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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师的教诲

在长安左门的东南角,有一座院落,虽无富丽堂皇之气,却也幽静雅致,古色古香,此即翰林院的官署所在。

按国朝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做部院大臣和内阁宰辅的,几乎可以说无一例外,都必须有翰林院的经历。因此,翰林院虽仅仅是五品衙门,清华词林之地;然则,其地位和重要性,人所共知,不言自明。

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天还没有放亮,我就早早起床,匆匆赶往翰林院。点卯的时辰还没有到,四周无人。我在翰林院首门站定,屏住呼吸,高高抬起右腿,一大步迈进了翰林院。我知道,这一步,就预示着,二十二岁的张居正,跨进了官场,迈上了仕途。

同榜进士中,有的分发朝廷部院衙门任职,有的分发地方任职,还有的作为观政进士,等待分发。而我却经馆选,入选庶吉士。庶吉士虽然尚不是正式的官职,还要经三个年头二十余月研修散馆后,才授职编修、检讨,或分发出翰林院授御史、给事中等监察风宪之官;然则,入选庶吉士,士林均以入官待之,比起到部院当主事、去地方做知府,不知还要看重几多。

进出翰林院,这也不是首遭。此前,馆选甄拔考试在此进行;馆选结果,也在翰林院内张榜公布。但是,今日,是庶吉士的开馆典礼,是我作为庶吉士第一次迈进翰林院的大门。所以,我格外用心,思谋好了这一天,要第一个来到,把跨入翰林院首门的第一步,作为正式迈进官场的开端。

进得翰林院,我独自漫步院内,走了一遭,便站在一座假山的侧面,拿出一本书,装作翻看的样子,目光却在首门处扫来扫去。

到了辰时,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过了几刻,身着朝服的几个人走到首门,垂手而立,像是恭候上司的莅临。须臾,一顶大轿抬进了首门,在左侧缓缓落地。寒暄施礼间,一位四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矮胖、面庞白皙的中年人走出了轿厢。

这个人,我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行的琼林宴上见过。他,就是徐阶,目下是礼部右侍郎,还兼任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是庶吉士的授业老师。今日,就由徐阶为翰林院庶吉士授课。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甄拔的十五名庶吉士,以徐阶的讲授为开端,开始了修习阶段。

徐阶胡须修剪得整齐美观,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善解人意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徐阶。但是,他的名字,我早已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两个月前,当我把进士登第的讯息函告已转任留都刑部尚书的顾麟时,顾大人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我计算了日期,必定是接到我的信函的当天就发出的。信很短,但郑重嘱咐我,“不可急于回省,在京转圜,以应馆选!”所谓馆选,就是参加甄拔庶吉士的考试了。顾大人还说,“余已致函礼部徐侍郎,以为荐扬,接函后务请登门拜望徐公。”在这句话的每个字旁,都加了圈点。我隐隐感到,徐阶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务必要获得他的器重。于是,我颇是用心地搜罗关涉徐阶的讯息。

稍一留意就访得,徐阶乃松江府华亭县人。他十九岁高中探花,即入翰林院任编修。当年,内阁首辅张璁揣摩上意,建言要更正对孔子的祭祀典礼,当今圣上亲自召集群臣廷议此事。出人意料的是,身为翰林院编修的徐阶拍案而起,与张璁激烈辩论,又不顾圣上在场,竟拂袖而去!一时,朝野为之震动。徐阶抗天子、排首相之事,成为士林佳话。

可是,徐阶却因此被贬到福建延平做了一个推事。从清华之选的翰林院编修,被贬斥为偏远山区的佐贰微员,这显然是侮辱性的安排。可徐阶受此打击,不仅不消沉气馁,反而将其作为历炼自己的遇合。在地方十年,振作尽职,人望日隆。夏言甫主内阁,即提调徐阶入京。

经过短短的七年光阴,徐阶由翰林院侍讲而国子监祭酒,再升礼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徐阶不仅是高官显贵,而且自入翰林院任编修,无论是位在清华翰苑,还是贬谪于偏僻之壤,二十多年里,徐阶读书写作不辍,早已是名满国中的硕儒大家了。

当接到顾大人要我拜访徐阶的信函,要不要去拜访徐阶,我久久拿不定主意。士林无人不晓国朝之体制,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旦殿试完毕,进士们就把入翰林院作为荣进的首要目标。真正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说遇合,那就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遇合了。然而,凭借我张居正的实力,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毕竟,我还年轻,刚刚二十二岁年纪;县试、府试、乡试都是魁首,而殿试则名列第九。所以,尽管顾大人屡屡写信嘱我去拜访徐阶,我并没有按他的说法去做。有一次,已经快到徐府的门口了,我又转身返回了。奔走权要,无非是乞求别人的提携关照,说好话,送厚礼,卑躬屈膝。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难以接受。好像这样做,是中了何心隐之流的圈套,会被他偷偷地讥笑,我仿佛听到何心隐的怪笑声:“哈哈!中进士又如何?从此就得低三下四,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愿意说的话!把人格卖了吧!把良心卖了吧!把尊严卖了吧!不然,你休想在官场混下去!”

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把选中庶吉士的消息,怀着快意,禀报给了顾大人。心想,没有乞求任何一个权贵,就凭着自己的实力,顺利进入翰林院,就像是对何心隐之流的迎头痛击!让他为那些自以为是的、偏激无据的臆想而羞愧吧!国朝纲纪昭昭,公门告示煌煌,难道都是假的?

轻松、兴奋的情绪伴随着我迈进了翰林院的大门。就在跨入翰林院首门、在院内漫步的时节,耳边却回荡起顾峭的话:官场就是虚伪!何心隐的激愤之语也随之萦绕脑际: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我定了定神,望着首门,仰视着这个令多少士子无限向往的衙门,端详许久。

第一次进入翰林院参加馆选时,聆听了内阁次辅严嵩的训示,使我激动不已,庄严神圣之感油然而生。严嵩训示的题目是“仁政、勤政、廉政”,简称为“三政”。他说,“治国之要,首在安民;安民之道,要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减轻民人负担,体察民间疾苦,是为仁政。”听着严阁老抑扬顿挫的话语,一时心里感到十分激动。国朝的公门,上至朝廷内阁部院,下至省府县衙,皆是读书登第者充任,哪一个不是受到圣贤书的熏陶?道德名教、嘉言懿行,人人都能背出十篇八篇。要说这样的官场除虚伪就是无耻,岂非以偏概全之论?

怀着这无比的庄严神圣之感,以一种虔诚之心,二十二岁的张居正,端坐在翰林院的内堂里,聆听着徐阶的讲授。

徐阶未着官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纯然是教书先生的装扮。他坐在教坛上的圈椅上,以轻柔缓慢的语气,讲授他的《学则》一书:“朱夫子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程夫子颐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陆夫子九渊以为程朱之学,持论未免过于极端,故有‘吾心即宇宙’之论,提出‘心即理也’之说。王夫子阳明更创立‘心学’。然则,无论程朱抑或陆王,皆教我辈不敢不着力于天理人欲消长之几。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更无一毫人欲之私。我辈践行名教,为官为学,要在祛功利之心,存义利之辨。所谓大义可以灭亲,遑论利焉?明大义,持公正,则己身也正,理政也公,天下可享太平矣!”讲授了义利之辨,徐阶稍顿了片刻,提高了声调,说:“诸位乃国家栋梁,庶吉士之修习,要在知行并进,以本院之主张,固然不应废课习,然则亦当脱去骈俪帖括之旧,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铨。故本院愿以国事民典,身心真得,与诸位娓说之。”

尽管我没有拜访徐阶,和他尚未结识,但我对他却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或许因了顾大人后来信函中特意提到他和徐阶是故交的缘故,我甫一见到徐阶,就把他看作是可以亲近的长者。他讲授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入情入理,令人信服。听着徐阶的讲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峭和何心隐对官场的一番苛责,心中暗自辩驳着,越发有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感笼罩了整个的身心。

