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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土豆的人︻外一篇︼

田鑫

在众多植物中,我只跟土豆有仇。虽然玉米曾划烂过我的手臂,豇豆曾让我食物中毒呕吐不止,但是它们都没有要我的命,也没有要我身边人的命;而土豆,众多的土豆,集合在一辆车上的众多的土豆,却夺走了我母亲的命。

一地的土豆被一个一个捡拾起来,装进袋子,码到架子车上,它们原本应该跟着父母回家,却在半路起了歹心,整整一车栽倒在母亲身上。父亲把母亲从土豆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她就像个大土豆一样,软塌塌的。

我看着母亲躺在一堆土豆中间,气若游丝,而土豆却没有一点自责,心里就记恨起土豆来,恨它们恩将仇报,这块地离家最远,但是父母最为上心,最好的肥料给它们,最多的汗水给它们,最后落了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谁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母亲没了,留在地里的另一些土豆直到快入冬了,才被亲戚们挖回家。而埋母亲的那块地,从此再也没有种过土豆,我们不想让母亲和仇人住在同一块地里。

仇恨有时候很奇怪,恨的时间长了,竟然会让你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你仇恨的事物,土豆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本来要和它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却偏偏摆脱不了它,地里种的是土豆,窖里窖的是土豆,每顿饭里是土豆,更要命的是,村庄里的人还要和土豆打一辈子交道,熟悉它们,伺候它们,说不定哪一天遇上饥荒,只有它们能和人一起挺过难关。为了不至于饿肚子,我也学着妥协,接受这些不管你生气还是高兴还是悲伤它们都板着脸待在原地不动的土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活在村庄里的人,其实和土豆是最接近的。你看,村庄里的人灰头土脸的,走在阡陌之间,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土豆也是,它躺在大地上,不像小麦、玉米和高粱,一开始只长着几片叶子,只要给它们时间叶子就能变成秆儿,它们就会神气地站在大地上,等它们结了穗,就把子实顶在头顶或挂在半腰里,一个个炫耀似的;而土豆从下种的时候开始,就看不到任何丰收的希望,它们长在地里,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也不准备给你任何信号,你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丰收还是歉收,一颗心一直悬着。它一如自己的名字,低调,不到土被刨开的那一天,绝对不显山露水,让人捉摸不透。等土豆生长要有奶奶那样的耐心,土豆撒进土里,她只关心天气,从来不去地里,估摸着土豆已经把土顶出包来了,才挎上小竹篮,去地里挖已经熟透的土豆。她的判断依据是,地裂出来的缝儿,只有彻底熟透的土豆才耐不住寂寞,把土顶一个包,露出地面透气。

吃多了土豆,村庄里的人都带上了土气,低调、稳重、木讷,他们和土豆一样,行走在大地上。他们面带土色,皮肤和内里如一;他们说着土话,一张嘴就是一股泥土的气息;他们像土豆一样散落在大地上,因此要闹清楚一个人就先得闹清楚一颗土豆。

土豆是和土最近的作物,名字也接地气。土豆土豆,这广阔的土地里种出来的豆子,一听就是大地之子应该有的名字,不过它们也没有免俗,同时还有马铃薯和洋芋这两个洋气的名字。这让我想起包括我在内的本家兄弟们,出门在外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个官名。在村庄里,我们原本有一个土豆一样带着土味的小名,这些从家谱里排列下来的汉字,带着祖上的恩泽和父母的期望,可是它们不是太土就是太生僻,或者用普通话读起来显得别扭。不管是工地抱砖头的,还是混进写字楼里整点上下班的,我们这些散落在各地的兄弟,像商量好了一样,把谱系排列下的小名,改成一直想改却没机会改或者自己觉得朗朗上口的大名。于是,我们每个人都像土豆一样,有了两个或者三个名字。

