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琉/璃/
直到第二天早晨,天空还满是书籍焚烧后的灰烬。
遮天蔽日的灰蝶,使本来天净地空的世界变得十分阴暗。灰蝶悬浮在天空,以一种十分缓慢的、令人觉察不出的速度在飘动,降落。有风吹来时,它们仿佛真的是蝶,显出受了惊动的样子,一忽闪一忽闪地躲避着。那时,天空也许就会出现一小块空白,地上的人这才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太阳。
地上已经落满灰蝶。树上、草上、芦苇上、屋顶上、小桥上、庄稼地里,到处都是。人走过时,带起一股风,那灰蝶就会飞舞起来,世界好像遭灾了——蝶灾。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甚至没有下雨,灰蝶就一直停留在大地上。它们几乎窒息了一切草木的生命。本是万木复苏的春天,却像寒秋一般沉寂。直到一场连绵不断的春雨,才将这些无处不在的灰蝶淋为黑水,渗入焦枯的土地,大地上才渐渐听见草木微弱的呼吸声。
那本从大火中飞出的书,就一直在夜空下潇潇洒洒地飞翔着,在天空留下一道细细的发亮的轨迹,天空仿佛有了一道醒目的伤痕。
天将拂晓时,它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一片树林间的草丛里。
那时,茫还在睡梦中。
他和衣躺在一堆淡金色的、松软的银杏树叶里,看上去十分舒适。大大小小的羊,憨态可掬地蜷伏在他周围,一只只睡眼蒙眬。
茫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
他有一群羊,一大群羊。
他总是带着他的羊群,不时地出现在森林与沼泽地一带。周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来自何方。人们甚至都没有听到他讲过什么话。有人尝试着向他打招呼,但他却将手中的长鞭往空中一劈,发出一串清脆的叭叭叭声,一字不答地赶着他的羊群往远处去了。
有人怀疑他是一个哑巴。
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赶着他的羊群一直在寻找——寻找他的父亲和母亲。尽管他已经知道,父亲、母亲也许不在人世了。
八岁那年,父亲带着他来到了草原,把他交给了他那以放牧为生的舅舅。父亲的决定基于两个理由:一个是舅舅只身一人放牧着数以千计的羊,需要有个帮手——更准确地说,舅舅太孤单了,需要有个伴儿,舅舅又是那么地喜欢这个外甥;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舅舅识字,茫可以一边帮舅舅放羊,一边让舅舅教他识字——舅舅不仅识字,而且还是一个知道天地间许多道理的人。这些道理非同寻常,令人神往。在父亲眼中,舅舅是那么地遥远与高深,又是那么地令人肃然起敬。父亲觉得,儿子若在这样一位舅舅身边,长大后肯定与众不同。
就这样,茫开始了与舅舅一起对大草原的守望。
一年前的秋季,茫突然变得焦躁不安,从早到晚眺望着当年父亲送他到草原时的来路。
这天,舅舅给了他一群羊,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赶着羊群回去看望你的父母了。”
他答应舅舅,等看到父母,与他们住上一段日子之后,他还会回到草原。因为舅舅需要他,他更需要舅舅。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舅舅可以引领他。
他上路了。一路放羊,一路往家走。
当他终于在这天的黄昏回到家乡时,看到的竟然是一个没有一丝活气的村庄。记忆中的那个鸡鸣狗跳、生机勃勃的村庄已不复存在了。
他流着眼泪在空寂的村巷里走着,呼唤着,然而这个村庄却已经彻底地死了。
他赶着羊群在村庄的周围寻找着,终于在荒野上碰到了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
老人告诉他:为了逃避熄的魔法,全村人在一天夜里开始逃往荒野,却被熄的军队追赶上来,然后将他们残忍地杀害在了乱石滩上。听说,也有少数几个人逃脱了这次大屠杀。
老人眨巴着眼睛说:“也许,那些逃跑的人当中就有你的父母呢。”
老人觉得茫一直在看着他,说道:“我老了,没有逃跑。于是,我就成了一个瞎子。”
茫告别了老人,含着泪,赶着他的羊群,走向了大地的苍茫深处。
他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舅舅。然而,等他回到舅舅通常放牧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舅舅了。只有一顶空空的帐篷,孤独地立在草丛里。几天后,他从另外的牧人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熄的一支军队突然袭击了草原,把舅舅他们这些游离于王国之外的人统统当作叛逃者杀害了。
