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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如果开口说话 【上】

熊亮

灯笼籽精的午歇时间

有一粒灯笼草籽成了精。

在球形绿色萼帘后,他忽然醒来了!

外面,是鸟的影子吧?也许是树叶的影子,在绿帘外不停地晃。

整个下午都听见蝉的嘶鸣,唧唧唧唧,一声结束另一声急急忙忙跟上,没有一丝的空隙。

午后是恍惚的,就像在时间里涉水。

很快,草籽开始做梦了——

梦见了重复生长的形状:球形、雾状、霰态……

树神

住在森林边的居民都相信大山里有树神,看见这样一片深不可探的原始密林,不可能不产生敬畏,加上祖祖辈辈留下的习俗和传说,每个人需要进山砍树之前先打招呼,或早几天去折个枝,观察断枝处的变化,如果不合适他们就放弃砍伐计划,以免林神怪罪,降下灾祸。

但是外来的工队和工人从来不知道这些故事,因此他们肆无忌惮地开始砍树,整片整片,用拖拉机拉下山,再用火车运往全国各地。

哪有神?反正没碰到过,也没人倒霉。

后来,村里的孩子上山捡树枝时,见到一个被砍过的巨大树桩,看起来就像过年摆宴席用的大圆桌面,已经变得像灰烬般苍白,外皮朽坏,可以像剥洋葱一样的将它层层撕下来。

木桩表面是一圈一圈涟漪状的年轮,数一数大概有上千圈,没人知道确切数字,因为很快会眼晕。

孩子喜欢在上面玩,做作业,当擂台,吵架,睡觉……他们不知道脚下的木桩子就是树神。

你以为神很厉害?其实树神也无法抵挡机器轰鸣、来势汹汹的伐木队,呆呆地看着自己被伐倒。

现在,虽然他只剩露出地面的短短一截,但还没有失去神力,因为树神埋在地下的根系占了森林的一半,即使对付不了伐木队,但完全有能力好好惩罚这几个不敬的小屁孩,以泄恨怨——但他没有,孩子们嘈杂打闹,带给他最后的生机与活力。

他就像个真正的木桩一样,什么也不做了,只慢慢枯萎。

有一天,孩子仍然来玩时,树神终于消失了,孩子们谁也不知道,但都感觉到哪儿有些不同,空气里缺少某种风,气息变得寒冷,声音缺乏回应,望着暗处的林子里觉得有点阴森,每个人都觉得孤单,产生一种在荒凉林中迷路的感觉。

之后他们再也不会踏入林间。

宝塔精

在山西省一个偏远小镇里看到一座塔,我一眼就辨别出这是一个宝塔精,他的窗户暴露了这个秘密。

他有一个刚刚粉刷过的闪亮金顶,但是下面的庞大塔身却晦暗残旧,缺了很多砖并且布满小广告和涂抹的字体,远看过去,你会误看成夕光正照耀塔顶,而下面就像一直沉没在阴影里。

没人看得出它其实不是一个建筑,而是一只宝塔精,宝塔精无疑是世界上最最缓慢的生命体。

我忽然想起上古神话里一段关于远海巨兽的记叙:

“它在波涛中转动躯体,用了千年才露出腹部,又千年始见尾。”

这只动物曾蜕一次皮,不过已经是上古时期,远在有人类之前的事,不可考。

而宝塔精远比神话里的巨兽慢得多,他在不断变迁的杂乱街头,用几个千年,每一夜每一天,迟钝缓慢地走啊走,准备到视野开阔的山顶上去,然而一点也没动。

曾经有一个当地小孩,翻过围栏,进入到塔身里面去,发现台阶迂回,无穷无尽的复杂,就好像进入一个巨型的迷宫游乐场,好不容易到达最顶层,那里是六棱形的,有六扇小小的窗,刚好孩子踮起脚的高度,每一个窗口望出去,看到的都是城外的同一个山顶和一朵孤悬的白云。

家具精灵

家具有可能变成神?当然了,唐代就有个叫《元无有》的故事,记录一个误入旧屋的人,听到院子里的旧杵、烛台、水桶、破锅四样东西,变成奇怪模样的人开始聊天。

当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某一天,家里没有大人,小孩开始睡午觉……家具们才敢放胆显出原形,柜子和桌子开始聊天,盐罐和茶壶有时也参与,其中窗户的见识最多,因为他对外,比门的眼界还宽广。