有人给家族建了个微信群,被拉进去一看我就乐了,群里的每一个备注了名字的,都不认识,像陌生人,一一试探之后,才发现大家用的全是大名。因为提前不需要沟通对号,一个群里的兄弟有好几个用的是同一个大名,只能再改。我们这些兄弟,有了大名之后,就努力地朝着大名所代表的方向活着,在一些新认识的人那里,我们叫马铃薯或者洋芋,并且我们尽量把叫土豆时的属性隐藏起来。我们说普通话,尽可能把方言的那部分遮蔽,走路尽可能把佝偻着的身板挺直,吃饭尽可能不暴露喜好面食少油多盐的习惯。有意思的是,分开时间长了再遇到一起,就不知道是用方言还是普通话交流,经常是两个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一不注意,音调就拐到了方言里。两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在村庄外的地方,我们跟一颗藏在土里的土豆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一旦回到故乡,就藏不住了,土豆就是土豆,每个人都知道的土豆,不管改成什么名字,在乡亲们嘴里,我们始终是那些长不大成熟不了的土豆。

恨了那么久土豆,后来又吃了那么多土豆,还和土豆有那么多的相似点,但是我们最终还是不懂土豆,于是就羡慕那些懂土豆的人。在所有艺术家里,我觉得,梵高是最懂土豆的,要不他怎么能画出《吃土豆的人》那样一幅让人看一眼就热泪盈眶的画呢。他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我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土豆的人,就是用他们这双伸向盘子的手挖掘土地的。因此,这幅作品描述的是体力劳动者,以及他们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自己的食物。”抛开梵高的创作谈不说,只看着这些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吃土豆的人,他们似乎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他们骨节粗大的手和适合在沉重的劳动中喘息的鼻子,以及足以跟土地对抗的粗布衣服;他们面对土豆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食物,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渴望的光芒和感恩的仁慈……这些都足以为我作证,证明我对梵高的评价。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曾经生活的乡村和一直在吃的土豆竟和艺术这么近,近得似乎生活就是艺术,是一幅谁也画不出来的画。看来,只有天才梵高画出来了。

其实,我早已改变了对土豆的偏见和傲慢,在时间的撮合下和它握手言和,并将它作为召唤同类的信物。腊月回乡,那些在外面叫马铃薯和洋芋的兄弟们,聚在低矮的屋子里,靠近火炉取暖,这时候他们都叫土豆。而那时候炉火正旺,几颗土豆在炉箱内正接受着火的煨养,它们已经开始散发香味。炉灰里扒拉出来的土豆,已经比放进去前小了很多,但是酥软、可口,几个兄弟顾不上吹去土豆上的灰,就张口咬下去。这一刻,你会发现,梵高的油画复活了,画面上的人物换成了我和我的兄弟们。面对这热腾腾的土豆,我们这些回乡的土豆们,在炉火旁露出了原形。

孤独的树

山挡在两座村庄之间,不是很高,山腰处也有近道可走,可人们偏偏要爬山,时间长了,在山顶低洼的地方踩出一条路来。从高处看下去,这条路就是一个标准的人字形,撇部直直插进一座村庄,捺部铺进另一座村庄。撇捺的交会处,是一棵柳树,好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树冠不偏不倚,把两边平分给了两座村庄。

两个村子的人,去彼此的村庄里,都要先上山再下山。上山的时候,抬头看看那棵树,就觉得离另一座村庄近了,脚下也没有那么困乏,步子越走越轻;下山的时候,回头看看那棵树,就觉得离另一座村庄远了,走着走着看不见树,也就到了该到的地方。

这山顶就成了歇脚的地方,赶路的人,靠在树上,或者蹲在树下,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才发现这树真会长,还别说,长在这里恰到好处。其实,人多的时候,这棵树的重要性是显现不出来的,大家各走各的路,才不关心路边有一棵树,只有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经过这里,才会停下来。

你看,牵着毛驴去对面村庄耕地的人,蹲在地上擦拭犁铧。驴就拴在柳树上,蹭掉套在嘴上的笼嘴,用整齐的大门牙啃树皮,新鲜的树皮掉下来,露出树白色的躯干。和父亲吵了一架的少年,准备去舅舅家住几天。他从山下跑步上山,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缓一缓,看到一片白,就掏出电池墨棒,在树干上写了个“早”字,又觉得这不是课桌,蹭掉重写下一个“忍”字,又觉得不够阔气,就写一个繁体的“龍”字,看着觉得好,这才安心下山去。那个背景有些模糊的“龍”字,和被风干的树干一起,慢慢变成青色,变成看不清的颜色。放羊的把式赶着一群羊从山的那边拥过来,虚土扬起的尘埃像雾,把柳树笼罩在其中。有嘴馋的羊,两个前蹄一跃把在树干上,啃剩下的树皮。放羊把式凑上来,把落了一地的碎树枝归拢到一起,又拨拉了些半干的牛粪羊粪,火柴一划,地上就冒起青烟,这柳树又笼罩在烟雾中。放羊把式把鞭子插在虚土里,蹲在地上烤火,半干的羊粪和牛粪燃烧的味道,挺好闻。

