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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大王——熄,本是从地狱出逃来到人世间的。

他瘸着腿,成功地统治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这是一个广袤无边的世界,作为大王,他并不太清楚它究竟有多大。他曾多次命令王国的专门机构测量与统计他到底拥有多少土地、百姓与城池,然而,每一次旷日持久、劳民伤财的测量与统计所得出的庞大数字都不尽相同,甚至出入很大。这使他感到十分恼火。

这一回测量与统计得出的数字,更是令人生疑。熄瘸着腿,在空大的宫殿里来回走动,挥舞着拳头,向无数匍匐在地的各等属下嗷嗷咆哮:“一群饭桶!一群蠢蛋!一群猪猡!一群狗屁不如的废物!我要亲自将你们一个个狠狠地扔进粪坑里去!不,扔进地狱的大门!”

属下们像狂风暴雨过后倾伏在泥糊上的庄稼,在熄刺耳的吼声中不住地颤抖。

宫殿东侧的巨大赭色墙壁下,巫师团的成员一个个身着长达地面的黑袍,双臂垂直,脸色阴沉,站成一排。

当瘸腿的熄用他结实的跛脚一连踢翻了脚下的几个属下后,大巫师蚯终于朝他走去。由于速度较快,他的黑袍带起地上的灰尘,在窗外照进的阳光下如烟翻滚。

始终跟随着蚯的那只三脚猫,在灰尘中跳跃着。由于它皮毛的颜色与灰尘十分相似,看上去,它就像一团尘埃似的翻滚着。

蚯走到熄的面前,望着那张因发怒而扭曲的面孔,双手一撩长袍,动作十分优雅地跪在了熄的脚下:“大王,你应当高兴才是,因为你的天下已大得谁也无法说清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啊,我的大王!”

这句话犹如酷暑后的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拂着暴躁的熄,他的心中顿时感到了一种舒坦与惬意。他停止了咆哮,哼唧着,一瘸一拐地回到高高在上的金色王座上。然后,挥了挥手,让巫师团成员以及属下们统统退去。

一片沙沙声,是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

随着人影的离去,宫殿变得更加空大,空大到能听到空大的声音。

熄忽然感到有点儿孤独,孤独之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歪头向西侧的大墙下看去——

橘营的女孩们还未离去。

她们也身着一袭黑衣,却在胸前的左上方绣了一朵橘红色的花,那花在黑色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炫目。

她们像往常一样,忠诚地守护着那把黑色的魔伞。魔伞装在一只上等紫檀木盒子里。那盒子做工十分精致,于暗淡的天光中泛着清冷而油亮的光泽。女孩如花,目光清纯,天真无邪,神情执着,一个个都显得心无旁骛。她们心中只有庄严、崇高、寂静、安恬与神圣的责任,美丽的下巴微微上扬,流水一样的目光朝向窗外高阔的天空。

熄由衷地喜欢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因为这些灵魂得以彻底洗刷的女孩们再也不能产生让他担忧的心机。她们的心已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绝无一丝瑕疵,除了那把魔伞,别无他物。

熄疼爱地摆了摆手,让她们也离去。

为首的女孩叫琼。她向橘营的女孩们发出指令,随着一个整齐划一的转身动作,她们守护着那只紫檀木盒子,迈着节奏整齐有力的步伐,走出了宫殿。

现在,就只剩下熄了。

宫殿彻底地空大了。

临近中午,春天的阳光正透过高窗,瀑布一般倾泻在他的身体以及金光闪闪的王座上。

他用双手搬动那条瘸腿,将它安放在王座的扶手上,然后,将身体慵懒地摊放在王座上,慢慢合上双眼。世界渐渐暗淡下来,他仿佛又看到了深邃的地狱……

2

他已记不清楚自己在地狱中究竟生活了多少个年头。

在被打入地狱之前,他只是一个村庄里的屠夫。在有阳光与月光的世界里,他度过了五十多个春秋。在鲜血淋漓的屠宰生涯中,他用锋利得使人胆战心惊的屠刀,宰杀了无数的牛马与猪羊。最后二十年,他的屠艺已炉火纯青。他总是一刀就能准确无误地刺穿那些牲口的心脏,从未失手。看到热血噗噗地冒着气泡,呼呼地顺着利刃涌流而出,转眼间染红了他的大手时,他觉得屠宰实在是一种壮丽而优美的职业。屠杀会使他高度亢奋,特别是在屠杀那些特大牲口时,更是如此。比如说屠杀一头健壮而勇猛的大牛。那牛看到他,似乎看到了死神的狰狞面孔,为逃脱这一劫,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激起一团团的尘埃,好像天上下起了黄雾。他甩掉脚上的破鞋,赤脚站在尘土里,上身一丝不挂,长长的胸毛在大牛带起的湍急气流中如乱草一般起伏。他冷笑着,沉稳地握着那把尖尖的利刀,并不急着去追赶那头大牛,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大牛在厚厚的人墙中奔跑着,不一会儿,他的胸毛上就飘满了黄色的尘土。这时的大牛,嘴角已经开始泛出白沫。他一边用眼睛追随着大牛的身影,一边将刀在油腻的裤管上反复擦拭着。突然,他冲向大牛,并很快抓住它的犄角,双脚猛一蹬,翻身骑上牛背。他用双腿紧紧夹住大牛的肚子,挺直了身子,并举起了刀。阳光下,刀子闪闪发光,不时地刺射着人们的眼睛。就这样,他骑在大牛的背上威风十足地兜上几圈后,慢慢伏下身子,用左胳膊一下子抱住牛的脖子,右手将刀子对准了大牛的心脏。他的眼睛离大牛的眼睛很近,近到他清楚地看到牛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泪水使他热血沸腾,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与脑门。他猛然将刀子插进了大牛的身体,一股鲜血喷出一丈多远,随即大牛双腿扑通跪地,一命呜呼。

