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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出国

唐贞观元年(627年)正月至五月,玄奘在长安大觉寺,除了加紧学习梵语外,全部时间都拖延在办理出国护照上。自他会见波顿以后,便与几个僧人联名写了一份申请,请求出国并办理西出边关的护照(当时称为“关所”)。等了好久,不见朝廷的批复下来,又写了几份申请,仍然毫无音讯。

这时唐高祖李渊已经退位,而太宗李世民登帝位还不到一年。边关常有突厥入侵,战事时紧时松,朝廷对西出边关的护照一概停止办理。听到这一消息,原来联名的几个同伴都打了退堂鼓,放弃了西行打算。玄奘无法领取护照,也没有办法再去劝说他的同伴,只好准备一个人秘密出国。

唐贞观元年(627年)九月,关中、关东、陇右、河南等地发生饥荒,李世民下诏,“僧俗人等可以四处随丰觅食”。趁着这个机会,玄奘夹在难民的队伍里,离开长安城,开始了西出边关的艰难历程。

他从长安出发,路遇一位天水僧人,名叫孝达,他在长安学经期满,欲回天水,玄奘与他结伴而行。到天水后,孝达回乡,玄奘在天水住了一宿,又随客商经兰州到达武威。

武威当时叫凉州,是河西走廊的一个大都市,居丝绸之路的咽喉之地。商业兴旺,都市繁华,长安与西域之间的客商往来频繁,络绎不绝。

玄奘在这个热闹的边疆重镇住了一个多月,当地寺院请他讲经说法,引来了许多听众。听众之中有不少西域商人和僧人,他们都称赞玄奘仪态俊雅,学问精湛。经他们传扬,玄奘的名字和才学很快传向西域诸国。由于在讲经法会上,法会住持僧人介绍玄奘时,无意中透露出玄奘准备出国的愿望,所以他未到西域诸国之前,大唐高僧欲到西天取经的消息已到处传扬开来。

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人向凉州都督李大亮报告了。李大亮是一位刚正不阿的人,深得李世民信任。当时唐朝初得天下,为防止边患,严禁百姓出境。李大亮听说玄奘准备出境,便把玄奘传到都督府,追问情由,才知玄奘欲往天竺,没有得到朝廷获准,属于私越边境,于是逼令玄奘东还长安。

从李大亮都督府回到寺院,玄奘陷入进退两难境地。此时凉州寺院有一位年迈高僧,名叫慧威,十分赏识玄奘的才学和取经志向。他写了一封信,让玄奘带着去瓜州,见他的好友独孤达,请求帮助;又派两名高足慧琳与道整,暗中护送。情急之下,玄奘一行三人当晚离开了凉州城,一路上怕官府追捕,只好昼伏夜行。

瓜州在今甘肃省安西县东,距敦煌不远,是唐朝最西面的一个重镇。玄奘经张掖到瓜州后,慧琳与道整返回凉州,玄奘带着信去见独孤达。

独孤达时任瓜州刺史,曾与慧威同在凉州寺院习经多年,交情深厚,见过信后,对玄奘的西行并不留难,让玄奘住在自己的公寓,并向玄奘介绍了西行路线。

当时由瓜州往西域有南北两条路可走。南路是从瓜州南行,过敦煌出境,再经于阗(新疆和田县),西越葱岭入中亚细亚地区。北路是由瓜州北进伊吾(新疆哈密)、疏勒,越葱岭进入中亚细亚地区。独孤达对玄奘说:“走北路比较安全,现在商侣大都走北路。”玄奘听后决定从北路出境。

正在商议之时,瓜州州吏李昌来到独孤达公寓,拿出一道公文递给独孤达看。上面写着“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原来是一张通缉令,是凉州都督府李大亮发出的。他听说玄奘离开凉州向西而去,并没有回长安,立即发出通缉令追捕。

李昌与独孤达这时心情十分紧张,商议后让玄奘赶快离开瓜州。李昌对玄奘说:“否则,凉州官吏追捕到此,我和刺史大人都无法为你遮掩了。”

