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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严府玄机

竟然是顾峻!

当游七把他领到花厅的时候,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十一年前,我乡试落第,巡抚顾麟在寓所竟以子孙相托,把顾峻引见于我。当年,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十一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胖墩墩的顽皮少年,已经变成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模样,消瘦、憔悴,满脸愁容。只是那双与顾峭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才让我不至于怀疑来人的身份。

“云端,”我叫着顾峻的字,也顾不得让座,就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顾大人还好吧?”

顾峻低着头,撩开黑色夹袍,露出了麻布孝衣。

“怎么?顾大人他老人家……”我一时不知所措,“可、可云端何以赴京啊?”

“半个月前,”顾峻哽咽着说,“我、我是瞒着人,偷偷跑来的。”说完这些,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好半天,再也没了下文。

顾大人辞世的消息固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更令我意外的是,按制,父母丧,儿孙辈当在家守孝,顾峻却潜入京师,这不能不令人吃惊。

一定是出大事了,我想。但我没有表现出急不可待的样子,只是吩咐游七为顾峻张罗酒菜,一面为顾大人的过世而感到痛惜。

“不,不用了,我已在客栈用过晚餐,”顾峻拘束地说,“不必麻烦了。”

游七砌上茶,乖巧地离开了。花厅里顿时显得死一般寂静。顾峻望望房门,又望了望窗户,哆嗦着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纸,双手举着,突然跪在我的面前,“张大人,”他叫了一声,“此事,只有拜托于你了……”

“这、这……”我急忙把顾峻扶到座位上,接过那张纸一看,是一万两银票。好像是触到了一把烧透的烙铁,我一把将它扔到顾峻的怀里,“云端,这是干什么!”

“姐夫出事了,被关进永丰县死牢,他的朋友凑了些银两,要我来京转圜。刚到京城,却接到了家大人的讣讯!”顾峻带着哭腔,开始说明来意,“这银票,是……是让张大人搭救姐夫之用。”

何心隐出事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掠过我的脑海,但旋即又被一种担心、好奇的心情驱赶得无影无踪。可怜的顾峭!我默念了一句。

当我从顾峻的叙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是该钦佩何心隐,还是讥笑他?我一时感到迷惘。原以为他只是思想上的偏激,玩世不恭的洒脱,不愿受官场的束缚,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异端思想付诸实验!他哪里是怕官场的束缚,根本就是否定现存的制度!何心隐和顾峭完婚后,就携眷返回江西永丰,声称要创出治国平天下的新制度,遂创办“聚合堂”,把本族之人全部合在一起,由他亲自管理一族之政,一切的婚丧嫁娶、赋税财用、祭祀教化,都由“聚合堂”承担。在何心隐组织下,“聚合堂”除了老弱继续从事耕种外,还创办了织屋衣坊,从事纺织和缝纫,由妇女充任工人,按件计酬,另有一部分精明会算计者,专门从事贩卖经商事务。两年下来,“聚合堂”办得红红火火,一时申请加入者络绎不绝,由梁氏一族,扩大到整个村落,再由整个梁家湾村,扩大到周边的三四个村庄。

永丰知县鄢懋卿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转任到永丰不久,就遇上了这件新鲜事。开始,他并不在意,听到户办的禀报,还亲自到“聚合堂”巡视,予以嘉勉。但随着“聚合堂”不断扩大,鄢懋卿有些不知所措了。听之任之?万一闹出事端,自己的前程岂不被断送?取缔解散?又找不到什么把柄,自从何心隐创办“聚合堂”,梁家湾纳粮完税成了全县的楷模,甚至连已有的摊派,也按时缴纳,再也勿需官府催征。而何心隐本人,具有秀才、举人身份,虽说他自己声言主动放弃,可官方从未取消,按说可以免除税赋,但他也照纳不误,以示布衣身份。鄢懋卿实在找不到取缔“聚合堂”的理由。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前程,鄢懋卿甚至有点感谢何心隐、崇拜何心隐了。

一项名为“皇木银两”的摊派,打破了暂时相安无事的局面。

摊派“皇木银两”的告示一经张贴,何心隐就修书一封,直接派人送给了鄢懋卿。鄢懋卿展读数遍,才领悟了何心隐的意图,原来是嘲讽他这个堂堂知县大人的。何心隐说,鄢公饱读诗书,深刻体认民为邦本的圣训,甫任县令,就领悟出为官者升迁,取决于老百姓的道理。何以言之?没有老百姓凑份子,鄢公拿什么去敲权贵的大门呢?敲不开权贵的大门,鄢公哪里有升迁的希望呢?我永丰得鄢公为令,荣幸之至,不忍鄢公飘然而去,挽留之计,惟有不凑份子,希鄢公体谅一片流连倾慕之心。

更令鄢懋卿难堪的是,何心隐信中所言,已经在永丰公开流传,而现实后果,就是“皇木银两”的收缴,遭到普遍抵制。这就难怪鄢懋卿怒不可遏,立即以聚众闹事、扰乱地方秩序的罪名,把何心隐投入监狱,并以拟处绞刑的判决,报刑部核可。

顾峭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回南京,秘遣顾峻入京转圜。好在何心隐弟子、朋友众多,银子倒是凑了不少。何心隐厌恶束缚、追求自由,可结果却身陷囹圄,连做奴隶的自由也求之不得。顾峭蔑视权力、蔑视官场,以为远离官场,不能求福,至少可以避祸,可这么快就惹祸上身,又不得不求助于权力,求助于官场。而如果我撒手不管,何以面对顾大人在天之灵?又何以解顾峭之难?但如果出面转圜,岂不是正像顾峭所言,做官就得卑躬屈膝、出卖尊严?