但那一年的秋天,他终于有了一次失手。他的利刀没有刺穿那头黑牛的心脏,而受伤的黑牛却将他掀翻在地,反过来用锋利的犄角挑破了他那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脏。

他醒来时,已身处阴风四起、空气中飘散着硫黄气味的地狱。

他承认这个现实并习惯这个世界,差不多用了十年时间。之后,他疯狂地爱上了魔法。

这里有着成千上万年来所形成的各种各样的古老和新颖的魔法。他一改从前的鲁莽与凶悍,变得诡计多端、小心谨慎。他悉心揣摩,出色地扮演了一个无所用心、无所事事的散漫形象;暗中,他却在刻苦钻研魔法。他曾无数次地潜入藏有成千上万册魔典的书库,偷阅了大量魔典。那些千奇百怪的魔法,使他心驰神往。他将它们一一记在心中。他装出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观察与揣摩着那些魔法大师们的魔法表演。他还费尽心机地骗过看守,偷看了大量的具有无穷魔力的器物。

这里没有日月,没有时间,当他在这个世界苦苦修炼到不可等闲视之的地步时,也许已经花了相当于人间的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

他在地狱的名声越来越大。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忘记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的人间。他渴望着太阳、月亮、牛羊与金黄的麦田,渴望着大河、高山、飞鸟与醇香的酒,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无穷无尽的纷争。他所期望的绝不仅仅是重返人间,而是要将全部的人间归为己有——至少是他生前生活过的那个国度。他觉得他完全有这个力量,这个力量中最大的一部分,就是他掌握着人间那些超级巫师的名单。他只要将他们一一寻找到,集中起来,加上他自己特别的魔力,就足以使人间天翻地覆!

屠夫?哼!

机会终于来到了。这一天,地狱要一下子接收因一场巨大的战争而转化成的成千上万具鬼魂,地狱的大门将要完全打开了。他偷了一件他朝思暮想要得到的器物——魔伞。他将它打开——一打开,他就将自己融进了纯粹的黑暗里。他悄无声息,迎着如潮水般滚滚而来的新鬼魂,东躲西藏地朝大门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些鬼魂像老鼠一般吱吱地叫唤着,他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越出地狱的大门。

两扇无比高大的门,与地狱的颜色一致,黑得厚重,黑到极致,黑到无法看到它的存在。不知有多少想要逃出地狱的鬼魂,在这如磐石一般沉重而坚固的黑门上撞得头破血流。因为黑,所有的鬼魂,包括他,都无法估量这两扇大门究竟有多高。

虽然行动诡秘,但就在他接近大门的那一刻,他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无数的阴兵咆哮着向他汹涌而来,守门的卫兵得到命令,立即去关闭大门。

两扇大门在迅速合拢……

就在大门即将完全关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像夜色中的一条鱼一样滑出了大门,但却有一条腿被两扇大门紧紧地夹住了。他感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随即听到了骨头的粉碎声。失败就在眼前,等着他的就是被重新抓回地狱,永生永世做地狱中的苦役。他绝望地望着地狱大门外已经久违了的太阳,大地上吹来的微微暖风,使他的心都碎了。他听到了大门里急促的脚步声,闭紧双眼,用全部的魔力,做出了最后一拼。接着,他感到地狱之门猛烈地一震,被夹住的腿竟然挣脱出来了。

他举着魔伞,无声地飘进黑暗,一滴一滴的黑血洒落在由地狱通往人间的荒草路上,引来了无数条吐着长舌的野狗……

3

他在森林里游荡了许多天之后,身着普通人的装束,腋下夹着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黑伞,走向有炊烟的地方。

他要把那些巫术超群的巫师们一个不落地找到。他有一份名单,这份名单详细记载了这些大巫师们的姓名与住址。他认识他们,因为最后十年间,他参与了几乎所有巫魔条约的签订。因为他的魔力,又因为他对魔法的精通,便被地狱当局委以重任,代表魔方与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巫师们签订条约。

一年一度的巫魔签约,在每年春天第一声雷鸣之后的一个夜间进行。

那时,巫师们利用他们各自不同的魔力,在月光下飞行,最终聚集到一片森林间的湖边草地上。这是一个令人销魂的夜晚。无数的小鬼把守着那片草地。草地上摆着一张一张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上面放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与美酒佳肴。在一棵巨大的千年榕树下,乐师们自始至终不间断地演奏着音乐。那些乐器一律都是由各种动物的骨头制成,白生生的,音色单调、忧伤而幽怨,但在巫魔们听来,却是无比地凄美与动听。他们可以大吃大喝,甚至男男女女,在朦胧的月光下纵情放浪。一直狂欢到天将拂晓时,音乐变得庄严、肃穆,巫魔之间开始签约。作为人世间的魔鬼,巫师们必须承诺,他们将竭尽忠心为阴间的魔鬼效力,不得反悔,然后领取红色迷药之类的东西,或者是记下谁也听不懂的种种咒语,花样百出,不一而足。太阳升起之前,乐声戛然而止,魔鬼们顿时化为青烟,消失在雾气中,而依依不舍的巫师们也在互相道别之后,各自飘然而去……

熄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巫师蚯面前时,蚯正带领一只中了魔法的山羊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山间小道上。

“多么鲜美的羊肉啊!”