当晚,玄奘离开刺史住所,到瓜州寺院暂住。他想寻一向导后便立即起程。

第二天一大早,玄奘随着寺院僧人做完功课,便到寺院门口踱来踱去,注意观察前来焚香礼佛的香客,意欲寻求西行同伴。

至中午时分,见一胡僧,西域僧人装束,身材魁梧,头戴毡帽,身系腰刀,前来礼佛。玄奘心中一动,待他礼佛完毕,请他到僧房说话。交谈之中,知他名叫石磐陀,是一个行脚僧人。他听到玄奘西行的意愿后,提出条件,请玄奘先收他为徒,然后护送玄奘西行取经。玄奘很高兴,立即在佛像前先为他受了“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食肉),让石磐陀一一领受承诺,然后口念功德经收他为徒。石磐陀叩头致谢。礼毕,石磐陀在寺院门口购得一些果饼,返回僧房,与师父边吃边谈,约定第二天中午城西门口相见,一同起程。

第二天一早,玄奘匆匆买了一匹马,准备了一些衣物干粮,然后出城等候。中午到了,不见石磐陀到来,守城军士以奇疑的目光看着这位徘徊已久的出家人。玄奘怕节外生枝,往前走了一程,躲过守城军士的视线,坐下等候。黄昏时分,石磐陀带着一位牵着马的老翁来到城门外,与玄奘相见。石磐陀告诉玄奘,这位老翁是他的朋友,对西域的路极熟,曾去伊吾国(今新疆哈密,当时的境外)30余次,请他来出些主意。玄奘与老翁见礼之后,对老翁说:“贫僧欲往西天求取真经,无奈路途生疏,烦请老丈指点。”老翁对玄奘说:“我本是伊吾国人,来瓜州经商多年。瓜州北面50余里有条瓠卢河(即疏勒河),河的南岸就是玉门关,是去西域的必由之路。在玉门关外西北方向,有五座烽火台,均有官兵守望,盘查很严。各烽火台之间相隔百里,其间尽是沙漠荒丘,只有烽火台附近才有水草。过了烽火台,就是莫贺延碛(今甘肃安西与新疆哈密之间的大戈壁),古称流沙河。这流沙河方圆800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遇到大风刮来,黄沙起浪,道路覆盖,成群结队的人也会迷失方向,茫茫无际的大沙漠,不知困死多少行人。在没有大风的情况下,行人一般都是以死人的白骨为西进的路标。西行的路太危险了,你还是多作考虑,勿轻自己的性命。”

玄奘回答说:“谢谢老丈指点。不过贫僧西行是在佛前发了誓的,不达目的,誓不回返。纵然死在半路,也不悔恨。”

老翁见玄奘态度坚决,知道劝阻已是无用,便指着他的坐骑——一匹又老又瘦的红马,对玄奘说:“如果你一定要西行,可乘我这匹老马。你不要小看它,它往返伊吾15次,知途健行,对你会有帮助的。”

玄奘感谢老翁真诚相助,遂与他换马,将自己的马匹赠给老翁。老翁走后,玄奘与石磐陀装束停当,立即起程,连夜赶路。三更时分,到达瓠卢河。

瓠卢河,水势湍急,深不可测。但只有3米多宽,岸旁恰有几棵梧桐树,石磐陀砍了些树木,搭成一座便桥,牵着马与师父安全过河。

过了河,玉门关的灯火依稀可见。玄奘与石磐陀躺在草地上休息,由于赶了50多里路,玄奘疲乏至极,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天上的星星暗淡下来,石磐陀却没有一丝睡意。他坐卧不宁,几次起身在草地上徘徊。临行前瓜州老翁的话使他忧心难眠。他想,玉门关外五烽,盘查严格,很难通过;其间只有烽火台附近才有水源,要取水就会被发现,假若不被抓获,也有渴死的危险。想到这里,石磐陀改变了主意,已有后悔之意。

临将拂晓,玄奘醒来,刚欲起身,石磐陀拔刀而起,眼露凶光,提着腰刀在玄奘面前犹豫徘徊。玄奘知他起了异心,也不惧怕,盘腿打坐,双手合十,眼睛直盯着他。相视很久,石磐陀下了几次狠心,但高高举起的腰刀却始终落不下来。他手软了,围着玄奘绕了两圈,突然把刀一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央告说:“师父,不是弟子起了歹意,实在是因为前面凶多吉少,风险太大了!只要有一处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的性命就完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只求师父不要再往前走了,再走下去非送死不可!”