顾峻见我沉思不语,也坐卧不安,“张大人,哦不,太岳兄,”因为我已几次更正他对我的称呼,他只好改口,“因家大人讣讯已报朝廷,小弟万不敢在京城出面了,就只有仰仗太岳兄了。”大概见我半天没有说话,害怕我拒绝,他又一次恳求说。

“要不,”我边思考,边以商讨的口气说,“拜托存翁徐大人,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顾峻沉默了一会,道:“可愚弟在南京,听说严阁老与徐大人不甚融洽,而鄢懋卿早就拜到了严阁老的门下,刑部尚书何鳌又是严阁老的门生,徐大人出面,会不会……”

看来顾峻是有备而来,很可能与何心隐的一帮朋友一起对北京高层的人脉作过研议。徐阶与严阁老不谐的传言,连南京都知道了,看来,观测官场风向的,大有人在,尽管起于青萍,就已经能够见微知著了。无非是从徐阶与夏言、夏言与严嵩的关系中加以揣测罢了。徐阶是夏言一力提携的人,而夏言是严嵩的政敌,那么自然地,徐阶就是严嵩的对手。这话,我既未从徐阶口中听到过,更没有从严嵩或者严嵩的亲信之人中听到过。只是高拱似乎提到,严嵩对徐阶戒心很重。

“哦,张大人,不,太岳兄,”顾峻看我只是沉默,没有回应他的话,有点着慌,“那、那只是一孔之见,姑妄言之,不足为凭,一切还是请太岳兄主张。”

“好吧,”我用决断的口气说,“你就在寒舍静候,容弟设法转圜。”说完,自觉不足以安慰顾峻,遂又补充说,“请云端兄放心,居正定当竭尽全力。”

竟一夜无眠。连菱儿靠近我,也被我示意免除了今夜的亲热。这种事,并不是经常发生。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我,总感到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每夜的亲热,已经成了习惯。我能够体验出,十八岁的菱儿远远没有我对同房那么有兴趣,但她从来没有拒绝的表示,而是把我的习惯当成了每天夜里自然而然的组成部分。不管有多晚,只要我一躺下,她就会随即贴上来,抚摸我的全身,然后把自己摊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我的压迫和侵入。

菱儿是我的小妾。一年前,突然有一天,表弟游七领着一个腼腆的少女自江陵老家来到北京。事先没有任何沟通,十五岁的游七就是凭借着信函上的地址,径直找到我在西安门惜薪胡同南头租住的一套小四合院。游七只是说,家里担心我一个人在京缺少照应,要游七来管管家,同时送来当地一名女子,作为小妾。“这是姨老爷的主意,”游七强调说,“表嫂也认可的。”

江南的水土滋润出的少女,皮肤细腻如脂,北方的风沙并没有给足不出户的菱儿留下任何痕迹,初到时发育不足的身体,日见丰满,特别是生了懋修以后,皮肤越发富有弹性。这更增添了我的欲望。

不用说,今夜菱儿早已困倦了,在我把她轻轻推开之后,一转身她就睡着了,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

顾峭能像菱儿这样安然入梦吗?妻子顾氏也好、身旁的菱儿也好,都是那样顺从、温柔,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想象着能与顾峭同床共枕的情形……那该是怎样的情形呢?这个念头常常闪现在我和菱儿同房前后。可今夜,这个念头刚一闪现,我就感到羞愧,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想象这暧昧的情形,仿佛是在乘人之危,不由得狠狠地拍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在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直房里,我把顾家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徐阶作了禀报,“请老师示下,”我谦恭地说,“学生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体。”

自从得以到徐府拜望徐阶,受到他的器重,我与徐阶的交往就变得自然而频繁了。按照官场惯例,吏部的堂上官,是不能轻易与百官交通的,而是要保持骄矜傲慢之态,见庶官都不与深谈,以示严冷。然则,徐阶四十三岁佐铨,朝野视为“早达”,他一面“榜戒语于堂自警”,一面却认为往者吏部高官的做法不利于真正考察和识别人,因此打破常规,亲自找庶官下僚交谈,向他们咨访政务,冀以窥见其人。徐阶这种折节下士之举,颇得好评。虽然,表面看徐阶对庶官一视同仁,但是我内心非常清楚,他有贤与不肖之辨,对我张居正分明是格外垂青,厚爱有加的。所以连如何办理请托转圜之事,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向他求教。

我说话的时候,徐阶始终静静地听着,末了,他慨叹着说:“顾东桥乃文章宗匠,志不尽抒,怀憾而逝,惜哉!惜哉!朝廷已接到讣讯,抚恤之事,正在研议。”说完,就沉默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说,“哦,何心隐之事,还是向元翁请求转圜为宜。”

“学生人微言轻,怕有负重托,甚感不安。”我试探说。

徐阶“呵呵”笑了起来:“元翁在给你们作‘三政’训示时是如何教诲的?”

严嵩在讲到“廉政”时,有两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引用了太祖皇帝《大诰·论任官之五》中的一段话,说为官者要守住井底之泉。老老实实地守着薪俸过日子,就好像守着井底之泉。井虽然不满,却可以天天汲水,泉水不会干。而受贿来的外财,不管谁给的,说到底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搜刮民财,闹得民怨沸腾,再高明的幕后交易也还是要露馅,一旦东窗事发,首先就得饱受牢狱之苦,那些赃物还有什么用呢?所以,不干净的钱财,只是一种负担,毫无益处。再就是严阁老引用民谚说,家有黄金万两,不过一日三餐;家有豪宅万间,不过夜眠一床,“为官用权,要总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常思贪欲之祸,常怀律己之心,常除非分之念,君子慎乎独也,不可不慎之又慎!”严阁老语重心长地说。

听完我的转述,徐阶笑道:“那就是了,按元翁的训示做嘛!”