蚯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熄坐在高处的一块岩石上朝着他微笑。

熄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将一只胳膊亲切地搭在搭的肩上。他俩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走向林子的深处。

那只山羊痴迷地跟在他们身后。

熄怀揣那份名单,瘸着腿,就这样到处游荡着,从南方到北方,从山区到平原,从荒漠到绿洲,从乡村到城市。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将那些在他看来巫艺高强日后会派上用场的名巫们一一寻找到了。他对这些巫师们各自的法术与魔力了如指掌。他在意的不是他们单个的力量,而是聚集在一起共同作法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崩天陷地、颠倒乾坤,乃至诛天灭地。

他不慌不忙地按照他早在地狱时就在心中酝酿好的计划,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知道,地狱方面一直在关注着他,只不过他的越狱逃跑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件,他们一时之间无法从现有的地狱法典中找到相应的处置条款。而地狱方面从来就是教条而古板的,做任何事情都拘泥于有关章程。等到终于有一天有了新的法典条款,他在人世间已经不知自在了多少个年头了。

逍遥法外,实在让熄感到十分愉悦。

4

这年秋天,熄与几十个巫师按照约定,在同一时间进入了都城。

那天天气晴朗,都城上空万里无云,天蓝如水。不知是谁家的鸽群,在天空作优美地飞翔,清脆的鸽哨声,更显得天空高远。正是收获季节,来自城外的各种水果堆满了街道两侧的水果铺,空气里到处飘散着新鲜的水果味。人来人往,不时有马车呼啸而过,留下一路尘埃,又留下一路铃声和笑声。金店、酒馆、饭庄、酱园、布店,各种手工艺作坊、当铺,等等,一家挨一家。街道上走着的,既有平民百姓,又有高官显贵,或优哉游哉,或行色匆匆。脸色红润的村姑们与脸色白嫩到有点儿苍白的大家闺秀们走在同一条大街上,有些隔膜,但更多的却是互相欣赏,都觉得对方是一道风景。卖艺的,常常吆喝着将许多人聚拢在一起,然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看他们的把式。担子与推车,驴马与骆驼,带着远方的尘埃与气息,也带着远方的货物与风情,络绎不绝地走进高大的城门,使都城的盛况一年四季保持着永不衰败。

人间的繁华,实在迷人。

熄撑开黑伞,一路走,一路观望。一双眯缝着的眼睛,在伞下发着亮光——是那种叫“贼光”的亮光。

在他的身后,散乱地跟着来自各地的巫师。

街上的行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凉意,都以为这是因为时值秋季。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走动在都城里的人,本就来自世界各地,无论多么异样的面孔,都不会使这个城市的人感到特别。

熄与巫师们像草丛中的流水,在人群中曲曲折折地走动着。

人声鼎沸、流光溢彩、轰轰烈烈的繁华,使他们的心头产生了一阵阵冲动。但他们一个个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路人,今天正巧走到了这座城市。

街面突然开阔起来,犹如小船在狭窄的河道航行了数日,突然风大浪急,眼前豁然出现了浩荡的大河。

这是这座城市的广场。

当熄的目光转向广场北面时,他看到了梦中的王宫。

巫师们也看到了,自此,他们的目光就像穿堂而过的凉风,直扑王宫。

王宫巍然屹立,秋天的阳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穿过清澈的空气,正照在一望无际的宫殿顶上,油亮亮的黄色琉璃瓦,向天空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四周,开阔的空地,使宫殿显得有点儿清冷和孤独。

熄对这种清冷和孤独顿生迷恋之情,他将黑伞微微后倾,尽量让目光更加开阔地打量着这连绵不断的宫殿。宫殿的壮观与华丽,远超一个乡间屠夫的想象。他的瘸腿在簌簌发抖,犹如一条狗的尾巴在风中摇摆。

宫殿四周是红色的高墙,几座拱形的、深邃的大门门口都有身着铠甲、手持武器的卫兵在把守。他们神色严峻,站在那里,犹如树站在无风的天气里。

熄远远地站着,想象着宫殿里面的情景。这些情景使他着魔。

天色暗淡下来,他们在广场上居然一直流连到黄昏,直到卫兵们换岗发出雄壮的口令声和脚步声时,才意识到天已向晚。

霞光中的宫殿,笼罩在无边的静谧里。

当晚,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下。这一夜,他们聚集在一起,头碰头,小声地密谋着,直到第二天拂晓。

幸福安宁的都城与往常一样,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觉察,一样的喧闹,一样的灯红酒绿,一样的天天有政令从宫中发出,传向五湖四海,直抵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宫殿是这个帝国的方向,是这个帝国的灵魂。只要它是安详的,整个帝国就是安详的。

熄与他的巫师们,除了偶然走上街头,其余时间就待在客栈里。他们没有使这个城市产生半点儿疑惑。他们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在静悄悄地等待什么。