从那一刻起,茫知道了一个事实:从此,他将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他没有在舅舅放牧的地方停留,而是赶着他的羊群朝着更加遥远的地方走去。他想,父母若是活着,一定是逃向边地了,而他也必须逃向边地。
他想活着。因为舅舅告诉他:人活着,是最神圣的一件事情。
一年之久的游牧,他已经不再坚持父母还在人世的念头,他甚至不再去想念他们了。现在,他只是在放羊,与羊群一起看日升日落、草荣草枯。
对于那本书的降临,他浑然不觉。
茫的头发像一堆秋后荒野上的乱草一般倾覆下来,一双黑晶晶的眼睛,犹如月光下两粒黑石子闪烁在草丛中。他的衣服永远没有纽扣,腰里扎着一根藤蔓,露出胸膛。宽大的裤子,裤管始终是破烂的,一缕一缕的布丝随风飘拂。脚板厚实而宽大,走动稳当,奔跑有力。一天的光景,许多时间里他都在睡觉,或湖边,或树下,或草丛里,或岩石上。那些羊与他寸步不离,在他睡得酣甜时,它们就在他周围安静地吃草,从不远走。有时,它们会陪着主人一起在温暖的阳光下慵懒睡去。
那时,枝头的鸟就会旁若无人地鸣啭。他睡得更加甜美,直到有一泡白色的鸟粪从空中喷射而下,溅到他的身上或脸上,他才可能醒来。
太阳出来了,清澈的阳光穿过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空隙,照射在那本大书上。
书是合着的,是古老的羊皮封面,似乎穿越了漫长岁月的风尘,曾被无数双手抚摸过,看上去油光光的。
距离它不远的茫依然没有醒来的意思,他翻了个身,将一只胳膊放在一只羊身上,缩了缩身体,继续他舒坦而美好的睡眠。
有一只羊,却从大书落进草丛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睁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
它是头羊——坡。
坡的眼形乃至眼神,酷似人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充满疑惑、警惕,甚至敌意地看着草丛中的不速之客。
那本书似乎具有灵性,本来是在不停地掀动书页,但在坡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悄然合上,在草丛中沉默着。
各种各样的鸟在潮湿的枝头用嘴梳洗完被露水打湿的羽毛后,或在枝头跳上跳下地欢叫,或飞向天空到远处觅食了。几只精灵般的小鹿,轻如细风,在林间来回奔跑着。一只灰黑色的野兔,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用它那张独特的嘴巴咀嚼着被露水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草。
所有的羊都醒来了。
垛、埂、埃、墟、壤、坷……顺着坡的目光,都看到了大书。它们的目光顿时变得与坡的目光一样。
大书在草丛中沉默着。
坡站了起来,随即,垛们也跟着纷纷站了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大书。
茫的梦已进入尾声,嘴角如水波荡漾,随即,一串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银杏叶上。
坡慢慢地、犹疑不定地朝大书走去。
其他的羊一只一只地尾随其后。
在离大书五六步远的地方,坡停住了,歪着脑袋看着大书,仿佛要马上读懂它。但它显然无法读懂它。过了一会儿,坡便围绕着大书走动起来。
垛们便一只一只地跟着坡。
一群白羊,绝无一丝杂质。它们围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以大书为圆心,不停地转动着,像一只硕大的白色轮子。
本被羊群环绕而眠的茫,此时独自一人躺在富有弹性的银杏叶上,美美地接受着晨光的照晒,丝毫没有觉察出羊群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这白色轮子先是慢慢地旋转,接下来越转越快,到了后来都看不清是羊了,成了旋转不止的旋涡。无数的羊蹄踏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旋转所生成的气流将落叶旋到了空中,一时间空中飘满了金色的落叶。
落叶落到了地上,落到了茫的身上,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落满了叶子。
在白色的旋涡中,草丛中的大书开始瑟瑟发抖。
一片落叶落在了茫的眼睛上,他用手胡乱地拂开落叶,揉了一阵眼睛后,终于醒来了。他立即感觉到了羊群已不在他的身边,便转动着脑袋寻找着。蒙眬的双眼看到了白色的旋涡。他竟不能相信,那白色的旋涡就是他的羊群。他坐了起来,当他确信那白色的旋涡就是他的羊群时,心里充满了疑惑:这群畜生在疯什么呢?
