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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
◆ 川妮

主菜两道:烤三文鱼、葱烧海参。素菜四道:清炒芦笋、和风汁浇秋葵、清炒西芹百合、芥末木耳。汤一款:素鱼翅,一人一盅,装在红色小南瓜里。主食两款:金银米饭和亚麻籽油杂粮窝头。菜品精致高颜,荤素合理,低脂,低热,粗纤维,符合健康的晚餐理念。当然,还有红酒。今晚开的小拉菲。

妈妈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她每年都要出国几次寻访美食美酒,家里的红酒都是她从世界各地的酒庄挑选回来的。

妈妈努力培养我和爸爸吃饭的品位,在妈妈看来,品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我不得不说,妈妈的培养差不多失败了。我至今喝不出红酒的好坏,爸爸只爱喝白酒。妈妈不在家吃饭的时候,爸爸总是让阿姨炒一盘回锅肉,炸一碟花生米,凉拌一个猪耳朵,有时候还要爆炒一盘腰花或者红烧一个肥肠,再从储藏室里找出一瓶白酒喝。爸爸喝酒不讲究,找到什么喝什么。我有时候陪爸爸喝一杯。奇怪得很,白酒的好坏我一下子就喝出来了。不好的白酒,像一个张牙舞爪的莽汉,举着火球,呼啸着冲来撞去,急吼吼兴风作浪一番,很快就偃旗息鼓了。而好白酒像一个充满心机的阴谋家,一路小心翼翼探索着,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安放妥当,才缓缓释放出致命的能量,一点一点击打你的血管和神经。同样的烈,不好的白酒是把烈当旗帜一样举在头顶,明目张胆地进攻,生怕你不知道,而好白酒的烈裹着一层轻薄绵柔的雾,神不知鬼不觉就攻陷了你。我不晓得爸爸喝白酒是怎样一种体验,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交流过。他每次都是很快就把自己喝到半醉状态。

红酒白酒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吃烧烤的时候喝一点啤酒。吃过一串烟熏火燎烤焦烧煳嗞嗞冒油暧昧不明的烤肉,喝一口冰镇啤酒,像一股清泉流进心里。那是一种极为酷爽感觉。冰镇啤酒配烧烤,我的最爱。

妈妈喜欢的菜,过于清淡了,每次吃完,都有吃不饱的感觉,连续吃上几顿,心里空落落的,发慌。妈妈推崇的精致健康菜,实在不合我和爸爸的胃口。我和爸爸的胃口,是乡下的奶奶培养出来的。妈妈忙于生意的那些年,家里都是奶奶主厨。奶奶做菜浓油赤酱,麻辣鲜香,绝对重口味。奶奶从来不用盘子装菜,她嫌盘子太浅,她都是把菜放进大碗里。鸡鸭鱼,虾蟹鳖……奶奶通通不认。在奶奶眼里,只有猪肉才叫肉。奶奶说,猪的一身都是宝,除了猪毛不能吃,啥都能吃。哪怕是猪大肠和猪内脏,到了奶奶手里,也会变成餐桌上挡不住的美味。奶奶活着的时候,妈妈跟奶奶之间围绕餐桌进行了无数次暗战,结局都是妈妈失败。我六岁的时候,妈妈的生意拓展到了省城,家里的餐桌更是奶奶一统天下。

奶奶死后,妈妈取得了餐桌话语权,马上进行了餐桌改革,坚决不允许餐桌上出现猪肉。除了健康因素,吃猪肉是没有品位的象征,跟妈妈的生活不匹配。只有妈妈不在家,阿姨才会把藏在冰箱底层的猪肉拿出来,给我和爸爸解馋。

妈妈不在家,我们既不去大餐厅也不去小餐厅,更不要铺什么纯棉格子的桌布,就在厨房的料理台或者料理推车上吃猪肉,喝白酒。我们三个在厨房大快朵颐,高声笑谈的样子,像在合奏一曲欢乐和谐的生活颂歌。要是妈妈突然回来撞见,一定会吓一跳。

吃完肉喝完酒,爸爸会吩咐阿姨多开一会儿排风系统,把厨房的味道抽得干干净净。爸爸对我说,你妈妈是个讲究的人,她闻不得猪肉那股不上档次的味道。阿姨听了爸爸的话,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在妈妈面前,阿姨从来笑不露齿。阿姨在我家待了几年,都变成两面派了。阿姨收拾厨房根本不用爸爸操心,她比爸爸专业,她开着排风系统,煮茶,煮柠檬水,煮玫瑰花……在妈妈回家之前,肯定会把厨房的猪肉和猪下水味道驱逐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淡淡的茶香花香。

要是妈妈天天在家,我和爸爸坚持不了三天,就会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吃饭。我不知道爸爸会去哪里解馋,我会去烧烤摊上吃烤串。置身在烟熏火燎的浓烈味道之中,我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尽管有时觉得孤独。

我和爸爸平时可以任性,周五晚上不行。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学习了一套晚餐跟家庭幸福密切相关的理论,在自己的家里践行起来。周五的晚餐,是妈妈最重视的家庭活动。妈妈说,一家人平时各忙各的,同时照面的机会不多。周五晚餐,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平台。平时都是阿姨做饭,这一天妈妈给阿姨放假。妈妈亲自下厨,亲自开酒醒酒。妈妈的厨艺,远远超过阿姨。妈妈的用心,可谓良苦。我和爸爸很尊重妈妈,没有特殊情况,我们谁也不会缺席。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精致的食物,喝高档的红酒,谈高雅的话题。爸爸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女人对家庭幸福的理解也是相似的。考虑到妈妈对家庭做出的巨大贡献,我和爸爸,没有任何理由不满足妈妈对家庭幸福的渴望。

我们一家人只在小餐厅吃晚餐,小餐厅的大小和格局,像一件剪裁合适的衣服,把我们一家三口舒适地包裹在里面。

家里的大餐厅如果没有十个人以上,就显得过于空荡了。大餐厅是妈妈请客聚会的场所。妈妈经营酒店业务,她那家酒店的中餐厅和西餐厅,在我们这座城市,有非常不错的口碑,规格和品位都很上档次。但妈妈喜欢在家里设宴,邀请一些需要更高规格对待的客人,把酒店的厨师和服务生叫到家里服务。如果客人足够重要,妈妈还会秀一下厨艺,亲手做一款色香味兼具的菜。

大餐厅是妈妈的秀场。弥漫着优质食物香味的大餐厅里,妈妈盛装端坐,把盏谈笑。在妈妈精心策划的每一场晚餐秀里,她都出演一个固定的角色——气场强大的女王。妈妈神色淡定,举重若轻,推杯换盏之间,投资到位,项目落定。爸爸说妈妈懂得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精髓。

爸爸很佩服妈妈。妈妈的酒店,从承包一个破旧的招待所起家,已经发展成特色连锁酒店。妈妈大学毕业分到县政府乡镇企业局,很快成为局里重点培养的女干部,大家都说妈妈前程似锦。但妈妈是头脑清醒的女人,她从大数据入手,分析了各级官员的男女比例。妈妈得出了非常悲观的结论:女人在官场的前景十分暗淡。说得不好听一点,官场里的女人,顶多是个点缀。多么痛的领悟啊!妈妈跟爸爸说,官场是男人的赛场,女人最好的位置是观众席,轮不到上场。相比官场,商场的男女比例让妈妈看到了女人的发展空间。妈妈让爸爸好好在官场发展,她果断选择了下海经商。果然,在商业上获得了成功。

妈妈在家设宴,有时候需要我和爸爸出现,不管妈妈需要我和爸爸出演什么角色,不出场的幕后人员,露一面的龙套,还是全程上场的配角,我和爸爸都会听从妈妈的安排,全力配合妈妈,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让妈妈满意。搞砸妈妈宴会的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不出场的幕后人员和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去露一面的龙套比较好演,出演配角最烦人,全程在场,时间久,要求高。我这样一个从小性格内向的超级闷蛋,却要在宴会上拼命找话题跟坐在身边的陌生人热聊,还要假装对他们愚蠢的高谈阔论兴致盎然。好几个小时保持高昂的情绪、热络的情感、热聊的兴致、得体的微笑、恰当的幽默……按照妈妈的要求,全程表现出彬彬有礼、见识广博、举止得体的良好社交形象,劳动强度堪比苦役。客人走后,累得我腮帮子都僵掉了。一桌子丰盛精美的菜肴,我根本没吃几口,晃荡在胃里的酒不时涌到口腔里,我不得不去厨房找两个剩下的窝窝头,把涌进嘴里的酒压下去。

爸爸应付起来比我轻松。他是个渊博的人,脑袋里的知识储备像是中药店的抽屉格子,随便拉开一个,都能找到对症的那味中药。我很佩服爸爸,他的角色分寸把握得非常好,从头到尾,他都能把情绪保持在一个饱满的刻度。宴会上,爸爸风趣幽默、知识广博、进退得体、拿捏有度,既能表现出妈妈喜欢的良好社交形象,把晚宴的气氛维持在一个恰当的温度,又能把握分寸,突出宴会的主体。爸爸喝得再多都不会抢戏,爸爸的角色,放到莎士比亚的宫廷戏里,应该是一个高素质的弄臣。

只有宴请甲女一家那次,妈妈和爸爸的角色进行了互换,那是唯一的一次,妈妈退到配角的位置上,让爸爸当了主角。其实,爸爸也不是主角,那晚真正的主角,是甲女她爸。在家里宴请甲女一家,是妈妈的主意。本来,孟老夫子要安排两家在他的孟庐相见。孟老夫子作为中间穿针引线的人物,这样的安排是恰如其分的。但妈妈做通了孟老夫子的工作,把聚会地点改在我家。妈妈想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同寻常。