玄奘依旧镇定自若,盘膝跏趺,用平缓的语气说:“不受磨难,哪得真经?没有恒心,怎能成佛?你既然后悔了,现在返回瓜州还来得及,我绝不强留。”石磐陀道:“师父此去倘被捉住,供出我来,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怎么办?”玄奘道:“我可以起誓,假如不幸被捉,决不会供出你的姓名。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我不怪你,你走吧!”石磐陀这才放心,拾起地上的刀,插入鞘中,然后向玄奘拜了三拜,策马返回瓜州。

石磐陀走后,天已大亮。玄奘骑着瓜州老翁赠送的老瘦红马,过了玉门关,向前行进80多里,远远望见一座烽火台,便是玉门关所辖五烽的第一烽,名叫白墩子。玄奘恐怕被守望的哨兵发现,隐伏在沙丘下,准备夜过烽火台。

夜幕降临,群星闪烁。玄奘小心翼翼地向烽火台跟前移动。至烽下,看到一池清水,他下了马,取出皮囊盛水。忽然一连串冷箭从头顶掠过,接着又是一箭射来,擦伤膝盖,伤势不重。玄奘拔出扎在裤腿上的箭杆扔掉,索性高喊:“我是大唐来的和尚,不要射我!”边喊边向烽火台靠近。

台上的哨兵开了门,点上灯笼,带他进去见校尉王祥。幸亏王祥是个信佛的人,问明情况后,对玄奘很尊敬。王祥考虑到西行路上艰难,表示愿意送玄奘到自己的老家敦煌去,在那里长住讲经。玄奘不肯答应,斩钉截铁地说:“我为了探求佛学真谛,才冒死出国。如果校尉不肯放我西行,我情愿领受刑罚,但绝不向东后退一步!”

玄奘西行的意志,感动了王祥。王祥留他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王祥让兵士牵出玄奘的马匹,归还于他,又送给他一些水和干粮,并亲自送玄奘到10里之外。王祥指着前方说道:“从这条路往西北,可以直达第四座烽火台。守台的校尉叫王伯陇,是我的本家,心地和善,你到那里说是我送你来的,他一定会帮助你。”听罢,玄奘洒泪辞别。

按照王祥的指点,玄奘绕过了第二烽(红柳园)和第三烽(大泉),到达第四烽(马莲井子)。赶了三天的路程,人困马乏,玄奘想取些水草暗中渡过第四烽,以免台上守兵留难。可是潜至烽下取水时,又被飞箭所阻。他知道已被发现,和上次一样,急忙大喊。守兵开门点灯,带他去和校尉王伯陇见面。他说明经过,受到王伯陇款待。第二天早上,王伯陇送他一大皮囊水和马料、干粮等,告诉他说:“第五座烽火台就在前面,名叫星星峡,守台校尉性情粗暴,恐有意外,但抄别条道路可绕过第五烽,直达野马泉,到那儿再取水吧。”

玄奘辞别王伯陇,向野马泉行进,由此进入800里沙碛的莫贺延碛。这莫贺延碛俗称流沙河,黄沙茫茫,一望无际。玄奘走了几天,迷失方向,找不到野马泉。困乏至极,下马歇息。取出皮囊刚准备喝水,不料一时失手,竟倒翻水袋,把一皮囊水倾覆在沙漠里。这是沙漠旅行无法补偿的损失,他懊丧极了。想回第四烽取水,便勒转马头,向东走了几里。心中又想到:“我当初立誓,若不到印度,决不向东后退一步。现在宁可西行而死,也决不东归而生。”于是,掉转方向,向西摸索前进。

