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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二世》导言

我们如何衡量统治者的价值?是凭其即位的正当合法,还是凭其执掌权柄时的所作所为?理查二世挥霍过公款,并受到自私自利的阿谀之徒的影响。他策划谋杀了他的叔父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后者是一个不尚奢谈、且抵制理查乱政的耄耋之臣。然而,他却是一位正式加冕的合法君王。在莎士比亚戏剧的中心场景中,国王被迫参加了一个罢黜自己的退位典礼。君王退位属敏感话题,在该剧的早期版本中,这一幕经审查之后删掉了;该剧演出之后,反响极大,埃塞克斯伯爵(Earl of Essex)及其同谋者在阴谋反叛伊丽莎白女王(Queen Elizabeth)的前夕,特命莎士比亚所在剧团演出《理查二世》,其用意肯定是利用戏剧舞台鼓动伦敦人民挑战王权。

逼宫叛乱失败后,作为埃塞克斯同党之一的吉利·梅里克爵士(Sir Gilly Meyrick)被处死,安排此次演出便是其罪状之一。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设法让星法院(Star Chamber)相信,他们演出该剧目只是为了赚取外快,与实际的谋逆并无关联。他们最终逃过一劫,只是受到斥责而已。南安普敦伯爵(Earl of Southampton)一度是莎士比亚的赞助人,虽然他跟埃塞克斯伯爵联手谋逆,但如果就此推断莎士比亚本人也从中效力,显然是牵强附会的。从莎士比亚在创作历史剧时选取的史料来判断,他更感兴趣的似乎是理查被废的故事,而不是政治动乱。

埃塞克斯及其党羽策划了该场特别演出,可能更多地是因为亨利·波林勃洛克的发迹与魅力非凡的埃塞克斯伯爵的经历之间有着松散的联系,而不是因为剧目的实际内容,且废黜场景当时是否确实上演还不得而知。埃塞克斯伯爵的党羽们可能还记得约翰·海沃德爵士(Sir John Hayward)所著的一本名为《亨利四世生平及王业(上)》( The First Part of The Life and Reign of King Henry IV )的书,原本是献给他们主子的。此书在1599年出版后,由于对理查退位的描写过于详尽,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不过,该剧肯定对埃塞克斯伯爵及其党羽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不仅是因为该剧为采取行动反抗昏庸无道之君提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且因为该剧表达了对英国骑士制度没落的哀伤。埃塞克斯伯爵在16世纪90年代于朝堂内发迹的策略之一,即是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没落的贵族时代的英豪。他借“名誉”之名,给自己渲染上登基日刺击赛 之类表演活动的色彩,在这种活动上廷臣会如旧日骑士般横枪跃马。

该剧的开场会让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的礼节”,也非常迎合埃塞克斯伯爵的口味。毛勃雷和波林勃洛克扔掉手套,矛剑单挑。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无瑕的名誉”。正如毛勃雷所说:“名声即我命,我命托斯名。名裂即身败,岂可忍偷生。”名声被看作“真正的英国人”的印记。嗜杀好斗的公爵们把自己看作真正的爱国者,渴求“故土”情结,对他们被流放之后不得不放弃“英语”而深恶痛绝。对比之下,理查的本族语为法语(他的王后亦是法国人),而且其宫廷之内充斥着浓郁的法国风情。理查王被指控浪费国家承袭下来的资财。他被阿谀逢迎之徒盘剥殆尽,耗资庞大的爱尔兰战争迫使他“外租”国土。考虑到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财政也因爱尔兰问题而步履维艰,那么莎士比亚不欲把理查发动对爱尔兰战争的场景搬上舞台不仅是处事得体的体现,也有实际的考量。这次战争在霍林谢德(Holinshed)所著的《编年史》( Chronicles )一书中有着连篇累牍的叙述,该书便是莎士比亚创作的材料来源。该剧所关注的重心还是英格兰本土,这是一片被喻为被海洋隔断的“杂草丛生,鲜花颓谢”的花园。在该剧本出版后的两年中,刚脱的约翰 所说的“辖下的岛国”的言论便被割裂了上下文,作为爱国精神的范例,收于一本名为《英格兰诗集》( England Parnassus )的集子中。在该书中,字句有所删节,锋芒有所收敛:“英格兰……现在要外租他人了……惯于征服他人的英格兰,/今已自甘屈辱!”原文中所流露的真正的爱国情怀谴责了昏聩政府,以浮丽的辞藻赞美了国土。

但是,如果一个受命于天的统治者多行不义,那么即便以英国的名义,以忠心保国的骑士的名义,是否准许将其罢黜?如果王权等同于王法,那么以王法反对国王似乎在名义上是讲不通的,正如卡莱尔主教所说:“哪个臣子能给君王判罪?”从传统意义上说,君主被想象成兼具两个形体:一个是国王作为国家化身的政治形体,另一个是国王作为国民一分子的自然形体。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悖论式的说法—国王已经驾崩,国王万岁。当理查退位之后,他颠覆了加冕典礼上的致辞,砸碎了国王的镜像,放弃了作为国家化身的形体。

