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玛妮雅不得不承受着身为亡国奴的苦难时,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在他供职的学校里,有一次,一名学生因为写错了俄语语法被校长伊凡诺夫处罚。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为他的学生辩解道:“伊凡诺夫先生,要是这个孩子写错了这句话,那一定是出于疏忽。您写俄文也会写错—其实您常常写错,不过我相信这个孩子和您一样,决不是故意的。”不过,伊凡诺夫校长没有接受他的解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迅速恶化。
回到家之后,斯可罗多夫斯基经常和夫人谈论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这时,玛妮雅也会坐在父母身边。可是,每当她听到“伊凡诺夫……沙皇……放逐……西伯利亚……”这些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的、让她无比厌恶的词时,她就会连忙站起来,溜进父亲的书房。
书房是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家中最漂亮、最整洁的房间。玛妮雅常常昂着头在里面走来走去,有时会呆呆地站在她特别喜欢的东西前。房里有桃木做的法国式大写字台,有覆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安乐椅,这些家具都清洁光亮。玛妮雅常和姐姐们一起聚在这里做功课。屋子尽头的墙上,有一张主教画像镶在结实的金色相框里;窗台上有座翠绿孔雀石座钟,中间鼓起并且能发出亮光;旁边的架子上放着装饰有法国国王路易十八头像的蓝色塞夫勒瓷杯,并刻有“不许碰”的字样;另一面墙上挂着气压计,镀金针在白色的标度盘上闪着亮光;屋子的角落里是一个装有玻璃门的书橱,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架子上摆着的小天平、玻璃管、矿物标本,甚至还有一个金箔验电器……玛妮雅知道,这些都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以前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常把这些东西带到课堂上去,但自从政府命令减少自然科学科目的教学时间后,这个玻璃门就再没被打开过。
这些器械对玛妮雅来说有些神秘,她记得父亲曾经告诉过她这些东西的名字—“物理仪器”。“物理仪器”?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古怪,不过,玛妮雅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名字,这也许是因为她那超人的记忆力,也许是因为小孩子固有的好奇心,也许……
得罪了校长伊凡诺夫,这对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显然是一件坏事。不久之后,伊凡诺夫就利用职权解除了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已经担任了六年的副督学职务,强令他们全家搬出按职务分配的住房,并降低了他的工资。
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一家只好搬到一所租金比较便宜的房子里居住。这时,玛妮雅母亲的病情也不断加重,出现大量吐血的症状。父亲只得把她送往疗养院,那里空气新鲜,她可以到那里去调养。
大姐素希雅陪妈妈去疗养院的那天早晨,姐姐们唉声叹气,忧心忡忡。玛妮雅没有任性,一声不吭地留在家里看家。临别时,她跑上去要和妈妈亲吻,妈妈流着泪用手挡开了她。
为了补贴开支,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开始在家里接收寄宿学生。开始是三个,后来增加到六个、十个。他供给学生食宿并进行个别辅导。家里来了这么多人,妈妈不在家的寂寞感暂时消失了,但这所房子变得像一个吵闹的磨坊,父亲再也没有时间照料自己的孩子。从前,全家常常聚在一起听他朗读被查禁的波兰文学作品,大家亲密地交谈,但现在这样愉快的夜晚也离大家远去了。
母亲休养归来后,家里又遭遇了一个更大的不幸。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名寄宿生突然出现严重腹泻和高烧。这种情况下,照顾生病的学生自然成了玛妮雅姐妹的任务。素希雅和布罗妮雅片刻不离病人左右。幸亏治疗及时,第二天早上学生的烧就退了。医生诊断为急性伤寒。但是不幸的是,素希雅和布罗妮雅却被传染上了。