灯市口的槐树胡同,是京城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在此胡同的尽头,有一座三套进的京城四合院,基地虽称不上宽敞,却也颇为幽静玲珑,堂宇宏邃。外墙高照,重堂复道,庭立三门。内里堂、廊、山、台,规制典雅,别具韵味。这,就是徐阶的宅第了。徐阶的家乡松江华亭,乃富庶繁华之地,户户皆闻机杼之声,士大夫之家也多以纺绩求利,已是人所共知之事。道路传闻,徐家乃当地望族,雇织妇甚众,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家境之殷实可甲一方。故徐阶在京城营造此园林豪宅,也就不足为奇,丝毫没有引起舆论的喧哗和言官的论奏。

十月的一个傍晚,一顶轿子缓缓落在徐府的大门前。从腰轿上下来的青年,衣冠整齐,面色庄严,步履沉稳,透出一股俊朗儒雅之气。

“叔大,欢迎!”徐阶亲切地叫着我的字,远远地迎了出来。他身着忠靖冠服——本朝嘉靖七年当今圣上特为文官制定的燕居之服,显得分外净雅庄重。

“老师!”我叫了一声,忙打躬施礼,肃揖端拜。这打躬之礼,也是嘉靖朝官场酬酢进退之间出现的新礼节。虽则徐阶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我还是有些紧张,躬揖之间,动作就显得夸张。

这也难怪。虽然我初入仕途,但对京城官场的风气,已略有耳闻。我辈庶吉士,没有实际职务,闲暇甚多,为了今后的展布,多热衷于奔走权要,交通贵胄。而徐阶,刚刚升任吏部左侍郎,名副其实的权要啊!在选拔翰林的关键时刻,我没有按照顾大人的嘱咐去拜访徐阶,此后,我把入选庶吉士的讯息禀告顾大人,他写信反复嘱咐我务必拜访徐阶,我还是没有去。不过,许久以来,我一直在细心捕捉着既不会有攀附权贵之嫌、又能够交通到徐阶的遇合。

袁炜开坊履新的讯息,促使我下定了拜访徐阶的决心。

作为一个新进,我对朝廷的用人,多抱持事不关己之念。然则,此番任命,除徐阶转升吏部外,竟有袁炜其人,不能不令我大感意外。袁炜乃我的家乡江陵的知县。当年,袁炜甫到江陵,已由湖广巡抚赴南京履新的顾大人就给我写信,说袁炜是因“求进心切,处事不机”而得咎受贬的。短短几年,也未曾听说他在江陵有何德政,倒是摊派之举愈禁愈多,江陵绅民怨声载道,他何以得攀高位?

我期冀从徐阶那里访得真相。

任命袁炜的诏书发表的第二天,恰好是徐阶给庶吉士授课的日子。这天,徐阶讲授的是“公之论”。

“公则正,公则义,公则平,公则美。”徐阶平居说话慢声细语,可授课时却每每侃侃而论。

“可是,何谓公正,谁说了算呢?”我心里暗自问道。

终于,乘徐阶结束了讲授,刚回到他在翰林院的朝房,我便尾随而来,“徐大人——老师——”我在朝房门首唤道。

徐阶停下脚步,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犹豫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说:“学生张居正,有一文请老师斧正。”说着,我拿出写好的《翰林院读书说》,恭恭敬敬呈递到徐阶的手上。

徐阶先是有些吃惊,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安详,他微笑着注视我良久,说:“你就是张叔大?”显然,他只是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接着说,“甚好。”

过了两天,徐阶就给我发出了邀贴。

我如约来到了徐阶的府邸,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一间宽敞的房间。抬眼看去,房间正门上悬挂着一副对联:

以义处事义既立而家亦有成

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已随至

房间内有一榻、一几,图书四壁,充栋连床,这分明是徐阶的书斋了。在书斋的堂中挂着一个条幅:

诵诗读书由是可乐尧舜之道

耕田凿井守此而为羲皇之民

从条幅看,似乎寓意主人乃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之人。徐阶是这样的人吗?我自问。这个闪念旋即就被一种欣喜的情绪所淹没。因为徐阶是在书房接待我,而这可是只有亲近之人方能享受的礼遇。

徐阶笑着,沉稳而不失亲切地说:“叔大入翰苑,恍然已近一载,对翰苑前辈同年,有何观感啊?”

“学生埋头治学,留心不够。”我斟酌道,“不过,以学生的观感,翰苑乃品流参差之所。有的急于宦禄,期盼早日散馆荣进;有的奔走权要,交通贿遗,时人有不读书、管闲事之诮;有的则以充当操觚染翰的骚客自赏。”

徐阶专注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听完我的话,笑着问:“那么叔大自策当属何类?”

“学生……”我支吾着,思忖如何表达自己的志向。

徐阶摆摆手,笑着说:“我访得,叔大在翰苑,非热衷于诗酒自娱、呻章吟句之辈。闻得每当地方盐司、关司、屯马司、按察司乃至卫所官员、将领晋京,叔大每每携一酒壶前去拜访,密询户口扼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边塞守备,归寓后篝灯细录,注解研究;我还知道,叔大更无奔走权要攀附倚仗之心,何以言之?顾东桥三番五次嘱你造访于我,可我是只闻叔大之名,未见叔大其人啊!”

我有些吃惊。想不到徐阶对我的表现如此了如指掌!或许,这和前不久我携酒壶去拜访前来京城公干的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有关。因为和小我两岁的戚继光一见如故,结果我喝得酩酊大醉,此事在翰林院也就传开了。国朝重文轻武,我张居正居然去拜访一个默默无闻的武人,而且还引为知己,喝得大醉,这让许多人很不理解。别人都是拜访封疆大吏、名臣硕儒,张居正却对那些什么卫所、关司、屯马司情有独钟,免不得让人议论一番。或许这些话,就传到了徐阶的耳中了。从徐阶适才说话的口气和表情看,他对此是欣赏的。于是我便不无得意地说:“老师适才垂询学生,实则老师对翰苑诸士子洞若观火。学生以为,测浅者不可以图深,见小者不可以虑大。凡上述诸群,学生是绝不能引之为同心,偕之为同道的。学生之志,在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而欲籍一技以自显庸于世!”

我原以为,徐阶对我的一番表白会给予鼓励,可是,听了我的一番陈词,徐阶却收敛了笑容,投在我脸上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我意识到,自己适才那些自视甚高的话,说得太直露了,遂急忙转移了话题:“当年敝省巡抚顾大人曾经赐函告于学生,说袁知县在朝廷因处事不机受贬,不知究为何故?今次开坊,如此破格拔擢,不知袁公有何政绩?学生在敝邑,绅民对袁公的评价,就是着道袍,建斋醮,置职守于不顾,无父母官之体。”

徐阶沉默了片刻,依然微笑着,“有句话,本不是我这个身份所当讲;然则……”沉吟了片刻,徐阶表情变得严肃了,“叔大以为,科场得中,唯试绩论;推而广之,官场受擢,端赖政绩,然否?”

“这……”我惊诧不已。这样的话,出自朝廷执掌铨叙大权的徐阶之口,我不能不感到惊诧。但是这样的话或许才是真心话,徐阶能够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了吧?所以我又感到甚是欣喜,“学生无知,还请老师指点。袁公之升迁,究因何故?”

徐阶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因为青词。慈溪是举朝公认的青词高手!”

