“往前走,往前走……”
白马便开始慢慢地走动起来,它深知背上主人做动作的难度,因此尽量保持平衡。
“快一点儿,快一点儿……”
白马就渐渐地加快了步伐。
阳光下,一匹白马,四周草木苍翠欲滴,倒立在马背上的茫,身材更显好看:长长的双臂,瘦瘦的上身,两条修长的腿。
一只优美的蜻蜓。
从茫在马背上站起的那一刻起,璇的目光就一直紧盯着茫,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
马渐渐地由快走变成了细碎的小跑。
有个年轻士兵叫了一声:“瞧!大王的肚脐眼!”
听罢,许多人大笑起来。
璇想对茫悄悄说一声:羞死了!
然而,茫和他的马在她眼前一忽闪就跑过去了。
茫看到了璇——他觉得,璇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他。他催促着他的马:“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加快了速度。
茫摇摇晃晃,几次倾斜,几次要跌下马来,惊得众将士一声接一声发出惊呼。然而,茫却硬是将身体在马的跑动中调整好,直直地倒立在蓝天下。
每逢茫一时淘气忘了大王的身份时,柯在众将士面前只能显得无动于衷。有时,他也会在心中觉得茫的这番淘气很可爱。此时,他骑着马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心里只是担忧茫一不小心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血液倒流,茫的脸红扑扑的。
马急速向前跑着,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烂泥塘,马发现时已经晚了,只好来了一个陡转弯,只见茫被高高抛起,然后跌落了下去……
璇大惊,拍马跑过去。也有不少骑马的将士催马前去,却没有一匹马超过璇的马。
璇赶到烂泥塘时,茫正从烂泥里挣扎起来,他一身污泥,只有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亮,如夜空里的两颗星星。
茫一边往塘边走,一边回忆他是怎么飞落到烂泥塘里的:那时,他正在马背上回想璇和她的歌,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地被抛到了空中,然后就跌落了下来……
璇双手抓紧缰绳,心扑通扑通地跳,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向前,喘着气望着从污泥里一步一步走来的茫。
茫冲她笑笑。
她说了一声:“脏死了!”
很多将士围了过来,见茫没有受伤,便放心了;见他这副模样,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茫恼怒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将士们看到璇在这里,便很知趣地退下了。
在璇的目光下,茫有点儿害臊。他出了烂泥塘之后,便朝不远处的大河走去。
白马带着几分愧意跟在茫的后面。
一个黑人,一匹白马,一前一后,走在乡村野道上,倒也是一道风景。
璇一直跟着,在心中哧哧地笑。
听到河水的淙淙流淌声,前面的这个黑人便跑了起来,后面的这匹白马也跟着跑了起来。
茫看到了波光粼粼的大河,忘我地向它冲去,高高跃起,扑了进去,溅起一团水花。
璇赶到河边时,茫正从水中露出脑袋。他冲璇甩了甩脑袋,甩出一片亮闪闪的水珠。
污泥在他的游动中很快被洗刷掉了。他不想很快上岸,便在水中游来游去,并不时地潜入水中,用力憋气,长时间地不露头,让璇的心慌慌地跳。露出水面时,见焦急的神情还未从璇的脸上退去,他便得意地笑着。
终于游累了,他才向岸边游来。他爬上了一块在水中半隐半显的石头,坐在上面,露出上身,让下身依然浸泡在水中。
璇已从马上下来,她蹲在茫的身边,一边往他身上撩水,一边说:“还是个王呢!是王,就不该这么去疯……”
茫面朝大河。
“瞧瞧你的上衣有多脏!还不脱下来洗一洗!”
茫不肯脱。
璇就笑他:“知道害臊就别疯呀!”