我茫然。

“我来问你,”徐阶依然微笑着,“何心隐之狱,是冤狱否?”不等我回答,又紧接着问,“罚当其罪否?”

“这——”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倘是冤狱,就应该纠正;如果罚当其罪,就应当深明大意。法度昭昭,乾坤朗朗,朝廷每每申明,执法如山,枉法难容,何来转圜之说?”徐阶一口气说完,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明白徐阶何以突然改变态度,说出这样义正词严的话来。但从他的神色、语调来看,似乎并不是对“转圜”之说予以反对。

“我来告诉你,”徐阶见我不语,道,“严阁老只讲了太祖皇帝的训诫,太祖皇帝在洪武十八年还说过一段话,太祖皇帝说,自他老人家打下大明江山,创制任官,遍布华夏,擢用之时,无不清正廉明,忠公体民;岂料久而久之,为官者一个个奸猾贪墨,搜刮民脂,损公肥私。太祖感叹曰: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矣!这段圣训透露出一个事实:主导为官者行为的,未必是耳熟能详的那些规制。以太祖之英明,开国初期之勃兴,法度不可谓不明、道理讲得不可谓不清、惩贪治吏之手段不可谓不严,官场习气尚且如此,二百年过去了,现实如何,叔大当有结论矣!”

原来徐阶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是在点拨我。感激之余,又不免感到心灰意冷。这不正应了顾峭和何心隐的话吗?说一套,做一套,口口声声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言必称孔孟程朱,口不离道德理想,却原来离不了虚伪二字!这样的官场,真是可怕!

徐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说:“圣人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为官者身处官场,实则亦不外乎有阴有阳。只看阴之一面,未免悲观;只看阳之一面,不免脱离现实。是故,观察事物,或可多从阳之一面着眼,以期增强信心;处理实务,则不得不对阴之一面多加考量,务求行之得通。不明乎此,则凡事皆难推进矣!”

难怪徐阶在这样的官场游刃有余,既怀抱治国安邦的抱负,任劳任怨,又不急不躁,泰然处世,原来源自他对世事的洞明。直到这时,我才心悦诚服地感到,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职务和曾经为我提供的帮助,我才不能不叫他“老师”,而是他的确有做我老师的资格。

求见严嵩是不可避免的了。从讹言流语中,我早已听说严嵩父子乃贪墨之人,求他办事,非贿不成。上兑的银子顾峻是备好了的,可是,如何送出那张银票,使我一筹莫展。即使我鼓足勇气觍颜拿出来,想象不出,义形于色训示我辈要清清白白做官、守住井底之泉的堂堂内阁首辅,怎么可能伸手接过上兑的银票。

要是李幼滋在就好了,那可是个智多星。只可惜,李幼滋未能和我一起中进士,还在老家拚命苦读呢。也不能找高拱,这样的事,我不想让高拱知道。

“云端,遇事方知,这送礼,亦是大学问啊!”在自家的花厅,我语带无奈和嘲讽,感叹说。

“要不,径直求严世蕃吧?”见我为难的样子,顾峻怯生生地建言。

“老爷,要不,我给出个主意?”进来添茶的游七看我犯愁的样子,就附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我瞪了游七一眼,他带着满脸愧意,低着头走开了。过了一会,我借故离开花厅,把游七叫到书房,“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训斥道。

游七低着的头不住地点了又点,还不时畏惧地偷偷看一眼我的脸色。

但我并没有走开。实际上我是要听听游七的主意的。在他低着头走出花厅的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平时从未注意的细节:每当游七随我外出,常常可以看到他和一些管家随从们在一起,时而有说有笑,时而窃窃私语。当时就以为是小孩子的天性而已,直到他说出“出主意”的话,我才意识到,这游七还真的有些见识也未可知,说不定他知道的官场规矩,就像我在翰林院学到的名教经典一样多,而关键时刻,我的那些名教经典未必抵得上他学到的只做不说、上不得台面的规矩有用。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依然是训斥的口气,但语调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出来我听听。”

“都、都是说严、严相爷的事……”游七嘟嘟囔囔地说,“说是‘文选武选,都由钱选;升官任官,全靠跑官’。还有,”游七想了片刻,“什么‘不跑不送,府中待命;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必得重用’。”

听了游七的话,我沉吟良久。京城爱讹言,尤其是爱编一些歌谣,这些歌谣在官场流传,想来少不得这帮管家随从的功劳。看来,还真不敢小觑这帮奴仆。朝野皆知,严府的大管家严年,竟被堂堂的公卿尚书们尊称为“鹤柏先生”!我又想到,做一些龌龊事的时候,常常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则,从讹言流传中可知,终究会是你知他知人人皆知。

新近朝野就流传着这样的讹言:赵文华由一个礼部六品主事,刚一复职,半年内就当上通政使,名列九卿,就是因为送给严世蕃五千两银子,又认严嵩为干爹!举人出身的靖边知县潘鸿业,判案不公、陷害为民请命的秀才赵全。赵全被逼无奈,聚众兴教,又被以邪教之名予以镇压。赵全不得不逃到塞外,投靠鞑虏。可潘鸿业通过赵文华馈送严府五千两银子,升任了延安府同知,最近又当上了知府!仇鸾因贪墨被革职,贿赂严府黄金三千两,就官复原职,左近又升任甘肃总兵。甚至,连文官的府州佐贰官,以三百两为最底线,武职的管事指挥三百两、都指挥七百两这些买官的价码,都已成公开的秘密了。从传言中点到的几个人,赵文华、潘鸿业、仇鸾他们的任职,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朝野议论纷纷,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给严府送礼,要送扇子。”见我半天沉吟不语,游七壮着胆子说。