当公众的角色被剥除之后,个体的身份还剩下多少?根据喜欢争辩的公爵们的说法,如果没有了“名誉”,“不过是涂粉的模坯,绘彩的黏土。”但是,如果一个国王没有了王冠,名字被废,封号被褫夺,他将会是什么?一旦理查把王者的镜像打碎,他从一个王者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内里的本我。而王权是建立在外部形象之上的,其内里的本我是通过语言的媒介展现出来的。在莎士比亚笔下塑造的国王中,理查的内部形象是刻画最深的一个。通过对其个体意识的强调,莎士比亚从心理学的视角对理查的命运予以审视,笔锋一偏,巧妙地回避了那个以臣子之身罢黜君王的时刻造成的令人心惊的政治动荡。“朕忘却自身了。朕不是国王吗?”以这种提问的方式,理查揭示出其答案就是“不”:因为国王有两个形体,他有权自称为“朕(we)”,但此处理查与动辄称“我(I)”的凡夫没有什么两样了。在提到自己时,他时而自称“我(I)”,时而自称“朕(we)”,时而用第三人称he自指(“现在国王何去何从?他必须投降吗?”)。代词使用的前后不一说明了他自我认知的岌岌可危。

独白和华美的修辞是戏剧自我呈现的形式。理查通过“让我们谈谈坟墓……”的出色念白,把他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通过“他必须失掉王者的名号吗?”的念白,把自己当作他主观冥想的客体。他关注着自己王权旁落:“是也,非也;非也,是也。因为朕已无能为力。”他越来越意识到,活着就是演戏,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置身戏外:“故而我一人之身,扮演众多角色,/却无一开心。”(对开本中的one prison [一座牢狱]是对四开本中one person [一个人]的有趣变体——“牢狱”极好地表现出理查的被囚之所,也表现了“身体乃灵魂之牢狱、死后方得永恒自由”的传统观念。)他作为“一个名角”离开了舞台。

虽然对开本中该剧的标题是《理查二世》( The Life and Death of King Richard the Second , 直译为《理查二世的生和死》),更早的四开本的标题却是《理查二世的悲剧》( The Tragedy of King Richard the Second )。该剧的结构符合一种非常传统的关于悲剧故事的观点:一个强者失去了尘世的尊荣,却实现了灵魂的升华。该剧的终场充溢着对理查悲剧的同情。约翰逊博士(Dr Johnson) 写道:“作者似乎是这样设计的:理查失去了王位,却获得了褒扬,从而赢得了读者的同情。”注意,此处说的是“读者”,而不是“观众”,意思是说,该剧的魅力更多体现在阅读,而不是舞台表演。约翰逊还说:“他坚韧,但不咄咄逼人,将自身的悲剧娓娓道来,而没有一味展示王者之威。在他王道乾乾之时,我们看到他颐指气使、咄咄逼人;但在他落魄之时,他却展示出英明、耐心和仁厚的风范。”

通过集中展示理查的内心生活,莎士比亚剔除了该剧在结构上的范本、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所著的《爱德华二世》( Edward II )中的一些要素。布希、巴各特和格林等阿谀之徒的戏份微乎其微,国王对王后的冷淡薄情也未多加点染。马洛的剧作描绘了一个孱弱国王的倒台和他的对手的兴起,宠臣们——先是加韦斯顿(Gaveston),后来是斯宾塞(Spencer)——是该剧的中心人物,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色情上,都加以渲染。很显然,他们是国王的情人。遭受虐待的王后变成了领导叛乱、反对国王的首脑。相比之下,莎士比亚剧中的理查似乎极为关注自我,未被性欲所牵。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曾故弄玄虚地说起理查个性中妇人般喜亲近身边人的倾向,但这并非是同性恋情感的委婉语。

作为一个理查倒台时的发迹者,波林勃洛克的故事仍未告终。但莎士比亚埋下伏笔,暗示了一场颠覆他统治的内战。诺森伯兰与波林勃洛克联手谋逆,但最后对波林勃洛克反戈一击。这个角色是由霍林谢德的《编年史》中的细节扩充而来。理查说过一个预言:“用不了多少时辰,/龌龊的罪孽就会/出头、崩裂、流脓。”他还正确地预言,亨利四世篡位之后,诺森伯兰将把他推翻。在写下这些词句之时,莎士比亚肯定在构思,如何在另一部戏剧中把这个故事写完。