考虑到甲女她爸的身份,妈妈没有让酒店的厨师和服务员到家里服务,阿姨帮着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之后,妈妈让阿姨也回宿舍休息去了,确保家里没有一个外人。妈妈不仅弄出了一桌子精致高档的菜品,还专门为甲女家每个人准备了一款特殊菜品。给甲女她爸准备的是改良版家乡水煮鱼,艳红的辣椒,洁白的鳕鱼片,碧绿的豌豆尖。妈妈说甲女她爸什么没有吃过?你就是把龙肉摆在他面前,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像他这种经历、这个年纪的人,最惦记的,肯定是早年家乡的味道。县城那个水煮三国饭店的水煮鱼,是县委那帮科员和科级干部们打牙祭的主菜。妈妈用来盛水煮鳕鱼的粗瓷青花大碗,都高仿了县城水煮鱼店的风格。为甲女她妈备的是药膳鳗,细腻的白瓷汤碗,一段鳗鱼沉在汤底,清亮的汤面上,漂荡着鲜红的枸杞。妈妈深知甲女她妈这样的女人,最在乎的,无非是保养。为甲女备的是Haru寿司,里面没有米饭,只有绿的牛油果、粉红的三文鱼和白色的蟹肉。寿司装在一只日本风格的樱花盘子里。妈妈知道甲女在日本读过书,而且,这款没有米饭的Haru寿司,是日本很多年轻女孩的至爱。

我真心佩服妈妈,一顿晚餐的学问,简直可以写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

甲女一家落座以后,眼神都相当惊艳。妈妈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们六个人,在大餐厅的长条红木餐桌旁依次坐下,甲女一家坐在看得见窗户的一边,我们一家,背靠窗户跟他们相对而坐。阿姨不在,我们之前做了分工,妈妈除了陪甲女她妈,还要负责分菜,更换餐盘。我陪好甲女之外,负责斟酒。爸爸的任务只有一个,陪好甲女她爸。爸爸的任务看似简单,其实最不简单。陪好甲女她爸,是这次晚宴的重中之重。

妈妈怕抢了甲女她妈的戏,一改往日华丽盛装的习惯,低调素颜出场。老实说,妈妈放下身段兼任女仆同样出色,承担了多项服务工作,还能时时照顾甲女她妈的需求,迅速拉近跟甲女她妈的距离。妈妈请甲女她妈品尝药膳鳗,药膳鳗在甲女她妈舌尖上滚动的时候,妈妈顺便介绍了一些其他的美容食谱。妈妈谈美容食谱既专业又得体,甲女她妈听得津津有味。妈妈从美容食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赞美对方的皮肤好,请甲女她妈分享保养秘籍。因为妈妈素颜出场,自觉担当了陪衬人,甲女她妈的皮肤看上去确实比妈妈的皮肤光亮。妈妈不露痕迹地挠到了对方的痒痒肉。甲女她妈的心情大为放松,津津乐道把自己的日常保养心得拿出来跟妈妈分享。两个女人越聊越近,很快有了一种老闺密的感觉。

落落大方品位高雅的女主人,贤惠能干的妻子,温柔朴素的母亲。妈妈把角色诠释得非常到位,直抵老戏骨境界。

爸爸的表现却失了水准。也许配角演得太久了,爸爸已经无力担当主角的戏份。打酱油和跑龙套的思维模式跟当网红做主角的思维模式毕竟差距太大,不在一个维度上。甲女她爸的身份,给了爸爸很大的压力,平时罩在头顶的那个艺术家光环,也没有给爸爸带来更多的自信和灵感。越紧张越找不到有趣的话题,爸爸急得耳朵一抖一抖的。甲女她爸刻意要表现出跟爸爸打成一片的姿态,他主动挑起的话题,总在那个县委大院里打转,那是他跟爸爸的人生有交集无差异的地方。也许在甲女她爸看来,唯有在县委大院那个地方,他和爸爸之间的平等度是最高的。爸爸的心情却要复杂得多,对甲女她爸提到的每一个人,爸爸都拼命从时间的海底打捞出更多的故事。爸爸用力过猛,却没有什么效果,他和甲女她爸之间的气氛,始终徘徊在上级和下级,领导和被领导之间,距离感十足,没有达到妈妈的预期。

我还好吧,顺利完成了斟酒任务,没有像爸爸担心的那样把酒洒到客人身上。晚宴刚开始,回答了甲女她妈和甲女她爸的一两个问题,甲女她妈问我在哪里读的大学,学的什么专业。甲女她爸问我喜欢什么运动,喜欢读什么书。都是很常规的问题,没超出妈妈和爸爸之前的预设。回答问题的时候,我每次都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参加妈妈的家庭宴会,我已经练出了一种对待长辈的合适态度。看得出来,我这个举动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妈妈说得很对,在社交场合,教养是一张优质通行证。

甲女端坐在我对面,挺着腰板,抿着嘴唇,看上去像个邻家的乖乖女,顶多有一点小小的傲娇。但仔细一看,吓我一跳,甲女的眼神至少有零下十度的冷硬度,差不多是拒人千里的姿态。妈妈特意给甲女准备的Haru寿司,让甲女冷硬的眼神降到了冰点附近。妈妈的餐桌政治,似乎对任何人都有效,看来永远都不会过时。感谢妈妈。

甲女的拒绝姿态,反倒让我放松了心情,反正她不会喜欢我,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款。索性不想那么多,放开了跟她聊。先聊日本,因为甲女在日本读过书,我做了一些关于日本的攻略,聊起来还挺顺利,甲女的话题,我基本接得住。可是,甲女突然提到了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她问我喜不喜欢东野圭吾,看没看过《白夜行》?

听到东野圭吾,我心脏底部的某个地方疼了一下,像是被两根手指捏起一小块软肉,恶狠狠掐住然后放开。

东野圭吾是小美最喜欢的日本作家,跟小美在一起的八个月,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到城里的各家书店淘东野圭吾的书。跟小美分手的时候,我差不多收齐了东野圭吾所有中文版小说。每淘到一本新书,我都让小美先看。小美把新书抱在怀里跟我告别,迫不及待要回去熬夜阅读新书的样子,仍然清晰地刻在我脑袋的某个空间。那个空间,被我紧紧关闭着,只有到了深夜无眠的时候,我才把那个空间打开,把小美放出来。我说,小美,你还喜欢读东野圭吾吗?我把东野圭吾的书一本本从书架拿下来,铺在地板上,然后,躺上去。小美读过的书,她的手指翻动过的书页里,留着她的气息。害怕小美的气息从书页上消失,我再也不敢翻开任何一页。小美读过的东野圭吾,被我珍藏在衣柜里。我重新买了全部的东野圭吾小说放在书柜里。那些书,失眠的时候,是我的药。

跟小美在一起,除了去书店淘书,去的都是小美熟悉的地方。我以前根本不知道,这个城市暗藏着这么多廉价的小店,跟着小美穿街走巷,我仿佛从没在这个城市生活过。小美带我去的地方,唤起了我对童年的记忆,跟奶奶一起逛过的小县城,就是那种破败亲切的样子。

小美是多么容易被满足的女孩子,小餐馆里的一碗担担面和醪糟汤圆,烧烤摊上的几串烤肉一瓶饮料,就足以让她的幸福指数飙升到一百二。我真的不该带小美到来福士广场,不该给她过生日,不该请她吃什么该死的日餐。可我就是心疼小美,想请她在漂亮干净的餐馆吃一顿晚餐,想让她看看城市的另一种面目,想把她带进我生活的领域。小美眼睛发亮地看着我帮她拣到盘子里的寿司,怯怯地说,都可以吃吗?这么多,很贵吧?我隔着桌子抓住了小美的手,我发誓要好好挣钱,带她吃遍这个城市最好的美食。

我和小美在桌子上握手对望的画面,被妈妈酒店的西餐厅领班拍了照片发给了妈妈。回到家,妈妈翻出照片问我,这是你从哪里捡来的打工妹?我不知道妈妈如何一眼看出了小美的身份,妈妈真是火眼金睛。妈妈说,我不问你怎么开始的,我只告诉你不要继续了。我不希望你被人钓了鱼。我告诉妈妈,小美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境。妈妈不信。妈妈说,傻子都看得出来,Yeezy鞋价格不菲。我说小美认不出Yeezy鞋和我身上的服装品牌,她还教我怎么省钱,怎么在淘宝上购物。妈妈哼了一声,说,那个阶层的女孩子,心机太深。你不懂。妈妈陡然间变得冷硬的眼神,让我喉头一紧,不敢再为小美辩护。在妈妈的话里,心机不是重点,阶层才是关键词。小美是另一个阶层的女孩,她和她的生活,属于城市廉价的部分。一个北区幼儿园的打工妹子,要成为东区棕榈园的女主人,比嫦娥奔到月球上还难一万倍。我跟小美,分手是唯一的结局。被妈妈酒店的西餐厅领班撞见,不过把结局提前了。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反抗妈妈,而是不让剧情继续发展。我太了解妈妈了,剧情如果发展到妈妈亲自出马去找小美,小美会更加受伤,她温柔的脸庞根本挡不住妈妈尖锐的目光。妈妈的羞辱,会像子弹那样嗖嗖射进她的身体,把她的自尊打成筛子。

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总觉得太抽象不能理解。回到家里,回到具体的人物关系当中,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在我们家,妈妈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她是上层建筑。家里的规划、规则、运行模式、发展方向……都是妈妈决定的。妈妈一手遮天,爸爸都只有服从的份儿,何况我。我的职业规划,也是妈妈说了算。我最想学历史,其次是文学。妈妈说,那些都是无用之物,非要我学金融。我学了金融回来,爸爸以为妈妈会让我到酒店学习管理,十年八年之后,等我顺理成章接管了酒店,妈妈也可以退休了。妈妈却在银行给我找了个低级职位,让我慢慢发展。

小美这件事,更让我彻底看明白了,只要生活在这个家里,何止职业规划,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人生,都由不得我做主。

小美读的最后一本东野圭吾的书,是《分身》。从小美手上接过书的时候,我抓住了小美的手,小美的手干爽粗糙,指尖凉凉的。小美紧绷绷的小腹,跟手指有同样的微凉。那一点微凉,烙在我灼热的身体上,如点穴一般,刺得我心里的某个地方酸麻胀痛。我看着小美,她的眼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我相信,即使我一无所有,她也不会离开我。一瞬间,我真想学习肥皂剧的情节,带着小美私奔。天地之大,难道没有我和小美的容身之地?我看着小美,眼睛要出血似的,小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我看着她走回租住的房子,她的身影,在梧桐树下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单元门口。街灯下,是城市北区破败的景象。夜色中,除了小美,每一处都是令人清醒的现实。