“青词?!”我困惑不已。

徐阶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当年慈溪庶吉士散馆,即以为政府诸公代写青词为要务。因同时为诸公捉笔代劳,不免捉襟见肘,不得不略施以同篇分抄分送之伎俩。殊不知,圣上对青词是很用心的,便有何故青词每每大同小异之责。诸公终知慈溪所为,遂寻故谪贬矣!未料竟做了叔大的父母官。”徐阶笑了笑,继续说,“或许,慈溪深知起复之机,在乎青词,故建斋醮,着道袍,撰青词,日不停息。一时江陵至京师,车马不断,三日一送,从不间断。圣上念其忠心可嘉,早有起复之意,严阁老见机行事,荐于御前,遂得升迁矣!”

徐阶叙述,语调平缓,让人听不出他对此事的观感。可我就不同了。江陵绅民对袁炜摊派车马费一事,啧有烦言。现在我才明白,他怪不得要摊派,原来如此!堂堂士子,为个人邀宠升迁,摊派车马费专门向京师递送青词!

“写青词居然……”我很是激愤,但话说了一半,又急忙顿住了,把“也能升迁”的话咽了回去,担心会不会关涉到徐阶,遂叹了口气,“学生原以为,我朝廷君圣臣贤,遵祖制,扬正气,倡名教,行王道,没想到……”

“叔大”,徐阶提高声调道,“东桥对叔大有厚望焉!顾大司寇屡屡向我荐扬叔大,可就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我就猜想,这张居正大概正如东桥所言,乃异才也;今日一会,果不出所料啊!我观叔大所撰《翰林院读书说》,针对时弊,阐述学问旨在经世的主张,为之举手加额矣!”

“请老师恕学生轻狂,”我镇静地说,“说到时弊,学生真是忧心忡忡!想我朝廷文告煌煌,三令五申,皆是勤政爱民的宣示,读来每每令人感动。地方的情势却是官民如同水火,在官则搜刮不止,在民则怨声载道,朝廷若不洞悉此情,励精图治,恐长此以往,必酿成大乱!可学生入京以来,观察商榷,所见所闻,皆是歌舞升平、一意维持之气象。”

徐阶点着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感慨道:“顾东桥果有眼光啊!”

我有些得意,“倘若老师命学生效劳,学生愿追随我师,求长策,新治理!”

徐阶没有回应我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的神情。他沉思良久,以很是庄重的语调说:“叔大,少年早贵,以豪杰自许,固然可嘉,然若流于轻浮,骄躁操切,恐徒有经天纬地之才,亦万难有展布之机。非培植基蕴,涵养渊重,无以膺枢要之任。故为师要送叔大八个字:韬光养晦,谨言慎行。”

我愣了一下,徐阶的话,仿佛醍醐灌顶,让我对自己适才的轻狂感到羞愧,更使我对徐阶充满了感激,一时悲喜交加,不知如何表达,禁不住匍匐在地,哽咽道:“老师——居正出自寒门,只身晋京,初入仕途,无依无靠,敢请吾师以子侄视居正、教居正……”

“叔大,快快请起!”徐阶忙上前把我扶起,边说,“顾东桥所言,甚得吾心:观此苗圃,必为良干,何忍凄风苦雨摧折之?!”

“多谢老师教诲!”我起身的当口又垂首拜谢,心中充满感激,“凡可为老师效命处,学生必竭尽驽钝!”

徐阶“呵呵”一笑,说:“来日方长。日后,有事无事,也不拘家中抑或朝房,叔大皆可随时找我,不必拘礼。”

“学生……”我欣喜万端,也感动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了,忙起身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学生告辞。”

徐阶一直把我送到书房门首,“叔大,你不妨也……也学一学……青词。”说这话时,徐阶的语调很不自然,吞吞吐吐,显然犹豫良久,似乎难以启齿。

我的内心迅即发出否定的声音:“不!”但我没有说出来,反而点点头。这时节,我听见徐阶苦笑了一声。苦笑的徐阶突然间显得十分苍老,脸庞上写满了无奈。

“万万不可藏否修玄,此乃本朝的大忌!”徐阶又郑重嘱咐说。

翰林院首门的西南角,几间不起眼的衙舍,是翰林院专责存放朝廷诏旨、各部院公文副本的文牍房。几乎所有的闲暇,我都要到这里埋头翻阅。而每次来,几乎都看到一个高高个子、相貌瑰奇、胡须茂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埋头几案。他时而奋笔摘录,时而沉思默想,一副忘我的样子。开始,彼此只是礼节性抱拳施礼,后来偶尔问候一言两语。

不久我就访得,这个外表给人以不怒而威、沉默寡言之感的中年人,名叫高拱,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授翰林院编修,在院已经近七年了。见高拱几乎天天来文牍房查阅故牍,多半是关涉实政的,我暗忖:“此人倒与我有些志同道合。”私愿是想和他相与结交。

虽然中进士、点翰林,有了一批同年,你来我往,颇是热络了一阵。可是,在我的内心,似乎还没有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知己。同年中,也不乏有些名气的,状元李春芳,已授翰林院修撰,此人热心于陆王心学,擅长于寻章摘句;还有一个叫王世贞的,分发刑部任主事,然则却是文章高手,热衷于结社聚会,诗文唱和。翰林院的同僚们,要么以舞文弄墨为乐趣,要么钻谋竞奔为能事,这些人,我是难以引为同调的。唯有在文牍房里每每相遇的高拱,让我有种亲近感。

于是,我留心查访了一番,不禁对高拱暗生敬羡之意,“啧啧!”我暗叹,“高拱其人,我张居正实难望其项背!”这样想来,要和高拱结交的想法,顿时也就不得不暗自打消了。

我没有想到近乎不修边幅的高拱,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他的祖父是孝宗成化年间丙午科的举人,历官知县、工部郎中;父亲则是武宗庚午科举人、丁丑科进士,历官工部主事、员外郎,山东按察佥事、光禄寺少卿;长兄于嘉靖十四年进士及第,历任知府、参政,当下正任职留都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不特如此,因门当户对之故,高拱的妹妹适刑部尚书之子,他的长女虽然才四岁,也早字于都御史之子,可以说,高拱的姻亲也多是高官显贵。

人家高拱乃阀阅衣冠之族,而我张居正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啊!但是,倘若仅仅是家世的差别,或许还不至于让我对结交高拱望而却步,而是高拱的阅历,让我感到高不可攀。

高拱和我一样,都是十六岁中举,而且是高魁解元。可是,高拱并不是像我一样,读书作文,就是为了科场一试,而是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我尚未出生前,高拱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从师于诰封中宪大夫的前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以倡导“实学”著称的李梦阳、王廷相。或许是高拱学绩甚优之故吧,其间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高拱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

而我呢,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有甚样学识了。想要和高拱这样的人相与,会不会自取其侮呢?况且,高拱大我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我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我中进士的阅卷座师,名副其实的前辈、师长。士林风气,是甚讲科第辈份的。那么,高拱会不会照例以后生晚辈看待我?观他掩饰不住的傲气,当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轻看慢待我是不足为奇的。对这样的人,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叔大,”这天一早,我正在文牍房埋头阅看文牍,高拱径直在我旁侧坐下,叫着我的字说,“前两日因何未见来此啊?”

我愣了一下,心中掠过一丝喜悦。看来高拱还是关注到我了。两天未到,恰好是因为拜访戚继光,喝醉了酒,于是,我略带愧疚地一笑,“喔,呵呵,访友遇知己,醉了,贱体不适,故而……”

“我听说了,所以才故意问你。”高拱笑着说,“我还闻得,贵同年王元美邀叔大加入诗社,叔大婉拒了;几次邀叔大聚会,叔大也道乏告假;但是诸如卫所、关司、屯马司到京,叔大却主动携酒壶前去拜访,每每醉卧相谈,确乎如此吗?”

看高拱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调,传达出的,皆是赞赏之意,所以我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高拱伸出拇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同道!叔大,同道啊!”