怀着好奇的心情听完游七的解释,我方知晓,送扇子竟是严府的特殊受礼方式。文人雅士,要先到严府管家严年开的“鹤柏书坊”买一把扇子,在拜访严阁老或是严世蕃时,携扇而往,地位显要者,就请严阁老题字;地位稍低者,就由严世蕃题字。至于扇子的价钱,全由买主来定,愿意出多少,书坊概不过问,连同买主名帖,随即一并转送严府。

游七开始还紧张得语无伦次,可说着说着,就变得轻松自如,特别是见我听得入神的样子,简直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可能是为他知道如此之多的内幕而得意。

“道听途说!”我板着脸,正色道,“不准乱传!”我扬了扬手,示意游七出去。但游七刚走到门口,我又补充说,“以后,只能听,不准插言,听到些什么,回来禀报我。”

游七应着,像被委以重任似的,露出轻松得意而又狡詰的神色。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满了院子,院子格外寂静。我站在窗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游七叙述的一番传言,让我陷入沉思之中。

记得当年在武昌巡抚衙门,顾大人给我讲述留都南京的情形,特意提到过身处留都时的严嵩。对他的人品操行、学识才干赞叹不已,我当时即把严阁老当成了心中的偶像,用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因为严阁老出身卑微,家贫如洗,靠着惊人的毅力,十五岁中秀才第一,二十五岁登进士第五,选庶吉士,点翰林院编修。我张居正奋力拚搏,要走的,不也是这条道路吗?

可是,此时,在朝野的传闻中,严嵩却成了贪墨、奸佞的代表。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严嵩?也许,游七所说的那些事,都是传言?毕竟,严阁老是首辅,难免会得罪些人,有那么些流言蜚语,中伤诽谤,也是完全可能的。

但愿如此。可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个可恶的何心隐,还有救吗?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发游七到东华门外的书坊,用一万两银票,换来了一把绢制折扇。吃过晚饭,见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游七雇的腰轿也到了,我细心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坐上轿子,直奔东华门外皇城根中街的严府。

这座豪华府邸,是经圣上特旨刚刚营建而成。三进正房,坐北朝南,自成格局,又以回廊月门连成一体,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巍峨壮丽。

手本递进去不久,管家严年走出来了。

“严管家,”游七忙趋前一步,施了一礼,“我家老爷拜见严阁老,请严阁老赐墨宝。”说着,把那把绢扇展开,在严年面前晃了晃。

严年沉着脸,不发一语。

“哦,”游七赔着笑脸,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塞到严年的手里。严年把银子装进衣袋,伸手拉了拉扇子,歪着头,看了一眼,大概是验证一下扇子的来历,才冷冷地说了句:“候见厅等。”

我坐在雇来的腰轿里,看着这一切,又把首门的对联读了又读:

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

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

不禁感慨。一阵阵寒风袭来,浑身上下感到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好,”游七来到轿边,悄声说,“听说有人在门外等半天,还排不上进候见厅呢。”

下人刚刚把茶水倒上,严年就进来了,这次,脸上居然挂着笑意:“我家老爷有请张大人。”

我站起身,定了定神,跟在严年身后,来不及环视严府的恢弘,就径直来到严阁老的花厅。

“喔,是叔大?”不待我施礼完毕,严嵩就从红木雕花太师椅上站起来,以惊喜的语调说,“叔大光临,老夫甚喜!”

“元翁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席不暇暖,学生心仪久矣,只是不敢叨扰。日前东桥顾翁之公子顾峻遣人到京,有琐事一桩,有劳元翁一示,才不得不……”

严嵩一笑,“叔大说到哪里去了!”但旋即,又露出惋惜的表情,“东桥仙逝,老成凋谢,老夫痛心不已。”说着,竟从袖中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严嵩似乎是真的动情而泣了。这也不枉顾大人对他的深重的情意。在短暂的静默中,顾大人当年讲述严嵩经历的情形,油然浮现在我眼前。

记得在武昌,顾大人曾经满怀深情地给我讲述了他所了解的几位朝廷高官,尤其是当时的次辅严嵩。顾大人对当年的严嵩,充满同情和钦佩。

在我见到严嵩的瞬间,顾大人的话就一下子萦绕在了耳际。“分宜中进士、点翰林的时候,”分宜是严嵩的籍贯,顾大人提到严嵩的时候,总是以分宜代称,“那还是武宗朝初期,当是时,宦竖当道,国是日非。刚刚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分宜即秉持达则兼天下,失意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归隐而去!在远离京师的江西介溪河畔,钤山之麓,筑棚为屋,日夜苦读,十易春秋!十年啊!由进士而庶吉士,由庶吉士而编修,九死一生跃入龙门,却又急流勇退了。在家乡一住就是十年!一个已高中进士的中年人,读书写作,终日不辍,这需要何等的毅力和耐心啊!”

顾大人有“江南三俊”之誉,留连于诗词歌赋,颇易感伤,他含着泪花继续说:“分宜山居十年,诗名却闻于天下,清誉鹊起。到武宗驾崩,今上登极,下诏召用武宗朝闲住之人,分宜被任为南京翰林院侍讲——名义上是检索经史,以备天子垂询,可天子远在北京,何缘垂询到南京?所以他的职务,实际上是闲差。那时候,分宜的住处,挂着一个条幅,上边写着:学业易隳败于垂成,志向常罔尽于自满。他整日仍以读书写作为业,不酗酒,不狎妓,抱定志向要用好的学问和名声等待晋升的机会。要说,当时也不是没有遇合。因为‘议大礼’骤起,朝野震惊,群起反对,只要赞同议礼的,就能升迁。南京翰林院的官员中,就有桂萼、方献夫因此而高升。为了壮大议礼派的声势,张骢就曾多次找分宜交涉,甚至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品行、学问真的能让你实现自己的志向吗?但分宜还是没有动摇。在莫愁湖的胜棋楼,留都的几个官员为升任京师高官的张璁、桂萼、方献夫饯行时,分宜举杯相送,竟至哽咽!借着酒劲,他戚然道:‘在座诸位,严某年龄最长,官阶最低,面对盛会,实在汗颜……妻儿至今无力接南京团聚,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足见他当年内心的苦楚。”