我拉黑了小美,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我害怕小美心有不甘,想方设法找到我,要一个说法。她没有。我疑心小美已经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城市,也没有。分手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我溜出银行,把车停在另一条街上,躲在幼儿园拐角那棵泡桐树下。我看见小美仍旧带着大班的孩子出来做操。我以为她会消瘦,也没有。她的脸依然圆乎乎的,脸上的笑看不出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看多了东野圭吾的女孩都这样坚强吗?或者,小美根本就不在乎我。

我走神了。半分钟而已,脑袋里闪回往事的速度,堪比光速,快到不可思议。眼里满满的,像是涨了水。

妈妈轻言细语地提醒我斟酒,温柔的声音,掩护妈妈刺向我的尖利的目光,扎得我的上眼皮疼痛。眼里的水,瞬间漏光。我站起来给他们斟了一轮酒。

东野圭吾。想不到甲女也喜欢东野圭吾,她为什么会喜欢东野圭吾呢?那就谈东野圭吾吧,这个话题够我们谈一阵子了。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也喜欢东野圭吾,我刚才在记忆里搜索了读过的东野圭吾,差不多有五十本吧。甲女的眼睛亮了,说,哇哦,铁粉耶。我只读过《白夜行》。你推荐几本给我,不要太过血腥和烧脑就行。《白夜行》不算烧脑,不过死掉的人太多了,日本人的爱情,多少有点变态。我给甲女推荐了《新参者》。我说《新参者》比较温和,不费脑子。里面的日常生活描写,那些仙贝店什么的,挺可爱的,没准就是你上学时候去过的店。甲女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东京的仙贝店。

东野圭吾一度让我跟甲女的谈话热烈起来。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的关系。甲女认为亮司和雪穗的爱情太极端了,为了成全雪穗,亮司冷酷地杀了那么多人。甲女很欣赏那个执着的警察笹垣润三。而小美是喜欢亮司的,小美认为雪穗太狠。亮司死得那么决绝,雪穗头都没回一下。小美最恨的就是那个笹垣警察,小美认为没有他穷追不舍,亮司就不会死。小美喜欢亮司为了爱情粉身碎骨的决绝,我曾经因为这个问题,跟小美争得不亦乐乎。相比小美的幼稚,甲女的观点要成熟得多,我很愿意跟甲女聊一聊《白夜行》,但甲女对东野圭吾很快失去了兴趣。

东野圭吾不是甲女擅长的话题,必须找出一个新的话题。

新话题在哪里?我的思维一下子乱了,找不到出口。还是甲女解了围。甲女回忆起在县里上过的小学,甲女比我高两个年级,她只上到三年级就跟着父母到省城里来上学了,好多老师的名字都忘了,特别是那个教过甲女语文的老师,有一个著名的外号,甲女死活想不起叫什么。我帮甲女想起了那个老师的外号叫“欢雀楼”。那个老师上课的时候把鹳雀楼读成了“欢雀楼”,所以得了这个著名的外号。甲女的眉头松开了,谈兴浓起来,非要知道我小学时候的外号,我不好意思说我的外号叫“闷屁”,这词太粗俗了。我灵机一动,告诉甲女,小学同学叫我“闷豆”。“闷豆”这个词,大概很有喜感。甲女捂着嘴笑起来,甲女她爸一不小心听见了,也跟着笑起来。

甲女她爸一笑,餐桌上的气氛顿时提高了浓度。甲女她爸说,我记得丫头小时候也有个外号,叫什么来?甲女不让她爸说,捡了一颗烤银杏塞到她爸的嘴里。甲女她妈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没样子。妈妈说,女儿就是好,永远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妈妈脸上是大尺度欣赏和羡慕的表情。甲女她爸吃了银杏果,说,我想起来了,他们叫你麻花。你小时候明明是个胖女孩。我们都笑起来,我们县城的方言,麻花是瘦子的意思。甲女生气了,说,我才不胖。我什么时候胖过?甲女她爸笑着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那么怕胖?我们读书的时候,谁胖羡慕谁。是吧,老潘?爸爸说,就是,大学那会儿,腆着肚子的人最牛,那叫将军肚。现在倒好,大家都要拼命减肥了。甲女她爸就着这个话题,谈到了当年物质匮乏的种种笑话。那种含泪的笑点,是他们那代人的招牌菜。爸爸妈妈和甲女的爸爸妈妈,四个同时代的人,热火朝天怀起了旧。

在这一轮热烈的谈话中,妈妈密切注意着场面和人物关系的调整,让话题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甲女她爸手里。爸爸终于放下包袱,回归到正常的状态,发挥幽默风趣的才华,把甲女她爸的话生发出有趣的意思。甲女她妈话不多,但是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表达一下聪明的看法。这个临时的四人团队,每个人都找准了位置,发挥了作用,造就出缺了谁都不行的良好互动局面。

长辈们的戏,年代感过强,他们那些只要说出几个字就彼此心领神会的梗,我和甲女却听不懂。他们笑得稀里哗啦的那些笑点或者长吁短叹的那些痛点,我和甲女完全无感。

无聊的感觉,像是厚重的罩子,把我和甲女罩在里面,甲女的眼神又恢复了当初的冷硬。我抑制住恶劣的心情,不让它滑到沮丧的凹槽里。我站起来去给他们斟酒。妈妈把醒酒器接了过去,说,我来吧。妈妈用眼神示意我带甲女在家里各处转转。我只好迎着甲女冷硬的目光说,他们聊的好像史前的事儿,反正听不懂,不如我带你看看我藏的东野圭吾。甲女显然也想从这无聊中挣脱出来,欣然答应了。我带着甲女上楼去了跟我卧室相连的小书房。小书房装满整个架子的东野圭吾,让她有些震惊。她扫视一遍我的藏书,又在我的脸上扫荡了一阵。我像暴露在X光下一样不自在。我装作开窗户,避开了她的目光。她说,一定有什么难忘的故事吧?不如讲给我听听。我看着窗外说,没有什么故事。她爆发出一阵大笑,说,够了。我们两个装了一晚上乖孩子了,干吗不真实一点。说说你,我也可以说说我的故事。我们两个,可以成为交换故事的人。这个主意不错吧?我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真实的故事,越残酷越好。我对美好的故事不感兴趣。美好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只有残酷的故事才是真实的。甲女这番话,好像是对她冷硬眼神的注解。不管她有什么残酷的故事,我都不想说出我的故事,不想成为甲女收集的众多故事之一。我回过头来,问她想要哪本书。她说,就是你推荐的《新参者》吧。我取出《新参者》递给她。她叹口气说,你确定不想说你的故事?我说,我没有故事。

我和甲女从书房出来,他们已经从大餐厅撤到了客厅。妈妈要泡茶,甲女她妈说时间不早了。妈妈不再挽留,她拿出一份给甲女她妈准备的小礼物,就是妈妈在晚宴时候介绍过的几样食疗材料,甲女她妈愉快地收下了。我们一家把甲女一家送出去,看着他们上了甲女的车。甲女她妈开了车窗,挥着手叫我们回去。甲女她爸也挥着手说辛苦了。我们三人齐刷刷举起手来,挥动着。甲女开动车,按了一声喇叭。车拐过弯道,看不见了。

妈妈仰头看天,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着几颗星星。

如此完美的开局,一定让妈妈对我和甲女的故事走向怀着美妙的预期吧。

我们进到家里,阿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已经在收拾餐桌了。

搬进现在的房子里,妈妈把以前那个黑瘦的矮个子阿姨换掉了。现在这个阿姨四十多岁,长得中规中矩,个头适中,脸白,微胖。妈妈仿照电视剧里的民国服装样式,给阿姨订制了素色纯棉中长款立领侧襟盘扣衣服。阿姨按照妈妈的要求装扮起来,像极了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民国忠厚女佣。妈妈在家的时候,阿姨沉默寡言,动作麻利。家里的半地下室里,有一间阿姨休息的房间,但是阿姨并不住在家里,她跟酒店的员工一起住员工宿舍,每天早早地到家里准备早餐。我猜阿姨并不喜欢住在我家,只有妈妈请客结束得太晚,没有公交车了,阿姨才会在休息室凑合一晚上。

每次请客都一样,客人走了,才轮到阿姨上场,阿姨收拾打扫桌上的残羹剩饭,关掉大餐厅和厨房的灯。

阿姨是戏剧场里那个拉开和合上大幕的人。

小餐厅的气氛有点异常。妈妈烤的三文鱼忘记放新鲜的罗勒叶子。芥末木耳的蘸汁里没有芥末。本来该切成菱形块的西芹切成了长方块,还大小不一,切西芹的刀法明显是凌乱的。晚餐准备得潦草,说明妈妈有心事。餐桌上这么多破绽,爸爸居然没有发现。说明爸爸也有心事。

爸爸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用妈妈的话说,他心细如发。妈妈这话,一般人听不出是褒是贬,我以前也听不出,现在我当然听得出来了。妈妈说话很有技巧,同样一句话,放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和不同的人物关系中,意思可能完全不一样。就像心细如发这句话,妈妈早年这样说爸爸,应该是在表扬爸爸。那个时候,爸爸不仅是县里一号领导的大秘,还是机关公认的才子,会写材料,会写文章,会画画。

妈妈下海之后,事业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爸爸的仕途止步在处长的位置上。最低潮的时候,爸爸连处长的位置都没有了。如今,爸爸听着妈妈说他心细如发,一定格外刺耳,但是,爸爸从不反驳,他学会了装糊涂。

爸爸不是天生心细如发的人,奶奶说爸爸小时候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上了大学,爸爸还是一个粗心大意不修边幅的人。爸爸的转变,发生在刚刚参加工作那三年,他给县委书记当了三年秘书。伺候领导是个细心活儿,爸爸养成了注重细节和谨小慎微的习惯。那样的两个习惯,早期应该发挥了积极作用。爸爸从科员到处长,用的时间比一般人短。但是到了后来,注重细节和谨小慎微成了捆住了他手脚的两根绳索,制约了他的发展。

爸爸的起跑线,比甲女她爸还要高那么一点点,他上的大学是重点综合大学,甲女她爸上的师范,爸爸一毕业就给县里的一号领导当秘书,甲女她爸一毕业就分到了乡下教中学。但是,三十年后,爸爸跟甲女她爸的差距,即使换跑神博尔特帮爸爸上场奔跑,也追不上了。

