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里异常拥挤，人与人之间的无缝连接，就像是一个刚开启的沙丁鱼罐头。即使不拉着吊环或不倚靠车厢中间的钢管，人们依旧可以靠着他人身体的支撑，安然站在车厢里，自然地随着车身哐当向前的节奏微微地摆动着。咸湿的汗味、偶尔夹杂着各种食物的异味在空气中飘散着，乘客们大多面无表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说话的人很少，闭目养神的人很多，还有一些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车门一侧安装的屏幕上轮回播放着的新闻或广告。

轨道交通的延伸开启了又一轮城市基础建设的发展。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下，一座迷宫都市如同蛇行般地由中心向外蜿蜒前行。已经建成的地铁和轻轨已经有六条线路，而规划中的据说已经到了二十条线路。城市的设计师们很自豪地拿出日本东京的城市轨道交通图，“看，那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要让上海每一个角落的人们都能在十五分钟内与城轨相连。”与此相应的是，越来越多的上海郊县村落被纳入到城市化的进程中，而拥有宅基地的农民们则一夜翻身。政府为了征地，给予了城郊的农民们大量的经济补偿，很多一次性取得七八套房子的故事在坊间流传，而这些故事又进一步提升了农民的心里价位，让政府为此而付出更加大的代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为了取得一个城市户口而绞尽脑汁、费尽代价的农村户口，现在已经变成了城市户口们争相羡慕的对象。

地铁二号线是一条横贯上海东西，连通着黄浦江两岸，承载着大量人员流动的重要交通线路。当年，延安东路过江隧道 15 元买路费的取消为人们从浦西到浦东带来了巨大的便利，而二号线的开通则使这样的人员流动更加普遍。虽然二号线在江苏路也设有地铁站，但由于乘坐地铁二号线的乘客太多，每天收市以后，简宁和东屏便会相约走到二号线的浦西终点站中山公园站碰头，以便可以找到座位一起乘坐回到位于浦东陆家嘴的创先集团公司总部。

车厢内的拥挤使简宁不得不向座椅内侧勾起膝盖，以免在齿轮和铁轨碰撞时自己的鞋尖触碰到别人的鞋子，毕竟能够坐着已经是一件相对幸福的事情了。他瞄了一眼身旁的东屏，东屏双手握着一张打开的报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中缝中的内容。“怎么，在对奖么？这次的双色球有中到么？”虽然这么说，但简宁心里想，中国十几亿人口，中奖的概率比发生汽车事故还低。

东屏头也没抬，“今天才买的，要明天晚上再开奖呢。我在看上次应征的广告词有没有中奖。”一个月前，有一家生产保健品的公司在这份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应征启事，为公司新推出的保健品征集广告语，保健品的用途是时下最火的补肾壮阳、调节肾功能。“你写的什么广告语？”简宁有些好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东屏一脸失望地合上报纸，放在膝盖上，显然是没有中奖，“看来评委们还不如古代人有幽默感，我原想三等奖总有吧。”

“哦，一等奖多少钱？”

“ 5000 大洋，”东屏眉头紧皱、有些愤愤不平，“现在什么比赛都有黑幕，说不定是借征集广告比赛输送利益！我觉得一等奖的还不如我的。”

简宁抬起头，有一些站着的乘客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正望着东屏，而东屏似乎对此满不在乎。简宁顺手拿过东屏放在大腿上的报纸，在夹缝中找到了那豆腐干大小的一块中奖通告，念了出来：“ XX 肾丸，你好她好大家好！”听到这句话，乘客中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很通俗易懂啊，简宁心想，东屏引用的古文虽然巧妙，但是适合文化人，而且需要有一些古文功底的，只适合小众人群，所以得不到一等奖也是正常的。虽然这样想，简宁却没有表露出来，“嗯，三等奖是应该的。不过你写的可能有些曲高和寡了吧。”

东屏没听出简宁的意思，自顾自地低头自言自语，“三等也有 500 元呢，我本来这个月的房租还指望它补贴呢。不过，这玩意我这辈子也用不上它。”说完，东屏别过头，不想让简宁看到他的表情，简宁拍了拍他大腿以示安慰，把报纸又递了回去，扯开了话题：“想想彩票，说不定明晚开出来，就可以开个保健品厂了呢。”

如果中一注确实可以开个小规模的厂子了，更何况自己每次都是买五注，如果中奖应该这辈子衣食无忧了吧，东屏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雨熙的影子。“哎，小陆，你在大学里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一见钟情的女孩子？”

