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思远眼睛盯着窗户,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他只是在思索。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我和他之间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化,起初是他盯着我,现在变成了我盯着他。
心理咨询师不是警察,我不能够追问他的真实身份、所在单位,甚至连发生过的具体事情,也只能是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应该主动去打探他不情愿说出来的任何话题。总之,依照心理咨询的基本规则,我根本不能对他寻根究底,而他却可以向我提出任何问题或者拒绝回答我的任何提问。
我的任务只是在他愿意的范围之内,为他提供专业的心理帮助,替他放松心情、减小心理压力。大多数时候,我必定是被动的。
“龙思远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叫龙思远。”他终于再次开口了。
“谢谢您的坦诚。”我笑着点点头。
“郭老师,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和单位,但是我承诺我说的事情都是真实的。目前可以透露给你的信息是,我在一个机构里还有点小权力。还是先跟你谈谈我的女儿芸芸吧,因为我现在最愿意谈的就是她。她是个很有悟性、心性又高的孩子,她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考不上清华、北大这样的一流学校,就去国外留学。去年,她以五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然后,就想去国外读书。我刚才告诉过你,我女儿已经在德国留学。我准备了一百万块钱给她,是人民币。你一定愿意知道,这一百万是怎么来的。”
一百万,我在心里琢磨这个数据。
目前一百万可以在长沙市中心买套一百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除去固定资产,我本人的现金存款还不到一百万,而我已经算得上是中产。
龙思远叹口气,喝了一口茶,而后接着说:“这一百万块钱的来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不过这肯定不是什么可以理直气壮摆到桌面上来的阳光收入。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我就叫他方老板,他参加一块地皮投标的时候找我帮忙,要我跟另外两家参与投标的公司打招呼,让他们不要参与竞价,方老板愿意给那两家公司各补偿一百万。因为那两家公司的老板是我的朋友,而且那块招标的地皮并不算太大,如果竞标不激烈,总价值也就几千万,所以让那两家公司放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方老板承诺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五十万。我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但是,这种做法目前非常普遍。
“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正在琢磨送芸芸去国外留学的事。我家里的财务状况只能算一般,我的爱人阿玲是一名律师,我不想让她太辛苦,加上她要照顾孩子,事业做得只是一般,一年的收入也就十万左右,何况这几年家里又买了新房,现在要一下子拿出几十、上百万,我们的现金积蓄肯定是不够的,可能要考虑卖掉一套房子。方老板正好这时候找我办一件这样的事,让我非常动心。其实我所在单位的业务范围,跟土地毫无关系,找那两个老板打招呼,纯粹是一种私下里的个人行为。当然,话又说回来,假如我手里没一点实权,人家凭什么听我的招呼?只是打个招呼,不会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把柄,就能拿到一百五十万,说实话,如此低风险高回报的机会并不多。我考虑了几天,还就法律方面的问题向阿玲咨询,当然我没说是我自己要参与这样的事情。阿玲说方老板他们那种行为属于串通投标罪,而像我这样收钱则算受贿,至少也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都是违反刑法的,是可能判刑的。我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方老板,跟另外参与竞标的两家公司负责人打了个招呼,要他们放水。果然,那两个负责人很给我面子,在现场没举牌。方老板一拿到那块地,马上答谢了那两家公司,一百五十万也立刻送到了我手里。他送的是现金,是用一口皮箱装给我的。阿玲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我说是找朋友借的,我有办法还,让她不用担心。
“这辈子,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我不是标榜自己,其实我以前一直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清廉的官员。如果我想贪,拿钱的机会当然是比较多的,只是,以前涉及的事情数额都没这么大,加上,我以前也没什么事缺钱用,所以,许多钱即使往我手里送,我都拒绝了。其实我有不少亲戚朋友是做生意的,我已经看明白了,这世道,如果你手里有权,有资源,想要挣钱,易如反掌;反过来,如果你一无所有,仅仅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挣钱,不是完全不行,但是,能赚钱的机会少得可怜,想要赚大钱,说得夸张一些,简直比登天还难。当然,极少数幸运的、有眼光的、能吃苦的人除外。
“我刚才说的是一百五十万,一百万给芸芸留学用,另外的五十万,我仍然存在一个秘密账户里。郭老师,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请求你帮助我拿这五十万去派上一点用场。具体用来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到时候再说吧!”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想要让我来帮你?我跟你非亲非故。”
“就是要非亲非故又值得信任的人才方便来帮我。要不要你帮忙,这个我还没考虑好,而且现在的情况也还没到非要你帮忙不可的地步,到时候再说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
他看看自己腕上的表,说:“哦,时间已经超过了。以后,我每次咨询,就按你们的标准时间吧,一次一个小时。”
看来他对我们这个行业已经做了一些了解。
这次咨询时间总计一个半小时,我笑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没关系,就按一个小时收费吧,一共三百块。毕竟,刚才我写协议也花了些时间。”
龙思远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不,我会交四百五十,我占用了你一个半小时,做人要公平。看来,我确实找对人了,跟你交流一下,我心里轻松了很多。不过,最沉重的话题,也就是我陷入的那个圈套,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到底该什么时候告诉你,甚至最后要不要告诉你,我自有分寸。”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说实话,送走龙思远,我的心情变得很沉重,这颗心揪得紧紧的。
当然,心理咨询师有办法随时调整自己的心态。
袁思静走进来,看看我的脸色说:“今天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很奇怪?”
我叹口气说:“关于这个人,我什么也不能跟你说,不是‘奇怪’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你没看到我大伤元气吗?”
袁思静非常清楚我们这个行业的规则,不是每个来访者的故事都可以当作案例来讨论。
她调皮地笑着说:“但愿下午来找你咨询的美女作家能让你恢复元气。”
我虚弱地、长长地叹口气,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我暂时没精神理会她,更没精神理会什么美女作家,而让我如何也没预料到的是,这个陌生的女人会以她的方式深深地参与进我的命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