甲女她爸在官场如日中天,四十多岁当上了省里的一号人物。同样的年龄阶段,爸爸在处长的任上干了十多年,不仅没有提升,还被免了职。免职这件事,对爸爸打击不小。被免职后,爸爸扔掉开了多年的帕萨特,每天开着家里的路虎去上班。妈妈说爸爸太过脆弱,情绪化。人在逆境中最要紧的是沉得住气,不能乱了阵脚。爸爸对妈妈一肚子的怨气,只是不好发作。爸爸被免职的事,妈妈也有责任。本来已经跟爸爸谈话,拟任一个副厅职务。爸爸暗示妈妈要跟上头表示一下,妈妈装聋作哑不接招。结果爸爸副厅没戏,处长也丢了。我倒是很同情爸爸,四十来岁的人,在单位被比自己年轻的人领导,在家被比自己有钱的老婆领导。爸爸一向自视很高,而现实坚硬如铁,让他如何够消化。爸爸的存在感严重不足,人就比较颓废。喝酒多,牢骚多,胡子拉碴也不以为然。

爸爸这种在生活中溺水的样子,对妈妈的生活理想是个严重的挫败。妈妈苦思冥想,想找一条路把爸爸捞到岸上。仕途的事,妈妈不想掺和。也许是身边那些落马官员的下场让妈妈保持着警惕。妈妈终于想起了爸爸曾经是个能写会画的才子,突然脑洞大开,帮爸爸找到了一条便捷体面的金光大道。有一天晚餐后,妈妈一边吃着甜品一边对爸爸说,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画画,后来工作太忙没有坚持。你最近工作比较闲,不如重新捡起来,拜个老师学画。爸爸愣了愣,没接妈妈的话。他需要迅速判断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真话还是反话。妈妈接着说,当多大的官到年龄就退,搞不好还要坐监狱。还是搞艺术好,越老越受欢迎。你看人家孟老夫子,活得多自在。

妈妈提到的孟老夫子,是个传奇大师。

据说孟老夫子鹤发童颜,七十多岁又娶了妙龄美妻。娶妻之前,每晚都有可人儿伴宿,再好的可人儿,也伴不过一周。按照孟老夫子的理论,女子要像春天的雪,下在花骨朵儿上,薄薄的一层,转瞬即逝,美得让人惊慌。要是像冬天的雪,天天堆在房前屋下,厚厚的吸满了人间的污浊灰层,连颜色都发黑了,只会叫人讨厌。孟老夫子绝不亏待侍奉过他的女子,天价的画,随手就送一张。想去孟老夫子身边伴宿的美女,能从锦水河的上游排到下游。孟老夫子新娶的妙龄美妻,就是一个曾经伴宿的女子,不知道有什么秘密武器,居然破了孟老夫子的戒,上位成功。孟老夫子香艳欲滴的私生活,一直是坊间经久不衰的话题。

妈妈对爸爸说,怎么样,我帮你找个老师试试?爸爸判断出妈妈是认真的,同时秒懂了妈妈要救他上岸的苦心。爸爸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霾。爸爸的心情一定不平静,五味杂陈的失败感,混沌不明的怨气。在黑暗的心中交替出现的钝痛与锐痛,是爸爸心里的不甘。但是爸爸快速地从混浊的心情里面找出了最单纯透明的那一部分,那就是对妈妈的感恩。爸爸喝掉杯子里的红酒,看着我说,你妈妈又要操心酒店,又要操心家里,居然还记得我画过画,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了,我真是活得糊涂。这个家,要不是你妈里里外外一把手,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儿子,来,我们两个喝一杯,感谢你妈让我们的生活这么美好。爸爸像一个在黑暗中表演的魔术师,从黑暗中抓出一把发着光的鲜花献给了妈妈。妈妈把最后一口杧果西米露吃进去,甜蜜从嘴角溢出来。

爸爸跟着妈妈一起去拜师才知道,妈妈给他找的老师居然就是孟老夫子。爸爸被妈妈吓了一跳。爸爸觉得自己这种三脚猫功夫的业余爱好者,随便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画家都可以教,根本没必要拜孟老夫子这样的大师。而妈妈认为,艺术的师承很重要,你是谁的学生胜过你画得怎么样,越是三脚猫功夫越要拜名师。事实证明,妈妈的思路要比爸爸正确一万倍。

孟老夫子的四合院叫孟庐,位于城市的西边。西贵东富,南新北穷。孟老夫子富且贵。孟庐占地面积七八亩,去过孟庐的人,都惊叹孟庐的精美。

爸爸跟着妈妈进了孟庐,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师。孟老夫子确实像传说那样鹤发童颜,飘逸的白髯白发,脸上的皮肤白红透明。站在身边的女子,却不是传说中的妙龄,四十岁以上的年纪,只能算迟暮的美人。孟老夫子对妈妈非常客气,在他的画还不是太值钱的时候,妈妈曾大手笔购买过。妈妈买画之后不到两年,孟老夫子的名气迅速崛起,画的价格一路飙升。妈妈买到手里的画,为妈妈的项目攻克各种关卡堡垒立下了汗马功劳。妈妈和孟老夫子,都视对方为贵人。孟老夫子身边的迟暮美女招呼爸爸喝茶,妈妈和迟暮美女很熟络的样子,坐下来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养生的话题。爸爸在孟老夫子面前难免诚惶诚恐,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画黑板报还行,跟孟老夫子学画,怎么够资格?孟老夫子倒是随和,说了几个流行的笑话,都是品位不太高那种,惹得迟暮美人拿杏眼瞪了老头子几眼,老头子哈哈一笑,起身带爸爸去了画室。

爸爸后来知道有好几个省里领导的夫人包括甲女她妈,都跟着孟老夫子学画,爸爸的心这才踏实下来。跟这帮附庸风雅的官太太比,爸爸还算懂一点画。

不得不说,妈妈把爸爸送去学画,是做了一件多方共赢的好事。爸爸画学得不怎么样,但是能说会写,给县委书记当大秘练就的一身功夫,休眠在爸爸身体里许多年,被唤醒过来,依然功力不减。陪过县委书记,再陪孟老夫子,对爸爸来说是降了难度。爸爸轻轻松松就把孟老夫子哄得很开心。孟老夫子的所有宣传文案、展览方案、画册、传记、画评、讲话稿……凡是涉及文字的东西,都被爸爸打理得妥妥帖帖。

爸爸给孟老夫子写的评传出版后,刮起了一阵小旋风。几场签售孟老夫子都亲自站台,签售现场人山人海。书的畅销,迅速提高了爸爸的知名度。爸爸用这样的方式在画坛找到了一席之地,找爸爸写传记的画家排成了队。给别的画家写传记这个事情,孟老夫子不表态。妈妈告诉爸爸,不表态就是态度,除了孟老夫子的传记,你谁的传记也不能写。爸爸豁然开朗,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爸爸学画几年,成了孟老夫子身边的红人,孟老夫子到哪儿都带着爸爸。爸爸知识渊博,说话风趣,到了后来,孟庐的饭局缺了爸爸,就好像空气都凝滞了。孟老夫子自然没有亏待爸爸,八十大寿的时候跟爸爸一起搞了师徒联展,全力推广爸爸的画。爸爸画得不怎么样,名气倒是日渐大起来了。

爸爸跟甲女她爸相遇,就是在孟庐的饭局上。甲女她爸老远就打着哈哈向爸爸伸出了手,甲女她爸说,想不到,你成了孟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当了画家了。爸爸握着甲女她爸的手,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子,滋味相当刺激。但是爸爸掩饰得极好,爸爸能够迅速把一腔混浊的情绪下沉到底,只露出清澈的部分。那晚的酒桌上,爸爸和甲女她爸的往事成了大家的下酒菜。那是爸爸奋力从清澈的情绪里舀起来的几尾活鱼。县委的红砖楼,我家住三单元,甲女一家住前面那栋的一单元。红砖楼早已物是人非,但在甲女她爸的记忆里,那是锅碗瓢盆人间烟火密集的岁月。如今高处不胜寒的甲女她爸,格外愿意回到那座红砖楼,重温弥漫着人间烟火的青春。难得有一个见证过红砖楼岁月的邻居,同时见证了甲女她爸今天的成功。所谓故人重逢的意义,就在于这种前世今昔的见证,让成功的那个不用还乡就享受了尊荣。孟庐的戏剧场,对爸爸的表演能力何尝不是一次淬火般的提升。

喝到后来,别人都走了,只剩爸爸和甲女她爸留下来喝茶。茶室里要谈的,才是正事。在孟庐的茶室里,爸爸终于知道,所谓相遇,是孟老夫子刻意安排的。之前,孟老夫子发现跟他学画的甲女她妈满腹心事无心学画,细问之下才知道,甲女已经二十七岁,嫁人的事毫无眉目。现如今,愁嫁的都是甲女这种高端女子。看过甲女她妈手机里存着的甲女照片,孟老夫子灵机一动,想到了我。孟老夫子见过我,爸爸在孟庐喝醉了,妈妈总差我去接。我彬彬有礼的社交形象,大概给孟老夫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孟老夫子在心里权衡一番,认为我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跟甲女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孟老夫子翻出我跟他合影的照片,献宝一样给了甲女她妈。甲女她妈反复端详我的照片,脸上是云开雾散的表情。孟老夫子心里有了底,细细把我家的情况给甲女她妈做了介绍,甲女她妈从孟老夫子的介绍中得知两家是老乡,进而发现两家居然是县委大院的老邻居,甲女她妈眼里放出的光更亮了。但是甲女她妈没有立即答应,她又微服私访考察了我妈的酒店,这才点头应允了。甲女她妈这一关过了,孟老夫子才安排了爸爸跟甲女她爸在孟庐相遇。

在孟庐,哪里有什么意外和自然而然的重逢呢?就像孟庐的风景,哪一处不是刻意地雕琢和修饰。八十岁的孟老夫子世事洞明,逻辑清新,根本不像率性而为的艺术家。

接下来,轮到我跟甲女出场相亲,就有了那场晚宴。妈妈自信,家里的硬件,完全经受得起甲女她爸和甲女她妈的检验。而且,把我家作为主场,有利于我的正常发挥。毕竟,相亲戏的重点,是对我的考察。

妈妈的策略是成功的,甲女父母对我家的硬件满意,对我满意。我父母对甲女满意,两家的父母互相满意。各种满意加起来,相亲取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