这些物件精灵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话,通常都是围绕着自己的话题,所以通常一个物件说话,另一个就唔唔应和或点点头,然后就开始说自己的事。

他们之间的聊天,不算某种交流,主要是各说各的,并且话题重复。

有时候他们说得过于大声,孩子会忽然醒来,精灵们马上闭嘴,收敛精神,保持最大程度的安静,家具精灵们用力过猛,以致房间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死寂。

孩子醒来了,大声叫着,无人回应,爸爸妈妈出去了。

房间是空荡荡,屋子里连一点回声也没有,空调静音空转。

水龙头的一滴水凝固着,颤巍巍悬在水池上。

窗户精灵过于紧张,闭合得太用力,马路上的一点声音也不传进来,因此房间安静得像跟世界脱了节。

这过度无声的环境让刚醒来的孩子产生一种紊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的脑袋朝向哪个方向,什么也记不起,甚至不记得他自己是谁。

窗户的光刺得睁不开眼,房间里熟悉的摆设变得陌生,秩序都错了位,桌子柜子椅子都不在原地。

孩子跳下床,脚步发飘,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海绵堤坝上,想要跨越,可脚下一切软塌塌的着不到力,大概是还在做梦吧。

他跑向厨房水龙头,用力拧把手,但水龙头拼命抵抗。

终于,水哗哗哗流出来,水表开始转动,水是凉的。

洗了把脸,孩子从半睡状态里醒来了。

外面的喇叭声和人声忽然间嘈杂起来,帘子被风拂动,空调扇一顿一顿摇起头来,电话丁零零响起来。

孩子重新适应了这一切,很快长大,也许他忘记曾有这样一个午后,但总有个虚幻和真实交错的印象挥之不去——水哗哗哗流,阳光明晃晃,时钟正指向一点二十。

物件神们出了一个小纰漏,差点被孩子发现,因此各自隐身回自己器形中,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显现了。

水地精灵

故涸泽数百岁,谷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此涸泽之精也。

——《管子·水地》

其实有很多人在沼泽里见到过庆忌小人,但他们都想不起来了。

庆忌小人们骑着一匹装饰着黄伞的细马,身上穿着黄色衣服,他们从你眼前划过时,太快了!以至你会误以为是落日透过摇曳的芦苇叶的一道光,或是一日之末产生的幻觉。

如果你正好看到了他们,那也没关系,他们会回过头,用手杖“啵”施一个魔法,你的记忆就会产生断片,忘记了曾看到过的一切。

…………

刚才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好像发了一阵愣?

当我们在沼泽或池边产生这种感觉时,很有可能就是庆忌刚刚经过。

这种魔法有一些副作用,很多一起目睹过庆忌的朋友们,大家会沉默很久,渐渐人就变得忧郁,朋友不管平时再要好,回去的路上可能会产生争执,因为相互间发生过的微小的不愉快的记忆会被勾起,一些从来不在意的事被忽然想起,变成各自的心结。于是你和好朋友就越来越疏远,从此再不联系。

这真是世界上最令人遗憾的事,真正的原因谁也不知道,答案在那个夏末傍晚的芦苇荡里闪浮。

但发生这样遗憾的后果,并非庆忌们的本意,甚至让他们觉得非常抱歉,只是他们魔法的缺陷:让你短暂失忆,之后努力回忆,却将不相干的记忆给勾出来了。

庆忌们一直希望改进这一法术,比如失忆之后,并不留空白,而是把其他美好的东西填补进来,比如景色和诗意。

但这个法术改造一直做得不甚成功,要人们去相信一首诗,真比相信河里有妖怪还难。

不过,真正的好朋友是不会受到迷惑的,他们心意单纯,互相信赖,没有任何琐事可以伤害彼此的友谊。

山民

另一种精灵叫作山民。

他们本来是山里各种动物,后来变成人的形状,组成社区和小村落,谁也看不出来。

我去过一家小店,就是山民开的,牌子上写着“回水”,概念就取自在河流迂回处的河道,与疾驰巨变的世界相反,这里一直保持旧的生活方式。

山民们卖各种衣服,上面都印着符号,写着关于水、树、山和动物们的诗句。

大致的意思是,在自然中出生,在自然中学习。

你仅仅经过一下什么也不会察觉,但如果你久住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奥秘,村里带木字偏旁的姓,这家人通常是从一种树变化而来,而姓名带水字,有可能是鱼生,带鸟和带兽的则是飞鸟和动物变的……但你问起来,他们会说:“没有的事,你太会想象了!这是祖先的图腾啊,世上所有人的名字都与家族或图腾有关系,这仅仅就是传统。”