此时,第一次到严府拜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严嵩,看到的是和蔼可亲的长者,我对顾大人的讲述,更加深信不疑。

可是,坊间讹言中的严嵩、顾大人讲述的严嵩、我面对的严嵩,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呢?我一时竟陷入了沉思。

严嵩还沉浸在惋惜和悲伤中,没有注意到我的恍神。

严年不时穿梭,手本不断地被递进来。

我猛地醒过神来,急忙说:“顾公巡抚敝省时,惠政湖湘,清节伟绩,士民共见;亦曾错爱学生,拔正于毁齿之时;屡屡在学生面前,对元翁的行止、才识赞叹不已。”

严嵩点头:“东桥亦曾赐函荐扬叔大,说是湖广一奇少年!故而老夫对叔大早有印象了。可惜啊……”说至此,严嵩长长叹了口气,“东桥当代名流、文坛领袖,本应膺副枢要,却……”严嵩欲言又止。

不过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年当今皇帝尚无子嗣时,顾大人以吏部侍郎身份上疏,请求过继子嗣,立为太子,触怒圣上,才贬官地方的。

“都过去了,不说也罢!”严嵩感慨道,低声道,“老夫已在圣上那里为东桥请了恤典。”

我见这正是时机,忙说:“顾公死而有憾,况临终前,还有一桩……”

“不说这些了,”严阁老打断我的话,微笑着问道,“叔大都在读些什么书啊?”他似乎没有要我回答的样子,接着说,“你们的老师徐大人,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德高望重,要好好向徐大人求教才是。”

传闻中,严嵩对徐阶戒心很重,徐阶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严嵩的话中,听不出这层意蕴。我正感到纳闷,严世蕃走了进来,也没有和我寒暄,就说:“父亲,宫中冯公公前来取青词,儿子已引冯公公到书房等候。”

我打量了严世蕃一眼。此公与乃父实在不可比拟,严嵩身材高大消瘦,世蕃却是矮胖子,肥头大耳,粗脖短颈,看上去好像脑袋直接长到肩膀上一般。脸上堆满横肉,还瞎着一只眼睛,说话粗声嗡气。

“喔,冯公公来了?老夫过去见见。”严阁老忙站起身,向我表示歉意。

严世蕃则吩咐手下的人:“照老规矩办。”

过了好大一会,严嵩才回到花厅,一进来,就笑着很关心地问了我的身世。听了我的叙述,竟引得他感慨了一番:“叔大呀,咱们都是起于贫寒之家啊!不容易,不容易啊!令堂是不第秀才,先父也是不第秀才,一生郁郁不得志啊!”

“元翁乃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学生哪里敢和元翁相提并论呢!”我谦恭地说。

“叔大此言差矣!”严嵩道,“老夫不过虚长几岁而已。如今英主临宇,朝政清明,海内宴安,百年难得一遇。好好做,前程不可限量啊!我辈垂垂老矣,未来还是你们年轻人来担当。”

严嵩高大、瘦削的身躯端坐在太师椅里,眉毛稀疏,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翘,嘴唇稍有凸出,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很清晰。他总是不停地捋着自己长长的髯须,给人以敦厚长者的感觉。

我忙回应说:“哪里,学生听说元翁虽年逾花甲,却益发精爽,不异少壮,朝夕处理政务,未尝一归休沐!”

“哈哈,托圣上宏福,还算健壮。”严嵩很为自己的身体自豪。

我思忖着,该怎样把何心隐的事说出来呢?两次都被严嵩打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喔,甚好甚好!”严嵩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边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要送客的样子。

该告辞了?我也忙站起身,望着严阁老,心里“咚咚”直跳,好不容易登门拜访,可要办的事还未来得及说,这可如何是好?咬了咬牙,刚要说话,严嵩抱了抱拳,“恕老夫不送之罪。”说完,转身从里面的小门走出了花厅。

我向着严嵩的背影鞠躬施礼,正尴尬间,严年进来,弓身、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只好跟在严年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另一个套院,进了一个只放着两把红木扶手椅、一个小茶几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个两本书大小的窗户,厚厚的墙壁,笨重的木门,坐在里面,我突然生出坐牢的感觉。

不一会,门打开了,严世蕃匆匆走了进来,随即,严年顺手又把房门轻轻关上了。

严世蕃倒是直截了当,没有客套,一落座,就开口问:“叔大有何事要愚兄效劳?”

见严世蕃一副忙忙碌碌的表情,我急忙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严世蕃听罢,稍作思索,道:“鄢懋卿能干,见微知著,防范于未然,当予嘉勉。听家大人说,都察院正缺御使,按例,正需从知县里物色,鄢懋卿倒是合适人选,就把他调到京里来嘛!至于何心隐,创办什么‘聚合堂’,有悖礼教,哪里还配做举子?应褫夺举人身份,着其思过。好在这个案子还没有呈报御批,刑部那里,就由愚兄去转圜了。”

都说严世蕃天赋异常,精通国典,谙熟世故,乃严嵩须臾不可或缺的幕僚和助手,以致于有“小丞相”之称。看来,传言不虚呀。这么一件棘手的事,到他那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化解掉了。我曾经担心,鄢懋卿是严嵩的门徒,释放何心隐,鄢懋卿岂不丟面子?如果严氏父子维护鄢懋卿,何心隐岂不就没有救了?这近乎是一个死结了。可严世蕃如此处理,简直是皆大欢喜了。鄢懋卿因防范有功,升职进京,释放何心隐也不会有损他的声誉了;而何心隐本来就不屑于举人身份,早就自动放弃了,再褫夺不过是个形式,于何心隐无损。