相亲结束后,妈妈往我的银行卡上打了五十万。妈妈说,这是你的恋爱经费,不设上限,用完了再补充。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找一个合适的女孩,不是件容易的事。甲女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难得两家知根知底。你可要把握住这个机会。爸爸频频点头。我也频频点头。

跟妈妈说话一定要集中注意力,因为妈妈的每一句话,都是重点。妈妈没有时间说废话。爸爸和妈妈配合很默契,妈妈提纲挈领,爸爸完善细节。妈妈走了之后,爸爸接着说,爱情跟婚姻,不能混为一谈。你可以跟任何人谈恋爱,但是,结婚一定要找一个匹配的女孩。婚姻当中,匹配比爱情更重要。婚姻不是化学反应,婚姻是两个家庭的关系组合。婚姻是数学方程式。你跟甲女要是成了,把我们两家的优势结合到一起,相当于两个正数相乘,乘积远远大于任何一个因数。你要跟那个什么幼儿园的女孩结婚,那就是一个正数跟一个负数相乘,结果只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数。

爸爸不愧是学霸,讲道理都能讲到化学反应和数学方程式上去。爸爸这样强大的逻辑,根本不是我能反驳的。“爱情也许是化学反应,但婚姻绝不是数学公式,所有不谈爱情的婚姻都是耍流氓。”这种话在心里翻滚几下也就算了,真要说出来,只能被爸爸耻笑。

我放空自己,白痴一样看着爸爸。

爸爸忽然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没有放下那个女孩。哪个男人心里没放着一两个忘不掉的女孩?就像男人的私房钱,尽管用不着,但放着心里踏实。要是没有,就会心慌。那些忘不掉的女孩,就像私房钱一样,必须藏好了,被发现就惨了。

爸爸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心理活动,他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说我心里有什么女人,我绝对没有。我对你妈妈非常满意,她是那种自带光芒的女人,她把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绝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爸爸越解释越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他自己都心虚了,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我懂事地对着爸爸笑了笑,说,私房钱的比喻很精彩。爸爸你要是去写小说,说不定比画画更出名。

爸爸咳嗽了几声,说,说正题,我和你妈的意思,再也找不出比甲女更合适的女孩了。你要抓住机遇,赶紧行动起来。不用我传授怎么撩妹吧?

从爸爸嘴里说出“撩妹”这种词,感觉怪怪的,就像一个黑脸壮汉吃着一个粉色冰激凌。爸爸为了拉近跟我的距离,也是蛮拼的。我真怕他接着又说出什么萌萌哒之类的词。我赶紧说,不用不用,撩妹我还是有一套的。

妈妈爸爸压根儿没有问过我对甲女的看法,他们不关心我有什么看法。他们像是搞科学研究那样,用他们的标准进行匹配度测试,测试的结果令他们满意,他们就按下了按钮,启动了程序。我跟甲女就是两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他们太心急了,主角的戏还没有什么进展,配角们的戏就紧锣密鼓地展开了。为了答谢孟老夫子,妈妈安排了规格很高的家宴。因为甲女她爸去北京开会不能出席,妈妈把酒店最好的厨师和服务生叫到了家里。在那次只有甲女她妈、孟老夫子和我爸妈出席的家宴上,妈妈依着孟老夫子的辈分,成功地解决了对甲女她妈的称呼问题。妈妈管甲女她妈叫师姐。在孟老夫子面前,她们师姐师妹地叫着,像两个天真的女学生。酒足饭饱之后,孟老夫子跟爸爸去书房聊天,妈妈把甲女她妈带去她的茶室喝茶闻香,两个人越谈越投机。妈妈跟甲女她妈的感情进一步升温,从假装闺密变成了真正的闺密。

在妈妈的催促下,我跟甲女约了几次,她都说有事。甲女对约会一点都不热心,我也不热心。爸爸妈妈每天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问我跟甲女之间的进展。他们两个心里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妈妈已经不满足于酒店业,早就想进军房地产市场了,要是跟甲女一家联姻,妈妈的事业一定会如虎添翼。爸爸当然还有仕途上的梦想。在爸爸心里,当官才是正途,跟着孟老夫子学画,那是不得已。

他们以为我傻。我只是不说而已。

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约,甲女终于答应周五一起去吃饭。我问甲女喜欢吃什么,甲女说随便。我问要不要接她,她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鬼?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我跟妈妈请假说晚上不能回家,约了甲女吃饭。妈妈问定了哪里吃饭,我说没定呢,甲女说随便。我问妈妈女生说随便是什么意思?妈妈顿了好长时间才说,你先接了她,再问她去哪里。接她的时候记得买一束花。哦。跟女生约会要买花。我从来没有给小美买过花。跟小美虽说约会了八个月,但是,跟小美约会的经验,根本不能用来指导跟甲女的约会。我的撩妹历史,实际上还是一片空白。我按照妈妈的策略,先买了一束花。在花店,我百度了玫瑰花语,然后买了九朵橘色玫瑰。这样不会太唐突。

下班的时候,我把车停在甲女的办公楼对面,给她发了微信。等了十多分钟后,甲女才懒洋洋地出来了,甲女的脸色比较灰暗。我替甲女拉开车门,甲女看到座位上的九朵橘色玫瑰,脸上的亮度高了一些。坐好之后,甲女说,没想到你来接我。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我理解的随便应该包含可以接你的意思吧?我语文一直不太好,词语解释尤其弱爆。

甲女笑起来,脸上的亮度更高了一些。她说,你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嘛,还是蛮懂的。

我赶紧说,因为要约会,恶补了几部韩剧,跟韩国帅哥学了学怎么撩妹,我刚刚想起,似乎补错了方向,你在日本读书,我该恶补几部日本偶像剧。不如你推荐几部给我。你喜欢的男神是谁?

甲女盯着我的右耳朵,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油腔滑调的,我妈妈还说你老实,不会是被你蒙蔽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甲女的话,老实承认装酷掩饰内心的慌张,还是继续装酷油腔滑调?心里不自在,只好专心开车,不说话。甲女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朵,她说,你的耳朵红得像一朵鸡冠花。你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能不能正常说话?

我的脸控制不住红了起来,彻底装不下去了。我咳嗽着,尴尬地说,其实在你面前我挺紧张的,我想装得成熟一点。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甲女叹息一声,不再说话,脸上的亮度回归灰暗。

我们开着车转了好久,甲女终于说,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让甲女定去哪家餐厅。甲女说的那家日餐店,是我带小美去过的。因为没有订座,餐厅只剩两个座位,刚好是我和小美坐过的。甲女选择的座位,就是小美那天坐的,为什么女生都喜欢坐在背靠窗户的位置上?

我坐在甲女对面,心情很恍惚。我看到甲女变成了小美,差一点脱口叫了小美的名字。但是,甲女跟小美,一点都不像。小美是圆脸和圆眼睛,胖乎乎的圆下巴,有点像爸爸妈妈喜欢的歌星邓丽君,这种长相现在已经被视为土气落伍了。但是我喜欢小美的样子,她哪儿都柔和得让人心里发软。甲女的长相,更符合当下流行的美女标准,锥子脸,尖下巴。不笑的时候,看着是一副刻薄相。

点完菜,甲女脸上的亮度突然增加了许多,像是放电一般。她盯着我看了一分钟,说,闲着也是闲着,讲讲你的故事呗。一个喜欢东野圭吾的女孩,你很爱她吧?你跟她,肯定是你妈妈不同意。甲女的目光,放肆地在我的脸上扫荡着,再也没有一点乖乖女的模样。

对待甲女这样的女孩,躲躲藏藏反而更让她不依不饶。我迎着甲女的目光,索性,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跟小美相识在一个烧烤摊上,吃烧烤的小伙伴们都是三五成群,咋咋呼呼的。只有我是一个人。我十三岁才从县城来到这个城市,插班去了一所中学,读了半年,同学还没有混熟,就被妈妈转到国际学校去了,国际学校读了一年多,高中去了国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在国外待了七年。七年后回到这里,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找不到一起吃烧烤的人。那种异乡人的感觉,比在国外更加强烈。我喜欢烧烤摊,喜欢坐在高声谈笑的人群里,吃烟熏火燎的食物,想我的奶奶。我六岁的时候,妈妈把酒店开到了省城。我九岁的时候,爸爸调到了省城。我和奶奶住在县委的家属院里,一直住到小学毕业。我的生日,只有奶奶记得,奶奶从来不给我买蛋糕,只给我煮一碗长寿面,带我去照相馆照一张标准相。中学搬来省城读书,奶奶要回乡下,我哭着让奶奶留下陪我。出国读书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那个假期,我几乎每天都去奶奶的墓前坐两个小时。爸爸妈妈都是学霸,但他们永远求不出奶奶去世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面积。

平时在烧烤摊上想着奶奶,心里会觉得很暖。那天的思维不晓得怎么拐了弯,变了方向,老是想着要是奶奶在天上看着我一个人吃烧烤,一定会心疼。这个思维方向把我带到了沟里。冰镇啤酒穿过我的肠胃,飞流直下,似乎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了一道冰瀑布,寒光闪闪。我一直觉得冷,我让烤串老板多加盐,多加辣,多加孜然。烤串老板不满地说,调料不要钱啊?坐在旁边那桌的一个圆脸圆眼睛圆下巴女孩轻言细语地对老板说,老板,也有顾客要求少加调料啊。我对圆脸女孩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圆脸女孩冲我笑了笑。我点的烤串太多吃不下,老板拿餐盒帮我打包。付完钱,我把打包盒留在桌子上离开了。圆脸女孩拿着打包盒追上我,她说,你今天有心事啊,这么多美味居然忘记拿走。我接过打包盒,不知道拿打包盒怎么办。这个东西,绝不能带回家里,也不能扔进垃圾箱。从小奶奶告诉我不能浪费粮食,我怎么淘气奶奶都能忍受,就是不能浪费粮食。记得有一次丢了半块馒头,食堂的馒头碱放重了,不好吃。奶奶从厨房垃圾袋里捡出来,洗洗吃掉了。奶奶说我没有挨过饿,不知道半块馒头可以救命。奶奶是挨过饿的。奶奶的样子,让我羞愧不已。我拿着打包盒,左右为难。圆脸女孩善解人意地说,你不能拿回家是吧?家里人吃素吧?我有个同学的父母就是吃长素的,她也从来不把外面打包的东西带回去。不如你给我,我带回去给同事吃。在我发蒙的时候,圆脸女孩像轻盈的天使,在夜色里飘然而去。

