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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海心山

辛茜

鱼鸥无声地滑过,一艘客船在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高原湖泊上顶着寒风,吞吐着白色浪花。

雪后的青海湖冬天般寒冷,我裹着厚厚的羽绒衣站在甲板上。七年前的三月,从元者码头出发,乘坐摩托车,在即将开湖的冰面上冒险颠簸四个小时,到达孤岛海心山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七年了,不知在海心山静修度日的侃卓青措怎么样了,得到能去海心山的消息后,我前一天就来到二郎剑,准备好辣酱、红糖、卫生用品。都是年轻的女人,想起她们在岛上寂寞无助的样子,心常常被扯得生疼。

黎明之时,船员在码头等候,除了带我上山的朋友,还有一对正在往船上搬运东西的夫妻。

很快,客船驶离了码头。青海湖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刚刚融化不久的湖面绸缎般柔软细腻。此次能上海心山,是因常年负责湖面清洁、航运安全的朋友需借远航检验船舶。朋友是一位有经验的老水手、老船长,用生命践行着自己的责任。与我同行的夫妻二人信仰藏传佛教,特别是那位妇人,手执佛珠念念有词,一直望着窗外的景色。

我坐在她对面,对她怀有深深的敬意。她告诉我,她一心向佛,曾经去过川西色达县的喇荣寺五明佛学院,为浓郁的宗教气氛感染,真想留在那里,再也不回来。可丈夫死活不依,就连这次上海心山,也是紧随其后,生怕她一去不复返。夫人长着椭圆形的脸,肤色黝黑,大眼睛,像藏族却又不是藏族。说完这话,她又转过头看着窗外。我也看,湖面荡起微波,没有尽头,和天空一样无止无尽。

突然,浪花腾起,拍打着船舷。朋友立即起身去了驾驶舱,我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了进去。

船舶随浪涛猛烈起伏,站在驾驶台前亲自掌舵的船长,两眼紧盯着湖面。

“扶好,风浪一直持续不停,我们就返航!”

“什么,返航?”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失望的心情,让我哽咽。

“好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我等了七年!”

“那也不能冒险!”

顷刻间,湖水暗淡无光,波浪翻滚。阴沉的天快要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我胸闷气短,头晕目眩,恶心得只想吐。这是我第一次在湖上长时间航行,难道这突如其来的风浪,会击碎沉积在我心头的愿望?侃卓青措,我多么想见到你!错失良机,此生,还能再见到你吗?

就在我几乎落泪的时候,想不到,风浪渐渐变得平缓。半小时后,天空透出亮色,恢复了平静的湖面,闪烁着碎银子般的光泽。

朋友回头:“你的诚心打动了老天爷,没事了,咱们继续前行!”他松开手,把方向盘交给船员,拉着我来到甲板上。

冷风吹着我的长发,我的心里翻滚起温暖的涟漪。

他日日守护在青海湖,不为别的,就为这一湖水的安宁、平静、圣洁,不会过早离开我们。“你不知道,”他在为刚才的话解释,“在湖上航行,会遇到想象不到的危险。青海湖气候多变,尤其是多风的季节。看似平静的湖面,随时可能发生各种险情,更何况刚刚经历过一夜风雪。”

“明白了!”我感激地点点头。

“你想见的那位阿尼还在山上吗?”

“我不知道,没法知道,但愿她还在。”

“前两年,一位阿尼得了重病,在山上坚持了一星期后,不见好转,生命垂危,是我们用了七个小时,把她从山上接下来,又送到医院抢救。后来,听说她离开了海心山。”

“是吗?”我的心一紧,“您是否记得她的名字?”

“哪里顾得上问。那一天,是四月初,湖水正在融化,黑压压的狂风中,巨大的冰块漂移碰撞,航行非常危险。天还没亮,就接到了海南州民宗委的求援电话,我们迅速准备好氧气袋、担架,简单的医疗设备,也没多想,就带上医生出发了。”

“风浪比今天还大?”

“大得多,还有浮冰,危险难以预料!”

他沉吟片刻,目视远方:“可当时,我们必须冒险。她们在我们管辖的水域生活,是生命,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救助。奇怪的是,航行中,一只鱼鸥不停地鸣叫,跟在船后,直到我们接近海心山,下了船,它才飞走!”

“是吗!”我不禁一阵悸动,这天地之间,竟有如此温暖的悲悯之情……

我侧过脸看他,他的脸冷峻严肃,无一丝笑容。

被藏族人称为玛哈德哇岛的海心山,在青海湖湖水之心,乃僧人向往的静修圣地。山上有十几位尼姑,最大的五十多岁,最小的只有七岁,大多来自青海湖周边藏族村落,过着持律念佛的生活。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念经、打坐,从不间断。一天只有两餐素食,只有年龄大的阿尼和两位小尼可以吃三顿饭。除了住持和管家,其余人一年只能回一次家,一次只能待几天。

所以,即使得病的是侃卓青措,痊愈之后离开海心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吧!我这样想着,心胸逐渐开阔,感到浓浓的雨雾缓缓散开,远在天边静止的云朵透出了亮光。早春的天,早春的湖,早春的空气干净得令人窒息。

终于,船头响起一声汽笛。微波中,海螺般安详的海心山,如七年前一般静卧,又似一枚树叶在湖面上轻轻漂浮。不同的是,上一次在三月的冰雪中惊现;这一次,如西王母的青鸟,在四月的万顷碧波中款款下凡。

船慢慢靠近,几点朱红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我兴奋地挥动围巾,向她们致意。

到了岸边,船员们帮着那对夫妻搬运东西,箱子里装满了蔬菜和水果。朋友独自留在船上,他是船长,离不开他的船。

我为他不能和我们一起上山感到惋惜。

“没什么,把你们送到是最好!”