羊群将大书围了个水泄不通。
茫只看得到旋涡,看不到大书。
茫将鞭子往空中一甩,发出了“叭”的一声脆响。
羊群虽稍微受了一点儿惊动,却并未停下,而是继续旋转。
疯吧!疯吧!
茫似乎还没睡够,扔掉鞭子,又躺在银杏叶上睡着了。
羊们终于跑累了,由奔跑渐渐变为行走。不再是轮子与旋涡,又是一只只羊了。它们喘息着,鼻孔里喷着热气。
当茫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来观望它们时,它们又迅速地跑开了——跑成了轮子与旋涡。
茫还是没有看见那本大书。
羊们看到茫转过身去,将后背冲着它们时,又慢下脚步。
茫好像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坡伏在了地上,垛们也一只只地伏在了地上,嘴巴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
茫终于彻底醒来。他站了起来,朝着天空打了一个哈欠,掉头一看,那些羊群又开始了奔跑,天空下又是轮子与旋涡。茫觉得今天的羊群太怪异了,在心中骂了一句:“鬼东西,真是疯了!”他从地上捡起鞭子,朝它们走来,叭叭叭,连甩了几下响鞭。这鞭响就在这些羊的头顶上,它们吓坏了,哗啦啦向四处跳开。
茫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本大书。
但,他并没有多么惊诧,他甚至都没有产生立即走过去将它捡起来的念头。他看了看他的羊,他的羊看看他,又看看书。
好像不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羊们站在那里不动。
茫不时地瞥一眼草丛中的大书,走过去将书捡起来的欲望,在他心中一点儿一点儿地增长着。
那只叫壤的最聪慧的羊,忽地在草地上跳了起来。它的身体十分轻盈,跳起来时,显得又高又飘,仿佛可以停在空中。
茫的注意力移到了壤身上。
壤是一只母羊。它的跳动犹如跳舞,舞姿十分优美。
茫忘记了那本书。
壤一边跳,一边走向远方。
茫的目光也被壤牵向了远方。
但茫最终看够了壤的舞蹈,目光又转向了那本书。
这时,垛、埂、埃等七八只羊同时在茫的眼前跳动起来。
茫的目光被再次吸引到羊的身上。
这些畜生纵横穿插,忽上忽下,有时居然跳出整齐划一的动作来,让茫看得目瞪口呆。
当茫的目光又要游离时,全部的羊都投入到舞蹈中。它们忽聚忽散,聚时如云朵相拥,散时如白菊盛开,直看得茫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茫几乎忘记了那本书,并在不自觉中,随着羊群一步步地离开了那本书。
羊们终于停了下来,开始吃草。
茫便倚着一棵树看着它们。
那边草丛中,大书寂寞地躺在那里。
这是晴朗的一天,树林上空,天高云淡。
羊们一边吃草,一边不时地瞥一眼主人,它们生怕茫再度想起那本书。
随着太阳的升高,树干的影子越来越短。
茫忽然想起了什么,掉头朝着走过来的方向看去。
所有的羊都停止了吃草,抬头望着茫。
茫看了它们一眼,它们又低下头吃草,显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茫再次朝走过的方向看去。看了一阵,他便朝那本书走去——他依稀记得它的位置。他先是慢慢走着,接着越走越快,到了后来,竟然奔跑起来。
坡朝茫追过去。
所有的羊都跟随着坡。
茫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停住了脚步,掉头看着羊群。
羊们立即站住了。
茫与它们久久地对望了一阵,还是朝书落下的方向跑去了。
他再次看到了那本书。
羊们在距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惶惶不安。
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立即去拿那本书。他的眼睛里是一番犹疑,一番捉摸不定。他又看了看羊们,觉得它们今天早上实在是有些怪异。
他不打算去碰那本书了。
可是,一直安静如睡的书却自己打开了,并且不停地掀动着书页。
茫看了看四周的草,草纹丝不动。他又抬头看了看枝头的叶子,那叶子也纹丝不动。眼前的一切告诉他,天并没有起风。
然而,那本书却一个劲儿地掀动着书页。
他的心开始发痒,目光渐渐变得痴迷。
坡们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似乎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主人与那本书接触。坡的眼神几乎使人相信,茫一旦去接触那本书,它就会开口说话:“别碰它!”