第二次相遇是在书店,我们都在东野圭吾那个柜台前挑书。见到我,圆脸女孩惊叫了一声。我的脸红了,圆脸女孩的脸也红了。那一次,我跟圆脸女孩互加了微信。她就是小美,她的朋友圈,总是发很多幼儿园小朋友的照片,透过朋友圈,就能了解她的生活。跟小美在一起,我变得很容易开心。

甲女喝了点清酒,脸颊泛起一些红晕,眼神飘忽柔软,看上去跟我不在同一个空间。甲女既不发问也不点头,跟我没有任何互动,好像我是个特别无趣的说书人。我住了嘴。她说,后来你妈知道了,拆散了你们。你妈都用了哪些招数?我惊讶她居然一直在听,我老实告诉她,我妈只是告诉我,不要再继续了,并没有用什么招数。是我自己撤了。

甲女愤怒起来,眼睛发红,声音尖利,她说,你就那么甘心?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考虑过小美的感受吗?你们这些妈宝男,根本不配谈恋爱。

甲女的声音把邻桌一对男女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我尴尬地看着甲女,甲女自己斟上一杯清酒,端起来一口干了。甲女喝了好几壶清酒,送她回去的时候,我感觉她有些醉了。她把头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说,我跟男朋友谈了两年,我妈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就撤了。我还准备跟我爸我妈抗争呢,他已经退缩回去了。我们好的时候,他说要照顾我一辈子。你跟小美也说过这种话吧?你们说话不算话,算什么男人!甲女一激动,要吐的样子,我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窗,把车里的脉动给她开了一瓶。甲女喝了几口脉动,说,挺会照顾人的嘛。暖男一枚。甲女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嘲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接,索性不说话,开了音响放歌给她听:

咖啡还续书签还新,

夏天已经擦身而去。

树叶还绿发丝还青,

时光却从不曾逆行。

…………

甲女关掉音响,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大笑。甲女说,我突然发现越是娘炮的男人,越喜欢李宇春。那个被我妈吓跑了的男朋友,超级喜欢李宇春。他也是暖男一枚,性格内向,会照顾人,会哄人开心。你们两个真的挺像。可我妈对你们两个的态度截然不同。知道为什么吗?我摇摇头。

甲女拍了拍我的脸,说,他是出生在小镇的凤凰男。我妈喜欢的不是你,你妈喜欢的也不是我。我们真是两个可怜虫。甲女冷硬的眼神,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送甲女回家之后,我一个人去吃了一顿烤串,喝了两瓶冰啤酒,情绪多少平复了一些。甲女留在车后座的橘色玫瑰,被我扔到了离家两个街区的垃圾桶里。

妈妈爸爸居然没睡,等着我汇报约会的进展。我努力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给他们,然后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进衣橱,坐在小美读过的一堆东野圭吾的书上。

第二次约会的邀请,是甲女发出的。甲女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甲女。我们都知道不可能发展出恋爱或者婚姻关系,反而放松下来,没事的时候约着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我跟甲女在这个城市都没有什么朋友。甲女比我大两岁,她让我叫她姐姐,我叫不出来,她叫我弟弟叫得挺顺嘴。我们两个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同盟,一起对付我们的父母。甲女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演戏给他们看,逗他们开心一段时间。我们像两个玩恶作剧的小伙伴,频频约会,周末一起自驾去周边小镇寻访特色美食。

他们果然上当了,以为我跟甲女发展得不错。妈妈跟甲女的妈妈频频见面。甲女告诉我,两家的妈妈已经在商量婚礼的事情。妈妈们被虚拟的幸福蒙在鼓里。真正获益的人是爸爸。爸爸突然当上了副厅长,心情大好,连我家阿姨都说爸爸印堂发亮。当了副厅长之后,爸爸的第一个动作是把路虎换成了低调的沃尔沃。爸爸对仕途上的发展,又有新期待了。

甲女玩得很high,说起两家妈妈商量婚礼的细节,甲女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却心虚,一旦我和甲女的演出停下来,最受不了的人可能是我妈。想起我妈会生气,我变得忧心忡忡的。甲女笑话我不够man。我不服气,给她看我练出来的八块腹肌,一般人才六块,健身教练都夸我腹肌完美。甲女笑得差点喘不上气。她说你真幼稚啊我的弟弟,你太幼稚了。肌肉就是肌肉,练成健美冠军也不代表你man。

甲女后来嫁的男人,是省里二把手的公子。那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三十一岁已经当了高新区的区长。那个被甲女称作某男的男人,认识甲女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甲女告诉我,第一次约会,某男就强吻了她。认识不到一个月,甲女就缴械投降了。参加婚礼的时候我见过某男,个子不如我高,胖墩墩的,腹部软塌塌的,估计一块腹肌都没有。目光倒是凌厉,看人是一种俯视的角度。这就是甲女心中的man?果然跟肌肉没有任何关系。

我跟甲女的演出,进行了半年,就戛然而止了。我很感谢甲女,她给我的教育,是我从学校学不到的。跟甲女认识一场,我才敢说有了一点阅历。

收到甲女婚礼的请柬,妈妈和爸爸蒙了。那个周五,阿姨自动放假走了,妈妈没有心情准备晚餐。回到家,看到妈妈铁青着脸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放着甲女的婚礼请柬,底色红得耀眼,烫金的龙凤呈祥金光灼灼。我一定是智商不够用,居然想去参加甲女的婚礼。甲女告诉我要跟某男结婚了,我说,不请我参加婚礼?甲女说,怕你尴尬。我说,尴尬什么?又不是前男友。现在前男友都不会尴尬了。甲女说,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一定要来哦。我说,当然,我得看看你心中的man什么样子。甲女拍拍我的脸,说,好弟弟。

我后悔得肠胃都绿了。

至少十分钟没人说话。爸爸扛不住了,说,叫个外卖吧。妈妈瞪了爸爸一眼,爸爸不再吭声。我不敢看妈妈,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妈妈这么要强要脸面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妈妈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你跟甲女不是一直在约会吗?你给我解释一下。从妈妈的眼睛里射出十万只痛苦的箭头,扎进我浑身的穴位。我根本招架不住,马上如实招供了。

妈妈听完我的话,沉默了一刻钟,打电话叫了外卖披萨。披萨到来之前,妈妈泡了一壶金骏眉。金骏眉配披萨,这是我吃过的最简陋的周五晚餐。妈妈和爸爸没什么胃口,我尽管很饿,也只能装出没有胃口的样子。

吃过披萨,我们开始讨论去参加婚礼和送礼的事情。爸爸主张不去参加。爸爸说,不太合适吧?我们用什么身份去参加婚礼呢?不知道甲女一家怎么想的,居然邀请我们。不怕孩子尴尬吗?

爸爸想多了,我才不会尴尬。妈妈说,甲女一家这个邀请不简单,一箭双雕。第一,表达了愿意跟我们继续交往的意愿;第二,试探我们的气量。我们要是不去,两家就此结束了任何形式的交往。所以,一定要去,送一份体面的大礼。两家是旧识、老友。我们就以老朋友的身份出席。妈妈一锤定音。

我们一家装得高高兴兴地去参加了甲女的婚礼,妈妈送了甲女一个大红包。我们参加的那场,是甲女一家的主场,总共只有六桌客人。甲女她爸不想张扬,来的基本是甲女一家的亲戚,还有一些朋友。我们跟孟老夫子坐在一桌。孟老夫子来得比我们稍晚一点,看到我们一家在座,愣了两秒。他大概没想到甲女一家还请了我们。妈妈的表现非常出色,无可挑剔。借着甲女的婚礼,妈妈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形象。

婚礼过后,甲女她妈主动请妈妈喝茶。两个人的闺密友情,虽然不在峰值上了,还一直维持着。单独见面的机会减少了,但在参加活动的时候遇见了,一定是超亲密的。

另一场婚礼是甲女丈夫一家的主场。那场盛大的婚礼,在坊间流传很广,据说光礼金就收了几千万。妈妈始终对甲女嫁的男人不置一词,倒是爸爸多次在周五晚餐的时候说起甲女的丈夫。爸爸说,那个人胆子太大了,锋芒太露了,这是官场大忌。

妈妈对爸爸这种混官场不成功的人谈官场,有些不屑。就像破产的人来教别人怎么做生意,丝毫没有说服力。但爸爸谈官场有瘾,只要有一个由头,就能扯到官场上去。妈妈不爱听,我只能假装洗耳恭听,好歹也要照顾一下爸爸的自尊心。

在周五的晚餐桌上,爸爸多次提到甲女的丈夫。爸爸说,甲女的丈夫早晚要出事。妈妈听得不耐烦的时候,会生硬地顶上一句,出不出事是命。其实,连我都听出来了,爸爸是在替甲女她爸担心。甲女丈夫一家如果出事,一定会危及甲女她爸。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听不出来?