阿尼们热情地招呼着船上下来的人,我提着一大包东西,不顾一切地寻找着:“侃卓青措!侃卓青措!有你吗,你在吗?”慌乱中,不知是谁拍了我一下。“侃卓青措,她在,她在这儿!”我一回头,七年前,那个面色红润、神情端庄的侃卓青措就在我的眼前。我高兴地扔下手中的袋子,抱住了她。“太好了!你还在,你还在啊!认得我吗?记得我吗?我说过一定会再来,来看望你。你看看,这是给你带来的辣酱,你想吃的。”侃卓青措松开手,注视着我。“认得认得。没有忘。”说着,我们俩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时,几位山脚下修行的僧侣过来了,其中一位高大魁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留着长长的胡子。我不敢跟他说话,提着袋子,跟在侃卓青措身后上了山。

侃卓青措脚步轻盈,她似乎知道和我同船来的那对夫妻来海心山的目的,带着他们径直向莲花庵走去。我一心想跟侃卓青措说说话,却跟不上他们的步子,只好放慢脚步欣赏着这个小岛上的景致,为海心山上的变化惊叹。

草未泛绿,紫花针茅金色的草尖,使枯黄的草滩变得生动可爱,仅有的几只黑牦牛,睁着黝黑深沉的眼睛,一边反刍昨夜的青草,一边定定地望着我。

春风吹着草,草在缓缓起伏。天上的云落不到湖上,也挂不到山上。只有印着佛经的五色经幡迎着太阳,哗哗作响。这似乎是人类与神明之间最为亲近的纽带,眼见寄托情感的经幡随风飘动,传达自己的诉求,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

除了经幡、莲花生大师面目和善神态安详的金身塑像,海心山多了一尊佛塔、几个风铃,灰色的石经墙,墙上用藏文精心镌刻的经文,显得异常娟秀淡雅。我伸出双手,伏在墙上,以滚热的额头碰触经文,默默祈祷。

七年前,来到没有电、没有燃料、没有粮食的海心山,看到年轻健康的侃卓青措手上磨出的老茧。阿尼们除了整日念经、打坐、默诵,还要从山下唯一的泉眼中取水,背上山。她们日复一日枯寂地生活,心里伤悲,却也洞悉了哪里有经幡,哪里就有善良吉祥;哪里有经文,哪里就有虔诚信仰的道理。可海心山给予我的,又何止是善良吉祥。

莲花庵到了,我脱去鞋子进得殿堂,仰望胸怀大志、慈眉善目的莲花生大师佛像,匍匐在地,深深地埋下了头。顿时,天地万物置于身外,对大自然、对生命的感激之情,对能够同正注视着我、让我牵挂了七年之久的侃卓青措相见的喜悦,让我百感交集。

生命如此美好。而美感纯粹是个人的感觉,是意象世界。在与世隔绝的清修之地、尊贵的圣湖中心,再次见到为众生祈福的侃卓青措和各位阿尼,是我此生的幸福。我恭敬地站起身,慢慢后退,出了大殿。一束温暖的阳光正洒在侃卓青措的脸上,她有些憔悴,有些消瘦,脸庞已不似七年前丰满圆润,和我一样有了细密的皱纹。我很想和她说话,可是她一直被那对夫妻围着,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我记得她不大会用汉文,凑过去看时,本子上一长串竖排的汉文名字后面,已密密地写下了藏文。那个妇人说一句汉语,她便用藏文记下一行。

记完了,妇人从包里拿出一沓钱:“你数一下,这是大家让我带来的两千元,我们还一起买了蔬菜水果。”

侃卓青措推辞着,扭过了脸。妇人又恳切地望着侃卓青措:“你一定要收下,并请按照这上面的名字,为他们念经、祈福。”