接下来是极其可怕的几个星期。一间屋子里,母亲要尽力压住一阵阵发作的咳嗽;另一间屋子里,两个小女孩因高烧而呻吟着,颤抖着……
▲居里夫人的母亲布洛尼斯洛娃
一个星期三的早晨,天刚亮,父亲便叫醒约瑟夫、海拉和玛妮雅,孩子们看到父亲在一夜之间突然脸颊凹陷,眼神中包含着无限的悲痛。父亲带领他们来到大姐的房间。只见穿着白色衣服的素希雅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失去血色的脸似乎在微笑,头发剪得很短,样子仍然非常漂亮。玛妮雅紧紧地盯着姐姐,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举行葬礼的那天,玛妮雅穿着黑色小斗篷,步履沉重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她脸色苍白,眼神里有无限的悲哀。布罗妮雅则在病床上哭泣。身体虚弱的斯可罗多夫斯基夫人在公寓前的走廊里慢慢地走着,因为不能外出,她只能顺着一个个窗户默默地为自己十四岁的大女儿送行。
▲居里夫人的父亲乌拉狄斯拉夫·斯可罗多夫斯基
曾经很美丽的母亲现在几乎只剩下一个影子了。善良的卢希雅姑母为了帮助照顾母亲来到了这个家。一进门,她就以各种借口让孩子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他们的母亲患着可怕的肺结核,假如传染给他们可怎么办呢!海拉的气色还好,最让人担心的是面色苍白没有精神的玛妮雅。
斯可罗多夫斯基夫人已经预感到即将辞别人世。她希望在离开前自己能做好准备,不致因此搅乱一家人的生活。1878年5月9日,在她请求之下,医生离开了她,并请了一位牧师来。也许,只有牧师能理解这个基督徒最后的痛苦,知道她想到留下四个孩子要丈夫照管时的伤感,想到自己离世后几个孩子的前途时的担心。
在家人面前,斯可罗多夫斯基夫人始终面色平和。临终时,她的样子很优雅。她的丈夫和儿女们环绕着她整洁的病榻。她那美丽的灰色眼睛逐一注视着那五张灰暗的脸,好像是由于自己引起他们如此痛苦,而在请求他们原谅。
她吃力地举起颤抖的手,画了一个十字,给他们全体以祝福。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爱你们。”
玛妮雅第二次穿上了黑色丧服。
失去母亲的日子是万分悲痛的,父亲虽然把全部空闲的时间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但他笨手笨脚的照料显然不能抚平孩子们心灵上的伤痕。
1881年,哥哥约瑟夫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华沙大学的医学系;布罗妮雅也从一所公立高中毕业;而十四岁的玛妮雅,则不得不从自己所上的私立学校转学到了布罗妮雅刚刚毕业的那所公立学校。玛妮雅其实并不想离开,因为公立学校实行的是俄国奴化教育政策,完全禁止学生讲波兰语。可由于当时私立学校是没有资格发放文凭的,玛妮雅又不甘心只接受一点儿中学教育,所以转学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在新学校,玛妮雅的功课仍然是全班第一,班上许多俄国、德国和犹太血统的同学都对她十分佩服。但是学校教师和管理人员对波兰学生的敌视态度,让玛妮雅感到切身的痛苦。不过在学校里,对俄国统治者的共同仇恨使她很快结识了好友卡齐娅,这两个女孩常常相约一起上学,共度这段痛苦的时光。
在上学的路上,她们会路过萨克斯广场。那里竖着一座壮丽的方尖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纪念效忠于皇帝的波兰人”。这是沙皇给那些奴颜婢膝的波兰人的“礼物”。波兰人都很厌恶这个东西,玛妮雅和卡齐娅每次经过它时,都会像其他波兰人一样对雕塑吐一口唾沫。她们还常常谈论学校的教导主任梅耶小姐。这位教导主任总是穿着一双走路时不出声音的软底鞋,以便在学生们说话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走到他们的身边。玛妮雅厌恶地说:“在老师中像梅耶小姐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这些人哪里是来教书的,完全是来监视我们的。”
不久之后,玛妮雅因为表现出对俄国统治者的怨恨而遭到了校方的训斥。那是1881年3月的一天,报纸刊登出头号新闻: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二世被暗杀。
“万岁!”玛妮雅和卡齐娅快乐地欢呼着,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在课桌间跳舞。那时,全国上下正被迫为沙皇去世而服丧。
穿着平底鞋的教导主任梅耶小姐突然闯入教室,声嘶力竭地吼道:
▲亚历山大二世
“你们快给我停下来!今天是全俄国的悲痛日,伟大的俄国皇帝陛下去世,你们应该感到沉痛!可你们竟在这里跳舞,成何体统!说!这是为什么?”