甲女结婚后,爸爸跟甲女她爸的交往反而更多了。甲女她爸喜欢去孟庐喝茶,跟爸爸和孟老夫子谈艺术。跟甲女她爸的这份交往,爸爸很珍视。有时候爸爸正在自家的餐桌上喝酒,孟老夫子一个电话,说甲女她爸在孟庐,爸爸放下酒杯就去了孟庐。当然了,这种时候,都是我负责送他过去。去孟庐的车上,爸爸的话总是比较密集,话题都是围绕甲女她爸。我觉得爸爸是真心佩服甲女她爸。爸爸说甲女她爸低调不贪,真正有水平。甲女她爸生日的时候,主动向爸爸求了一幅画。爸爸在孟老夫子的指点下,画了一只鹰送给了甲女她爸。爸爸给甲女她爸送画的时候,特意让孟老夫子的太太拍了照片。

爸爸终于做了一件给妈妈长脸的事情。妈妈把照片放大镶在红木相框里挂在客厅的醒目位置上。爸爸没有想到,这张照片,给他带来了订单。参加妈妈晚宴的客人,开始订购爸爸的画。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妈妈的晚宴上,爸爸的角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是陪衬妈妈的配角。妈妈和爸爸的关系,进入了黄金搭档期。

我跟甲女保持了之前结下的姐弟情谊。甲女的婚姻生活过得不错,每次见到她,都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不是给我看某男刚送她的鸽子蛋,就是让我看她手机上的恩爱照片。幸福就像蓄水的池塘,需要一个出口,不然会决堤。甲女每次约我见面,都是幸福得就要决堤的时候。除了我,她的幸福没有任何安全的出口。

甲女长胖了,尖下巴变得圆了些,眼睛里不再有那种冷硬的神色。顾盼之间,有柔情流转。我对甲女说,你现在一看就是个幸福的女人。甲女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啊是啊,姐姐现在是个幸福的女人,弟弟你也要赶紧找一个女孩结婚。

我说,我这种妈宝男,估计没有女孩喜欢。

甲女笑得嘎嘎嘎的,说,弟弟你还记仇啊。这可不好,得改。甲女炫完自己的幸福,偶尔也会抱怨几句某男太忙,应酬太多。这种时候,我就逗她,让她换一个暖男试试。我说暖男保证成天无所事事,二十四小时黏着你。甲女追打着我说,弟弟你学坏了。我只好告饶,正儿八经对她说,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身后,都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就是某男身后那个了不起的女人。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偶尔要做一点点牺牲。

这一款鸡汤,特别对症。甲女听了,立马眉开眼笑。每次跟甲女见面,都聊得很愉快。

甲女怀孕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她要学习育儿经,要给未来的孩子做各种准备,从婴儿床到小肚兜,还有各种益智玩具……确实够她忙的。她溢出的幸福主要通过微信的形式向我流动,她会突然把刚买的肚兜拍照发我,问我可不可爱,或者把正在选择的婴儿床样式发给我,让我帮她参考,哪一款适合男孩。甲女告诉我希望生个儿子。我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她参谋,给出中肯的意见,同时见证她决堤而出的幸福。微信里随手送出几十枝玫瑰、几十盒礼物、几十个星星月亮和拥抱,随时夸她肯定能当个好妈妈,怎么肉麻怎么来。在她妊娠反应严重的时候,我发好玩的段子给她看,发好听的歌给她听。她总是发一个感动得哭的表情给我。

甲女怀孕五个月的时候,非要跟我见一面。我们两个约了一个咖啡店。甲女穿着一件很大的格子衬衣,外面套了一条背带裤,骄傲地腆着大肚子走了进来。我赶紧起来给她拉开椅子,扶她坐好。我不知道怀孕五个月肚子已经那么大了。甲女的变化简直惊人,那个锥子脸的女孩已经踪影全无,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富态大脸,肥厚双下巴,脸上布满深褐色蝴蝶斑的庞大女人。看着甲女,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甲女对我的惊讶无动于衷,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昨天做了B超,真的是男孩。我说,今天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她点点头,脸上洋溢着自足自满的光芒。我说,微信告诉一声不就行了,你行动不方便了,还这么心急火燎地约见面。她瞪了我一眼,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说。微信里说点鸡毛蒜皮还可以。我说,果真是儿子,你这叫心想事成。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甲女撇了撇嘴,说,酒肯定会喝,办满月酒的时候,你不醉我不饶你。对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当面跟你说。我说,现在全世界除了你儿子,还能有什么最重要的事?她隔着桌子打了我一下,说,严肃点。听好了,我要你当孩子的舅舅。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甲女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噘着嘴说,这是什么态度?我还以为你要欢喜得跳起来呢。我赶紧说,本来要跳起来的,这不是怕吓着——咦,他叫我舅舅,我怎么称呼他?甲女说,你连这个都不懂,你是舅舅,他是外甥嘛。我说,哦,外甥。甲女抚着自己的肚子,说,你叫他,他能听见的。你靠近一点嘛。甲女一脸期待。我只好把头伸到她肚子前面,小声说,外甥你给我听好了,不准欺负我姐,当心出来我揍你小子。甲女一把推开我,沉下脸说,不许这么说话,你会吓着他的。看你,哪有一点当舅舅的样子。

我从桌面上拉过甲女的手,紧紧地握了握,郑重地说,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当个好舅舅。你也要加油,生个大胖小子。甲女感动哭了。这回是真哭,不是表情包。

我怎么能够想得到,甲女没有做成母亲。她的儿子,在七个月的时候,被引产了。我查了度娘,七个月,早产的孩子,有机会可以活的。甲女的儿子,是被谋杀的。谋杀甲女儿子的,是甲女她爸和甲女她妈。按照甲女的意愿,她是要生下孩子的。她曾经在微信里向我求救,让我去把她从家里救出来。

我哪儿有那个胆子啊。那些天,我都不敢看她发给我的微信了。甲女拍一张大肚子的照片发我,图上配的文字是:宝宝说,他想活下去,让舅舅救他。要不就是拍一张憔悴哭泣的脸,配着一行这样的文字:弟弟,带我走吧,我们去荒山老林,只要生下宝宝,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世界之大,难道没有我和宝宝的容身之地吗?弟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能看着你外甥被谋杀啊。弟弟,救救我们。甲女的呼救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疯狂……甲女的微信看得我心里瑟瑟发抖。可是,我只能给她发几十上百个哭泣的表情包。那是我真实的表情,我确实哭了。我终究是个没用的暖男。

甲女的丈夫和公公被带走调查,坊间传说贪腐金额摸到亿元级别,无期肯定跑不掉。站在甲女她爸的立场,甲女生下这样一个犯罪分子的孩子,跟某男一家的关系就断不了。站在甲女她妈的立场,生这样一个没爹的孩子,且不说对孩子不公平,甲女做了单亲母亲,以后的生活也不容易。甲女想不到这些,丈夫和公公被抓,婆婆跪求她留下某男唯一的血脉,她陷入巨大的悲痛和恐慌当中。接下来还得接受调查组问询。甲女对丈夫一家的财产状况一无所知,甲女对钱没有概念,甲女想不通,她的丈夫和公公居然贪污了那么多钱。

调查组倒是没有为难甲女。结束调查,甲女她妈直接把甲女接回了自己家。生活的大厦顷刻坍塌成一片废墟,娇生惯养的甲女突然落入荒野,她只能紧紧抓住肚子里的孩子,那个提醒她就要做母亲的小生命,是她唯一的力量来源。

甲女陷在自己悲伤欲绝的处境当中,根本不知道她爸的处境有多么危险。甲女她爸本来要调北京重用,摊上这样的亲家,别说重用,自己的仕途搞不好就要终结了。明智的选择,必须而且要快速撇清关系。甲女她爸焦头烂额了,甲女还在为保住孩子无理取闹。送甲女去医院那天,甲女死死抱住餐桌的腿,不肯去。甲女她爸终于忍无可忍,给了甲女一个耳光。甲女被她爸打蒙了,忘记了哭。甲女她妈抱住甲女,说,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你爸都要被那个该死的东西害苦了,你还要生下他的孩子。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闺女啊。甲女看见她爸的眼睛潮湿了。甲女不再反抗,乖乖地去了医院。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了。甲女刚刚打了镇静剂,蜷缩在病床上,两眼呆滞,脸色灰白。

甲女从医院出来,去疗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疗养回来约我见面的时候,她丈夫和公公的案子已经判了,丈夫二十年,公公无期。据说公公为了保护儿子,把很多事扛了,不然,两个都得无期。哦,应该是前夫了,甲女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

甲女她爸依旧稳稳地坐在省里的第一把交椅上。亲家和女婿出了那么大的事,居然没有被牵连进去。爸爸对甲女她爸佩服得五体投地。坊间却对甲女她爸颇多微词,亲家女婿一出事就把女儿接回了家,迅速办理离婚,逼着甲女打胎,撇清了所有关系。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爸爸对坊间的说法嗤之以鼻。

甲女的脸色依然苍白,嘴唇倒是有了些血色。媒体报道披露了许多甲女不知道的事情,特别是某男的众多情人们。贪官必有情人,这也是媒体报道贪官的标配。甲女以为某男对她很好,某男确实对她很好,但是某男的众多情人也确实存在。这些大起底的报道文章对治愈甲女的愧疚起了药物起不到的作用。甲女对打掉孩子一直是愧疚的。她甚至想让我陪她去监狱探视某男,当面跟某男说声对不起。

某男混乱的情史,拓展了甲女对男人的认知。甲女跟我探讨男人到底有多花心的时候,情绪是稳定的,甚至有些嘻嘻哈哈的。

我以为甲女康复了。但是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甲女要了高度白酒,很快把自己喝醉了。我不敢送醉得不省人事的甲女回家,也不敢带到我家,只好拉着她在城里转悠,转了两个多小时,甲女才清醒了一些。我赶紧把她送了回去。

甲女跟我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主要是她约我,她不上班,整天在家闷得慌,我也很乐意陪伴甲女度过这个特殊的阶段。刚见面看上去都挺好,就是不能一起吃饭,甲女一上桌就要酒,一喝就醉。带她吃烧烤喝啤酒她都有本事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我真是怕了她。后来我帮她办了一张卡,带着她一起去上搏击课,尽量减少她喝酒的机会。我的努力收效甚微,我感觉她的酒精依赖越来越严重了,我怀疑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藏了白酒。

甲女三十岁生日那天,约了我一起庆祝。她过生日,我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喝酒吧?我揪着心,看着她像灌水那样把酒灌进嘴里。她已经瘦回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锥子脸,尖下巴。怀孕胖了之后再瘦下来,眼角已经看得见鱼尾纹了。她的眼睛,再也没有那种冷硬逼人的光芒。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毁了。这让我心里不好受。她开第二瓶白酒的时候,我把她的酒瓶夺了下来。我说,够了,不要再糟蹋自己了。你以为自己有多倒霉呢,比起贵州那几个在垃圾桶里冻死的孩子,比起甘肃那几个被亲妈杀死的孩子,比起那些上完大学找不到工作的人,比起那些背井离乡干一年拿不到工资跳楼的人……你不知道有多幸运,你这点无病呻吟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可笑。说完,我叫老板结了账,拉着她就走。

我把甲女拉到城市北区,拉到城市边缘的桥洞下面,我让甲女好好看看那些睡在桥洞里的流浪儿,看看那些深夜还在垃圾箱里翻捡塑料瓶子破纸片的老太太。看完几条街,我直接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甲女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她的酒醒了,她说,对不起。她瘦弱的样子,空洞的眼神,看上去那么无助。我拉开车门冲下去,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她僵硬的身体像一件易碎的陶瓷,我恨不得变成一团柔软的棉花,把她好好地包裹起来。我有什么资格教训她?搞砸她的生日?她不是傻白甜,她是历经沧桑无法上岸的女人。

要是她哭了,我就吻她的眼泪,告诉她没关系,我们重新来过。但是,跟我期待的不一样,她没有哭。她推开我,用冰凉的手指头拍了拍我的脸。她说,谢谢你弟弟,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生日过后,甲女回单位上班去了。她不再有事没事约我见面。微信还是经常发,她学了一样菜,会发给我看。喜欢的歌也会发给我听。我经常看着她微信的头像愣怔良久。想起生日那天的拥抱,总觉得是我的幻觉。

爸爸妈妈和那些到家里参加晚宴长辈,突然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给我介绍的女孩至少有一打,每一个我都去见了。要是不见,就得听一大堆废话。大多只见一面,见面最多的那个,只有三面。那些女孩都很优秀,但我提不起精神跟她们约会,微信都懒得聊。我宁可去上搏击课。

妈妈很生气,她问我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孩才满意?她说,这些女孩,要颜值有颜值,要学历有学历,要家境有家境,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你还忘不了那个幼儿园老师?那个幼儿园老师有什么好?