“多谢玄翁谬奖。”我抱拳说,“不敢不敢!玄翁是前辈,是师长!”到了京城我才知道,士大夫皆以称翁为美,甚至流传着“官无尊卑,皆曰一老;人无大小,皆曰一翁”的谚语。何况高拱长我十多岁,他号中玄,所以按惯例,恭恭敬敬地称他玄翁。

“不必说那客套话!”高拱挥了挥手说,“就冲你宁爽王元美之约也要拜访关防马司,我高某人就把叔大引为同道!”

我心里一阵欣喜,“居正私愿,早欲师从玄翁矣!”

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什么师不师的,视若知己就好嘛!”说着,四下扫视了一番,见室内无人,便压低声音说,“不瞒叔大说,想和高某相与的,大有人在。就是贵同年中,王元美、殷正甫,就多次向我表露过。”话语间,高拱露出不屑的神情,“可是,这些人呐!”说着,高拱连连摇头。

元美是王世贞的字,他热衷于呼朋唤友,以结社聚会为日课,想必也试图拉高拱加入他们的行列。要说王世贞的家世、学识,倒与高拱相仿,他们成为朋友,应该顺理成章;况且王世贞大有成为文坛领袖之势,名夺公卿,没有想到,高拱竟是看不上他。

正甫是我的另一个同年殷世儋的字。他也得选庶吉士,在翰林院就读。或许因为他是山东济南历城人,而高拱曾经随父在济南盘桓了五六年,所拜的第一位名师、诰封中宪大夫李麟山,也是济南籍的。有此渊源,殷世儋要结交高拱,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殷世儋其人,外虽爽直,实则是日思钻谋干进之人。他进得翰林院,埋头数月,对孝宗、武宗和嘉靖三朝的阁老、尚书的升迁轨迹,都一一梳理,了然于心。上次和戚继光一起餐叙,酒酣耳热之际,殷世儋以不无欣羡的口吻说,以他对三朝高官大僚荣进之轨的检讨,结交中贵人,乃升迁捷径!士大夫以和宦官结交为耻,殷世儋却欣羡之!因为这句话,我对殷世儋顿时就充满了鄙夷。想必高拱大体也有同感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高拱,徐阶嘱咐我要谨言慎行,我时时以此警示自己,本已不苟言笑,这下越发显得深沉内敛了。

见我沉吟不语,高拱也不在意,义形于色地说:“我辈既入仕为官,当思除弊兴利,敦本务实,日以天下苍生为念,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而王元美辈却反其道而行之,欲以诗文名世本无不可,然既志在文坛霸主,何必还入官场?!至于殷正甫者辈,言学术,则口不离陆王心学;言时政,则必以职务升转为话题,一看便知是钻谋干进之流。既以钻谋为思,必无是非善恶之辨。如武宗朝焦芳者流,因攀附宦珰而骤贵,殷正甫者辈居然欣羡不已。士大夫堕落如此,令人齿冷。”

“喔呀!”我心里暗自惊叹,“看来我和高拱所见皆同啊!此人,堪可引为同道!结为知己矣!”可是,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抱拳在高拱面前揖了又揖,“玄翁,高义之人!居正敬仰!”

高拱摆摆手,“哈哈,叔大,又客套啦!也莫论时尚,平居以字、号相称可也!”话虽如是说,但是看得出来,高拱对我说出“敬仰”一语,颇是受用。

“中玄兄,我兄可知青词者为何物?”这天午时,用了午膳,我和高拱又在文牍房相遇,看看四下无人,我便试探着问高拱。

数天来,随着和高拱相与,我对他的学识,自叹弗如。此前,因为我自小就每每被誉为神童才俊,在夸奖声中长大,免不了飘飘然,目无余子。但是与高拱交通,方有山外有山之慨,对他已是心悦诚服,崇敬有加了。不过,我和高拱除了偶尔谈论学术以外,从来没有涉及时政的话题。可是,知道了袁炜之所以升迁的幕后原因,青词这个玄虚的名词,突然间就在我的脑际萦绕着,驱之不去。我不知道和谁可以谈论这个话题。其实,进入翰林院近一年了,我已经知道青词为何物了。当年在江陵县衙,知县袁炜就提到过青词,还吞吞吐吐说,是一种特制的公文。哪里是什么公文,根本就是嘉靖朝官场的怪物!因是用金墨恭写在特制的青藤纸上的颂辞,故名青词。内容无非是歌颂上苍神祗、玉皇天尊的华丽辞藻,写成后呈达御前,当今圣上叩拜焚烧,以期随着缭绕香烟,达于苍穹。我之所以问高拱,其实就是想知道他对青词有何看法。

高拱苦笑一声,突然低声吟道:

试观前后诸公辅,

谁不由兹登政府。

君王论相只青词,

庙堂衮职谁更补!

吟毕,高拱冷冷一笑,说:“数一数,自从当今圣上登大宝,出于圣裁任用的政府大佬,哪个不是因为青词!远的不说,就说在位执政的阁老,夏言不是?严嵩不是?本朝得以超常拔擢者,哪个又不是因为青词?!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徐阶、袁炜之升迁,不也是因为青词?!倘若善制青词,再有了靠山,自可连翩开坊,步步高升!”

我倒吸了口凉气。那天在徐阶府中,幸亏我没有对写青词居然能够升迁放言攻讦,否则定然让徐阶甚为难堪。“谨言!谨言!”我心里暗自叮嘱自己。

“我华夏,千百年来,子民百姓,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不吝辞章歌颂当道,歌颂父母官。万民伞、活人祠,不足为奇了。可是,进入嘉靖一朝,突然间就又冒出了歌颂神祗的青词来!这妖道观场的劳什子,居然让堂堂的士林,孔孟的信徒趋之若骛!”

原以为高拱是一个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的人,想不到他竟如此率直、激愤。

“何以如此啊!”我被高拱的情绪所感染,惊疑而又愤怒地问。

“一言难尽啊!”高拱感叹着,“此地非讲话场所,散班到寒舍小叙。”

高拱的家位于惜薪胡同,是一个一进的院落,显得甚为破旧。

“一则没有银子,二则没有儿子,有此院落,足矣!”边带我在院中环视了一遭,高拱边自嘲而又颇是遗憾地喟叹说。

眼下,三十六岁的高拱,只有两个年幼的女儿,暂留原籍新郑抚养。下人也仅仅是老家本族的高福夫妇两人,在府操持一切琐务。所以高拱的家里倒显得颇是清静。

高拱带我在他的书房转了一圈,家人已在花厅备了几个小菜,烫好了酒。

“叔大一定晓得,”三杯酒下肚,高拱有些亢奋,不等我问就讲开了,“当今圣上,是国朝的第十一位皇帝,由外藩而一跃登上龙位,这在国朝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当今圣上十几岁的年纪登基,朝政皆由首辅杨廷和料理。杨廷和老成持重、威望很高,被称为救时之良相。在他的辅佐下,嘉靖初年确有一改前朝旧弊恶政的新气象。当今圣上一时博得了‘英主’之称。不过,当今圣上是一位有主见很刚强的人,既不能容忍杨廷和的威望高于其上,更不允许大权旁落,遂费尽心机,发动了所谓‘议大礼’之争。议大礼者,就是要把他做藩王并且早已死去的父亲,封为皇帝,尊为皇考,列入祖宗,立为正统。叔大你想,这与士大夫们坚守的道德伦理、纲常法统观念不是格格不入吗?”