800里戈壁沙漠,空旷寂静,渺无人烟,不知何处是个尽头。至于野马泉在什么方位,他弄不清楚。他只有一个目标:向西,向西,向西进发!只要还没有倒下。黑夜中的莫贺延碛,只有死人的白骨闪烁着磷光,好像天上的繁星。白天沙漠中的热风,裹挟黄沙,闷热难耐。走了4夜5天,玄奘滴水未沾。起初只是口干舌燥,喉咙疼痛,后来浑身燥热,呼吸困难,眼睛睁不开了,马也不能动弹了,人和马都昏昏沉沉倒卧在沙石上。

其实,经过4夜5天的向西挺进,距离沙漠中的绿洲——野马泉已经不远了,只是他没有发现而已。僵卧到半夜,昏死过去的玄奘又被一阵清风吹醒,马也能站立起来了。他振作精神,勉强走了一段路。这时他的坐骑,那匹瓜州老翁赠送的老瘦红马,忽然向另一方向跑去,像拼命一般,玄奘怎么都控制不住。跑了一段路,拐过一个沙丘,只见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中间是一汪清泉,这就是野马泉。玄奘高兴极了,跳下马来,人和马都喝了个痛快,这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

那老瘦红马喝够了水,把头伸过去碰撞玄奘。玄奘立起身来,感激地抱住马头,脸面与马面紧紧贴在一起。他惊异这老马的灵性,也庆幸两条生命的复苏。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绿茵茵的野马泉,不知给过多少行人的生命。

玄奘在野马泉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盛水取草,继续西进。两天后终于走完了800里戈壁沙漠中的最后一段路程,到达伊吾国境,即今天新疆哈密县境。

玄奘抵达伊吾,算是出了唐朝国境,当晚投宿玉佛寺。寺中有三位中国僧人,没有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大唐取经的高僧。其中最老的一位,在该寺住了30余年,还不曾见到一位中原僧人来寺。当他听说来者是大唐取经的高僧,衣服都来不及穿整齐,赤着脚出来迎接。一见面像见到亲人一般,抱着玄奘痛哭起来。他哽咽地说:“哪里会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故乡的人啊!”老和尚很快吩咐人给玄奘打扫净室,安排玄奘在寺中云水堂居住。

玄奘到达伊吾的消息传开,玉佛寺忽然热闹起来。城中百姓和佛门弟子,听说大唐和尚西行求法,路经此地,都前来参礼。伊吾国王亲自来到寺中,恭请玄奘移驾王宫居住。这是玄奘西行以来第一次在境外受到隆重礼遇。

住进伊吾国王宫以后,玄奘几个月来的紧张心情得到了放松,身心一阵轻松。他回想起离开长安以来的边关之行,险象环生,犹如梦幻一般。凉州传讯,连夜逃离;烽火台下,响箭逼人;沙漠失水,险些渴死。现在总算走出了国境,迈出了艰难的一步,真有几分劫后余生之感。前几天还是单人独骑在大漠中熬煎,哪里会想到如今能躺在宫殿里静养。他不由得想起了馈赠良马的瓜州老翁,想起了撕扯公文的瓜州州吏李昌,想起了大义放行的烽火台校尉王祥和王伯陇。他们还好吗?这人世间毕竟有真情和道义存在,毕竟还有伟大与渺小之分,这些人的义举难道仅仅是处于对佛门的虔诚吗?难道他们的义举不同样也是一种修行磨炼吗?想到这里,玄奘顿时觉得,修行的路子原来十分宽广,经书之外的世界则更大更广,而旅途中的危难、疲劳又算得了什么呢?玄奘明白了,几个月来的边关历险和生死荣辱,实在是一次灵魂的净化。西行,不是简单的旅行,也不只是信仰信念的检验,而更重要更本质的是精神境界的升华与磨炼。 /opMzVVLpfEdvosXIKsii4D0vKo85pLScphKioUzmeQAHqnIlC9FmGNn/3bDRps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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