我松了口气,同时多了一份对严世蕃的钦佩。

事后才知道,这也是严府的规矩。严嵩从来不过问具体事务,一概由严世蕃处理。对那些主动登门者,只要一看见手持折扇,就知道有事要办,严年自然就预作安排。只有身份地位特殊,需要严嵩出面见的人,他才接待片刻,其他一般都直接引进严世蕃的密室,就事论事,速战速决。需要严嵩出面办的事,诸如重要官员的任命等,则由严世蕃向其父提出方案,严嵩出面办理。我毕竟是翰林,而且早有顾大人的荐扬,所以严嵩给了很大面子。都怪我还是不懂规矩,几次要在严嵩面前说起请托之事,差一点把气氛都给搅坏了。

没想到,事就这样顺利地办成了。看着顾峻感激的样子,刚刚萌生的一丝成就感却又骤然被一种悲凉的心绪替代。

同年杨继盛的突然造访让我觉得颇感突兀。

我和杨继盛虽然是同年,但也仅仅是在公众场合见过几面而已,从未私下来往,更谈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门拜访我,一时让我感到纳闷。说是联络同年之谊,可他一脸严肃,简单的寒暄过程,也未看到他露出过笑容。只说是奉命晋京公干,明天就回留都,特来拜访同年。

杨继盛三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微胖,未着官服,而是一袭深色蓝袍,显得十分庄重。他很端正地坐在那里,摆出饱经沧桑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冷冷的慑人的光芒。

“年兄,请用茶。”我亲自为杨继盛倒茶把盏,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到他的面前。

杨继盛接过茶杯,又顺手放回几案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年兄,你刚从留都来,可听到过何心隐其人?”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好像是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话题。

“嗯,”杨继盛心不在焉地说,“你是说那个人称‘布衣狂禅’的何心隐吧?听说他因讥讽知县,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营救出来,一出狱,又跑到留都讲学了。留都是讲求风雅之地,士大夫们都热衷此道,我也去凑过热闹,原以为是宣讲名教心得,听罢方知,不过是些歪理邪说罢了。”

我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

杨继盛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他用眼睛紧紧盯住我,突然问:“叔大,我访得,你沉毅渊重,热心实务,颇获徐老师欣赏,此言不虚吧?”

“传言罢了。”因不明白杨继盛此访的底细,我决计敷衍他,“弟拙于交际,埋头读书而已。至于是否获徐老师赏识,年兄亦曾做过他的学生,应该知道,徐老师是和蔼可亲、礼贤下士的敦厚长者,我辈得忝列门墙,乃是幸事。”杨继盛在中进士之前,是国子监的监生,而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也是徐阶名副其实的学生。

杨继盛依然神色凝重:“正因为和叔大不仅有同年之谊,且先后做过徐老师的学生,我才特来拜访。愿与叔大推心置腹,一吐胸臆。”

“多谢年兄!”我附和说,“叙契阔、谈见闻,快事也!”

杨继盛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沉默了许久,才说:“叔大,你对政府是何看法?”

内阁号称政府,但是平时谈论起来,说到政府,多半是用来指称首辅的。自从登门拜访过严嵩,特别是他说到我们都是出身寒门,父亲都是不第秀才,我就对严嵩多了一份亲近感。寒门士子到当国执政,严嵩的人生轨迹,不正是我张居正的前辙吗?内心里,我已把严嵩作为了自己的榜样。不仅在细心研究严嵩的过去,也在留心观察着当下,以期从中汲取教训,学得经验。可是,内心的这种想法,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的。于是,只是搪塞说:“元翁乃当国者,高高在上,弟与其既无渊源,又无来往,实在说不出个人的观感来。道路传闻,元翁早年行止端方,操守可佩;近来倒也有些非议。”

“恕我直言,闻叔大深有城府,果不其然!”杨继盛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诡秘,“那就找对人了。像王元美那样书生意气,有话就说,恐不易于成事。”

我正在思忖着杨继盛话中底蕴,他直直地盯着我,突然问:“夏阁老因何而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张望了一眼门窗,大声说:“游七,快备酒菜,我要与贵客把酒论诗!”又转向杨继盛,低声问:“年兄,适才说到王元美,想来年兄已见过他?”

“老实说吧,公干是幌子,”杨继盛并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探究夏阁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与年兄好好喝一场。”说着,我快步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门外张望了一番,才关好大门,告诉游七不用到客厅伺候,就站在院子里听动静,这才放心地回到客厅。

这时候,油炸花生米、煎小咸鱼、凉拌白菜心、炒鸡蛋,四盘小菜已经端上,我又亲自把盏,为杨继盛斟上酒:“来来,为年兄洗尘!”

连干了三杯,又倒满,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相对无言。

杨继盛猛地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啪”地把酒杯礅在几案上,用力抹了抹嘴角,道:“杨某来说吧!皆因佞人陷害!”

