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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纤塘断笺

黎冬

步长纤塘畔百米,只见一朵蒲公英。这个原来以家族群迁的植物,也像人一样,一不小心,独居了。时间一久,它都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它结籽飞絮的时候,也不晓得,将去何方定居?抑或,这可以成为寻找古老归属感的一个表征。孤独,除了孤独自己以外,无人能感觉到,它所隐藏的永恒和深刻。

孤独,原来是生命的生存特质之一,说这一朵蒲公英孤独了,其实,它也是从不孤独,当隐秘的根须深入大地,在同一个大地上,它和它的同类仍联系在一起。是的,为它所得的馈赠,它仍向阳光开着明丽的花。

长纤塘的堤岸边,草木扶疏,也有油菜花。那一片油菜花,明熠灼目,几乎是春天的化身。但仍有一树,它在拱形老桥的那一头——去冬,它褪去绿色的树杈,瘦骨嶙峋;它又像一个披着须发的故人,笃悠悠的,见气度,见风骨。那桥的坡上有一个水泥墩,告示路人不要开车前往,桥下通向住家门户,路径蜿蜒。有一簇细小而密集的荠菜花从水泥墩的隙缝里生出来,虽则,生命有无限的可能,是花,总会想着法子开的,再说,它还太小,不会矜持。

形态不同的事物,本质可能相同,形态不能改变本质,本质却能改变形态。最不容易接近的,不是小小花朵所绽放的色彩,小小鸟儿发出的鸣叫,而是赋予百花芬芳又斑斓的那个美好,启动百灵啁啾的那个奇妙。不不,应该说是美好中的美好,奇妙中的奇妙。其实,它离我们有多远,就离我们有多近;就像没有什么东西,像永恒,离我们如此之近。R.S.托马斯有一首小诗:

我想,也许

一点点的靠近

就让我一点点的确信

就这些

这就是永恒吧

它完全理解

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

一切都要过去,连同黑夜;一切都已经来到,连同黑夜。黑夜不来不去,时间不疾不徐,但时间里的一切都将过去。唯有你,是一个常新常活的现在。所罗门的虚空说,提供了一种穿越的视线,叫人越过今生的指望而活,这是可以信仰的前提。正路就在眼前,人们一念之差,就倏忽错过了。虚妄是这个人世的大部分内容。

死,是一个活灵魂的渴想。“见证”在《圣经》的经文中与“殉道者”同词。所以,若要见证亮起来,是一条死路。古希腊哲学家告诉我们:智慧的生命便是“练习死亡,置于死地”。经死之工,不能毁坏。日常的暮色里,合宜把肩胛骨放下来,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多么不必要的耗费,这点浪费的小力气,本来可以写那么一首赞美的小诗,如同一声说不出的叹息。

今天遇到蜜蜂,它发出小型直升机般的轰鸣,飞过我的头顶,令我缩脖。它使我想到我的一个同伴。几年前,她在自家的小露台养蜜蜂。这个小指头般大的飞虫,它所潜藏的智慧和能力,叫人意识到世界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其他生命特具生命力和奇异感的存在形式。这个春日静谧的午后,生命正在我眼看不见、手摸不到之处奇妙地运行。在大地的盖子下,定有许多有趣事儿——田鼠、蟋蟀、蚂蚁、爬虫,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定在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这土地的内部,是定有事情在发生。虽然,我只是从书中略知秘密而已。

据说那只蝉,要在那里待上十七年?十七,那正是一个大周天。按说我是人,有人的智慧。但,或许,就是那智慧,使我如此粗鄙。我很难理解大地上生命的神秘。再说那蜜蜂,它充满奥秘的存在形式,我只知皮毛,而我的同伴,定是不一样。

