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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路

学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忘记了路。我们每天都在走,却很少去看路。我们看路牌,看手机导航,看路以外的许多东西,就是不去看路。我们甚至已经忘记,这是在走路。我们只是从一个地方切换到另一个地方,或者从那里切换回来。

路似乎也不再是以前的路。看看周围的路,现在还有哪一条在扭动?它们全都棒子似的直通通的,像键盘上敲出来的印刷体。世界变得像一部几何书。它们再也不会经过村庄,不会通往谁的家门。它们不再是从地上生发出来的东西,而是由外头加到地面上去的。一段段水泥地,由路牌看管,叫作三里屯,叫作十二公里。路好像成了与脚步无关的东西。人装进汽车装进鞋子,路穿上柏油穿上水泥。铠甲与铠甲之间,前进的是公里。

可它们确实还是路。所有的地图、教科书,还有路牌,都会这样告诉你。不管你是的士、是公交车还是私家车,耐克或者安踏,都得按它们来出发来到达。你在路上唱歌,那是文艺台。你吵架,那是换了一个频道。你在上面打喷嚏、下面放屁,条条大路通罗马。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满可以把一切都交给轮子去滚动。

那天我走在湖堤上。堤面是水泥。那条通往湖滩的路斜过堤身的时候,还带着水泥路的僵硬,一到湖滩就一下散开了。像突然倾倒在那里的水蛇和黄鳝,扭动滑溜溜的身子满湖满滩全都活了。突然就有了一股从衣服从鞋子里面释放出来的感觉。

就想起儿时走过的那些路。所有的路都是在泥地上,都在扭动,像水从地上流过,像风从水上吹过。一条扭动的路,总是很容易来到心头。那条牛路,人和畜的脚步踏出来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白天像是从那里开始,来到村子里头的。晚上月亮一到这里就流起来,流成一条河一样。那条穿过林子的路,两边的树木把太阳举在头顶,只留一条缝隙,让阳光在它们的影子中间弯来弯去,弯来弯去。晚上从那里看天,才知道天上的路也是这样弯来扭去。只不过,他们管它叫银河。

那个夏天的中午,我打着赤脚走在路上。路面上凸起的坷垃,被脚步踩得溜光。正午的阳光就在上面,脚板一沾到就烫。那些凹下去的地方,脚板心知道,尘土底下还埋着早晨的凉意。路在前面转了一下弯。那里有一棵树,旁边有水洼,水草像是潜伏在水底的夜。树把来自水的清凉在我的头顶撑开。难怪路要在这里转一下弯。天底下的路都应该给树转一下弯。后来,我看到一条公路为一棵树转弯,就想修这条路的人,大概也在夏天的土路上走过,也像我一样遇到过树。

在湖滩上,一切差不多还是原生态。路总是因形就势,是脚步与地面的事物达成的默契。不同的路意味着不同的脚步。没有一种脚步能够代表路,君临地面,横冲直撞。偶尔撞进来的车轮也不行,雨水会把辙印弥平,草会长起来。路常常会给别的东西让路,哪怕那是一坨牛粪。草在牛那里经过一段旅行之后,变成牛粪回到地上。先是草给牛粪让路,接下来是草把路挤到一边,路侧起身子给草和牛粪让路。

那是一片细软的沙地。被柔和的波浪淘洗出来的沙地,像是人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摇摇晃晃走过去。所有往前的路一齐收住脚步,看着小野鸭摇摆稚嫩的身子。走一步摆一下,尾巴和脚摆得有些笨拙。它们不管,就这样把湖滩,连带也把整个地球一起摆动。它们不知道,它们若无其事。还在蛋壳里的时候,它们就曾把蛋壳一起摇动。它们斜过沙地的脚印,像是把湖滩对折了一下,又像把一块阳光缝在上面。

我看到蜗牛,那些只要一点湿润就可以上路的小蜗牛。湖水就要涨上来了,它们背着房子,背上家当,只要到一根草叶上去一趟。一根草就像一根举向空中的河流,值得一只蜗牛一辈子走上一趟。不管你是牛是羊还是人,不管你脚下有一条什么样的路,你有什么理由不让它走一趟?还有那些软体的虫子,它们的身子就是一段路。还有草鞋虫,它用了一百条腿走自己的路。我一脚就把它踩进我走过的路。剩下上半截,还在爬呀爬。半条草鞋虫怎么也拖不动人走过的路。

自然生态下的芦苇,没有人规划的行距。芦苇的根系在地下伸展,盘根错节。什么时候有了生长的冲动,哪里可以长出一根芦苇来,它就长出来了。一切全看芦苇的意思,看泥土的意思。这样长出来的芦苇,有的地方间距宽,有的地方挤得紧。那些挤得特别紧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里死过一条鱼、一只刺猬或者别的什么,附近的芦根得了讯就赶了过来。那些宽一些的地方,你不知道它为什么宽。反正它是给什么留出了一些空隙。人好像没有办法懂得这些。一个钻进芦苇中间的人,只觉得芦苇挤得太紧,疏的地方也觉得紧,密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芦苇的每一片叶条都长,众多的叶条织到一起,真可谓密不透风。一些地方还有藤条缠络。风一吹,芦苇就连成一片咿咿呀呀地荡。把成片的芦苇说成芦苇荡,实在太形象了。直立行走的人,直立起来的部分,刚好遇到这些叶子。因为直立腾出来的手,一到这里就只能用来分开那些叶子,分开芦苇秆。手臂只有两根,叶子却有一千条一万条。习惯了用手去抓捞去攫取的人,一到这里就没了办法。除非他也像草鼠像兔子,把手放下,用四只脚在地上爬。人不会这样。放弃了手,仅仅一张嘴能吃到什么呢?因此,人不会知道,密不透风的芦苇底下还会有路。

草鼠知道,兔子知道,刺猬和野猫都知道,有水的时候鱼也知道:把间距宽的地方连到一起就是路。它会绕过许多事物。绕来绕去,好像就是把那些宽的地方连起来。这条路通往食物,也通往死亡。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事情,全都在这条路上。一些地方你绕不过去,你就死定了。一个地方他没有绕过,你就有了活路。哪个地方都过了,就都没事。知道这条路的还有苔藓、藤萝和草。那么多动物在这里穿梭,所有的脚步,泥土都会知道。泥土知道了,草就知道。它们会往旁边让一让。

这天下午,我还是进到芦苇荡中间,用芦苇搭了一个棚子。芦苇搭的棚子通往很多地方。晚上睡在里面,可以清楚听到大雁扇动翅膀的声音。我甚至感到它们是顺着那条进芦苇的路在飞。在我的两边,我听到芦苇叶子走路的声音。它们在空中走着风。

到处都是路。要问路为什么弯曲,为什么起伏,弯曲是因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邻居,他们跟住在地上的一切同样重要。那些凸起来的地方,或者是一块石头,它们在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甚至比人住到地球上还要久;或者是一块刚刚迁到这里的砖头,一只人穿过的旧鞋。那凹下去的呢?凡是凸起来的地方不能装的,它都可以装下。

责任编辑:鲍伯霞 Q+WT78+Mh4VcGlmdJ2Zp2lTda60/yNyWENKQif15pOyW7dhY1/XPjRvFvaC4K4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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