一个秋季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季又过去了。刚入春季,正是气象更新、万物复苏之时,一场来势凶猛的瘟疫在都城如泛滥的洪水一般漫延开来。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瘟疫来自于一头驴。

那些天,巫师们轮流牵着这头吃了红药粉的驴,从东城走到西城,从南城走到北城。蚯、虻、蚁、螂、蚪、虱、萤、蜗、螨……这些巫师,或胖或瘦,或高或矮,但一律穿着宽松的黑衣,目光平静、默然无语地牵着那头驴走过大街小巷。

那头中了魔法的驴,看上去与其他驴没有任何异样。

那些天,熄总坐在一堵断墙之上,撑开黑伞,阴郁地看着眼前的春色:街边的老柳,已笼上了淡淡的绿色,犹如绿雾在飘动;不知是谁家的墙角,金黄的迎春花,犹如一串花鞭,向人们显示着春季的来临;桃树的树干,开始泛起古铜色的光泽……

这天黄昏,蚯牵着那头驴回到了客栈,对熄说:“整个城市都已走遍了。”

熄点了点头。

驴静静地将瘟疫的种子撒遍了都城。

熄收起黑伞,仰头望去,正在涂上夜色的天空,犹如宫殿的穹顶,西南方向,正有一颗核桃大的星星在寒气森然地闪烁。他长叹了一声。

当天夜里,那头驴死在了客栈的后院里。

不久,瘟疫便如锋利的镰刀收割庄稼一般开始收割生命。镰刀不分白天与夜晚,永不停息地收割着大街与小巷、豪宅与陋舍里的生命。它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动着,生命在它的刃下变得无比脆弱。一批一批、一片一片的人倒了下去,城市里处处翻动着白幡,处处哀号,遍地啜泣。早上,一些人还在哭送亲人上路,晚上却又被别人哭送上路了。巨大的镰刀,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将城市当成了一片成熟的庄稼地,越收割越锋利也越兴奋。街道成了麦垄,男女老少纷纷如麦子一般呼啦啦地倒伏在地。

前几天还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客栈,一下子就失去了活气。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抬了出去,到了最后,客栈的老板也口吐白沫倒在了大门口。客栈便成了熄与巫师们的客栈。他们将客栈里的酒肉取出,在空空荡荡的大院里放上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痛饮狂吃。

镰刀收割完地面,就飞旋而上开始收割天空。一群群飞鸟,飞着飞着,就扑通扑通地掉了下来,若是掉在水面上,就会激起一团团水花。不知是谁家的一群鸽子,清一色的白,刚才还在天空下搅动着阳光,只一会儿工夫,便一只只倒栽下来,远看,像是天空下起硕大的冰雹。

镰刀在天空忽闪着,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无一只飞鸟飞过,天空成了真正的天空。

镰刀开始收割最后一块地——王宫。它从天空飘落下来,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狂舞了一阵之后,来到了广场。广场上除了一些从天空坠落的各色飞鸟之外,空无一人。它便开始绕着高大的红墙旋转,最终飞起,越过高墙,飞进了深不可测的王宫。

这些日子,王宫的所有大门都已封闭,宫内处处艾烟袅袅。

随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哭丧声渐归沉寂,王宫已像万顷波涛之上的一叶孤舟。孤舟之上的人,无论他从前是多么地威严与尊贵,也都一个个噤若寒蝉。琼浆玉液、绫罗绸缎、权杖与令箭,所有这一切,都在镰刀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一文不值。在刚劲而冷酷的镰刀下,无论尊卑,都是一样的物质——麦子、稻子或谷子,都是可以被收割的庄稼。

年老的王,戴着沉重的王冠,整日坐在王座上。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镰刀在闪烁着光芒。他感觉到了什么,但他知道,他可以用他强大的军队去攻占一座座城池,可以使万民匍匐在地、地动山摇地三呼万岁,却无法阻止镰刀的飞舞。他甚至知道,他已来不及通知那些驻守在各大城池和边关要塞的将军们。他甚至都不能向他们道别,说一声:“我的王朝已经覆没。”他静静地等待着。当后宫传来哭泣声时,他一脸的无动于衷。

卫兵们纷纷倒下,紧接着就是后宫的金枝玉叶凋零在了珠光宝气之中。

当熄骑着一匹黑如夜空的骏马来到宫门时,年老的王已经在王座上奄奄一息。

熄骑在马上,用黑伞向大门一指,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几个气若游丝的卫兵企图阻止熄与巫师们的长驱直入,熄掉头看了一眼螨,螨立即明白了熄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只瓶子。他将瓶子举在阳光下看着:那里面是绿色的水。他将水倒在左手的掌心上,然后用右手的手指蘸了蘸,朝那些忠心耿耿的卫兵弹去。绿色的水珠落下时,那些卫兵顿时变成了一只只灰色的耗子,仓皇逃窜到草丛里。

熄大笑起来,震得琉璃瓦嗡嗡作响。

现在,他一下子就站在了琉璃宫前。

沉淀了千年的静穆,迫使他停止了前进。

5

熄至今还记得年老的王端坐在王座上的神态:他手执权杖,雕像一般坐在王座上,一双眼睛半睁着,露出鹅卵石般的眼珠,并发着清冷的光。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灰白色胡须,使整个宫殿充满了威严。他本能地躲开了。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无论走到哪一个角度,那双眼睛都会紧紧地盯着他。

