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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慰苇岸

谢大光

时光的宽容大度,使人常常会忘记它的存在,这种时候劈头一声断喝也许是最好的馈赠。炎夏时节,日子过得昏昏蒙蒙,多时未联系的秋子打来电话,她正在重新编辑苇岸的文稿,她说苇岸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我倏忽一惊。二十年!怎么会?苇岸那绵厚地道的北京口音分明就在耳边。我急急忙忙翻找起苇岸的来信,想多少冲淡一些时间流逝的残酷,记得五封信单独包在一个封套里,和其他人的信没放在一起,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两天时间我泡在一堆又一堆书信文稿中,所有能藏下一封信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当年北京朋友们谈苇岸的信件都出来了,偏偏没有他本人的,我几乎要放弃了,坐下来擦汗,一扭头竟然发现就夹在案头一角的书中:二十年来他安静地在那里,从没有离开我的左右。

1998年6月间,河南焦作一次散文研讨会上,苇岸有个简短的发言,和其他人的发言不同,他几乎没有涉及散文的具体问题。他说,十八世纪瓦特发明蒸汽机,人类社会从无“机”过渡到有“机”,与此同时,在精神领域,人们的文字表述却逐渐从“有机”蜕变为“无机”了。他说,他喜欢写《瓦尔登湖》的梭罗,梭罗的文字就是“有机”的,他的思想表述不是直陈,能够找到自然的对应物,文字本身是活的,而今天我们的语言越来越趋向抽象、晦涩、空洞,缺乏质感。苇岸操着标准的男中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他说出的应该是他思考很久的话,带有深深的忧虑。我在本子上只记下了几句,我更愿意闭上眼睛听他说话,那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有一股淡远的吸引人的力量,一种感召力。这是我第一次与苇岸相识,他的个子高,又瘦,却不招摇,嘴唇和下巴很有特点,宽厚中似乎夹着一点刻薄(后来的经验表明,苇岸素以宽厚对待他人,那一点刻薄留给了自己)。我希望能与他多一些单独交流,和他在一起我会是个好的倾听者,我相信我们有不少共同语言,可惜会议安排紧,没找到这样的机会。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上天这一次竟如此苛酷,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年。

回到天津,很快收到苇岸来信,他和我原有同样的愿望,只是出于对长者习惯上的谦恭,怯于当面交流,信里写来满是歉意,“我拙于表达,这次焦作没能更多地同您交谈(更多地同刘烨园、穆涛他们聊天了),您走时也没能送您。”他说,“这封信原想多写一些,后我想再等等,等我将手里一篇东西月底前写完,我想给您写封公开性的信,谈谈百花社对散文建设的贡献和意义,及我提的(从个人角度)还应出哪些域外作家散文集的建议等。”

苇岸的信证实了我的判断,我们的心确实是相通的。出版域外作家散文集,是我和同事们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事业,这期间工作岗位几度变更,世风政情冷暖交替,不少编书的设想中途夭折,唯独外国散文从没有放弃过,促使我们坚持下来的一个信念,就是对读者中像苇岸这样志趣相投者的期盼。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打电话向苇岸表达了由衷感谢,没想到苇岸对我们的出版物如此熟悉,谈起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列那尔的《胡萝卜须》和英美一些博物学家的散文如数家珍,他说他在写《大地上的事情》时,常常对应地想到外国作家笔下的大自然,他偏爱赫德逊写鸟的散文,赫德逊时代,工业化快速拓展,鸟的品种开始大规模减灭,赫德逊笔下的鸟,许多在生活中已经看不到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这样的趋向愈演愈烈,减少的不只是鸟的品种。苇岸说,生物多样化的逆向生长,不止影响到人的生存环境,更严重地隔绝了人与自然的联系,从而肢解了人的完整性,人的一部分或大部分变成了机器,甚至成了机器的机器。很明显,苇岸对散文的欣赏与写作,不止于审美,他有自己的诉求与依托。应苇岸要求,我介绍了百花社出版散文的历史沿革,寄去今后几年计划出版的“外国名家散文丛书总目”,并提出为他补全这套丛书已出部分的想法。7月间,苇岸复信,“看了您附寄的‘总目’,就已出的书目看,我缺的不多(个别未碰到,有些是我买时带了选择性)。承蒙您的盛意,我也产生了补齐这套书的意愿:除阅读外,还具有珍藏的意义。但条件是我以打折的方式(像通常作者从出版社买书那样)向贵社邮购(因不是一两种),这要麻烦您一些。待我清点了我的书后,再信呈您所缺书目。”信里又提及,“关于这篇书信体文章,时间上可能比预想的稍晚些。写出后即请您指教。”