参考资料

剧情: 在理查王面前,亨利·波林勃洛克指控托马斯·毛勃雷贪污公款,并密谋杀害了他的叔父格洛斯特公爵。他俩水火不容,至于刀剑相决,但这场决斗还没有开始,就被理查制止了。波林勃洛克被判处十年流放(后减为六年);毛勃雷则被判处终生流放。在指控理查治国无方之后,刚脱的约翰(即兰开斯特公爵,理查王的叔父,波林勃洛克的父亲)薨逝。理查下令没收刚脱的家产,就此剥夺了波林勃洛克的继承权。然后,理查赴爱尔兰平叛,委任他的另一个叔父约克在其出征期间执掌国政。诺森伯兰透露,波林勃洛克已带兵返回英格兰。波林勃洛克向他的叔父约克保证,他是为了合法继承权的问题而来,而非挑起叛乱,觊觎王位。理查从爱尔兰返回,发现他在威尔士的军队已经背弃了他,约克也已跟波林勃洛克联手,而且国内的大众也起来反抗他。波林勃洛克和他的支持者与理查会面。波林勃洛克许诺,如果取消对他的流放,返还他的财产,他将放下武器。理查王准其所请。理查的堂弟奥墨尔被指控谋杀了格洛斯特公爵。波林勃洛克拘捕了卷入此案的所有人。理查答应退位。波林勃洛克宣布登基。理查被密谋复辟。约克发现儿子奥墨尔卷入了刺杀波林勃洛克的阴谋。奥墨尔向波林勃洛克承认了此事,免于判罪。理查在被囚于庞弗里特堡时被杀。波林勃洛克收到消息,他的支持者正竭力打击贬损其声誉者。埃克斯顿把理查的尸体献给了波林勃洛克,得到的报答却是流放。波林勃洛克许诺去朝拜圣地,以涤除他的罪孽。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理查王二世(27%/98/9),亨利·波林勃洛克(15%/90/8),约克公爵(10%/54/8),刚脱的约翰(7%/28/4),诺森伯兰(5%/38/6),毛勃雷(5%/13/2),王后(4%/25/4),奥墨尔(3%/38/7),约克公爵夫人(3%/28/2),卡莱尔主教(2%/6/2),格洛斯特公爵夫人(2%/4/1),花匠(2%/6/1)。

语体风格: 100%诗体,多数押韵。

创作年代: 1595—1596年。1597年8月登记出版。作于塞缪尔·丹尼尔(Samuel Daniel)所著《内战》前四卷( First Four Books of the Civil Wars ,1594年10月登记,似于1595年出版)之后,或许作于1595年11月著名的登基日刺击赛之后。在1601年2月,被描述为“陈旧、久已无用”。

取材来源: 基本素材取自拉斐尔·霍林谢德《编年史》(1587年版)中所记载的理查执政最后两年的描述,一些情节,特别是最后一幕的许多细节,依据塞缪尔·丹尼尔所著的《兰开斯特和约克两家族内战》前四卷( First Four Books of the Civil Wars between the two Houses of Lancaster and York ,1594—1595)补充。不管是在结构上(孱弱的国王倒台、强有力的对手兴起),还是在主题上(阿谀之臣、爱尔兰战争、被边缘化的王后),克里斯托弗·马洛的《爱德华二世》(1592?)对该剧影响很大。某些学者也探究出无名氏所著的《伍德斯托克》( Woodstock )一剧对该剧的影响:莎剧中刚脱的约翰同上剧中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格洛斯特公爵)有相似之处,而且台词也类似。但是最近有学者指出,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问世于先,《伍德斯托克》问世于后,而不是《伍德斯托克》于先,《理查二世》于后。花园的那一场似无所取材,虽然把政纲纷乱的国家比作杂草蔓生的花园前已有之。

文本: 1597年以四开本形式初版,由莎士比亚的手稿或抄录副本改编整理而成;然而,因书籍审查,理查王被废黜的那一场被删掉了。第一四开本被重印多次(第二、第三四开本出版于1598年;第四四开本出版于1608年;第五四开本出版于1615年)。后来的四开本版本中,初版中某些明显的错讹得到了订正,但也出现了一些印刷错误。第二四开本首次在标题页上印出了莎士比亚的名字。第四四开本首次出现了国王被废的场景,但存在文本疏漏。对开本似乎是从第三四开本付印而来(虽然某些编辑认为对开本要么是以第五四开本为原本,要么是以第三四开本某个有疏漏的抄本为原本,最后缺失的几页根据第五四开本补充)。但是,对开本的编辑也参照了与舞台演出密切相关的手稿,或许就是莎士比亚所在剧团的“演出脚本”。对开本恢复了第一四开本中的许多对脚本的阐释(这些内容在以后的四开本版本中出现了诸多讹误),首次以精准的文本呈现了理查王被废黜的场景,增益了舞台提示词的内容并加以系统化,进行了某些变动以便使表演更加明晰,注明了场次的区分,根据1606年法案,将God替换成heaven以避免对神的亵渎,调整了数处台词,删掉了大约五十行(这些删节似乎是为舞台表演之便而刻意为之,虽然一些单行似乎是在不经意间漏掉了)。大多数的现代版本是以第一四开本为原本,兼具从对开本中汲取而来的理查王被废的场景、舞台提示词以及诸多脚本阐释。我们的这个版本以对开本为原本,只是订正了其中明显的印刷错误,没有面面俱到地集各版本之内容。四开本多出的段落附在剧本之后。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 OMsqkNsqdYzGyVMP6OyyJuY5smjbD+fPrKSpkHB9p3c1yMCYvtEwdiND3WPB0c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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