其实,年老的王,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熄毕竟是个乡野屠夫,他退出宫殿。仅仅相隔两天,就在巫师们的簇拥下,胆战心惊却又迫不及待地坐上冰冷的王座。

驻守各地城池和边关的将军们,还不知道都城的毁灭和王朝的倾覆。一纸关于议事的诏书,将他们从各处召进宫殿,等待他们的是刀斧手们的利刃和变成蜥蜴、蟾蜍的毒咒。

熄倾其心智,用尽魔力,依靠巫师团呼风唤雨的能力,阳谋阴谋并举,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使这个世界慢慢平息下来。

沸腾的民心,比王朝的威严、骁勇善战的将军们更难对付。尽管法力无边,但却无法使成千上万颗心灵臣服。王国里的百姓,竟只有三成愿当顺民,其余七成却一直如地下岩浆在涌动,随时有火山隆隆爆发,随时有可能使他的王冠落地。暴动不时发生,一次又一次的平暴,致使血流漂杵。然而,那岩浆依然在不停地涌动。为了长治久安,十年时间里,他处心积虑,艰苦卓绝,终于完成了他的骇世大计——他用大魔法将那些自决于他的暴虐的反抗者们分别变为四种人:失去光明的人、失去听力的人、失去语言的人、失去灵魂的人。

唯一使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可以剥夺这一切,却无法毁灭这一切。他所能做的,就是将光明、声音、语言和灵魂各自聚集,然后分别装进四只魔袋。他将这四只魔袋分别放置在位于王国边缘的四座大山的顶峰。这四座山,分别名为金、银、铜、铁。它们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人迹罕至。每一座山,各有一只魔力无穷的狗把守:金山为黄狗,银山为白狗,铜山为红狗,铁山为黑狗。

许多人为了逃避魔法,逃到了荒无人烟的边地荒漠,甚至穿越王国的疆界进入他国境内。但在熄看来,这些失去家园的人,已经不具备威胁王朝的力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世界已经熟睡一般安宁了下来。

他喜欢静静地坐在王座上,更喜欢让巫师团尾随其后,在宫殿外悠闲溜达,观看阳光下的琉璃宫顶。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辉煌、最美丽的建筑!

6

熄在王座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黄昏。他听到了外面卫兵换岗的口令声。

昏暗的光色中,蚯进来了。

熄打了一个哈欠,问道:“有事吗?”

蚯说:“大王,搜书行动已在四面八方展开了。”

熄要将瘸腿从王座的扶手上搬下,蚯赶紧过来帮忙。

熄摇晃着站了起来,对蚯说“现在,唯一能让他们醒来的,就是这些丑恶而美丽的文字。我担忧的不是那四只袋子,而是这些远比它们的魔力要大得多的文字。”

“是啊,大王。”

“通告天下,谁胆敢藏匿一个文字,格杀勿论!”

“此令早已传下,大王。”

“今年的八月十五,要毁灭掉最后一个文字!”

“知道了,大王。”

他们一同走出了宫殿。那时,从城外觅食归来的乌鸦正从天空纷纷落在琉璃瓦上。熄看着这些黑色生灵,说了一句:“让人讨厌!”

蚯赶紧挥舞双臂,将那些乌鸦赶走。

暮色中,宫墙边的松林,已在晚风中发出寂寞而凄凉的声音。

7

从南方到北方,从城市到乡村,都在进行着同一件事:让各种书籍与它们的主人分离,然后集中在一起,运往京城。

熄说:“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在无数条通往京城的路上,或车或船,或马或牛,日夜兼程,向京城运送着搜缴而来的各种书籍。

它们有的是主人在威胁与恫吓之下被迫交出的,有的是士兵强行夺取的,有的则是从各种各样的藏匿处搜出的。在这些书籍中,有些已经非常古老,甚至是一些被书虫咬噬得残缺不全的孤本,有些则是在不久前刚刚印刷出来,还散发着油墨的芬芳。许多古老的书籍,都有它们的历史和它们不同寻常的故事。它们历经磨难,甚至有人为之付出鲜血与生命,才得以流传下来。它们价值连城。然而,现在它们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被大火焚烧。

它们是灵魂的栖息之处,是失去方向的荒漠上空的北斗,是寂寞山林中的响箭。然而,它们将统统化为灰烬,随风飘去。

那些日子里,人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些与书籍相关的事情:

有一座闻名天下的藏书楼被洗劫一空。这座藏书楼已经相传五代,楼主眼见着它成了一座空楼,深夜,用一根绳索将自己挂在了空楼的梁上。

有个读书人的书被一本不剩地抢走了,并遭到痛打,挣扎起来后,他就疯狂地追赶那辆载有他的图书的马车。一边追,一边号叫:“我的书啊!我的书啊!”一直追出去数十里地,最后喷出一口鲜血,惨死在了路上。

有个年轻的书生,拿着一把菜刀守护着他的书房。当兵士们拿着长矛之类的武器让他离开时,他说:“我要以死相拼!”最后,锋利的长矛将他刺杀在书房,鲜血迸溅在那些朝朝暮暮陪伴着他的书上。