在我这位同伴身上,那种原始的、脱俗的创造力,过一些时日,总有新的、令人咋舌的展露。而我总是钦羡她,养过蜜蜂。

本社区多狗。我本来不要看它见路人会叫的样子,后来听到一个仁慈的遛狗人说:“人要说话,狗不是也要说话吗?”想想,狗毕竟是条狗。你对狗说:“我杀了你。”你手里有肉骨头,它就跟你走,哪怕你另一手里是一把刀。有人把它挂起来,咕噜一下,它就呜呼了,没人告你。狗不是人。如果,狗和狗之间厮打,出了狗命事故,狗不会立案处刑,叫狗罪犯一命抵一命。狗不是人。狗有了人很安舒,人仍不一定安舒,狗有了人,它不会绝望。这样看来,人想安舒,狗想绝望,都是难的。

狗类世界向人类世界脆弱的公开,也是哀怨地加深了狗故事的各种幸与不幸。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日光之下,一直有转的,也一直有流的。在那深远的背景下,一个高于人类的神圣之律,此刻,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出无限的味道——成为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河流的味道、风的味道。其实,对于这些味道我从不陌生,也正是这些味道充足了我的气息,使我的气息满有这些味道。这无尽的重复又重复呢,就像我每天吃的淡饭、喝的淡水,我不曾餍足,反而我每天饥它,渴它。

再下来的时节,种子要在泥土里相遇春风春雨,就是一粒渺小的野花种子,也将拱破地皮,努力地向上生长。种子有情,它懂得向上有回音。它开出了粉色的或蓝色的小花——或许,从未有人看它一眼,但它从不因此开得黯淡;或许,它要被一个路人不经意地踩踏,但它从不因此简略那一刻前的美丽。一到明年,它又在原地或者别处开放了。

鸟的影子从河岸的屋檐掠过,它的影子在飞翔中消逝得那么快。我不知那只尖嘴巴长翅膀肚腹一片银白的鸟叫什么鸟。我看它盘旋着,从桥洞飞过来,后来,又从桥洞滑翔而去,因为在桥洞的那一头,有更宽广的河面。

阳光斜斜照在河面,见对岸有一个人划着菱桶,他正面色认真地摸索着什么,我问询他,他说,这是撒云丝网。明早收上来,有鱼。我看见他用一根尼龙线,一头系住空瓶子,一头系住砖块;一头浮河水,一头沉河底,使网定位。就这样,他将网撒了足有三十余米长。等他上岸,天,忽而转色,我也本该回家了。回途,见自己藏青色的布裤,沾了一裤腿管的菜花粉。刚进家门,大雨滴就噼啪噼啪地落了下来。

中年以后,许多的事物,我都不以为是偶然的了。

日头又一次沉落,一个隐蔽的、巨大的轰隆声,由千千万万滚动旋转的时钟发条分配而去,窸窣,窸窣,有节律地、克制地发出。昔在今在,年上加年,周流不绝,从无懈怠。那设定时间者,已在时间里加速,时日已是不多;那设定时间者,又在时间里耽延,时间仍然还在。终要来到的荒蛮,今天仍然恣意地生长着。我们仍然看见,物转星移,四季更迭,花开花落,参差万态。它神奇的内在,像个退藏起来的人。有时,它清了一下喉咙,你正当顾盼,它忽然摸了摸你的头,你就骄傲地说:哈哈,我看见你了。即使,你看见的,只是它的一丝边界。哦,它像时间一样苍老,又像太初那样的崭新。

季节已无法寻回驳杂中封藏的细节,因为一切都在改变中。岁月流转中的万事万物,从来没有两个相同的瞬间。就像日光在做最后的发挥的时刻,它不是结束,乃是转入人的心里,它要与黑夜一同闪亮,更深、更远、更长久地,直至黑夜再一次被白昼唤醒。

岸边有几棵香樟,那天我在那棵香樟树下,无意间捅了蚂蚁窟。我只是把树下那块高起的泥巴,用树枝掘开。想不到下面都是蚂蚁,伸头一看,又见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般大的玉润的粒儿(不知是什么,我想尝尝那白粒是不是甜的。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蚂蚁蛹)。我惊扰了蚂蚁,它们四散。过后,我去看那块地方,一只蚂蚁也不见,那莹白的粒儿,也全没有了。