“圣上何以如此?”关涉当今皇帝,我立即紧张起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叔大知晓否?国朝太祖说过,他不和臣子争是非,但是要争意气!何意?就是到底谁是主宰,谁说了算!所谓‘议大礼’换言之也是这个意思。但是百官不解这个底蕴,议礼之议甫出,众口一词:不合祖制!有悖体统!若圣上一意孤行,必抗争到底!圣上刚一试探,就碰了一个大钉子,搞得堂堂君王十分孤立。这种情况下他便一心扑在了修道敬玄上。彼时的圣上定然是束手无策,苦恼万端。恰恰就是这个当口,新科进士张璁站出来替圣上说话了,他写成了一篇《大礼疏》,把圣上想说而不便说的话,说得头头是道,直把议大礼论证得合天意,顺民心。圣上不看便罢,一看此文,禁不住心花怒放,立即谕令下群臣议,并批示说:‘此论实遵祖制,据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一篇《大礼疏》,居然给圣上提供了铁腕打压反对势力的借口,一举扭转了局势。自然,作为酬庸,圣上突破重重阻力,把张璁超常拔擢,直至首辅之位!”

张璁仅仅一篇《大礼疏》,任凭众议盈筐,责者纷至,却到底换来了首辅之位,这确乎是捷径啊!我心中暗自思忖。但是我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口,而是问了一句:“可是,圣上目的已经达到,何以还对修玄斋醮、焚烧青词越发专注痴迷呢。”

高拱冷笑了一声,道:“圣上总以为,他以外藩旁支得继大统,乃神灵护佑,故要申谢上苍恩沐;更冀望以修玄斋醮的神迹方术,邀得长生,永享皇祚!享尽人间富贵!或许正因为如此吧,圣上对非议修玄者,深恶痛绝!”

“喔……难怪!”我醒悟似的说,神情有些紧张。当得知了我第一次会试落第的隐情后,我还百思不得其解:何以仅仅因为言语激愤,就会受到黜落的报复。原来是我不明底蕴,理直气壮地对斋醮、修玄大加嘲讽,无意间触到了当今圣上的禁忌。好在我还仅仅是远在天边的一个举子,倘若是现在,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谨言慎行,一定要谨言慎行!”我心里又一次暗暗叮咛自己。

高拱没有觉察到我的神色变化,激愤地说:“圣旨煌煌,要国人谨守存天理、灭人欲之名教,我辈考试作文,举止言谈,皆要符合名教圣训,稍有出入,即以背戾经旨之名受到打压!可是,国之元首,却沉湎于妖道邪术……”

我真想拍案叫绝!这正是我想说的话,而且我是最有切身感受的!可是我没有呼应,而是迫不及待地举起酒盅:“中玄兄,小弟敬你一杯!”

高拱一饮而尽,把酒盅往桌上一搁,凄然一笑:“议大礼,谏修玄,这件事,前前后后闹了近二十年!可是,刻下,是非似乎已经厘定:反对议大礼,抗阻修玄的,便是邪党;赞同议礼,善写青词的,就是忠臣良吏。百姓疾苦可以不管不问,边防战事可以不理不睬,但青词不能不写。当下善写青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反而是忠贞的表现了。你们的新科状元李春芳不就以被选入撰写青词的专班而感到荣幸吗!可悲的是,我辈目睹这荒诞怪举,束手无策,徒叹奈何!情何以堪!”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地附和道:“后世子孙,一定会嘲笑入主政府的堂堂宰辅、满腹经纶的进士翰林,却以争写青词为要务的行为。”

“可叹啊!可悲啊!”高拱又是一阵感慨,“在今日之朝廷,青词足以辨忠奸!青词足以别良莠!耿耿忠心、满腹经纶,都比不上一篇青词!”说话间,高拱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毕现,似乎眼眶中还满含着泪花。仿佛是受了莫大侮辱的人,既不甘心受辱,又无力反击。

“中玄兄,你说,撰写青词的衮衮诸公,真的相信青词?”我问。

高拱像要与人辩论的样子,激愤地说:“信不信是一回事,写不写是另一回事。”又长叹一声,“庙堂上,有多少人,仅仅为了媚上邀宠,忙忙碌碌地浪费才华和生命!”

“上有所好之故也!不然,何以就能因此而得宠呢?”我心想,但我忍住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忧心忡忡地说:“弟在翰苑档房的故牍新档、邸报羽书中,看到的皆是倭寇抢掠、鞑虏侵扰的记载,却未见到解决之策。阡陌之间,皆闻贫富日殊,民怨沸腾,庙堂之上却未见治理之道,衮衮诸公却把精力用在写青词、赞修玄上,实实令人扼腕!”

“叔大,目前国事日非啊!言国防,则南倭北虏之患日甚一日;言内务,则贫富悬殊有增无减;言官场,则贪墨淫逸已然成风!而当国者的治国之道,四个字足可概括之,”高拱顿了顿,说:“一意维持!”

“一意维持”!这正是我对朝政的观感,没有想到高拱和我的看法如此契合!我本想说“君子所见皆同”,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徐阶“谨言慎行”的叮嘱,只是躬身高高举着酒盅,颇为激动地说:“来来来,中玄兄,小弟再敬我兄一杯!”言毕,一饮而尽。

高拱有些迷惑。他可能不明白何以说到“一意维持”我反倒要敬酒,但还是扬脸把酒倒进了嘴里。

沉默了片刻,我试探着问:“既然如此,中玄兄可否思量制青词以求荣进?毕竟,握权处势方可大展宏图啊!”

“我高某是不会写青词的。就做一辈子翰林吧!”高拱语气中充满悲愤,但似乎意识到对一个后进说这些有些不妥,他又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已经作了七年,再作它七年,十七年,又有何妨!反正我高某是绝对不会去写青词的!”

我举起酒盅:“中玄兄,尽在酒中矣!”

皇宫大内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合称三大殿,本是百官朝会之所。然则,由于当今圣上隐居幕后“静摄”修玄,朝会典礼,皆不主持,所以三大殿的朝会,已经久辍不举了。

穿过奉天门,在奉天殿东北,有座金砖玉瓦的殿阁,名文华殿。这文华殿,规制较之三大殿为小,但更加精工。原本是用于皇帝听讲经书,并在讲习后招待群臣——即所谓经筵之所,因没有皇帝在场,这里又可供群臣坐而论道,故廷议就每每在此举行。

这天午后,入得辰时,文华殿举行廷议。我坐在文华殿东南角的一个几案前,略带拘束、紧张。高拱就坐在我的左侧。按照官职,我和高拱是没有资格参加廷议的,但是,翰林院有负责廷议纪录之责,每次廷议,皆得与闻。此时,我作为庶吉士,与资深编修高拱承担此次廷议记录的职任。

进得文华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对东西相向而立的镀金之鹤。在两鹤之间的空档处,内阁首辅夏言、次辅严嵩,分左右而座,代皇帝主持廷议。抬眼望去,首辅夏言须发皓白,长长的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透出疲惫的光芒。他面色冷峻,双手抚膝,半仰着头,似乎在沉思,可分明又透出躁急操切的情绪。而次辅严嵩虽然比夏言年长三岁,已近古稀之年,却毫无臃肿老态,反而显得健朗许多。他面带微笑,不停地和部院堂官抱拳示意。

“列位大人,”夏言瓮声瓮气地说,“今次廷议,无他,乃因近来朝廷接陕西、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曾铣奏疏,皇上御批:‘虏据河套,为我中国心腹之患久矣!今曾铣建言收复河套,驱逐鞑虏,宏猷可嘉。下廷议,以图长算。’是故,请列为大人廷议之。”

夏言话音未落,会场立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听得出来,众人表现出来的,是振奋、激动的情绪。是啊,也难怪,当今圣上隐身幕后,操纵政局,要么云山雾罩来几句玄学术语,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么就是批评臣僚大事不奏报、小事常渎扰,语多激愤,词颇辛辣,众臣为之汗颜。这次就大不同了!如此明确、振奋的谕旨,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过了。虽然圣上并没有按照惯例参加廷议,但文武百僚,还是感到无比兴奋,以至于夏言几次摆手示意,都未能使会场安静下来。