有人告发,说有个人,不忍看到碑上那些很讲究的书法被毁掉,先将那些字拓在纸上,再将纸放在背上,让妻子用银针将那些字一一刺刻在后背上。这人很快被抓住。士兵们剥去了他的衣服,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将他押往广场。那里已放上一只火炉,通红的木炭里埋着一块烙铁。许多人在围观。两个凶悍的士兵一手按着他的头颅,一手反拧他的胳膊,押着他在广场上走了两圈之后,一个更加凶悍的家伙从火中夹出通红的烙铁,举在空中,走到人们的面前,绕着圈儿,缓缓走着。走了两圈之后,他将烙铁埋入火中,等再度烧红之后,又夹了出来,而后朝烙铁吐了一口唾沫,就听见“刺啦”一声,冒出一股青烟。他狰狞地笑了笑,走向那个动弹不得的人。他手里举着烙铁,歪头看着那人的后背,大声地将背上的一句诗念了出来,然后哈哈大笑——还未等笑声停止,又将烙铁按到了那人的后背上。随后便是一声尖叫。烙铁一次又一次地烙到那人的后背上,直到后背上的字全部消失。

还有更残酷的事情。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双臂反剪,被高高地吊在城楼上。原因只是他将一本书藏进了树上的鸟窝里。已是夏天,强烈的阳光直射着这个孩子,疼痛与气温使他大汗淋漓,汗珠不住地跌落下来。他嘴唇焦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眼噙满了泪水。他的父母已经跪在城门口多时了,头磕得鲜血淋漓,央求那些士兵放了他们的儿子,但那些士兵们却无动于衷。天刮起了大风,被吊在空中的孩子不停地摇摆着。接着又下起大雨,孩子在空中有气无力地喊着爹娘,而他的父母只能仰望着他,呼喊着他的名字。等孩子终于被放到地上时,已气息奄奄。

成车成船的书,在日夜不停地运往京城。

成千上万的人,在为书而哭泣,在为书而心碎。无数的人因失去书而绝望、疯狂,甚至投河悬梁。也有不顾一切的护书者,但都倒在了血泊里。整个世界谈书色变。

当书被搜完之后,便开始不顾一切地毁坏庙宇、楼台、亭阁、门廊。因为,那上面或写着或刻着字。还有陵墓前的石碑、桥头的石碑,凡有字的东西,无一幸免。锤子、斧子、凿子、刀子、棍棒,砸、砍、凿、削、打。稀巴烂,稀巴烂。有悲哀,有兴奋。世界在疯狂中旋舞,一刻都不能停下,除非这个世界自行毁灭。许多人不耕地,不做工,而沉醉在毁灭的过程中。瓦的粉碎、木材的破裂、石头飞出的火星……让人心惊肉跳。巨大的悲痛与巨大的欢愉一起盛行于这个残败的世界。

一个人于黑暗中悄悄将一块珍贵的石碑扔进河里。但等待他的是:捞起石碑,凿去字,然后再将他结结实实地绑在这块残碑上,让他们永远地沉没于水中。

留存下来的文字已经不多了。

八月十五即将来临,有一个消息在悄悄地传播着:那些至今镌刻在一些石碑或一些廊柱上的字,未等凿子、斧头到来之前,自个儿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有人说:“字是有灵性的。”

许多人都相信这个说法。他们中间就有人曾听到凿子凿石碑上的字时,那些字在哭泣与喊叫。有人亲眼目睹,当那些字被一一凿去时,石碑上竟然血迹斑斑……

8

焚书实际上早在八月十五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从这个世界各个地方搜缴来的书,被络绎不绝地运到了宫殿前的广场上。它们堆成了一座一座雄伟的山,一天焚烧一座。夜幕降临时,全城的人都会看到一座熊熊的火山。

已是秋天,这座城市却因为书山的不间断燃烧,温度和在暑天里一样高。

熄的目光越过宫殿的高墙,看到了火焰,感叹道:“多美丽的火焰啊!”他要登上城楼去观望。

蚯说:“大王,这小小的火山,不值一看,等到八月十五再看吧。看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座火山,一座特大的火山!”

熄点了点头。

八月十五,是熄王朝的盛大节日。

夜幕降临,熄在下属的前呼后拥之下,登上了城楼。一轮明月之下,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是来观望即将点燃的火山的。这是人类的最后一座火山。到时,这座火山将向他们显示一番壮丽的景象。

高大的书山耸立在广场的中央,人们围绕着它,在静静地等待点火的时刻。孩子们在欢乐地追逐。烧掉这些书,真是太好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为这些文字而苦恼,不会再遭受打骂了,他们可以尽情地玩耍与撒野了。

高大的书山周围,堆了很多油汪汪的松脂。这是为了防止书山的熄灭或火焰的虚弱而准备的。今天,必须烧出强劲的火,这将是把天烧红了的火,让人热血沸腾的火。让熄,也是让天下百姓看到的这场火,毫无疑问,应该是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

