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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王》导言

1811年的4月,简·奥斯汀(Jane Austen)与其兄亨利(Henry)居留伦敦。她曾致信姐姐卡桑德拉(Cassandra),抱怨“今晚的剧目很不幸地从《约翰王》换成了《哈姆莱特》——我们改成周一去看《麦克白》,但我们俩都很失望”。两个世纪之后我们会惊讶,简·奥斯汀这样眼光敏锐的女性竟愿看《约翰王》而不是《哈姆莱特》或《麦克白》。然而有个简单的解释:奥斯汀是萨拉·西登斯(Sarah Siddons)的铁杆粉丝。西登斯是当时最伟大的女演员,她最著名的角色之一便是情绪激昂的康斯坦丝——莎士比亚所有英国历史剧中最出彩的女性角色。

《约翰王》在19世纪得到高度评价不仅因为这位受屈的母亲康斯坦丝。维多利亚人偏好伤感情绪,喜爱少年亚瑟劝赫伯特不要用烙铁烫伤他眼睛时那哀婉动人的言辞。但剧中分量最重的角色是私生子菲利普·福康勃立琪,他比作为剧名的那个摇摆不定的国王更重要。德国浪漫主义批评家A. W. 冯·史莱格尔(A. W. von Schlegel)被菲利普这个角色打动,他说:“他嘲讽那些秘密的政治运作,但不否定它们,因为他承认自己也奋力靠类似的手段飞黄腾达,希望跻身于欺人者而不是受骗者之中,因为在他看来,世上没有其他选择。”私生子这个角色是戏剧虚构的,而非真实历史人物。这个人物是了解莎士比亚如何逐步塑造这类积极自利的角色之关键,这类角色的特点在《奥瑟罗》( Othello )中的伊阿戈(Iago)和《李尔王》( King Lear )中的爱德蒙(Edmund)身上得到极致的展现。然而他是剧中最受人喜爱的成年男性角色。他富于机趣和智慧,也渴望平步青云。其他人不过是政客。在对政客权谋运作的剖析上,《约翰王》是莎士比亚最现代的剧作之一。此剧的背景是封建社会,当时的君主被视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而剧本揭示了权力就是被众人如饥似渴地抢夺的“利益”。

私生子菲利普是观众唯一信任的角色,因为他曾对观众倾吐心声。独白使人知道他思考的过程,他那具有自觉意识的戏剧感使观众得以共享其空间世界。他同时对两位国王说,“两位尊王且由我统领运筹”,我们喜欢他的霸气,因为他使我们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有几行台词讲昂热城民在剧场楼台的“城垛”后观战,同样可以指买票看戏的观众,“他们立在城楼安安稳稳地观瞧指点,/简直像在剧场一出一出看您两军死战的戏码”。

“说呀,各位,以英格兰的名义”——在昂热被英吉利海峡两岸互相敌对的军队围攻之时,法兰西王曾对昂热城民这样说。在莎士比亚的全部历史剧中,《约翰王》最直白地追问何谓代表英格兰发言。它探讨的合法嫡出与继承的诸问题涉及每个都铎时代有产的英格兰家庭,但对君主国家更有极重大的意义——尤其在年老无子的女王当政的时代。在更出名的戏剧《李尔王》中,嫡子爱德加(Edgar)品性良好而私生子爱德蒙作恶多端。《约翰王》则设想了一种更具挑战性的情形:假如一个伟大的国王去世了,他最勇敢、最忠诚、最聪明的儿子是私生子又当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择优选定继承人:若私生子即位,整个王权体系的合法性都要受到质疑。父系政权、法律、教会和家族之间严丝合缝的互相依存关系便会解体。

狮心王理查一世(Richard I)是国王的典范,他去世时没有嫡出的儿子;顺位继承的弟弟(杰弗里)也已去世。该由谁继位:顺位的下一个弟弟(约翰)还是前一个弟弟的儿子(亚瑟)?似乎还嫌不够复杂,谁应代表英格兰的问题又与其他法定权力的争端纠缠在一起。英格兰领土的地域边界在哪里——英格兰有权统治法兰西的部分领土吗?还有,谁应代表英格兰的宗教?这个棘手问题的核心是领导英格兰教会的新一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任命。教皇有权指派自己选定的人,还是英格兰有权决定自己的教会事务?君主的政权在某些情况下是否可以合法地违背教皇的意志?对于都铎时代的观众来说,这类对抗必然影射着亨利八世(Henry VIII)备受争议的离婚和在16世纪30年代脱离罗马教廷的举动。