我惶愧。它们在这棵香樟树下,可能是待了很多很多年了,我这一动,它们遭劫,这带给它们的灾难,相比风吹雨打,是破纪录的。

十一

每当黄昏临近,河边有一种静穆感,似乎万物在那个时候,都值得你去凝视。那一刻,我见一棵合欢树的枝丫上,有一条尺蠖。尺蠖,有人称它为“弓腰虫”。我因从小有一个喜爱昆虫的弟弟,也就认识了一些虫子,比如尺蠖。那条尺蠖,大约一寸半长,呈褐灰色。它支起身体,向外荡去。它竟无视于地球引力这一自然定律。它的身体悬在空中,以它的无处栖身,作它的歇息。它的与众不同,令人注目。我想看个究竟,将它用树枝撩下,放在地面,但不等我细看,它忽而一屈一伸,以恨不能跳将起来的姿势,波澜跌宕地,急速逃跑。我又把它请回来,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想不到,那刻,它蜷了个头,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完全变态。它的身体僵住,呈一个草书“之”字,我想,我不动,等它动,地鳖虫都是这样的,一动,即变态,但隔息,老早爬了。我想再看看它爬动时,蛮有本领的样子,但它像死了一样不动。它以它的不动,估摸周遭的动静;又仿佛,面临一场生死战役,它正使深招。有相邻走近,我们寒暄。相邻往前,我转身俯视地面,可怜的虫豸,它竟仍然不动弹。我由它了。

隔日,我来回细巡,它已杳无踪影。我不知,它在我走以后的哪会儿,又重整旗鼓,朝着它认定的方向弓腰前行?抑或,它被另一个散步的人踩了?但我估摸,它仍然活着。

十二

一条虫,以它的生命力对抗外界。使它存活的东西,也在它死后将它分化。在自然界,或者超自然界,在看得见之处,或者看不见之处,万物都是置身于一个战场。

人亦是。生命因不息的战斗力得以平衡,而人,若要守住心灵的墙垣,就必须去征战。没有一个人,天然就有洁净的灵魂。人的一生不上战场,也是九死一生。何况,人生也是一个战场。在灵性层面上,哪一次的死,都为下一次的生。死一次,也就赚了一次活的资本。就像怀疑和相信,在破碎中,建立信仰;光明与黑暗,在交战中,显出正义;生命和死亡,在舍己中,得到赏赐。

十三

智慧有别于知识。人心有灯,却总不会给灯加油,反给灯做灯笼,日久,灯笼赘疣,灯油稀少,慢慢,就见不到光了。

日常事物的定律,通常是显明的。而事物本身背后的道,却是隐含的。像光体,有时,它从南面照过来,南面的人发现了,觉得是那个“是”了;但它又会从北面照过去,北面的人发现了,也觉得是那个“是”了。于是,人们接受这个,排斥那个。不意,光体就只一个;反差,恰好是完备。真理也是,无一可以缺少,无一没有伴偶。

小王子说:他们是大人,他们什么也不懂。是的,我们还有对万物未解的艺术,对生命未曾获得的童年。

十四

霜落。朔风。我已多日不出门。今见长纤塘畔的三棵银杏树,已是黄落。它们较前一阵子清瘦了些许,也美了些许。叶片正青黄相间,一棵,树冠已是飘尽。周遭悄无声息,我踩着一片,发出一个摩戛声。我在三棵树下,觅了个通遍,只捡得四片。这四片银杏叶子,和所有的银杏叶子一样,叶脉妙曼,叶茎纤长,只是这四片,有与众不同的成色。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出门捡了好几回,我在叶子上写字。今年,心里无字,也就罢了。瞧,这微小的一片,都有一个聪明的缺口。