熄让蚯带上一百头奶牛和一千只山羊,外加上百坛佳酿送至地狱,然后从地狱请来了上百名久负盛名的乐师、歌者和舞者。

熄不仅成功地统治了这个世界,还用超凡脱俗的智慧瓦解了地狱方面的敌意。这些年,地狱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虽然他清楚自己暂时还不太可能受到地狱方面的处置,但他心中也很清楚,总有那么一天,他还会回到那里的,等待他的将是永无尽头的长夜和煎熬。此时,他表现出了惊世骇俗的胆识,竟然主动向地狱方面表示了愧意,并作出了深刻忏悔。他借蚯去签订巫魔条约之机,委托蚯作为他的使者,向地狱方面传递了他愿与地狱修好的诚意:只要地狱方面不追究他,不在他所需要的时间里将他缉拿归案,他愿意为地狱方面尽其所能。他给地狱之王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长信,言辞恳切哀婉,希望地狱之王能够理解他向往人间的愿望。他说,只要他执掌这个王国,这个王国就是这个世界上向地狱做贡献的最大国度。信中,他还深情地回忆了在地狱的那段时光。他愿意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架起一座可歌可泣的桥梁。他说到做到,让他王国的人民一年四季不停地向地狱贡献牲灵和各种各样宝贵的物品。地狱之王在见到这些物品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前经过时,想到了那个被熄推翻了的王——那个王一直对地狱不屑一顾,每年的贡献都与他的广大疆土和众多人民不成比例。随着熄王朝的贡献一年比一年增多,地狱之王对熄的恶感渐渐淡化了,甚至动了恻隐之心。久而久之,地狱方面与熄王朝竟然于不声不响之中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对此,熄感到十分地满意。他甚至利用在地狱时建立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关系,频频利用地狱特有的资源与力量,而地狱之王对此则表示沉默。在熄看来,这就是默许。他的回报就是在一年一度的地狱大典之际,准时递上一封优美的颂词以及堆积如山的贡品。

这一回,他竟然从地狱请来了专为地狱之王表演的乐师、歌者和舞者。

他们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就像无数的鱼潜游于汪洋大海之中。都城的老百姓毫无觉察,而熄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或栖息在屋顶上,或栖息在广场周围的大树上。

他们使熄感到亲切。

久违了,地狱的音乐与舞蹈。

那是一种何等有境界的音乐与舞蹈啊!它能使听者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它能使听者像挨了刀子的公牛一般狂跳起来!

点火之前的那段时间是安静的。

熄不禁想起了地狱。此时此刻,他竟有点儿怀念地狱的岁月。他忽然感到,原来地狱生活也另有一番味道、一番迷人之处。他看着那些地狱来者,就像看着数载未见的亲人一般,朝他们点着头。他的目光里甚至充满了感激——感激地狱的同伴这么多年来竟没有忘记他,能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来为他捧场。

感谢伟大而圣明的地狱之王。

士兵们手拉手,守卫着沉默的书山。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在接受最严格的训练。他们被编排成数个小分队,各就各位,分工精细而明确。

鼓声忽然响了。

一个年轻人举着火炬跑向了城楼。

人们都仰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楼。

年轻人出现在熄的面前。

熄点燃了火炬。

一片欢呼声。

年轻人转身又跑下了城楼,然后往广场的中心跑去。

一条长长的跑道,由两排士兵牢牢地把守着。

火炬牵动着所有的目光。

年轻人在巨大的欢呼声中,绕着书山跑了一圈后,开始攀登一个高高的架子。

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不断登高,在慢慢地上升。

年轻人登到架顶后,举着火炬,面朝城楼站着。熄站了起来,朝他摇了摇手。他将手中的火炬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才转向书山。鼓声起,如万马奔腾。他大声呼喊:“大王,万岁!”随即众人响应:“大王,万岁!”如风如雷,整个城市都在颤抖。

“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轻人猛然将火炬准确地扔到了书山之顶。那上面是放了松脂的,火“呼啦”一声,如一头狮子朝空中跳起。

下面,几十个士兵将手中的火炬一起扔到书山的底部。

书山很快就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人们也听到了怪异的音乐之声。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声音。它来自幽远的地方。只闻其声,却不见演奏者。它使人们感到了黑暗中的浪潮,荒野上的哀鸣,幽谷中的风声,寒冬时节的林涛。孩子们一个个躲到了大人们的怀抱里,惶恐地望着苍茫的夜空,仿佛有什么怪兽马上要从天而降。但这声音,又分明是迷人的。它让人心慌意乱,让人六神无主,让人血液奔突不止。它一会儿像一块巨石掷进池水,一会儿像雷声滚过头顶,一会儿像藤蔓纠缠着你的心,一会儿像惨白的绸子舞动在你的眼前。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忽单音忽共鸣,有节奏,有旋律,但都同样地使人感到陌生与疑惑。

鬼舞在乐曲声中开始了。

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只有熄。在熄看来,来自地狱的舞蹈,是人间根本无法比拟的。那是什么舞蹈啊,无拘无束,汪洋恣肆,一派自由,一派舒展。众鬼以轻盈的身体,飘荡、旋转在空气之中,如风筝,如蝴蝶,如雪花,如柳絮。那舞台是在天地间,是没有边际的。

柔软而光滑的长袖几次拂到了熄的面孔上。他闻到了来自地狱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驰神往。他拍击着手掌。而他身旁的人,除了觉得不时有一股阴风拂面而过,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奇怪地看着陶醉的熄。

音乐渐至高潮,鬼舞的影子忽长忽短地在飞舞。一会儿在天空,一会儿在地上。人们误以为这是火的影子。

人们渐渐不再恐惧,代之而起的是兴奋。

火越烧越旺。

火的声音与音乐的声音融为一体。

一阵阵热浪冲击着人群,使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地后退。但热浪又使他们一次次地陷入冲动,一次次地朝大火扑去。有的人衣服被火烧着了,只好在地上打滚。但还是有人不住地朝大火逼近。火光前,他们跳跃着、扭曲着的影子与鬼的影子混杂在一起。