那书正着掀完书页后,便又开始反着掀动书页,一页一页地掀,发出流水一般的哗哗声。
茫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他似乎看到那里头还有画。一闪而过。
他慢慢地朝书走去。
坡咩地叫了一声,垛们也一起跟着叫了起来。它们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听得茫心里十分烦躁。他从腰间再度抽出了鞭子,举在空中,恫吓着那些不可理喻的畜生们。
羊们开始奔突起来,或在他身后,或在他面前,哧嗵哧嗵,碰碰撞撞。
茫很生气,用脚踢了一下叫垣的公羊。
垣猛地跑开了,但在远处跑了一圈之后,又加入了羊群的环形奔突。
茫不理会它们,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思:将那本书取到手上!他一步一步朝它走去……他觉得那掀动着的书,在草丛中荡出一个神秘的笑靥,这个笑靥使他的心灵为之一惊,却更使他着迷。
天空的云停住了。
天上的鸟停住了。
就在茫蹲下去伸出手抓那本书时,坡将脑袋勾到胸前,从七八丈远的地方开始,撒开四蹄,顶着犄角,不断加速地冲过来,然后猛地将茫撞翻在地。茫像一只球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愤怒极了,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攥着鞭子,瞪着眼睛盯着已经跑开的坡,并一步一步地向它走去。见此情形,羊们开始东奔西突,将他与坡远远地隔了开来。他一时无法靠近坡,气急败坏,一边不停地踢着那些阻挡着他的羊,一边不屈不挠地追赶着坡。他发誓要狠狠地揍它一顿!
那本书又无可奈何地合上了。
坡眨着狡黠的眼睛往后退着。
茫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对眼睛,心头怒火噼里啪啦。
羊们在茫的面前交叉跑动,像摆迷魂阵一般,一会儿就搞得茫头晕眼花。他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撒开双腿,拼命地朝坡追了过去。
坡往密林深处跑去。
所有的羊也都往密林深处跑去。
坡跑一阵,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看茫。见茫落远了,它就在那儿等他一阵;见他终于又追上来了,便又掉头继续往密林深处跑去。
茫有一种被坡耍弄的感觉,一边追赶,一边在心中吼叫:“坡,我要揍死你!”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
茫不知不觉地就被坡引到了密林的深处。他有点儿晕头转向,难辨东西了。
这时,羊们不再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跑,而在那些粗硕的大树之间跑动着。
坡一眨眼工夫不见了。
而其他的羊也是一会儿闪现,一会儿又没了踪影。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林子里一片昏暗。
茫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念头已经坚不可摧:抓住坡,将它吊在树上,用鞭子抽它个皮开肉绽!
几乎整整一天,羊们就这样与茫周旋着。
当茫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这片森林时,坡从一棵大树后面现身,径直走向茫。
落在心里哼了一声,突然从地上跳起来,随即,鞭子雨点一般地抽打在了坡的身上。他要用全身的力气抽打这只一直忠心耿耿的头羊。
坡站着一动不动。好几次,它有点儿站不住了,但最终还是摇晃着站立在茫的鞭下。其他的羊都咩咩地叫唤着,声音哀切。
黄昏降临时,茫才扔下手中的鞭子。
坡摇晃了几下,瘫在了地上……
茫最终走出这片密林时,已是繁星满天。
羊群一直慢慢地跟随着茫。
草草吃了一些从地上捡来的果实后,茫躺下了。
像往常一样,羊群将他围在当中,一只一只,互相紧挨着卧在地上。
茫看着天空的星星与夜行的飞鸟,看着看着,便睡去了。睡到半夜,他突然醒来,随即感觉到有一个心思藤蔓一般地纠缠着他,很快,他便明白自己心中仍对那本书念念不忘。他想让自己忘掉那本书,好好睡觉——“明天还要放羊呢。”但那本书却总是在他眼前掀动个不停。于是,他便开始数天上的星星。天空像蓝绸——那些星星仿佛本是包裹在蓝绸里的,现在蓝绸打开了,它们一颗颗露了出来。深夜的星星,才叫亮哩,一颗颗,都是钻石。刚数到九,那本书就闯进他的心,活生生地将他的思路打断了。他很不服气,又重新去数。这一回,在数到十五时,那本书又闪现了出来。接下来,他就跟自己生气,跟自己过不去,发誓不数到一百,就绝不罢休。结果是连连失败。他终于失去了信心。那本书就这样牢牢地抓握和控制着他。
远处,有猫头鹰在空中叫。
茫坐了起来。他企图辨认出那本书所在的方向,但怎么回忆,都不能很有把握地确定。
羊群在月光下熟睡着。
那只叫坡的羊,居然还打着鼾。
茫站了起来,借着月光,寻找着落脚的空间,不一会儿就从羊群中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羊群,撒腿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他着魔了,他一定要找到那本书。
跑了一阵,他便放慢了脚步,低头寻找起来。