茫将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在璇的又一次催促下,才磨磨蹭蹭地将上衣脱下。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上身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璇的面前——而且璇又离得那样近时,他满脸发烫,好在他是面向大河的。
倒是璇比他大方,虽然也有点儿害羞,但总还敢面对着他。璇将茫的上衣洗干净后,转身将衣服晒在河边一棵大树的横枝上,转而又回到了茫的身边。她看到他的后脖子上还有污渍未净,便又用手朝他的后脊梁上撩水。那水哗地散开,但大部分又汇聚在一起,顺着他脊背中间的凹处匆匆流下。忽然地,她觉得茫的后背非常好看:宽宽的肩,而背又显得有几分秀劲,黄黑色的皮肤,紧绷绷的,让人有用手指轻弹一下的欲望。她不住地撩着清水,不住地看着水在他的脊背上十分生动地流淌。
远处的一处坡地上,柯骑着马,默默地看了一阵,掉转马头走了。
璇卷了卷袖子,说了一句“让我帮你洗洗吧”,便将双手放到了茫的脊背上。
茫激灵一下,后背的肌肉顿时紧张地收缩起来,显得硬邦邦的。
璇开始用她那双细腻柔嫩的手,在茫的脊背上搓擦起来。
茫依然紧张着,心怦怦怦地跳。
璇用巴掌在他的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他这才慢慢放松。
在茫的肤色衬托下,璇的手指更显白净。当这纤纤十指在他的皮肤上来回摩擦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声音钻进了茫的耳朵里,也钻进了他的心里。
污垢在他的背上被搓起,璇一边撩水冲洗,一边说:“脏死了,真的脏死了……”
茫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去,看着水中的面孔。有一阵,他忘了背上有璇的手指,竟然端详起自己来。他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人了,大人的眼睛,大人的鼻子,大人的嘴,大人的神情。他觉得自己长得真是很不错,嘴角骄傲地撇了一下。
璇的十只手指,像十只灵动的小兽,在他光滑如瓷的脊背上游走着。
“自己也动手洗洗胸前呀,你这个人真懒。”
茫笑了笑,便开始清洗自己。
她擦他的背,他擦他的胸,她擦他的左胳膊,他擦他的右胳膊,两个人就像在擦一件可爱的器物。不一会儿,茫的身体被擦得红红亮亮的。
璇抬起手,撩了撩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头发,望着茫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惬意地微笑着。
今天是茫军休整的日子,暂不行军。
军队哩哩啦啦地驻扎在平原与大山相接之处,到处都是帐篷,到处都是喧闹声。
河边是安静的,有些士兵走过来,本是想看看大河的,见茫和璇在河边,便互相诡秘地看了一眼,悄然离去了。
正值夏天,满世界流淌着浓浓的绿。几只大翅水鸟贴着水面,无声地向大河的尽头飞去。不时地,会有一条大鱼从水中高高地跃上天空,那时阳光正金亮金亮地照射下来,那鱼的片片鳞甲,闪闪发光,河上就有了一道闪电,倏忽间又消失于清流之中。
不知何时,璇坐在河边花丛里唱起了歌。声音不大,但音色的纯美却照样显示了出来。那声音仿佛是穿过万丈深的清澈河水之后才脱然而出的,干干净净。
茫的眼睛眯睎着,望着大河那边的烟村与大树。
璇的歌是一个谜。它使茫感到困惑不解,因为他总是在她的歌声里迷途失径。他无法躲避她歌声的魔力,这魔力似乎无边,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他,他像一条鱼,或者说像一只鸟,在这网里怎么也出不去了。他也不想出去,一天甚似一天地渴望自己永远待在这张奇妙的网里。
歌声渐高,风浪也渐大。
茫望着遥远的对岸,说:“能唱得让那边的人也听见吗?”
璇的歌声还是那样的节奏,那样的高度,但唱着唱着,那声音忽地鹰击长空般地飞向了高处,并且越来越有锋芒,就像打磨过的箭头。
茫觉得耳膜在震颤着,像寒冬时节大风中的窗纸。
璇依然唱得那么轻松。
这时,茫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璇的歌从水上走过去,竟然像犁一般,将水面迅捷地犁出一道水沟,而水沟的两侧,浪花翻卷。更让他惊诧的是,当歌声飞到对岸时,那边的杂草纷纷向前倾倒。歇在枝头的鸟,从一棵棵大树上仓皇飞起,在空中叽叽喳喳地叫成一片。还有几只大鸟,竟然从天空垂直跌落下来,就像突然被击落的一般。
歌声所到之处,落叶乱飞,草木狂舞,天色格外地亮。
茫回头看璇,只见璇依然唱得那么不动声色,那么轻松自如。
看着眼前的景象,茫不免有些迷惑。
歌声渐渐由强转弱,大河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对岸的树木又重新直立在天空下,只是那些鸟还在天空惊慌地鸣叫,一时竟不敢落下。
离开河边往军营走时,璇的歌声已时续时断,她心里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大音一旦唱出,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