在熄的眼里,却是一清二楚:何为舞者,何为人影。

城楼上,左侧巫师团的巫师们与右侧橘营的女孩们,眼睛都在放光。不同的是,巫师们的眼睛里是邪恶与欲望,而女孩们的眼睛里却是稚气和单纯。

大火的顶端,是蓝色的火焰。

那蓝色,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浪漫的蓝色。

火焰也是一番舞蹈。这番舞蹈,又是鬼舞所不能比拟的。它热烈、奔放,充满柔情却又充满力量。它在橘红色的大火顶端,跳跃着,摇曳着,变幻着,生机勃勃,气象万千。这是人类与魔鬼都无法模仿的舞蹈。

人们围绕着大火,也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并唱响了嘹亮的《帝国之光》——

帝国泱泱兮,

土无疆。

山高水远兮,

天地旷。

威风凛凛兮,

震四方。

万民欢呼兮,

熄为王。

红日高悬兮,

光万丈。

……

欢声雷动中,熄不禁站了起来,俯瞰着他的忠贞善良的百姓们,感动的泪水潮湿了他那阴郁的双眼。千万条晃动的人影与鬼影渐渐消失,他仿佛看到了一片海洋,那海洋被火光所染,红水沸腾,红涛滚滚。

人舞、鬼舞、火焰之舞,在八月十五那轮明月之下,酿出节日的盛大。

火焰之舞已抵达极点。它们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分开,轻盈、飘逸、柔韧、强烈,淡入天幕时则如风吹去,蓬勃而生时则如万木争春。巨大的火山,红火翻滚犹如巨大的红裙在旋转。

天越来越红,仿佛即将要熔化,流淌下来。

火焰的力量是神秘的,它撩逗得人们疯狂地扭动着,跳跃着。大地在无数双脚下颤动着。

热浪将天地万物虚幻成梦,天上那轮月亮犹如飘在水中。人们觉得身心皆飘离地面,在陶醉中摇晃。

就在人们狂歌劲舞时,蓝色的火焰忽地消失了,紧接着,人们看到了一颗颗硕大的雨滴洒向大火。那雨滴在火光的映衬下,一颗颗皆如钻石一般晶莹剔透。

火在稠密的雨滴下,刺啦刺啦地响着,渐渐地矮了下去。

“天下雨了!”一个孩子叫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只有火山顶的上方有雨,其他地方却无一滴雨。

一位白须苍苍的老者,望着天空,叹道:“那是火焰在哭泣啊!”

人们顿时停歌歇舞,喧闹的广场变得一片寂静。

成千上万颗水珠猛烈地扑击着大火。

站在城楼上的熄皱起眉头。

蚯赶紧凑过来:“大王放心,那火是灭不掉的!”

正说着,士兵们已经开始纷纷向大火上扔去早已准备好的优等松脂。那松脂一碰着火,就呼呼燃烧,丝毫不在乎水珠的泼洒。

火再次升高,水珠像被烤干了一般,渐渐消失。蓝色的火焰又跳动起来,并且越跳越高,到了后来,竟然扭曲着,仿佛在抽搐。

士兵们不再向火山扔松脂。

过了一会儿,火焰再度消失,空中有了更硕大也更稠密的水珠。它们顽强地洒向了大火。

老者用手拍打着胸膛,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很多人随之哭泣,有人甚至号啕起来。

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夜风从城外的旷野上吹来,将秋天的萧索带到了广场。

悲恸的哭泣声压倒了鬼乐的演奏——无论魔鬼们的演奏是多么地用力,也无法抵御这潮水般的、崩溃般的哭泣声。这长久压抑的哭声汇成江河,汹涌澎湃。

熄非常恼火。

蚯在熄身边说道:“大王,你误会了,这是他们在为大火而感动。”然后,他转身让人传下命令,“一刻不停地抛撒松脂!”

此后,松脂就一直不停地被抛撒到火山上。

蓝色的火焰再度升起,并且一直不停地跳动着。

号啕转为低声啜泣和长长的叹息。

从明日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本书,甚至再也没有一个文字。倒也干净,干干净净!

人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这座已经全部点燃、通体透明的火山。

灰烬如蝶,飞满天空。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巨大的沉默之中。

大约是在午夜,正当无可奈何、悲恸欲绝的人们准备散去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一本大书突然从火山的顶端呼地飞出,激起一团火星,然后迅速飞向高空。

但在人们的感觉里,它好像不是从火山的顶端飞出的,而是从火山的最深处猛地喷薄而出的。

所有的目光,都在出神地看着这一奇观——

它像一块燃烧的厚重的方块飞到空中后,竟哗地打开了,就像是一对优雅的翅膀。它没有立即飞走,居然在广场的上空漂亮地飞了两圈。那对翅膀有时展开,并不时地扇动,做翱翔状;有时双翅互相拍打,拍打时,就会升高,并且加快速度。

在熊熊的火光的映衬下,它像一只金红色的大鸟。

这只金红色的大鸟,让地上的百姓看得热血涌动、心驰神往。他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们望着苍天,体会到了一种天意。城楼上的人却看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像一颗流星优美地滑向苍茫的西北方向…… yOemiKZqmlWRa7k4LiX1imzIWjP3gGelu4uL5f7AOm+Bhp+lzaizLyO4vlyOK9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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