找了一阵,他便疑惑起来:是这儿吗?夜晚,景色模糊一片。他觉得像是那个地方,又觉得不是。他转动着脑袋,向四面张望。白天见到的那些树、那些湖泊都看不到了。他便又换了一个方向,但找了一阵,觉得更不像是那个地方。接下来,他就开始胡找一气,那样子就像一只饿晕了头的夜狼,为找点儿填肚子的食物,东嗅西嗅,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跑。
跑到后来,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那喘息声,分明就是一只狼的喘息声。
那个有大书的地方,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越是找不到,他就越想找到。
他低头寻找时,撞到了一棵大树上,撞得天旋地转,两眼金花四溅。清醒后,他对那棵大树一顿拳打脚踢,并朝它唾了十三口唾沫。
月亮已经偏西。
他终于失去了意志,精疲力竭。他倒在草地上,不想立即回到羊群那里。他很生它们的气:这群畜生,你们为什么就不让我拿到那本书呢?难道那本书是本魔书不成?!他要让它们一早醒来时,因为见不到他而陷入一片恐慌。
他实在太困了,便合上了眼睛。
将睡未睡时,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哗哗声。起初,他以为是不远处的溪流声,但很快认定这就是那本书掀动书页时所发出的声音。声音就在他头顶的前方。他打了一个滚,由躺着的姿势转为趴着的姿势。他睁开了眼睛——
不远处的草丛中,那本书正在掀动着书页。
他的心开始颤抖起来。
他没有去拿那本书,而是把脸埋在草丛里。他闻到了一股干草被露珠浸润后所散发出来的苦涩味。
月光下,那本书显得十分安详。
茫一边用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它,一边朝它慢慢地爬去。
远处,传来了一阵哧嗵哧嗵的声音,犹如巨大的冰雹密集地砸在地上。
茫的目光越过草尖向前看去时,只见羊群在月光下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笑了笑。
他一伸手就能拿到那本书。
但他没有立即去拿,而是朝着羊群哈哈大笑。
那本书或许是因为羊蹄震动了地面,竟在草丛中不住地抖动起来。
就在羊群到达前的一刻,茫伸出胳膊,将那本书抓到了手上。
就在那一刻,森林背后,有一道蓝色的闪电划过,随即便是震撼天地的巨雷。
茫一惊,差一点儿扔下那本书——但,没有扔下,那本书好像长在了他的手上一般。他顿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切都改变了!天不再是他作为放羊娃时眼中的天了,地不再是他作为放羊娃时眼中的地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放羊娃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灵与大脑在一瞬间被注进了另样的东西。他觉得他的眼睛忽地,不可思议地变得那么地明亮。他居然在夜色中看到了坡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无奈与担忧。他的血管里,热血在奔涌,并撞击着他的心灵,心房犹如一层薄薄的纸在呼扇,随时都可能破裂。他甚至觉得他的外表都改变了,如果是在白天,他会立即冲到水边去打量一下自己现在的模样。
一种恐惧感袭上了他的心头。
但他还是没有扔下那本书——非但没有扔掉,而且将它抓得更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才渐渐归于平静。他坐了起来,把那本厚重的大书捧在胸前。
天空里的一朵朵云彩在奔腾,不时地掠过月亮。
茫看到,羊们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全都停住了,而此时此刻,一只只都用前腿跪在地上,一律无声地面朝着捧着大书的他……
茫打开书的那一刻,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像草地的味道,又像是瀑布的味道,还像一种山风的味道,更有一种千年尘封的荒古气息。他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时,发现这本书是完全不连贯的。书里并不都是文字,还有画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甚至不时地还会碰上空白——整页整页的纸,竟不着一字,也无其他痕迹。那些文字读起来,不是晦涩难懂,就是让人觉得在云里雾里,不得其解。茫企图读懂那些句子,但他失败了——并不是读不通那些句子,而是搞不明白那些句子的真实含义。这使他感到很烦躁,甚至很生气。他还发现,这本书的页码是会在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变换位置的。他明明记得,那画有马匹的一页是在有一段文字的一页之前,但当他再一次翻开时,有文字的一页却跑到画有马匹的一页前面去了。更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又一次翻看,他竟然再也找不到那些马了。他不死心,就一页一页地找下去,最终的结果是:那些马永远地失踪了!他恼怒地将书掷在了灌木丛里。
然而,最后他还是捡回了它。
这次出现了一件怪事:他一打开这本书,便看到了一幅人像,而在此之前,他曾多次翻看,却从未看到过这幅人像。
这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是那种叫“美髯公”的男人。他手牵一只毛色光亮的灰色猎犬,那猎犬的脖子上套着银色项圈,项圈上挂着银色铃铛。