我想不到杨继盛竟如此激愤,也为他的大胆而感到担心。一定是那天在翠花楼聚会,王世贞他们把平时听到的加上自己的猜测一股脑说给了杨继盛,让他对严嵩如此痛恨。这更证明我那天不去赴会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但是,自从夏言死后,朝野传闻四起,多半是把夏言的死归结为严嵩的陷害,我很想知道王世贞他们有些什么样的说法;更想知道,传言中说的严嵩对夏言阳附之而阴倾之,都是些怎么样的手腕。而了解这些手腕,对我辈志在公辅者在官场上攻防守备,应该是大有裨益的。于是,我便打破禁忌,说:“年兄,弟在朝廷,看到的几个场面,严阁老对夏阁老恭敬有加,丝毫看不出有何间隙。”

“所以说是小人!”杨继盛断然道,“谁不知道,那个佞人对夏阁老是外示柔佞奉承,甚至不顾僚友之体,如子奉父,唯诺趋承,不以肉麻为可憎;暗中却诋毁陷害,紧紧盯住夏阁老一举一动,在小节细故上下慢功夫,深文周纳、无限上纲,在圣上面前挑拨离间,破坏圣上对夏阁老的信任,再找准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可是,当今圣上威柄从不下移,钦命皆出宸断。”我质疑说,“况且,据闻圣上最恨者,乃是臣下蒙骗他,面对此英主,意欲陷害他人,即使有心,也无计可施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杨继盛满脸不高兴,瞪着眼说,“道路传闻纷纷扬扬,叔大还说这样的话?”

其实,杨继盛的这个说法,我也有耳闻,但是我还是叫着杨继盛的字,以很是惭愧的语气说:“仲方年兄,弟埋头文牍,疏于交际,既不找人打听;也没有人上门知会,实在闭目塞听啊!为此,还遭到元美年兄的责备,诸如‘夷然不屑’云云。”

“那天小聚,叔大告缺,元美倒是说过,诸科进士结社聚会,谈诗论赋,独叔大夷然不屑。”杨继盛平和了许多,还淳然一笑,“不过,元美还说,叔大之城府,深不可测。”

我一笑,说:“愚弟无非是藏拙,至多是趣味不甚相投,不那么热衷,故而被人误解。不过适才说到道路传闻纷纷扬扬,年兄可否择其要者,明示一二。”说着,举起酒杯,敬了杨继盛一杯。

“说什么?”杨继盛以不屑的口吻说,“香叶冠之事,是不是佞人所为?”

“香叶冠,是啊,圣上诏书里特意点到的。”我附和了一句。没有想到,早已被人忘却的一件小事,圣上却牢牢记在了心里。据闻,这还是多年前的事了。因为圣上崇道,常常头戴香叶道冠,打扮成道士模样,在西苑召见大臣,但总感到大臣的官服和道服不匹配,于是就将沈水香冠和道服分别赐给五位阁臣。夏言对圣上所赐不仅不感激,还上疏说,此非大臣法服,恕臣不敢佩戴之!而严嵩则相反,每次晋见圣上,总是戴上荷叶香冠,还在外面笼以青纱,以示恭敬。圣上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其实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认为是夏言不忠的明证。在杀夏言的诏书里,居然特意提到了这个细节。

“内官索青词,那个佞人不顾体统,是不是故意衬托夏阁老之所为乃不恭?”杨继盛像和谁辩论似地说。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严府,严世蕃说有宫中太监去取青词的情节,没有想到居然和严嵩阴倾夏言联系到了一起,于是颇有兴趣地说:“这个,愚弟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每每有内官到府中取青词,夏阁老都冷眼相对,”杨继盛解释说,“这本是大臣的体统;可是,那个佞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笑脸相迎,还要以银子相赠!两厢对比,那些个宦官阉人,在圣上面前就替那个佞人打探消息,替那个佞人说夏阁老的小话。”

“那些个太监打探些消息、说一两句小话,能有何用?”我故意说。心里却在思忖:难怪一个小太监去取青词,严嵩以堂堂首辅之尊亲自相见,还说“按规矩办”。所谓规矩,原来就是送银子。往者夏言当国,严嵩如此亲近内官,当下已成首辅,还要一如既往,他一定从中悟出了道理,不能轻慢圣上身边的太监。“此乃官场玄机,谨记!谨记!”我暗暗叮嘱自己。

“何用?简直不可估量!”杨继盛瞪圆双目,“远的不说,就说收复河套之议起,恰逢陕西抚臣呈报该省澄城县山崩,圣上敬天仰神,仰叩玄慈,卜曰此灾象主兵火、有边警,便虑及是不是收复河套之议有欠稳妥,说了句:‘出师果有名乎?征战果必胜乎?’就被内官报于那个佞人,那个佞人旋即面君,说什么陛下诚心敬玄,感动玄慈,用灾异天象启示陛下,万不可轻启兵戈!”

“喔,难怪圣上突然传下一道‘收复河套,不可逞一时之强’的手谕。”虽然我半信半疑,还是附和着说,“道路传闻,此后夏阁老辩白说‘对曾铣复河套之议,严嵩开始未尝提出异议,今乃尽诿过于臣’等语,因有影射圣上之嫌,激怒圣上,遭到罢黜。”

“那个佞人平时早就做够了功夫,”杨继盛忿忿然,“不然,仅仅因为那么一言两语竟遭罢黜?圣上又何以在罢黜夏阁老的诏书中,还特意提及多年前的香叶冠之事?”

“一定是圣上对夏言的不满累积到了不能够容忍的限度,”我暗想,“或许严嵩火上浇油点燃了不满的火焰吧。”但是这个想法,我没有说出来,只是以沉重的语调说:“令人痛惜!”

“逐则逐矣,多年僚友,何忍置于死地?”杨继盛悲愤地说,“足见那个佞人,表面蔼然可亲,腹心却阴险毒辣极矣!”