我的情绪也在这一片振奋的氛围里高涨起来。收复河套,这是何等的宏图大略啊!不仅不是维持,还是主动进攻!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当听到兵部尚书丁汝燮宣读曾铣奏疏中“贼据河套,侵扰边鄙达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臣请以锐卒六万,直倒其巢!”这句话时,文华殿内更是一片欢腾。

“曾帅的奏疏,”夏言站起身,大声说,“是老夫密荐上达的。今皇上已有圣断,正是上下同心,复我河套的大好机遇。”

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会,待会场渐趋平静,次辅严嵩欠了欠身,意欲发言。他虽然和夏言坐得很近,但让人感觉似乎又离得很远。我从来没有看到夏阁老和严阁老私下里说过一句话,夏言甚至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看严嵩一眼。严嵩似乎并未在意,他转向夏言,以请求的语调说:“元翁,严某妄言一二,供元翁酌之?”首辅又称元辅,因嘉靖朝官场兴起称“翁”之风,对堂堂的内阁首辅,即多以“元翁”尊称之。

夏言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严嵩的话,正襟危坐,不作任何表示。远远地看着这场景,我竟有些替严嵩感到不平。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上,我就观察到了同样的一幕。因为我名列进士第九,所以就被安排在第二桌。首辅夏言在第一桌,次辅严嵩刚好在第二桌。严嵩微笑着,一一询问了在座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和蔼地与众人交谈。每当有人前来给他敬酒,他总是说,敬过元翁没有?要先敬元翁,不过元翁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让他老人家多喝。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严嵩起身走到夏言身旁,弓下瘦高的身躯,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托着杯底,举到与饭桌平行的位置,歪着头、脸上分明挂着讨好的笑,显然是要为夏言敬酒。可没有想到,夏言根本不理会严嵩,他站起身,高声宣布,琼林宴散席!严嵩愣了一下,但随即把酒杯举过头顶,环视厅内,高声说:“来,列位进士,我辈共同敬元翁一杯作为收杯!”说着,一饮而尽,近乎倒退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和同桌诸人道别致意。

这时,只见严嵩又讨好地问了一句:“元翁,严某欲参议一言,妥否?”夏言依然不说话,仿佛身旁根本就没有严嵩这个人。这一次,严嵩无以掩饰了,但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收住微笑,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列位知道,元朝虽灭,残部犹存,即启北虏之患。我朝不得不筑城防御。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重修长城,并在万里防线上,先后建立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太原、固原九个边防重镇。我朝以九边为据点,部署重兵,以抗击北虏之侵扰。但宪宗成化年间,北虏突破我朝西北防线,侵入河套,最为我朝心腹大患。何也?往者北虏南侵,烧杀抢掠,固是可虑,然每每抢掠之后,即行撤退。而河套,乃我朝西北塞上江南,三面临河,土地肥沃,水草丰盛,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北虏占据河套,补给自有所出,即以此为桥头堡,抢掠延绥、平凉、灵州、固原、大同,边患自此愈演愈烈,真真是国无宁日了!现北虏俺答部据河套、扼蓟州,势力最强,威胁最大。虏酋俺答老奸巨滑,最难对付!”严阁老环顾四周,提高了嗓音,“我中国天朝大国也。文武制度,何人可比?蛮夷鞑虏茹血食草,何异于兽?竟敢欺我中国,占我热土?!鞑虏不知我天朝仁慈为怀,误以为天朝有畏惧之心。今英主在上,贤相执政,良将请樱,不复河套,更待何时?此乃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既然此议乃元翁密札所荐,我辈当尽全力促其实现!”

严嵩说完,会场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冷场。夏言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兵部尚书丁汝燮。作为兵部尚书的丁汝燮情绪低落,似乎是出于无奈,说话声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语:“曾帅章疏俱可行,本部已遵王命拨出专款二十万两,以为备饷之用。”

后来才知道,丁汝燮对收复河套之议,本不赞同,接到曾铣的奏疏,私下密商于严嵩。严嵩只是冷冷道:“元翁要建不世之功,你当助一臂之力。”丁汝燮一听此言,更加谨慎起来,但又怕得罪夏言,故对曾铣的奏疏采取拖延的办法,迟迟没有答复。夏言三番五次催促,迫不得已,兵部只得拟旨:“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宜从长计议。”结果惹得圣上大怒,斥责兵部不议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以利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丁汝燮才不得不转态,对收复河套之议表示支持。但大家都能够觉察到,丁汝燮并不是真心支持这个计划。

不管怎么说,毕竟兵部表明了支持的态度,夏言终于露出笑容:“如此看来,收复河套之议,定是可行的了。”

“元翁,”徐阶缓缓道,“皇上御批有‘以图长算’之旨;兵部拟奏亦有‘从长计议’之言。今者廷议对复河套之议赞成与否固然重要,然则以卑职看来,更重要者,乃是研议出万全之策。”

“徐侍郎,你先说你的主张,是赞同,抑或反对?”夏言语中带着反感。道路传闻,徐阶乃夏言一力提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徐阶就不必客客气气。

“元翁,卑职以为,河套不复,国家之辱,臣工之耻。然则何时收复,端赖整备如何。”徐阶争辩说。

“需谋万全之策是不是?”夏言不满地说,“这样的话,谁都会讲!可是遇到事体,究竟该如何决断如何措置,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才对。”他感叹了一声,提高嗓音道:“朝廷因循之风久矣!环视位列公卿者,每每是官做大了,胆子却变小了!所努力修炼者,不是进取奋发,却是圆滑润通。英锐之气荡然无存,瞻循苟且之习大行其道!此弊政也,当革!”

徐阶噤口不再出一言。

“如此,则列位大人可签名了。至于如何部署,兵部自可妥为研议。”说着,夏言在面前几案的一个薄册上挥笔签名。按照惯例,若皇帝未亲自参加廷议,则廷议结束,对议题赞同者多少、反对者多少,要一一列名,多数意见为何,少数意见为何,一一写清,然后由首辅领衔,正式呈报皇帝圣裁。

我把廷议结果记录在案。与以往的廷议不同,今次的廷议,没有一个人在反对收复河套的薄册上签名。

我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高拱一同走出文华殿。众人一走出文华殿就兴奋不已地热烈谈论,高拱却埋头快步而去。

“中玄兄为何不发言?”出得承天门,就是走出了皇城的内城了,我加快了步伐,追上高拱,忍不住问。

“人微言轻,没有置喙余地。”高拱敷衍说。

看高拱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高拱所言,只是表面的理由。当晚,我就急不可耐地赶到高拱家,要与他商榷一番。

管家高福径直把我领进高拱的书房。一进门,我就看见,高拱的书案上摆满了有关北边防务的史籍,墙壁上还有一张地形图,上面画满了各种记号。我当即就明白了,高拱所谓做做学问写写书,只不过怀才不遇的无奈罢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展布鸿猷啊!

高拱正站在桌前细细端详着地图,见我进来,忙招手让我近前一同观看。他用力一点,说:“看到吗,这,就是河套。今次朝廷有收复河套之议,自然比争相精制青词强过万倍。且收复河套之议,固然不无道理,然则,叔大可曾想过,欲率数万之众,深入险远必争之穴,以驱数十年盘据之虏,谈何容易?”高拱扬起头,长叹一声,“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说明什么?说明收复河套,绝非逞一时之勇所能奏效。难道本朝比孝宗、武宗两朝的国力强盛?抑或鞑虏势力已然衰弱?”

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我不明白,难道德高望重的夏阁老在密荐曾铣的奏疏时,连这一点也不曾考量过?他作为堂堂首辅宰执,总不可能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吧?