这个男子显出一副神采飞扬、活灵活现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从书中大步走出。那只猎犬同样跃然纸上,茫甚至听到了项圈上的银铃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男子以及那猎犬,似乎都在出神地看着他。
茫一时忘了这是书中的图像,竟然与他们对望起来,就像是赶着羊群走路,忽然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和一条陌生的狗。
似乎又不是特别地陌生。
在茫的眼中,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很和蔼,甚至很谦恭。而那条猎犬,对他也无一丝凶狠,甚至显得有点儿温顺。
羊们停止了吃草,那神态仿佛表明它们也看到了这个男子与这条猎犬。
当一阵轻风吹过,掀动书页时,茫突然意识到这是书中的图像,不禁一阵恐惧,立即将书合上了,并四下张望。
四周,除了羊群,就只有草地与森林。
眼前,浮现出那个男子牵着猎犬,走来走去。
他不想看到他们,但又做不到。他再次打开了书,很幸运,那个牵着猎犬的男子没有像那些马一样消失。但,他同样感到惊愕,因为他看到那个牵着猎犬的男子,本来是朝他正面走来的,而现在,却已转身朝苍茫的远方走去了。
那个男子的背影似乎更加令人着迷。
茫一直看着这个背影……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黄昏,茫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吃饱了的羊们正在向他聚拢时,偶然一抬头,看到橘红色的漫天霞光里缓缓走过一个牵着一条狗的男子。
这个男子越走越近……
茫一下子认出了:他就是书中的那个男子!
茫的心开始索索颤抖,双手也开始颤抖不已。
所有的羊都朝霞光处张望着。
茫连忙去翻看那本书,却再也找不到那幅人像了。
悦耳的铃声在霞光里响着,那男子一直走到了茫的面前。
现实中的他比书上的他更具风采,深邃的目光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茫要站起身来,那人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坐在石头上。
那条灰色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他好像认识茫手中的书,说:“那是书中之书,是王书,是大王书!”
茫低头看着那本被霞光染红了的书。
“从今以后,你不可能离开它了,它也不可能离开你了!”
茫立即将书放在了石头上。
他微笑了一下:“从今以后,你也不再是一个放羊的娃了!”
茫一把搂过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羊羔,慌恐地望着他。
他不无伤感地笑了笑,然后回头望着变得越来越华贵的霞光。过了一会儿,他掉转头来,望着茫,发出一声长叹:“世界就在你手上了!”
这句话如雷贯耳,茫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搂紧了那只小羊羔。
那只小羊羔的眼睛与茫的眼睛一样地亮,也一样地充满惶惑。
他却很平静地看着茫。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虽然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放羊娃,旁人看上去,也许会觉得这个孩子与其他任何一个孩子相比,并无两样。然而,他却是一眼看出了这个放羊娃的非同寻常。
他是对的。
茫的身上,有着无法说得清楚的东西。他第一眼看到茫时,犹如在寒冷的黑夜里忽地看到了天空里的一颗明亮的星星。他的心着实震动了一下。
脏兮兮、乱糟糟的放羊娃的形象,覆盖着一个特别的灵魂。
这个灵魂为天地所造就。
舅舅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教他识字,更让他懂得了常人难以领悟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奥义。当羊群通过千年的冰大坂时,当冬天的第一场夜风吹过帐篷的尖顶时,当漫山遍野的青草在一夜之间变得枯萎时,舅舅会用这世界上最朴质的语言,给他的灵魂以启示。
他喜欢凝神看高阔的天和遥远的地平线。风吹草动,花开花落,雁来雁去,霞飞霞灭……他都用心地看,用心地听。他看到了风的颜色,闻到了月光的气味,听到了远方的花地经雨水之后芬芳而潮湿的脚步。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在日夜向他诉说——一个一个玄妙而透彻的道理。
舅舅把一句话深深地烙在他小小的心灵上:“天下最深奥的道理,并不在书上,而在天地之间。”
这个沉默的放羊娃早就属于天与地了。
他——“美髯公”,从看到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这一点。
“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说完,带着他的灰犬走了。
茫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与他在书中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样。
茫站了起来……
那人回过头来,大声地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柯!”