在新教的思想意识中,约翰王因为对抗罗马教皇的专制统治而成为英雄。他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一个年代更早的亨利八世。在16世纪中叶,新教狂热分子约翰·贝尔(John Bale)曾据此写过一出宫廷剧,而莎士比亚可能用作主要素材的匿名作者的双部剧《约翰王的忧患统治》( The Troublesome Reign of King John ,1591年出版),也充斥着直露的反天主教宣传。莎士比亚此剧常被看作他忠于新教的证据:在18世纪30年代有着对詹姆斯二世追随者发生叛乱的忧虑,此剧在伦敦改编上演,且毫不含糊地冠名《约翰王统治时期的教皇专制》( Papal Tyranny in the Reign of King John )。然而莎士比亚原作是含义深邃而隐晦的。约翰说“意大利神父不能在本王领地收缴捐税”时反天主教意味非常清晰,教皇特使潘杜尔夫主教被表现为心计颇深、言辞闪烁的政客,也说明了这一点(“但你正是发誓要违背誓言,/越是守约,就越是违背誓言”)。与此同时,约翰被贬称为“僭履至尊的英格兰国君”,他的闪烁其词很难使他成为领袖的典范。

早在第一场,对继承与信仰、权力与所有权的难题还没有任何解决办法时,一个郡长出场了。他的出现代表诸郡的司法权。“乡下”是与“宫廷”的利益相对立的。诸郡中的两兄弟谁该继承一块地产的问题平行对应着狮心王理查的兄弟中谁来继承整个国家的问题,是约翰还是杰弗里(通过阿瑟)?同样,对于16世纪90年代的观众来说,那远在13世纪的冲突也可能影射了当代的争端,他们的时代不是没有过下院议员在众议院说着人们会以为只有女王才说的话:“我代表全英格兰。”在当时很多地区,人们笃信“英格兰”并不等于英国女王和她在伦敦及周边的宫廷这样一种观念。尽管都铎君主们尝试在各郡建立司法代理网络来统摄全国,“乡下”绅士和北部、西部封地上的贵族仍顽强地捍卫他们的自主权。

私生子说自己是出生在北安普敦郡的绅士;他是“好个直爽的家伙”,也就是个有话直说的英格兰乡下人;后来,他向圣乔治这位守护英格兰的圣者祈请。他说的便是莎士比亚自己出身之地的话,即中部地区——英格兰腹地。他面临一个选择:要么继承福康勃立琪家的产业,要么抓住“机会”,使用那位在婚外生养了他的国王父亲的姓氏,但是没有继承权。

英国绅士阶层的常规做法是长子继承土地,次子离家到伦敦,在法律、宗教、军队或外交领域谋职,甚至可能从事娱乐行业。稳定的合法继承和投机冒险的生活被对置起来。菲利普接受了自己非嫡出的身份,放弃他其实有权继承的地产(因为是母亲通奸而非父亲,他不被强制剥夺继承权,不同于《李尔王》中的爱德蒙),他选择了家中次子通常的道路。莎士比亚离开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时候也是如此。

私生子菲利普出身于英格兰中部这一点随着福康勃立琪夫人和詹姆斯·葛尼的到来而被进一步强调。两人身穿骑装,表示从乡间赶到宫廷。私生子随后把同母的弟弟形容成“柯尔布兰似的巨人”。柯尔布兰是丹麦入侵者,被沃里克的盖伊(Guy of Warwick)在一对一的角斗中打败——那是故事书、民谣和戏剧中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如果罗伯特·福康勃立琪象征着柯尔布兰,私生子菲利普便象征着沃里克郡民间英雄盖伊。他甚至可能是罗宾汉(Robin Hood)的变体,如果北安普敦的郡长相当于他在诺丁汉(Nottingham)的同僚。罗宾汉是约翰统治时期最著名的民间好汉,他本人是不能提的,因为说出他的名字会立刻把国王变成恶人。莎士比亚不会在剧本开场部分这样写,一来是他希望约翰和亚瑟的合法继承权之争仍是一个开放性问题,二来是他所属的历史与戏剧的写作传统中,约翰王是早期的新教英雄,因为他拒绝接受教皇任命的斯蒂芬·兰顿(Stephen Langton)为坎特伯雷大主教。

教皇将英格兰国王逐出教会,并允许任何人可谋杀之——实际是承诺要尊杀人者为圣徒,我们不可能忽略此处与莎士比亚时代英国的对应,当时教皇也对伊丽莎白女王(Queen Elizabeth)下了同样的判决。善变的法国出尔反尔的做法对应的现实也不可忽略(艾莉诺太后抗议说:“善变的法国人无耻地背叛我们!”):法国在16世纪因宗教引起内战,国家的走向是天主教还是新教几乎不可预测。“战争的杀气与怒火”主导着剧情的发展,正像尼德兰、爱尔兰等地的宗教战争和领土之争影响着莎士比亚戏剧观众的现实生活。就像《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Troilus and Cressida )里的忒耳西忒斯(Thersites)那样——只是没他那么凶恶——私生子剖析了联盟和分裂带来的混乱:“疯狂的世界,两个疯狂的国王,疯狂的和议!”