高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叹口气说:“所谓当局者迷,此言不虚。难道历史上当政者心血来潮的事例还少吗?但当事者当时并不认为是心血来潮,甚至还可能以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何以会出现这样的事?功名二字之误也!未建不世之功,何来累世之名?环顾内外,能建不世之功的机会,只有边防,而边防之中,莫重于收复河套!是故,始有此议。”

我将信将疑。难道,收复河套,竟是心血来潮的冒进之举?我不敢相信;可是,高拱的分析又是如此入情入理,令人不能不信服。廷议时徐阶的一番说辞,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我思忖良久,说:“愚弟阅历太浅,哪里会想到这些!不过中玄兄既然冷静地看出这一点,为何不向当局建言呢?”越是钦佩高拱的识见,就越发盼望他能够公开表达。可是,高拱在朝廷,却总是保持沉默。这使我感到颇是不解,甚或夹带着不满。朝廷寄望于我辈的,是进取之心和英锐之气。廷议时首辅夏言不也大声疾呼要革除瞻循圆滑之习吗?!所以,对徐阶“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教诲,此时我还不可能完全心悦诚服;至少,我不愿意看到别人都如此谨小慎微。因此我才故意这样说。

“建言?”高拱嘲讽地一笑,“不知叔大相信否,提出反对意见,不仅不能阻止错误,反而会加速错误之推行!何也?有人提出异议,权势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偏就要那么干。是故,还是不说为好,省些功夫,研究些学问吧!”

我细细琢磨着高拱的话。看来,高拱未必是自觉奉行如徐阶教诲于我的“韬光养晦、谨言慎行”之旨,而是从于事无补夫复何言的角度考量,又以研究学问作为寄托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务必谨言慎行这一点上,可谓不期然而一致了。不过,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高拱还是会放言无忌,直抒胸臆的。于是,我转移了话题,说:“中玄兄,道路传闻,政府大佬不谐,我观今次廷议情形,严阁老对元翁的画策,是倾心支持的啊!看不出有何掣肘之意。会不会如道路传闻,乃是阳附之而阴倾之?”

阳附之而阴倾之,是传闻中严嵩对付夏言的计策。这个说法在朝野已是公开的秘密。联想到严嵩不惜自取其侮也要讨好夏言,我越来越相信这个说法。所以我故意提起这个话题,想听听高拱的见解。

高拱沉吟片刻,说:“国家内政边务、用人行政,本来都有一定之规,哪有那么多纷扰?可从来遇到事体发生,总是暗流涌动,纷扰不断。究其原因,乃是当政者明曰公而忘私,实则私心自用,遇事即从个人威望、利益角度加以考量;而庙堂上,个人的威望、利益又总是相互排斥之处多,完全一致之处少,怎不纷纷扰扰?至于说政府大佬表面所言是不是内心所想,甚或背后会不会做些文章,我辈实不敢妄断。”

我边点着头,边品味着高拱的话。按照高拱的说法,收复河套,是夏言建不世之功的机遇,那么显然就不符合想要取夏言而代之的严嵩的利益了,会不会由此引发纷扰?我隐隐有些担心;但是又禁不住有几丝兴奋。我很想知道,面对如此强势的上司,严嵩有何对策?

一整天的大风,刮得京城灰天土地,沉埃弥漫。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个路人,也是捂鼻掩面,行色匆匆。

西华门外的翠花楼饭庄里,却是灯火辉煌,一片热闹气氛。

“来来来,老夫敬诸位一杯!”首辅严嵩高举酒杯,在眼前晃动了两个来回,一饮而尽。

这是为庆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举行的晚宴。

两年半前,正是在这里,首辅夏言为新科进士举办了琼林宴。酒,还是那时喝过的琼林御液;汤,还是鱼翅燕窝,只是主持宴会的主人,换成了严嵩。他几乎不停地来回穿梭,一桌桌地敬酒,爽朗的笑声自始至终,在状元楼饭庄里回荡着。我暗暗地把这两次宴会的主持者作了对比:一个显得高傲、孤独,略带疲惫;一个和蔼、平易,满面春风。如今,那个高傲孤独的夏言,似乎已经被人忘记了,至少,在公开场合,已经没有人提起了;而满面春风的严嵩,正执掌着内阁,辅佐着君王,炙手可热。

谁也没有料到,一年多前的收复河套之议尚未付诸行动,结果,竟以夏言的被斩首而告终!

就在廷议采纳曾铣奏疏的三个月后,兵部把作战计划呈报给圣上。可是,迟迟没有见到圣上的批复。正当人们为此揣测不已时,圣上的一道手诏送到了内阁:“收复河套,驱逐鞑虏,不可逞一时之强。今出师果有名乎?征战果必胜乎?一曾铣何足虑,朕不忍生民涂炭!”当人们还未从这个手诏中悟出味来,又一道御旨颁发了:“曾铣贪功冒进,无故轻狂倡议,械逮入京问罪;朕得曾铣之议,命下诸臣集议,自当为国筹策,却忍心观望,不提忠公之议,一意顺之!廷议诸人,皆罚俸一月,兵部主事以上,罚俸一年;科道有言责,却沉寂无言,各罚俸半年。”

吃惊之余,朝野议论纷纷,传言四起。

“好象圣上从来就没有支持过曾铣的建议似的,反过来指责臣僚对收复河套之议考虑不周,而他则是把握全局、高瞻远瞩,俨然是能洞察是非的神仙。”高拱虽然对收复河套之议不以为然,但他对圣上如此翻云覆雨很是不屑,参加完宣达御旨的朝会回到翰林院,见到我就发了通感慨。

或许,夏言也是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说出口,又实在忍不住,于是就借题发挥,说严嵩对曾铣复河套之议,未尝提出异议,如今乃尽委过于夏某,不知其良心何在!?很可能是夏言的这番辩辞惹怒了圣上,不几天,竟以夏言“强君胁众”为由,罢黜了他的首辅之职,被勒令还乡。冒着冬日的寒风,夏言狼狈离京。

可是,夏言刚刚行至通州,又被锦衣卫人马追上,押回京师。旋即,就被斩首西市!

听到这个讯息,目睹那个血腥的场面,我真是惊悚万端!庙堂之上,竟然如同战场?僚友之间,居然宛若仇雌?实在太可怕了!几个月过去了,我尚未从这惊悚的阴影里走出来,整日里除了在翰林院就是回到家里闭门不出,就连徐阶和高拱,我也避免和他们私下会面,更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夏言的名字。

此时,在翠花楼的欢宴上,看到严嵩意气风发的样子,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夏言,思忖着他何以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不知不觉间,已是戌时了。严嵩高高举起酒盅,兴奋地说:“国家从未似目下这等安定,政局从未如目下这般清明,百姓从未像目下这样安居乐业!尔等少年新进,躬逢盛世,自当发扬名教,捍卫理学,忠君亲民,践行‘三政’,勇于任事,敢言极谏,庶几不负所学。”说着,严嵩侧过脸,对着徐阶,“徐侍郎!”又转向众人,“诸位!来来来,共同举杯,恭祝我皇修玄得寿,永享帝祚!”

晚宴结束了。众人揖礼抱拳,三三两两走出翠花楼。有的兴高采烈,有的郁郁寡欢。我知道,兴高采烈者,多半是因为所授得愿;郁郁寡欢者,大抵是因为分发未能如愿以偿。

国朝体制,庶吉士散馆,留翰林院者,授正七品编修、从七品检讨之职;未留院者,分发都察院或者六科,充任风宪言官——御史、给事中。科道官本是新科进士的首选,更是知县、州府推官所盼,官场有“庶吉士要做科道,睡着等;推、知要做科道,跪着讨”的说法。但是庶吉士散馆不能留在翰林院者,似有前程灰暗之感,因此难免失落。

我已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这是庶吉士的最佳出路了。倘若在以前,我会认为理所应当。然则,此时我也说不清楚是徐阶发挥了作用,还是仅仅凭借自己的实力。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洋洋自得。岂止如此,目睹了夏言的悲惨结局,我对前程有了深深的担忧!宦海仕途,荆棘满布,我不想像夏言那样流血丧命,也不想像徐阶、严嵩那样蹉跎岁月、经历坎坷!可是,看这庙堂公门,僧多粥少、竞者如云,哪里会风平浪静?何日能握权处势?