结识这样一位稳重又有独到见解的年轻朋友,我感到庆幸。待人接物处处为对方着想,答应过的事时时记挂在心,这些古来被誉为君子之风的品性,现今予人已属苛求,在苇岸却是理所当然的习惯,虽然吝于一面之缘,通过书信与电话我们很快像老朋友一样,谈读书出版,也聊一些闲话,焦作会上拍了几张合影,俩人都认为拍得不太好,对短暂的相聚感到遗憾。事后想来,不免愧疚,适意而畅快的交流中,我没有留心过苇岸的健康状况。12月间,苇岸随信寄来了刚刚完成的书信体文章,“《散文的殊荣》终于写完了。”信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写这则书信体文的起因,一是当时我写了几篇同类文字,《美文》陈长吟也希望我能多写一些(这种文字表达观点,看起来更随意些,是正式文章不及的);二是出于一个从贵社收益很大的写作者的良心。贵社和您应该受到应有的赞美。当然也还为了我给您推荐的这些作家。”苇岸研究了我们的丛书,提出应该补充的十五位外国作家,以他感性的方式悉心加以介绍,不少是我过去所不了解的,苇岸阅读面的宽广超出我的预期。读着信和文章,欣慰之余也隐隐地感到一些不安:与以往的洁净清整不同,这一次信纸上勾画删改得有些凌乱,不像出自洁癖如苇岸者的手笔。似乎预料到我的猜度,也是在这封信中,苇岸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您能看得出,我体质不强,我已深感这制约着写作。我写得少,这也是一个原因,写作意愿和进度,往往也不能得到保证。”信的末尾注了一行小字,“我现在只在午十二点至一点半接通电话。”签名后又赘上一句:“请您恕我对您的随意,如信的零乱等。”种种迹象显示:苇岸的生活在什么地方脱出了常轨,有可能健康出了问题。电话打过去,依旧是往日平静的语气,苇岸说他的身体一直比较弱,近来精力大不如前,医生说肝有些不好,正在调理,还要进一步检查。他觉得时间不够用,计划写的《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每篇七八百字、千字左右,平均一周写一则,刚写出“立春”“雨水”,脑力又出了问题,睡眠不好,不能再想东西。停顿十天后才恢复。现在比较顺利了。全文写完,恐怕要到明年5月了。谁都想不到,电话里这样说着的时候,致命的肝癌正悄悄侵袭着他的身体。5月,一个并非遥远的憧憬,对于苇岸来说,已是最后的时限。

1999年元旦过后,苇岸寄来树才译的法国勒韦尔迪的散文诗。翻译外国散文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不少译者忙于小说名家名著,宁可一再重译也不肯垂青一下安静的散文。我曾向苇岸征询合适的译者,苇岸说:“我和从事翻译工作的交往不多,最熟的是树才。他是青年诗人,也是不错的法国文学译者。他答应译雅姆散文集《野兔的故事》,另外他手里现译出的有法国大诗人勒韦尔迪(被称作“诗人的诗人”)的一百多则散文诗,他给我看过一些,极具现代主义或当代气息,我喜欢。附您几则,您看是否欢迎。因为我想既然格言可以当作散文出,大概人们也可以宽泛地接纳‘散文诗’。”那一段时间,我受十月文艺出版社委托,为他们一套“建国五十周年文学作品精选丛书”编选“散文卷”,苇岸的散文自然要选,我又请他介绍一些青年作者,我知道,苇岸的周围因他的人格魅力聚拢起一批新生代诗人、作家。苇岸思虑周详,只提出一个参考名单,建议我直接和他们联系,除一平在国外,苇岸代他选了一篇《辽阔俄罗斯》,冯秋子、周晓枫、杜丽、于君等经苇岸介绍与我建立了联系,他们的作品为这部散文选的完善提供了支持。我和苇岸拥有了更多共同的朋友。

春节以后,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好,虽然都很含蓄。3月21日树才来信,苇岸遵医嘱卧床休养,委托他给我回信;4月28日秋子来信,苇岸体力不够,在屋里走动一会儿,就想躺下休息。王家新约几个朋友去看他,一时高兴就跟大家下楼了,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下楼,竟也能走不少路,上楼还是走到一楼就不支了,朋友们抬他上去,他说看来得增强毅力,硬相信自己可以走;5月15日秋子来信,她和穆涛10日一同去看苇岸,他眼睛比较有神,但体力不够,长时间躺在床上,起来喝药,很吃力的样子。他自己正在编历年的书稿,已大致完成。他做得太多太累了……记不得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哪一天,苇岸劝阻我去北京看他,说话已经气力跟不上,我知道如果坚持这样做他会很不安,我说我听他的。他说,他最感愧悔的是,病重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坚持到底。就这样,三十九岁的苇岸带着愧悔,在他的文稿和朋友们的相伴下,走过最后的时光。

我不相信什么“天妒英才”之类的话。人走了就是永别。苇岸不该走得这么早。面对这个世界,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而将信念当作自己的责任扛在肩上,由“我”开始去身体力行,在我认识的人里,苇岸是独行者。我唯一能告慰苇岸的,二十年来没有中断过域外散文的编辑和出版。苇岸托付给我的作家,萨克雷的《势利鬼文集》和拉布吕耶尔的《品格论》已经问世;从百花社退休后,应花城出版社之约,在“慢读译丛”的名义下,我和同道者继续着他生前所推重的事业,每当一部新的散文译著出书,比如黑塞的《书籍的世界》,或是伍尔芙的《存在的瞬间》、叶芝的《凯尔特薄暮》,我会拿在手里反复欣赏,想想苇岸也会喜欢的,我就满足。

二十年了,当年出生的婴儿,已经长成攻读专业的大学生,或者在创业的路上奔波,他们如果爱好读书,也会遇到苇岸。苇岸的思考,苇岸的忧虑,似乎更切近他们的精神世界。人类面临的处境,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加需要迫切的忧虑。

责任编辑:田静 fsewveC3hCzPuSJ5HzWP7JoYytSC4lFmhh/R/4+LI/1e/jRHnC98g/94rwHQUb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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