私生子菲利普相当于沃里克的盖伊,而盖伊相当于古英格兰的罗宾汉。当好国王理查在中东参加“圣战”时(“那曾经勇剖狮心,投身巴勒斯坦圣战的理查”),是罗宾汉在本土维持着好国王理查的价值。随着剧情进展,私生子的角色成了死去的狮心王的替代者。他后来替约翰战斗,在某时距离王权只一线之隔。当他在剧终代表英格兰说话时,他那饱经人世沧桑的声音也是其创作者的声音。他的创作者在《亨利六世》( Henry VI )系列剧中展示了英格兰背叛自己的惨痛后果。

参考资料

剧情 :受人爱戴的“狮心王”理查一世国王去世。他的弟弟约翰成为英格兰国王,但法国认为王权应归约翰已故的兄长杰弗里之幼子亚瑟。与王权之争相对应的是贵族福康勃立琪家中的继承权之争。菲利普·福康勃立琪(私生子)被发现是理查一世的私生子;他于是受封为“普朗塔热内家族 的理查爵士”。英法为争夺法国境内的昂热而交战;一个城民提议敌对双方应通过法国继承人路易太子和约翰外甥女布兰绮小姐的联姻而结盟。得知法国不再为自己的儿子争取权益,亚瑟的母亲康斯坦丝大怒。约翰因不同意教皇指定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人选而被逐出教会。教皇特使潘杜尔夫鼓动法国重新与英国开战。亚瑟被俘,约翰令仆人赫伯特杀之;小亚瑟在出逃时坠亡。约翰改变主意遵从教皇意愿。一队入侵的法军人马在海上失事。约翰卧病身亡。其子亨利继位,而私生子仍是掌握大权的人物。

主要角色 :(列有台词行数百分比/台词段数/上场次数)私生子(20%/89/11),约翰王(17%/95/9),康斯坦丝(10%/36/3),法王腓力(7%/44/3),赫伯特(6%/52/6),索尔兹伯里(6%/36/6),路易太子(6%/28/5),潘杜尔夫主教(6%/23/4),亚瑟(5%/23/5),彭布罗克(3%/20/4),艾莉诺太后(2%/22/4),布兰绮(2%/9/2),夏提昂(2%/5/2)。

语体风格 :100%诗体。

创作年代 :1595—1597年?米尔斯(Meres) 在1598年提到此剧;与匿名作者的双部剧《约翰王的忧患统治》(1591年出版)有密切关系,但文体上更接近后期历史剧。

取材来源 :关于此剧与《约翰王的忧患统治》的关系,学界存在争议:后者是此剧的主要素材,还是这部莎剧的早期劣质印刷版本?综合来看,资料证明那是一部旧剧,莎士比亚按自己的风格进行了再创作(与他对《亨利五世之辉煌战绩》( The Famous Victories of Henry V )和《雷尔王》( King Leir )等其他匿名历史剧作品进行再创作一样)。1587年版霍林谢德(Holinshed)的《编年史》( Chronicles )第三卷是莎士比亚此剧和那部匿名剧作共同的史料来源。

文本 :《约翰王的忧患统治》双部剧于1611年合并重印,标题页注明“W. Sh. 著”(1622年再印时注明“W. Shakespeare著”),但这是销售策略,不是可靠的作者署名。唯一的权威文本收录在第一对开本中。学者对它排版所依据的抄本的性质有争论;有证据显示抄本可能由两名抄写员完成。文中有数处文字错误,最明显的是赫伯特的名字:它最早作为说话的昂热城民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幕第一场中间(此人本作无名氏“城民”),但在此处对话中未被提及,故观众不知这名城民的名字。演剧时“赫伯特”第一次被称呼名字是在他向约翰王宣誓忠诚并接受看押亚瑟的任务之时。两处设为同一人吗?编辑者对这个疑团有不同的解释:我们加了旁注以阙疑。

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 MgO4lE8SJ9iuvj73GMTr5Kd06md8kdzL0zWE3LGtyqj7H4EAO2YR6N7hAf9/iK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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