正低头沉思间,一群人簇拥着严嵩和徐阶走了过来。徐阶停下脚步,说:“元翁,这就是张叔大。乃湖广才子。抚楚的顾东桥多次向元翁荐扬过。”

严嵩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未停步,随口说:“喔,甚好甚好。”

徐阶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门首,拉了严嵩一把,似乎是在提醒他前面的台阶。

散馆、分发、到任,热闹了一阵子,很快步入平淡。

这天,散班回家,管家游七穿戴整齐,正在门首等我。见我下了轿,游七忙迎上来,笑嘻嘻地说:“老爷,已是酉时二刻了。刑部王大人前日的邀贴,说今日酉时四刻,在翠花楼……”

我沉着脸,未理会游七,径直走进书房。坐了片刻,又站起身,唤游七备轿。

刑部主事王世贞前日发邀贴给我,邀请我到翠花楼餐叙。去,还是不去,我一时还拿捏不准。照理,我是该去的。毕竟,我和王世贞是同榜进士,有同年之谊。更重要的是,王世贞虽然比我小两岁,此时也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却俨然文坛领袖,常常与诸新科进士诗赋唱和,聚会结社,声名鹊起。能够和王世贞结交,一时成为士大夫得以炫耀之事。况且,王世贞家世显赫,乃祖曾任兵部侍郎,其父当年曾巡按我的家乡湖广,目下巡按顺天,总督通州防务,人脉广连,也不可小觑。

“老爷!”过了足有一刻钟,见我仍未出门,游七忍不住来到书房,催促说,“轿备好了,时辰也要到了。”

我“嗯”了一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迟疑了片刻,吩咐游七说:“游七,你去禀告刑部王主事,就说你家老爷偶染微恙,不能赴宴,请他见谅。”

斟酌再三,在最后一刻,我决定爽约。

我从内心,其实是看不起王世贞的。丁未科,我为二甲第九名,王世贞为二甲第八十名。虽然他对翰林院心向往之,却声称绝不参与庶吉士之选,因为耻从柄臣道地,不濡迹权路。照他的说法,似乎和权位沾边的事,就注定不甚光彩!那何不像何心隐那样自绝于官场呢?

更令我不屑的是,王世贞声称,“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之书勿读。”如此,岂不是都要钻进故纸堆里,玩弄词藻,何益于当世?日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要切者,以备他日即荩臣重国,方是我辈新进者所当做的。

王世贞未必知道我对他的真实看法。对此,我是一直是深藏不露的,而且表面上完全可以做到礼貌周全,不形于色、露其迹。但是不热衷参与诗文唱和、结社聚会,是明摆着的,王世贞不可能没有觉察,似乎对此还有些不悦。那天在翰林院偶遇王世贞,他以嘲讽的口吻说:“叔大年兄,诸进士多谈诗为文,以西京、开元相砥砺,独年兄夷然不屑乎?”

“岂敢!”我恭敬地说,“愚弟才疏学浅,非不愿,是不敢,所谓藏拙是也!”

“不可!”王世贞洒脱地说,“他日小聚,当邀年兄命驾光临,年兄务必赏光。”

过了两天,果然就接到了王世贞的邀贴。思忖再三,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我隐隐感到,和王世贞搅到一起,是有危险的。

京城官场,几乎尽人皆知,王世贞和他的诗社同仁,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年轻气盛、目中无人,不以权贵为意也就罢了,可是王世贞公然宣称,“诗歌不避禁纲”!闯禁区、破纲纪,早晚要惹出事端!更有甚者,诗社聚会,每每谈说世事、讥讽时政、裁量公卿,动辄使酒骂坐、口无遮拦。听说王世贞在聚会时就放言严嵩一直意欲笼络他,可是他看不起严嵩,这个人只一个“佞”字即可评判之。那时候还是夏言当权,他这样说或许不会招祸,时下严嵩当国,而王世贞依然故我,随时都可能遇到麻烦。和这样的人划清界限,才是明智之举。想到这里,我舒了口气。

“老爷!小的回来了。”游七气喘吁吁地站到了书房的门口。

“王大人有什么话?”我问。

“王大人脸色很不好看,”游七小心翼翼地说,“他要小的转告老爷,说老爷您志在宰辅,要保重贵体。”

“都有谁在场,你可看到?”我又问。

“这……”游七支支吾吾,“大概、大概有五六人吧,小的不认得。不过我临出门时听到王大人叫一个人‘仲芳兄’,其他小的就不知道了。”

仲芳?那不是杨继盛吗?他的字就叫仲芳。和我、王世贞是同年。不过杨继盛在留都南京任职,到北京干什么?

“老爷。”见我沉思不语,游七低声叫着,“该用饭了。”

“你去吧,”我挥了挥手,“记住,日后要耳聪目明,腿快嘴严!”

吃完晚饭,我照例把自己关进书房。往日此时,我多是读些关涉国朝典故和时政的书;时下,读着这样的书,心里却很不踏实。不自觉地,就从书柜上拿出了《周易注》和《抱朴子》,一时拿不定主意先看哪一本。前者是东晋玄学家王弼的著作;后者是南朝时葛洪的道学名著。

严嵩升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圣上居住的西苑,于内阁直庐旁,专门为因擅写青词而破格拔擢的袁炜和新科状元李春芳建造了青词房,随时蒙圣上召见,提供青词。一时间,修玄崇道的气氛,迅即浓厚起来,撰写青词蔚然成风,官场新进们更是在加紧补习这方面的功课。严嵩、徐阶都把精制青词作为第一要务。况且,圣上在御批和召见臣工时,常常使用玄学典故术语,使人如坠雾中。这固然不是名教圣经,但却是现实存在。谁又敢公开说,这与孔孟思想、程朱学说不是一脉相承?只能说这是对名教的继承和发展,当今英主的伟大创造。严嵩就在翰林院多次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曾其何时,夏言一边不得不撰写青词,一边却又牢骚满腹,视为负担,表示藐视,这是不是他倒台的原因我不敢断定,但至少可以说,没有给他带来好处。

严嵩当国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决定编纂道教经典,圣上钦赐名曰《正统道藏》。严嵩亲任总裁,袁炜、李春芳全力专责日常编纂事宜。就在年初,袁炜给翰林院编修、庶吉士们发了一份初步整理的目录,多达五千三百零五卷!要装帧精美函盒四百八十函!为此,户部不得不把原来用于修缮嘉裕关、居庸关、山海关这三关的经费,全部挪作《正统道藏》的编纂和出版之用。至于三关修缮费用,因实在拿不出来,只好由朝廷下文,开征“皇木银两”,用于修缮三关之费。

“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科场连捷,名教经典已经了然于胸,就不需要再读书了。要读的经典,何其多哉!读了老庄,就以为对道学有了认知,这远远不够用的!”严嵩几乎每次来翰林院训示,都会重复这样的训导。因此,读一读玄学道经,而且是在自己的书房,这是不能不做的了。一查才发现,玄学道教的书,竟是浩如烟海,仅《隋书》里所载,就有三百七十七部、一千二百一十六卷之多。

可是,《抱朴子》摆在书案上,翻了两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倘是作为消遣,甚或作为学问去研读,倒可能会津津有味;可是一旦是迫不得已,就油然生出反感来了。

“这哪里是治国安民之学!”我把《抱朴子》高高举起,重重摔到书案上。

“老爷——”随着一声唤,管家游七探进头来,“有客人求见。”

接过游七递上的名帖,我吃了一惊! meoVBKtF9oAGi4J1qkc4WskxZC5raubBqPwSOmHnmmFKFiyrFFF5qdYqvqZcNE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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