但实际并非如此,茶店里常常给你端上一杯热茶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只有五岁,身高仅及椅背,但她的眼睛清澈,又非常非常古老。

菌人(据《酉阳杂俎》卷十五·诺皋记下)

从没枯竭过的古老水井里会有菌人。

菌人非常小,他们太细微,不但轻盈到可以随处飘移,连他们的孩子也像孢子一样应风四散,聚集到水汽充沛的地方定居。

有时候孩子自己一个人去井里打水,井绳忽然变得沉重,完全拉不动时,正在僵持,有好几个小小人从井里跳出来,一起帮他提上来。

他们就是菌人,身体像是人形,头上却有各种各样的伞盖,个子很小。

他们攀扶井栏大笑,然后沿着井沿,跳起一个环形舞蹈,据说就是菌人的最神秘的蘑菇圈舞。

一位领头的菌人,扭动身体,模拟蘑菇在雨后暴芽、生长、开伞、散发孢子的动作,唱起一首语焉不详的菌人求雨歌。

呼哩呼哩沥沥沥

沥沥沥兮不停息

似乎一个不小心,领头人忽地又坠进井中,其他菌人也纷纷叫起来,陆续掉下去,孩子一伸手,却只捞到了一顶草帽,就把它挂在庭院的树上。

每当落雨,雨水沿帽檐滴溜下的地方,会长出一簇簇黄色小蘑菇。

以后,每次孩子经过,都趴在井边看很久,但是菌人再没有出现。

堕雨儿(据《述异记》)

南方某个靠近海的地方,下雨时,雨水常常夹杂着一些小小人,衣服和皮肤都是水色,不太容易看得清,坠落到庭院里,高五六寸左右。据说有人和他们聊过天,他们非常有见识,并且有自己的历史。

他们的家在海的最东南方,那里是堕雨儿的家乡,有时出门时遇见一场躲避不及的大风雨,就被一股气流挟裹上天,飘飘荡荡,落到这里来了。

我们就叫他们堕雨儿,其实他们原名叫南人。

小时候,在南方的老房子天井里,夜里雨声窸窸窣窣下个不停,你如果听见“哎哟,哎哟!“的细小声音,那可能就是堕雨儿掉地上发出的叫声。

不过你出去寻看,什么也没有,他们很快沿水流钻进角落藏匿起来。

山鬼

在屈原的《九歌》有关于山鬼的歌,也叫女神、精怪、山神等。

这首歌就是为了祭祀而作,虽然名字叫山鬼,但是本人一点也不可怕。

山鬼的形象是一位穿着花草藤萝编织衣裙的女神,骑着豹子,带着花狸猫,并且非常美丽,态度又温柔。

但山鬼的地界,可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就算有经验的猎人都不敢进去,那里没有明确标志,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会一下变了,冷冽凝澄。

山鬼的居住区没有路,枯叶层踩下去深可过膝,大树连蜷横错遮蔽终不见天,雾气弥漫,杳冥冥连白昼都晦暗如夜,常年下着绵密的细雨。

那里还特别安静,几乎无声,连虎豹熊罴都噤了声,你只要待一小会儿,就有些莫名发悸,肚里咕咕咕响,想要即刻折返。

我们平时习惯了热闹嘈杂的生活,真是没法适应真正的寂静啊!

蛾人

普通的蛾子都有一种趋光性,可能是某种“进化延迟”。向着光飞,使它们能够啄茧而出,或在洞穴里找到出口,但后来人们发现了火,它们就惨了,常常扑到火里。还有明亮的玻璃也让它们吃饱苦头,你会经常看到蛾子们“咚咚咚”疯狂地撞击灯罩和窗户。

不过一位变成精灵的蛾子就不一样,他一下子就发现了生活的异样,认清了周围的环境,他忽然觉得:“哇,我们这样扑火或撞玻璃真的好傻!喂,你们都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不久后,他觉得自己特别孤独。

责任编辑:田静 jZMLnqMu16UX89IG/P+JZaWN9onE+o98FqOjR5jFho2zgfSK/19RWaZROxNSdy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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