这棵柳树听过不少曲儿。耕地的男人,一手拉着毛驴,一手扶着犁铧,走着走着,就吼起了秦腔:“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秦腔突然从男人嘴里溜出来,身后的毛驴有些诧异,脚步明显慢了,寂静的山野一下子冷凄凄的。人家都是夫妻两个人耕地,一个牵驴一个扶犁,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赶一头驴,谁看着都觉得恓惶,在地里来来回回划拉着,走几步就忍不住抬起头,远远望一眼远处女人的坟地。

转舅舅的小伙,把字写在树干上,就觉得像是又干了一件大事。十二岁出门远行,还是和父亲吵架之后,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一棵树上写下自己想写的字,也了不起,应该高兴。人一旦高兴就要唱歌,可是唱什么呢,唱老师教过的“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他觉得这首歌太低沉,没办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就唱起刚从《还珠格格》上学的新歌:“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那一连串啊唱出口的时候,他就跑了起来,似乎一腔的热血沸腾,仿佛父亲的责骂声已经飘荡得一干二净,仿佛已经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策马奔腾。

羊把式突然就唱了起来:“杨树上的麻雀一对对,到死都不分开,记起了尕妹妹你的模样子,清眼泪唰啦啦地淌……”唱着唱着,眼泪就真的淌下来了,风吹过来脸上有两道泥印子。远远有人走过来的时候,羊把式停了歌声,擦一把脸,嘴里说这些烟熏人了不得,看眼泪都下来了。羊走远了,烟还在弥散,羊把式踩了两脚,就去追羊,嘴里还哼着:“哎!阿哥的肉啊,清眼泪唰啦啦地淌……”

荒野里,能听到曲儿,就能听到腔调。风吹在柳树上,呜呜呜,被树枝划开口子的风,呜咽着,有悲凉而又绝望的腔调;少年把柳树枝撅下来半截,做成柳哨,憋一口气吹起来,吱吱呀呀,像个学说话的孩子。柳树不光听过这些,还听过人间最悲恸的旋律。山这边死个人,山那边的唱打手连夜收到邀请,一大早就要赶过来吹打送丧。天刚擦亮,两边村子里亮着不多的几盏灯,唢呐手就坐在山顶上了。身上有些热乎的唢呐手,坐在树下抽一口烟,觉得时间刚好,就拿出唢呐吹起来。芦苇做的哨片,一沾上人的热气,就迫不及待地发出声来。先是低矮的试音,接着是《哭皇天》,曲调婉转但是藏着大悲凉,旋律清澈却又让人眼前混浊。这声音被风吹到村庄的时候,办丧事的人家就要放鞭炮迎接了。唢呐手不急不缓,悲怆的唢呐声飘在两个村庄,不把人惹出眼泪不停歇。凄凄惨惨的唢呐声,柳树也听得懂,只可惜冬天的树上没有几片叶子,要不一定会落下几片来,衬托这凄凉的场景。

这棵树听着这样的曲调,看着人们把一个又一个的人送进土里,却没有一个能再长出来。而活在大地上的人们,准确地说,活在两个村庄里的人,大多时候也是沉默不语,也不经常唱,一个人的时候,却会把曲儿唱给这棵柳树听。柳树听没听懂他们唱的啥,就没有人知道了,不过一直有人在树下唱,也不管树乐不乐意听。这成了村庄里最大的未解之谜,整个村子里,只有我知道这道谜题,并为了找到答案苦恼不已。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孤独。我突然就想起那棵树来,想起那些在树下歇脚的人、烤火的人、写字的人、唱秦腔的人、吹唢呐的人……想起他们唱过的曲儿和他们走过的路以及他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惆怅时,就觉得,这棵树站在山顶上,就像“孤独”这两个字站在黑板上。

责任编辑:鲍伯霞 KsNA1COR6PIQ9u/3eZnLIoup1EyOLunZ78G48pCSriRKV+z65HwOcVKaFl7jGT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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