不一会儿,霞光便吞没了他和他的灰犬……
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森林沼泽地一带,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都是为了逃脱熄的魔法,九死一生逃亡到这里的。这些人只有一个念头: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杀回故地,推翻熄王朝,重见天日。他们有的是举家迁徙,有的是抛妻别子只身一人踏上这逃亡之路。一路劳顿,加之熄王朝军队的追杀,死的死,伤的伤,十人当中,也只有四五个得以逃生。春去秋来,他们身后一路的白骨,令活着的人不敢回首。
这是荒无人烟之地。
艰难竭蹶之中,不时地有人在郁闷与饥饿中悲惨死去。
活着的人依然坚韧地活着,他们开荒种地,打鱼捕猎,采摘苦涩的果实,甚至啃树皮吃草根。他们之所以坚持活着,是因为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会求得一个破法之道。他们在苦苦地、默默地等待,但不知道是等待灵光的闪现,还是在等待一个降魔之人。他们在世界的边缘,在大洪荒里流动着,并向故地日夜眺望。
一年一年过去了,除了无法阻止的衰老与死亡,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希望的光芒。来自于家乡的尽是坏消息:熄王朝已是铁桶一般牢不可破。
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在森林沼泽地一带,如同瘟疫一般传播着。
许多人已经不想再挣扎,而是木然地等待死神的镰刀。
许多人情绪恶劣,因此火拼不时地发生,草地已经多次被鲜血染红。
将自己吊在大树上的事情,几乎天天发生。
柯牵着他的灰犬,不住地奔走在他们中间。他一遍一遍地向人们呼吁着:“活下去!活下去!我们的王就要诞生了!”开始,人们以为他是个先知,但当他呼吁了千百次也未见成效之后,人们则将他当成了一个说疯话的漂亮疯子。
他站在小山的山顶高叫着:“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王!”
人们大笑,然后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又大哭起来。
柯只好牵着他的灰犬,在森林沼泽地一带默默地走着。他的心焦急如焚。他担心在那一天终于到来之前,森林沼泽地一带,已是彻底死亡了的地带。若是那样,这个世界也就永远永远不可能重见天日——那个王即使是无所不能,也不能独自收拾天下。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喊着:“活下去吧!活下去吧!王需要兵马,需要勇士,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他还是看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边地的辽阔天空下倒了下去。
他大声地骂道:“懦夫!一群懦夫!”
有人开玩笑:“那么你就做我们的王吧!”
他说道:“不,我的使命只是扶持王、辅佐王!”
人们见他一副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笑得死去活来。
他只能仰天长叹。
这一天,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两样。但当他走到一棵大树下时,就觉得有一股暖风如流水一般从东方习习而来,心头不禁为之一震,带着灰犬便朝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他看到了茫,并且看到了大王书。
而茫也好,大王书也好,已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当那梦第一次光临黑沉沉的夜晚时,他就坚信,天将亮了。这些日子,他就一直在虔诚地、安静地等待着召唤,等待着茫和大王书的出现。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梦只光顾他而绝不会光顾别人。
当他看到茫与大王书时,他心中激动得不住地念叨:“他终于出现了!”他仰望天空,泪水夺眶而出。
他打量着茫,心中充满着莫大的快慰:你终于在人们还未全部死去之前出现了!
他回到了那些绝望的人中间,告诉他们:“我们的王诞生了!”他向人们描摹着那个手捧大王书坐在岩石上的年轻人——一个放羊的孩子。
人们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嘲笑。
这天早晨,茫醒来时,突然发现大王书不见了!