简宁被东屏冷不丁的问题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站在他们两个面前的一些乘客，似乎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聊天，让简宁觉得有些尴尬。简宁用膝盖轻轻地碰了一下东屏，“怎么了？”

东屏却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我今天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女神级别的，有点像中国版的奥黛丽·赫本。真的，不骗你。”看到简宁有点怀疑的眼神，东屏补充道，“而且她笑起来很甜，一点没架子，不像我们公司里那个李姑娘，冷得一塌糊涂。”

“哦，她比李振亚还漂亮？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简宁也有了些兴趣，女人是男人永远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一点不假，但反之也成立。“我到公司来面试的时候，坐在会议室里，李振亚给我上了杯茶，我紧张得头都没敢抬。当时看到她就感觉看到了金庸笔下的小龙女一样。”

“现在呢？是不是感觉像看到了李莫愁了啊？”李振亚一直不喜欢东屏，东屏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对李振亚也素无好感，“你和李姑娘还接触太少，这个女人冷冰冰的，保守又死板，二十多岁像四十多岁的人。我们找她协调点事情，她第一句总是‘赵总知道么？’。赵总那么忙，怎么可能所有事情都知道，难道赵总不知道公司就不运作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东屏比简宁早两年进公司，说话有时不自觉地带有前辈教导后辈的口吻，简宁已经习惯了。“反正你和她说话当心一点，她没有什么幽默感，很多玩笑话会当真的。”

简宁点点头，心想自己还是算半个新人，在工作中并没有太多机会和李振亚接触，东屏的话先随便听听，在心里某个角落放着吧。“嗯，那后来怎么样了？”

这时候，上海地铁最大的交通枢纽人民广场站到了。随着车门的开启，人群像大海退潮般涌了出去，然后又像涨潮般涌了进来。东屏停顿了很久，等到列车再次启动，站在简宁和东屏面前的似乎又完全换了一拨人。“嗯，她把手机号码给我了，还问我要了我的手机号码。”

“这么厉害？东屏你怎么搭讪的啊？以后教我两招。”简宁半是恭维半是羡慕地问道。“我也没说什么呀，我就对她说想认识一下，她就同意了。不过搭讪是要讲天赋的，小陆你要是没怎么谈过恋爱，最好不要学，不然会脸红说不出话的。”东屏有些飘飘然地说，“就算是我，搭讪成功率也就七八成吧。”

“七八成很高了，”简宁低下头，若有所思，“我从来没在路上搭讪过女孩子，真遇到好看的，也就是看两眼。要是对方也在看我，我肯定不好意思的。”

东屏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在，自己随口说说的七八成成功率居然也会信，抬眼突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女乘客，正盯着自己看，一脸不屑的表情，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想法。东屏也赶忙低下头，避开对方的直视，又打开报纸假模假样地看了起来，心却飞到了千里之外。

创先集团的总部设立在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内最毗邻黄浦江一侧的震旦大厦内。整幢大楼的外立面采取了独特的金色设计，如果说整个小陆家嘴像一个半岛形状的鱼嘴，那么震旦大厦就仿佛是鱼嘴里含着的一颗夜明珠。大楼的室内采用了欧洲宫廷式的建筑风格，也是以金色为主色系，大圆弧的穹顶设计配合精美的吊顶灯饰，让每一个走进大堂里的人仿佛置身于古典优雅的油画之中。

简宁和东屏走进大会议室，长方形的实木大办公桌边已经坐着六七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但靠门一侧的主位上还空着，显然老板赵先还没有到。东屏就近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而简宁自觉辈分最低，便绕到了办公桌最远端的座位。这时，只听到主位左手边第一个座位上，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长着一张马脸、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中年男子正摊开双手说道：“不一定会降息的，虽然三季度的 GDP 可能会降到 8.5 ，但还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他这话是朝着坐在对面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干净、文质彬彬的男子说的。眼镜男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想了想回击道，“但是如果不降息，地方政府债和城投债的压力会很大，你也知道现在地方融资平台都在清理，有些三四线城市的地方债很有可能会有违约风险。而且从经济模型来看，经济形势有进一步下滑的风险，国家降息或者降准很有必要。”