我有些吃惊,侃卓青措接过钱,看也没看,揣进了怀里。随后,其他人也都拿出一百元给了她,让她记上了名字。我心中内疚,感到自己做得太少,也马上拿出一百元钱给了她。可是,顷刻间,我就开始后悔,感到这并非我此行的目的,更不愿意写上我的名字,让她费心费力为我念经。在这个世界上,我自然有我万分疼爱的儿子,有希冀他健康成长的强烈愿望,也有需要呵护保佑的父母。可是,我怎么能让本就寂寞清苦、吃斋念佛的阿尼,再为我分担生活的艰辛。这或许是我不懂宗教要义、胡思乱想的表现,但我此刻就是这样想的。七年前,侃卓青措告诉我,出家来到海心山的她,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期盼自己的苦修、守斋与祷告,让青海湖永远浩浩荡荡;让普天下蒙受精神苦难的人脱离烦恼,保持心地明净,成为幸福的人。而我,作为俗人,只能以一颗敬仰的心珍惜她的这份慧心,不能有半点虚拟践踏。七年前,她刚满三十岁,她是那么渴望,能在海心山与世隔绝、纯洁安宁的静修圣地、龙王菩萨居住过的地方修成正果,亲眼看见弘扬佛法的莲花生大师脚踏湖水、逐浪前行的尊容。

离开莲花庵,我步履沉重地走向住持吉宗旺姆的斋堂。一路上,如同土地颜色的僧房依旧破旧低矮,没有任何改善。斋堂也和七年前一样,朱红色的木板墙壁上挂着佛像,窗下放着水罐和背水的桶。右边炕上摆着方桌、一把茶壶;左边炕上,三人一排相对而坐的六位阿尼正默诵经文,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停止诵读。

我拉着侃卓青措,把我带上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拿给她看。还没等细看,她又被那对夫妻拉到外面去了。看起来,她已身不由己,不像以前那般清静。

坐了一会儿,想起船长的嘱咐,我们不敢过多耽搁,就匆匆忙忙地,在各位阿尼转过身看着我们的一瞬间离开了。我的心微微颤抖,似有春光长逝不归、生命无常的感触。好在下山的路上,侃卓青措领着一个比她小很多的阿尼卓玛,和我一起往山下走。

金黄的草像麦浪翻滚,侃卓青措和卓玛穿着红呢袈裟、戴着红呢帽子的身影在微光中像一幅油画。已经没有时间和她交谈,只为她们拍了照片。她从镜头中看了,不禁笑出了声。

我拉着她的手,凝视着,“你过得好吗?七年,过得很快,我们都老了。”她沉默着,抬起头望望遥远的天空,天空布满灰紫色的云朵,似乎也回答不了我。

“你什么时候再来,再来时多住些日子吧!”她专注地看着我。这一次,我不敢答应,就像我无法预料我前面的路,就像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她一起,在这个古朴苍凉、被茫茫湖水缠绕、仅能在夜空中看见星星的孤岛上,度过没有尽头的白天和晚上。

我脱下身上佩戴的星月菩提,轻轻拉过她的手,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她开始还推辞,随后便由我慢慢给她戴上,一句话也没说。

湖水幽深,人类遭遇的情感稍纵即逝,虚幻得恍若从未发生,我接过小阿尼卓玛的背包跨在肩上,牵着她的小手,走向岸边。眼前是浩浩荡荡的青海湖,与湖水相接的茫茫苍穹,我终将回到属于我的生活、我的家,什么也做不了,只把进入心里的一切,作为精神修炼的过程,细细体味。卓玛是湟中县人,小时候生病,用了过量的青霉素,看上去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其实,也已三十多岁,她要乘我们的船,去江西沟找她们的师傅吉宗旺姆。

上了船,我回过头,侃卓青措红色的身影已到半山腰。她没有回头,一直援山而上。或许,离别的场面,她见得太多。也或许,她已经没有了与人分别时的忧伤。我有些怅然若失,总觉得,海心山上发生过什么,或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让海心山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风平浪静,船在柔和的光线下行驶,小阿尼卓玛坐在船上,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她长着鼓鼓的脸蛋,长长的睫毛。无论我怎样表示,她都不愿跟我说话。会说藏语的大副递给她一瓶酸奶,她也只是用手轻轻握着,侧脸望着窗外。

年轻的船员开始整理船舱。那对夫妻,特别是那位妇人,已顾不得念经,张着嘴露着满足的笑。船长看我忧郁的样子,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上去看看,你的心就放下了吧!”我点点头:“是的,看到她,知道她很好,我就放心了!”

船长看着我:“真正的信仰是无私的,不求任何回报,左手做的事,绝不会让右手知道。”我不由一阵心酸,泪眼蒙眬。

窗外的湖水,蓝莹莹的湖水,潋滟而柔美。只有一只鱼鸥舞动翅膀飞临船舷,仿佛冥冥之中的神明,安抚着不安的灵魂。他又说:“宗教的意义在于大悲之心,祈愿众生幸福、当世宁静!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无须多言!”

落日照湖,白浪泛银,侃卓青措和阿尼们的面容,幻化成一汪淡淡的、无色的湖水,渐渐远去。

别了。七年前,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七年后,我们还是在两个世界里。好似萍水相逢,好似多了几分难以释怀的情感,又无法相互理解、彼此温暖的姊妹。但,这一次的分别,也许就是永别,各自走向不知情的归宿,不再牵挂……

责任编辑:鲍伯霞 C9o4UwFn1SAxovsoAR/NU/ayfAoa4HaVq25QASuzJVCXnYOO3nT/URkZxNSTsp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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