他立即跳了起来,四下里寻找开来,却不见大王书的踪影。
而就在那天夜里,在森林沼泽地一带,人们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飘飞着成千上万的纸片。开始,人们谁也没有看出这是纸片,看上去,它们像雪花,像鸟。它们在空中长时间地飞舞着,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这对于那些长久生活在枯燥无味的森林沼泽地一带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奇观。
这些纸片,直到天将亮时,才纷纷落在地上。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那纸片上的一行大字:你们的新王诞生了!
成千上万张的纸片,毫无两样,在人们的手上不住地传诵着。
无数次地阅读之后,他们仰望天空,只见天空高阔而遥远。
悦耳的铃声响过来了。
人们看到了柯。
柯牵着灰犬,向人们微笑着。
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是深深的歉疚。
柯牵着灰犬,走向东南方向。
男女老少都跟着他,不一会儿,漫山遍野都是人。
柯说:“我们都已记在脑子里了,现在,让我们将这些纸片放回天空吧。”
人们犹豫着。
柯将纸片放在掌心,只轻轻一抛,它便如一只小鸟轻盈地飞向了天空。
人们见此情状,也将纸片放在掌心,轻轻抛向空中。一时间,满天空又都是纸片,又都是雪花和鸟。它们纷纷扬扬地飘动着,一直飘得无影无踪。
“走!”柯一挥手,牵着灰犬一路向前。
他们不知疲倦地走着,走了一个白天,又走了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走到一大片开阔地带就停住了。
他们闻到了大海的气息。
他们看到了柯早已向他们描绘过的情景……
一块巨石上,茫还在睡梦中。
羊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环绕在这块岩石的周围。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早晨。
远处的大海,风平浪静。太阳即将升起,天边已是一片浓浓的红色。红色向这里涌来,但越来越淡。
几只海鸥无声地飞翔着,一会儿在海上,一会儿在茫睡觉的岩石上空。它们有时飞得很低,翅膀几乎就要掠过茫的脸颊。
成千上万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大片开阔地上,翘首仰望着岩石上的茫。
茫与他的羊群却依然流连在睡梦中。
茫已找到大王书了,此刻,它就安放在茫的腮旁。
太阳渐渐探出大海,这是一个新鲜无比的太阳,海面上立即有了一条长长的金红色的光带,犹如一条华贵的小路。
首先醒来的是坡,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躬着背,然后伸了一个懒腰,咩咩地叫唤了几声,其他的羊便在它的叫唤声中纷纷醒来。只有几只小羊羔还不肯起来,眯缝着睡意蒙眬的眼睛。早晨有点儿凉,毛茸茸的小家伙们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它们要与主人一起醒来。
茫翻了一个身。
成千上万的人“扑通”一声,齐刷刷地全都跪下了。
坡们陌生而困惑地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人。
茫睁开了眼睛——
晴朗的天。
他拿起鞭子,侧过身体,低头望着那几只贪睡的小家伙,用鞭杆敲了敲岩石。
小家伙们醒来了,仰头看着茫。
茫心里泛起一阵疼爱。
他抓着鞭子,面朝东方,伸开双臂,摇晃着站了起来——
一轮红日已完全跃出水面,正热气腾腾地升上天空。
他一拉裤带,裤子落在了岩石上。他将腹部微微地向前挺去,不一会儿,一条清亮亮的细流奔涌而出,在空中画出一条银色的弧线之后,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岩石下的青草丛中。一阵难以言表的舒适,从腹部发散开去,直至全身。
尿完,他没有立即提上裤子,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岩石上。
一阵冲动,如海水漫上心头,他甩开鞭子,在空中叭叭叭连抽了几下。这声音犹如帛裂一般清脆,天底下,无论何种生命,只要听见这声音,都不禁为之一震。
他突然张大嘴巴,扯开喉咙,朝着太阳吼唱起来。没有唱词——
哎——
哎哟哎——
哎哟哎哟哎——
哎——
哎——
哎!哎!哎!
哎哟哎哟哎……
茫的脖子上青筋鼓胀,声音不一会儿就变得嘶哑。
太阳的金光已经照到岩石,照到开阔地,人与草木一起,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辉里。
茫唱累了,转过身来。
柯朝他大呼一声:“吾王万岁!”
紧接着,全体的呼声如春雷滚过:“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茫突然发现自己还光着屁股,不禁一阵害臊,连忙将裤子提起来。那时,呼声正高。他感到惶惶不安,站在岩石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无数只银色海鸥从海上翩翩而至,环绕着他,美丽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