“那么,仲方年兄,你说要访真相,可曾访得?”我低声问。自从夏言被斩,惊悚之下,不敢随便触及这个话题,虽则也断断续续听到些传闻,终究没有理出头绪。既然杨继盛以探访真相为己任,尤其是和王世贞面晤,说不定他探得了些内幕。因为王世贞早就声称要做司马迁第二,不仅如他所说“好访问朝家故典”,对时政大事也必细心探访,他也一定会把自己探得的讯息知会杨继盛的。

“正要向叔大年兄探访。”杨继盛一脸肃穆地说,他喝了口酒,一拍几案,“也罢,说于叔大无妨!叔大闻否,甘肃总兵仇鸾,当年正是曾帅弹劾,使他罢官丢脸,又花了三千两黄金贿赂那个佞人,才得以复职。此人得知曾帅下狱,急忙派人到严府,把他搜集到的曾铣乃是通过夏阁老之岳父、江都人苏纲,得以交通夏阁老的‘密讯’,报于严世蕃,又与严世蕃一番密谋,疏通刑部,坐曾帅以交结近侍律斩,又以夏阁老纳曾帅贿金,交关为奸之名,奏请判夏阁老斩首!”

倘若圣上不想杀夏言,一个次辅,再有手腕,怕也办不到的吧!我心想。这个想法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只是沉默以对。

“悲哉!”杨继盛痛苦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夏阁老死则死矣,可地下有知,怎能瞑目?正人君子,竟皆三缄其口!我杨某,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似乎猜到了杨继盛的来意,这使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我无话可说。不能说,也不敢说。韬光养晦、谨言慎行。自从夏言罹祸西市,我就开始对徐阶的这个教诲心悦诚服,奉为圭臬。

杨继盛喝了口酒,直视前方,道:“古之直臣名士,向来恪守正邪不两立、临难不苟免之训,蝇营苟且,有愧七尺之躯!试观国史,前朝直言极谏之士,死圜扉,毙杖下,弃尸西市,谪戍瘴乡者,比比皆是,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是何等的气慨!”说着,杨继盛站了起来,两眼闪闪放光,流露出仰慕的、跃跃欲试的神色。

“所谓浩然正气是也!”我由衷地附和说。

杨继盛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说:“夏阁老一死,佞人当国,必祸及天下,天下灾警必迭至矣!何也?因佞人父子贪婪无度,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民膏,偿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苦?再则,奸臣当国,小人得志,溜须拍马、善颂善祷、献媚逢迎之风充斥官场,公理公道安在?我杨某与那个佞人,无冤无仇,可是,面对此情,不忍坐视!为国除奸,匡正世风,庶几不负平生!即使因此而罹斧钺,死杖下,也当名垂青史!”

我一言不发,但是目光中流露出赞佩的神情,举杯连敬杨继盛三杯。

杨继盛放下酒杯,紧紧盯着我,压低声音,说:“叔大,咱们兄弟南北呼应,共底于成,匡正世风,垂范士林!何如?”

果然被我猜中了!但与此同时,我的主意也已经打定,所以,就装作茫然的样子:“蒙仲方年兄谬爱,抬举愚弟,愚弟只不过寻章摘句的书虫而已,才疏学浅,焉敢心存匡正世风之奢望!”我并未被杨继盛义正词严的话语所打动,但这不是说,我不为杨继盛的凛然正气所感动。回应着杨继盛真诚期待的目光,我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可奇怪的是,转瞬间,同情甚至是怜悯的情绪,却悄然涌上心头。这使我立即变得冷静,也可说有些冷酷。我扶住杨继盛的一支胳臂,“仲方年兄,你不能再喝了。”

“叔大以为我在说醉话?”杨继盛甩开我,生气地问。

“不、不!”我急忙否认,“不过还是喝杯热茶的好!”说着,便要转身出去。杨继盛伸出手,示意我止步,“请叔大听杨某说完。”

我只得返身坐下。

“无他,”杨继盛低声说,“叔大专责在京搜集证据,联络同志,愚兄则在留都发展同志,预为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南北呼应,上疏论劾,造成此等声势,不怕奸臣不倒!”他盯着我的脸,停了一会,“叔大若以为不妥,可不具衔,只要私下帮愚兄秘密搜集证据、斧正文字即可。一切概由杨某一人承担!”

我不可能再回避了。但我又不能欺骗杨继盛,也不想造成我张居正参与杨继盛倒严行动的印象;可如果我直截了当拒绝杨继盛,岂不落下懦弱、苟且的名声?于是,就以试探的语气说:“兹事体大,是否听听存翁徐老师的主张?”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揣测,以徐阶的性格,是不会同意杨继盛冒此风险的,这样,我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解脱了。

杨继盛摇摇头:“我杨某只认公理,不复他顾,亦与他人无涉!”

“可,一旦发动,即使老师事先并不知情,同样也会受到怀疑,”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强调说,“倒不如要他与闻的好,也利于老师作好应变的准备。”

杨继盛拿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喝了好几杯,我不得不拦住他。

“不必了,”杨继盛有气无力地说,充满了失望、惆怅,“杨某自己干好了。”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他扶住门框,像哭似地笑了几声,“叔大,我喝醉了,我今晚什么也没有说!”

“今晚,一……一叙契阔……别……别情,当然要……要一醉方……休啦!”我也装作醉醺醺的样子,说。

游七见状,忙上前扶我,我给他使了个眼色,游七会意,把杨继盛扶上小轿。

我向杨继盛深深一揖,目送着小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刚才谁来过?”我突然问正要转身进屋的游七。

游七张着嘴,露出惊诧的表情。

“杨继盛来过张府?”我盯着愣在那里的游七,又问了一句。

游七似乎明白了,机灵地一笑,“杨继盛?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呀?他是哪家亲戚?”

“好!”我重重地在游七肩头拍了一下,夸奖说。游七打了一个趔趄,却得意地伸了伸舌头。

我仰望夜空,团团乌云,随着阵阵秋风,低低地压了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rUv+sSHgOqm/0ZPzXj/Ay1omoXjLqNTbc2n2kx1FDEMQ6HwZL6rvFFGz2DF76a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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