回到家里,玛妮雅一下子扑到爸爸怀里哭了起来:
“请原谅,爸爸……”
爸爸慈祥地抚摸着玛妮雅的后背。他想,玛妮雅如果出生在其他国家,她应该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可现在……
一天,上地理课时,玛妮雅看见同学莱欧妮·库妮茨卡眼泪汪汪的,清秀的面孔毫无血色。原来,库妮茨卡的哥哥和同伴策划推翻俄国统治的活动,结果被人告发了,俄国人明天一早就要绞死她的哥哥。玛妮雅惊呆了,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男孩年轻的脸,看见了绞架、刽子手、绞索……
那一晚,她和卡齐娅都没去上跳舞课。玛妮雅、海拉、布罗妮雅、卡齐娅和她的姐姐乌拉都守在库妮茨卡的屋子里,守在她的身边。其实她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为她分担悲伤。她们流着泪,温柔亲切地照料着痛苦的库妮茨卡,为她擦拭泪水,劝她喝一点热茶……
在经历过重重磨难之后,玛妮雅终于迎来了毕业的一刻。1883年6月12日,玛妮雅参加了中学毕业典礼。
“现在由教育院长向本年度毕业生中最优秀者授予金质奖章—玛丽·斯可罗多夫斯基!”
军乐嘹亮,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玛妮雅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沉着地走上领奖台,宽阔的额头光洁美丽。列席参加颁奖仪式的父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双湿润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台上的小女儿。玛妮雅按习惯穿着紧身的黑色礼服,胸前别一束茶红色的蔷薇,看上去像个大人一样。
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高兴极了:“我们家获得过金质奖章的已经有三个人了—约瑟夫、布罗妮雅和玛妮雅,连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有了金质奖章。”
可接下来他开始为女儿的前途发愁了。让玛妮雅做什么好呢?她还没有满十六岁,而且身体十分单薄,现在就去工作,显然还早了一点儿。让玛妮雅继续深造,家里又拿不出这笔钱。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最后决定,在玛妮雅选择职业之前,先让她到乡间的亲戚家里去住一年。
于是,玛妮雅离开华沙,被送到波兰南部克拉科夫的乡下。她先是住在叔叔克萨威尔先生的家里。克萨威尔叔叔有一个牧场,养着五十多匹纯种马。在这里,玛妮雅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女骑师。
除了骑马,玛妮雅还喜欢在森林里闲逛。乡村生活让她感觉十分惬意,正如她给卡齐娅的信中所说:
“我已经不记得有几何和代数这些东西,我把它们全忘光了。生活在美丽的绿色世界里,无论走到哪儿都是鸟语花香,一片绿色田野,空气清新!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精神振作不起来的话,我真有点不正常了。卡齐娅,我真想让你也享受一下这里的风光,在我的一生中,说不定这是最美好的时光。没有比现在更幸福的了。”
▲居里夫人画的素描。她曾带着图中的小狗一起度过了乡下的生活。
夏天过去,玛妮雅来到了斯德齐斯拉夫叔叔家。她和三个堂姐妹一起,穿着农村姑娘鲜艳的服装,戴着面具,去参加一种叫“库立格”的舞会,那也是在狂欢节举行的一种周游各地的特殊旅行。她们坐在雪橇上,在黑夜中驶过雪地。小伙子们穿着彩衣,骑着马在车辆左右奔跑,一面欢呼, 一 面挥舞着火把。玛妮雅觉得自己简直置身在童话里。
另外一辆雪橇驶到她们面前,上面坐着几位乐师,用小提琴演奏着醉人的波兰民间舞曲,克拉科维亚克、马祖卡或华尔兹。雪橇颠簸着,经过结冰的斜坡时滑得令人晕眩,但他们手中的弓从来不会拉错一下。
这支队伍停在一幢房子前,好客的主人在笑声和快乐的喧哗声中走出来,对来客表示欢迎,然后把这一群人引进家里。乐师们奏起舞曲,青年们欢呼着,在前厅里翩翩起舞。他们受到热情的款待,接着又去另一位朋友家,之后又访问了第三家和第四家,而主人们也跟着他们的客人一道上路。
▲同班同学画的居里夫人的记画像丛书
太阳升起来了,雪橇还响着铃铛继续驰过积雪覆盖的田野。精神焕发的人们再一次到一户人家做客,然后又向前驶去。
直到第二夜,这队雪橇才在这一地区最大的房子前停住,“真正的舞会”将在这里举行。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有说有笑地拥进大厅,乐师们演奏起乐曲。随着小提琴那热烈动人的旋律,十六岁的玛妮雅迈着轻快的舞步在地板上舞动着,直跳到天亮鞋底被磨穿。
玛妮雅写信给卡齐娅说:
“我们想起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夜里睡,有时白天睡;我们跳舞,我们淘气;照我们吵闹的程度,简直应该把我们关进疯人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