中年男子咧嘴一笑，表情有点不屑，“ Michael ，海外那套理论放到中国来不一定有用，照搬照抄要吃大亏的。想当年我们玩国债 327 的时候，留洋派死抱书本不放，认为肯定不会贴息，结果输得连内裤都没有了。”中年男子微闭起双眼，仿若是在回忆当时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当时在期交所，最后三分钟的砸盘让我心脏都快爆掉了，飞流直下三千尺啊，逃命都来不及，整个交易大厅就像火葬场一般落寞，很多人要么是吓傻了，要么是哭晕了。那情形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那么夸张嘛，”东屏有些不信，“老刘你是赢的还是输的？”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最后三分钟的交易被取消了，一天从天堂下了地狱再回到天堂。有个期货公司自营盘赚了两个亿，第二天马上关门分钱，据说扫地的清洁阿姨也给了三万元。九五年的三万可是很值钱的。我那时也赚了不少，二十多岁也有百万身价了。”

“百万那时候算富豪了，当时不是有个炒股的叫‘杨百万’么？广播里还一直报道。老刘，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也是传奇人物啊！”

“传奇个屁，那时候期货市场上有钱的人很多，做过期货的人都不愿意做股票，太刺激。”老刘摆了摆手，“不过后来海南咖啡期货上我是彻底栽了，统统输光还倒欠两百万，从此再也不碰期货了。这和打牌一样，别人看着底牌和你玩，你可能还有一丝机会，别人把底牌按想要的顺序理好再和你玩，那你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赌桌上要赢钱，只能做把底牌理顺的人，或者至少是可以看着底牌的人，东屏暗自想道，这不就是创先集团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么。他转头看了下简宁，简宁正似懂非懂地看着老刘，似乎在艰难地理解老刘的意思。毕竟简宁刚进公司没多久，很多基础知识和行业故事都不知道。于是东屏抬了抬手，打断了下老刘，嘴角向简宁的方向示意，“前辈你也指导下新人吧。”

老刘有些得意，但是却没太多耐心，“理论的东西我也讲不来， Michael 郎是金融硕士，华尔街也待过，小陆你要多问问他。刚才讲的降息就是银行降低存款利息和贷款利息，对于股市来说一般算是利好消息。反之加息呢，就是利空消息。还有，刚才说到的降准，就是银行降低存款准备金率，也就意味着银行可以放更多的钱出来，也算是利好消息吧。”

“那也不一定，降息的话对银行股可是利空哦。而且很多时候，机构提前知道消息布局，等到降息宣布的时候趁机出货，对散户不见得是好事。” Michael 郎的全名叫郎英俊，虽然没长到非常英俊的程度，但斯文秀气的外表也比较容易招桃花，今天他显然是和老刘杠上了，简宁有些好笑。“而且降息也意味着国家认为经济形势可能会进一步下滑，因此降息以后股市不升反跌的情况也存在。”郎英俊补充道。

“你说你这人讨厌不讨厌，我们现在是说基本常识，没说到具体实战。小陆刚入行没多久，记住个大概就可以了。”老刘也不让郎英俊回应，直接转向简宁，“小陆，这些天和散户们打交道的感觉怎么样？”

简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实话，感觉学不到什么东西。那些散户整天就是消息、消息，”简宁脑海里浮现出王阿婆织着毛衣看着大屏幕的身影，“连菜市场卖菜小贩的消息也听。还有就是迷信所谓的庄家，股票价格上去了，就是跟庄跟得好，庄家太给力；股票不涨或者跌了就是庄家太无能。反正在他们眼里，庄家要么是上帝要么是魔鬼。”

“我们也是人，又不是神仙，做一个股票天时、地利、人和都需要，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辛苦。”郎英俊笑着说。

“对，一个细节没做好就可能会导致全盘皆输，我还愿意只做跟庄的呢，让别人抬抬轿子多好。”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小陆，进我们创先公司的新人都要从基层做起，”老刘解释道，“公司派你去散户交易大厅，一方面是学习基本的股票交易知识，另一方面也是让你去观察、体验一般散户的心态。做股票十个人的话，七个输两个平一个赢你听说过吧？大部分散户都是输钱的。你要好好观察一下他们，为什么会输钱，原因在哪里，总结经验，以后自己可以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东屏也点点头，“我进公司的第一年，也都是在散户交易大厅度过的。反正看股票嘛，哪里都能看。第二年才去的龙海证券大户室，去了解大户们惯常的操作手法和心态。按照公司的要求，要到第三年才能回总部，还好我快毕业了，呵呵。”

“过不了多久，证券软件全面普及以后，老百姓都在家里交易了，散户交易大厅估计都会取消掉，这种学习的机会也没有了，你要好好珍惜啊！”赵先的声音突然从会议室的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李振亚穿着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地抱着几个蓝色文件夹站在赵先的身前，“各位，会议马上开始了。” owG1WXH1acIYGw8Hwy8kYpBw3dCdpkUbzi+PvCOVJqNDEEbAdwIQVxpHXoWfiD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