妈妈的声音尖利起来。我不敢吭声,妈妈生气的时候,我说什么都是错。妈妈锥子一样的目光逼得我低下头去。我不想跟妈妈发生冲突,她的更年期症状很严重,医生说不能刺激她。

妈妈错了,我很久没有想起小美了,东野圭吾的书,我也很久没有翻开看一页了。小美的形象,被后来的经历覆盖了。跟小美在一起的时光,层层覆盖之下,化成了泥土。泥土之上,生命的种子会继续发芽生长。恋爱的经历,伤痛的经历,绝望的经历……我们所有的经历,都会化成泥土,继续滋养生命的种子。这也是生命所以顽强的原因吧?我把这样的感悟发给甲女,她送给我一百个赞。

甲女僵硬的身体,如瓷器一般易碎的感觉,印章一样盖在我结实的胸口,令我呼吸的时候感到疼痛。我好几次鼓起勇气要约她见面,微信上的文字写到一半,还是删除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准备好。

爸爸把属于他的那块三文鱼挑进自己的盘子里,用小叉子叉起来放进嘴里,好半天,才吞了下去。妈妈用叉子推着长方形盘子里的三文鱼,一会儿推向左边,一会儿推向右边,好像在下棋。妈妈盘子里的三文鱼凉了,闻起来有一股腻乎乎的腥味。妈妈似乎闻不到。他们两个的心思,根本不在食物上。

前天晚上,孟老夫子请爸爸和妈妈去孟庐吃晚饭。孟庐的晚宴,孟老夫子很少把爸爸妈妈一块儿叫去的。昨晚特意把两个人一起叫去,妈妈感觉到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妈妈猜测孟老夫子可能有办法帮她拿到那块地,妈妈下一步要进军养老地产,拿下那块地,是她下一步发展的关键。她求过孟老夫子,孟老夫子也答应帮她想办法。妈妈特意给孟老夫子带上一支山参做礼物。

晚宴刚开始,气氛一如既往,保持在高温沸腾状态。爸爸和孟老夫子喝白酒,妈妈跟孟老夫子的太太喝养生茶,话题也是暖场的社会热点和娱乐八卦。酒酣耳热之际,孟老夫子再次扮演起媒人的角色,要撮合我跟甲女。孟老夫子告诉妈妈和爸爸,甲女她妈说我跟甲女一直相处得不错。这个主题跟妈妈的预期太南辕北辙了,妈妈有点蒙了,晚宴的气氛一下子跌落下去。妈妈马上意识到了不妥,她快速把思路跟了上来,答应孟老夫子回家征求我的意见,并把话题转到了娱乐圈八卦上面,爸爸也很配合地说了几个段子,但是,晚宴的气氛再也上不去了。早早就结束了。

妈妈爸爸一进门就在客厅里吵了起来。他们以为我不在家,两个人的情绪都没有控制。我本来不该在家,上完搏击课我一般会去吃烧烤,喝啤酒,很晚才回家。这天因为胃不舒服,我早早回了家。听到他们吵起来,我也不好出来打断他们。

妈妈说,孟老夫子老糊涂了吧?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甲女她妈在想什么呢?不看看甲女是什么情况了。妈妈的声音又尖又硬,她激动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爸爸帮妈妈拿了一瓶巴马矿泉水。

爸爸说,淡定。淡定。坐下喝口水。换个思路,说明咱儿子给甲女她妈留下的印象不错。好几年了,还一直惦记着。爸爸的声音平缓得多。妈妈却坐不下去,她继续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妈妈说,惦记个头。想让我儿子做接盘侠,门都没有。妈妈居然说出接盘侠这种词,我差一点笑起来,赶紧忍住了。没想到爸爸笑了起来。妈妈说,你还笑得出来。

爸爸说,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坏的事情,换个思路,也许就是好事。

妈妈冷笑着说,换哪个思路能把这件可笑的事变成好事?

爸爸说,那我就给你分析分析。第一个层面,先说甲女,她经历过伤害,那股心高气傲的劲儿没有了,懂得怎么做人了。一个经历过沧桑的女人,最有可能成为好妻子,好儿媳。第二个层面,再说甲女的父母,以他们现在焦虑的心情,我们家真要做了接盘侠,他们不说感恩戴德,至少心里有数吧?第三个层面,孟老夫子活到八十多岁的人,什么没见过?他既然张得开口,说明他权衡过这件事……

妈妈本来已经坐下了,没听完爸爸的话,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妈妈说,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纵横家呀。你是不是跟孟老夫子私下勾兑过了?

爸爸说,你别这么情绪化好不好?人家孟老夫子还不是为了帮你,你要拿那块地,难度太大了。十个孟老夫子也搞不定。但是,如果跟甲女一家联姻,拿地还是个问题吗?

妈妈把一口巴马矿泉水喷到了爸爸脸上。妈妈说,我呸!我才不要拿儿子的幸福去换什么地,我宁可不拿地了。你也不想想,甲女这种情况,还能不能怀孕生孩子都是个疑问。不行!想都别想。你这个态度有大问题。是不是惦记上什么位置了?你还真是无耻。儿子的幸福都敢牺牲。

爸爸再也忍不住,终于跳了起来。爸爸说,谁无耻?我的官可以不当,地要是不拿,恐怕交不了差吧?拉了那么多投资,你的地拿不下来,你不是骗子是什么?生意我不懂,生意人的下场我见多了。多少比你聪明强势的生意人,最后功亏一篑,死得很难看。我这是千方百计在帮你,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妈妈把矿泉水瓶子砸到了爸爸身上。妈妈说,敢说我得了便宜卖乖,真不要脸。这些年你过的什么生活,你自己挣了几个钱你还不清楚吗?我拼死拼活挣下这份家业,你居然盼着我倒霉破产……

妈妈说到这里,爆发出一声号哭,爸爸的气焰立刻低了。爸爸说,息怒息怒,我这是口不择言胡说八道……

听见爸爸妈妈这么吵架,内心真的好寒冷。我用被子捂住耳朵,不想再听。爸爸妈妈的话,还是断断续续被我听见了。

爸爸说了一长串四字成语,妈妈的气估计消了不少了。成语串烧是爸爸对付妈妈的撒手锏。爸爸说,我们不要吵了。平心静气想一想,这桩婚姻,确实利大于弊。你有那样的想法,我能理解。毕竟,你是个母亲。但是,你不能把自己的思维等同于一般女人,你是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一个高层次的女人。爸爸对妈妈的吹捧,总能让妈妈放松警惕。但是,这一次,妈妈一点也没有被爸爸灌晕。爸爸的声音低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妈妈的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妈妈说,狗屁科技。还试管婴儿,亏你想得出来。

妈妈气呼呼上楼去了。爸爸却在客厅里待了很久。

这似乎是第一次,爸爸和妈妈产生了不可弥合的分歧。

吃完烤三文鱼,我已经习惯了把那片嫩绿的罗勒叶子放在嘴里,慢慢嚼一嚼。罗勒叶子的汁,浸润在牙齿的缝隙之间,浸润到舌尖上,像是从舌头上盛开的一朵花,带着花椒的麻香和薄荷的清凉。没有罗勒叶子,三文鱼的油腻在口腔里浮起来,像是口腔里塞满了厚重的雾霾,那种不清洁的感觉引得我的肠胃翻动起来。我赶紧喝了一口红酒。

我已经吃好了。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爸爸清了清嗓子,说,再坐一会儿,我和妈妈有事问你。

这么说,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不知道他们的共识是什么。考量了哪些因素,计算了哪些得失,权衡了什么利弊,隐藏着什么目的……那个让我头晕眼花的复杂过程,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复杂。我不希望他们说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笨重的餐椅站了起来。我站得很直,我的八块腹肌硬邦邦的,充满力度。

轮到我当主角了。

抢在爸爸开口之前,我说,我爱上甲女了。我决定认认真真地追她。我要好好地谈一场恋爱。

我不看爸爸妈妈,他们的表情是如释重负还是如临深渊,我都不想看。

我看了一眼窗外,锦江两岸的灯光亮了起来,在餐厅的落地玻璃外面闪烁,整个城市都成了我们家小餐厅的背景。

我们家的小餐厅,多么像一个舞台。

我拿出手机,我要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告诉甲女,我爱她。我要把她拉进这个舞台上,让她成为闪光发亮的女一号。

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的微信语音,是甲女两个小时之前发给我的。弟弟,谢谢你。我要去五台山待一阵子,或许,就不回来了。

甲女单薄疲惫的声音被我从手机里放出来,回荡在小餐厅里,像舞台剧的旁白。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川妮,1995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2012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十七届高研班,曾在部队话剧团任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现居北京。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中篇小说集《谁是谁的软肋》,中短篇小说集《平安夜》入选2003年“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在《收获》《当代》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中篇小说《哪一种爱不疼》被泰国公主诗琳通翻译成泰文在泰国出版。小说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小说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话剧剧本《回到拉萨》曾获中国戏剧文学奖。 3Os3VQpJ79bHpSOEE4JBGR1dlUxoVvnW0A8vXS39+LESfppLLoPlt/PsVSrJ2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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