辛弃疾有句:“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摇落,乃适逢其时;摇落,乃自我消解;摇落,乃归于不朽。

抬头见,月刚亮,寒星还没露脸,夜气开始凝聚。世上,许多的事物,都习惯在暮色中,开始默默无语。

十五

“目标的确有一个,但是道路却无一条”,这话读出卡夫卡在迷惘中的冲突。踌躇的人们,像那在古老的园中被驱逐的人。想到台湾一个漫画家笔下的《蓝石头》。这亘古的蓝石头,几经漂泊,遭难。命运一次次为它设计的蓝图,华美而无上。但它,终因一次次“强大思念”,“瞬间崩毁”。它的心空空荡荡,无一着落。它灵魂深处的渴求,从不因现实的破碎而破灭。且愈历愈深,愈久愈强。

十六

清早我去河畔邻舍的菜园里拔草,常无功受禄吃邻舍给的菜,这次有机会一起干点小活,心里很欢喜。我们抽掉了枯残的瓜藤,又一把一把地把杂草拔去。那地像个蓬头的人,算我们给它手工理发。它酬劳我的是草的芬芳。那些枯杂堆拢如冢,等牢几个好天之后,就点火,化灰为肥。想着下来就要秋凉,如果有个半天,可以围着一堆温暖的火,将脸熏烫,那真是桩乐事。

草香心宁。那会儿,那些本来杂草丛生的泥土在我眼里突现出丰富的细节来,精致的甲虫们,它们徂徕赶路,或打瞌睡。

我因劳动浑身出汗。回到家里,脱去外套,捏拢衣领,浑身上下挥拍,梳头冲洗。

十七

嘉兴长纤塘,东连沪上,西接运河,从塘汇镇塘西街末端到冷水湾,是旧时行船背纤的黄金纤道。可以想象过去的岁月里,逆风行舟的背纤人,在纤道上艰难举步。据说,老早的时候,长纤路行人如织,塘岸帆樯林立,河面百舸争流。城市的改建工程,叫一条老街冷落了下来。而这般的长纤塘,却是正好与我合宜。

落日大而静。宽阔的塘河面寂而泠然。河水从上游流向下游,经过在岸边走路的我。时而,走过一段,我会坐到岸边的垒石上——看河,发呆,直到两眼分焦,胸臆间摇晃着“天之涯,地之角”的苍茫。

这河靠岸处,浸润着芦荻,潺湲的河流,在余晖下光滑透亮。我又想,这河水的滋味,定是苦涩;这河的中心,定是冷冽;这河的底部,定是一片污浊。

我了解河流

我了解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

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液还要古老

我的灵魂与河流一样深沉

休斯写那诗时,不知是否已到中年?

灵魂没有突兀的诉求。河流是先于我,又总与我有益,这样,一坐,待站起来,就觉得,天下没有大不了的事了。

十八

秋天,总是要被人拿来说说的。但如果我不说,我的良心也是纯洁的。

我缓行在秋天的长纤塘畔,两眼时不时在搜寻,像个掉了东西的人。我也停下来,有如停在我的内室,用心灵做出呓语。秋天,它给人以双重的供给和慰藉,既有父爱般宽厚,又有母爱般绵慈。

有人在秋天看见衰亡;有人在秋天看见重生。生——或许是死派定的一次旅程,很多条道路,很多种方式,很多个目标,但,这只是我们旅程中臆造的梦想。事实上,生命只有一个去处,而到那个去处的路程,可能还很长很长,但也可能,只在咫尺。

于此,重生为要。是的,我们若能像远眺亘古那样远眺未来——那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心也未曾想到的,就不会像消逝的生命那样令人颓丧了。

责任编辑:沙爽 MXxeFQ2oMTsy6r4bC/foFBeJfWC9jNRjMhBzN3bx2oa/xNl3CWSLgWFErNoPP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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