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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张白圭

嘉靖十五年,已是大明王朝建国的第一百六十八个年头。举国上下,对国家的典章制度、教化风俗,一切都已习以为常;或许,一切又都已不以为然。但这些对于远离京师的乡村来说,都不会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虽然“苏州样,广州匠,杭州风”已为士绅津津乐道,可是乡村的人们日常所议论者,多半是营生艰困,做生活不得,而他们所关心的,更是来年会不会有个好收成,在缴完官府名目繁多的税费之后,还能略有剩余,以便能给孩子积攒些许读书钱和支应婚丧嫁娶的费用。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了。

对于居住在荆州城外草市的张家来说,过完正旦节、元宵节,最大的事就是今年的县试和府试了。因为这件事,正旦、元霄,过得都很简朴。供应一个孩子读书,这是大事,其他能节省的都得节省下来才行。

正是初春时节,刚入辰时,一个头戴方巾、身着蓝色茧绸直裰,未满十一岁的少年,就上了草市通往荆州城的官道。少年长相英俊、端庄,迈着与年龄不相协调的稳重步伐,穿过荆州城的东门,直奔江陵县衙而来。

这个少年就是我。此时的名字是张白圭。此番进城,就是到江陵县衙的礼房报名,参加县试。

“阿保,”临出门前,母亲叫着我的昵称,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去,妥贴吗?”

“我一个人!”我又一次重复说,语气坚定。

想到这里,我那还显稚嫩的脸庞上,挂着轻松自得的神情。

少年的轻松自得来自自信。事实说明,我的自信绝不是盲目的:县试第五场发榜,名列第一的,就是未满十一岁的少年张白圭。

县试考取后,就可以参加荆州府的府试。

府试在秋天举行。考试的当天,鸡叫头遍,就起来匆匆往考场赶。天色未明,考生个个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在试院门前集中,听候点名。尽管是初秋的凌晨,几千考生挤在试院的院子里,还是有些闷热。只见大厅门口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端坐在桌案前的,是由荆州的最高长官——知府充任的监考官。他手里拿着朱笔,在东方微明中开始按名册顺序点名。江陵乃荆州府之首县,所以我的名字排在前面。只听试差高唱一声“点名——”,院子里顿时寂静下来。不一会儿,充任监考官的知府喊道:“张白圭——”我应声答道:“有!王志福保——”我的保人——里长王志福,也随即唱和:“王志福保张白圭!”也许是我在高声回应中还带着稚嫩的童音,晨曦中,依稀可见知府大人在打量我的时候脸上挂着微笑,还低声重复了一句“张白圭”,然后用朱笔在名册上轻轻点了一下,就有人带着我进入考棚。

走进试院大门,远远望去,第二道门的横额上赫然写着“龙门”二字。进了龙门之后,就是正式进入考棚了。考生按事先依天干地支编好的序号,找到自己的座位。桌子上已然放好了考卷,考卷上贴有一个浮签,浮签上写着考生的名字,缴卷时撕去浮签。考卷的另一角有弥封的编号,录取时方能打开弥封,以免舞弊。

当考生进入考场不一会儿,就走来一位手提灯笼的人,灯笼罩上粘着一张白单子,上面写着大大的黑字,也就是考试题目了。灯笼里点着蜡烛,从远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提灯笼的人把灯笼举得高高的,在考棚之间的甬道上来回走好几次,以免考生看错题目。

到了午后巳时左右,就听考棚外“砰”的一声炮响,这是缴卷的第一次讯号。随即,大门打开,吹鼓手开始呜呜啦啦吹奏起来。作完题目的考生缴了卷,在吹奏声中走出考场。第一次缴卷的考生走出来以后,大门又重新关上。过了一个时辰,就听到又一声炮响,乐声再起,迎接第二次缴卷的考生。又过了一个时辰,是缴卷的最后期限,不管是否作完,都必须缴卷出场,也不再鸣炮奏乐。

十天以后,是放榜的日子。试院门前有一座高墙,半夜里就有人守候在那里等待看榜。日头出来了,就听礼炮齐鸣,鼓乐喧天,知府带着一干人等,列队缓慢走来,庄重地把大黄榜贴到高墙上。黑墨大字,写着录取考生的名字。那一天我来得并不早,还没有挤到榜前,就听到人群中议论说,“张白圭,张白圭!”抬头一看,在黄榜的最上方,第一个名字就是“张白圭”!

这次发榜,并不是说已经十拿九稳了。还有第三次考试呢!这一次的监考官,由省城派来的学政亲自担任。也就是说,是学政亲自考试。所以在考场大门两侧,高高竖着两根旗竿,旗竿上飘着两丈多长的红幡,上面写着:“礼部侍郎提督湖广学政某”十多个大字。这是湖广学政的官衔,一看就是个钦差。这次考试,就不再发榜,考试结束后,考生一概回籍。最后录取的,由试差亲赴家中报喜。

第三场考试过后的第六天,一大早,就听到街上“当当”的小锣声,越来越近,直到自家的门前。是试差来报喜了!在人群的簇拥下,试差展开一张一丈长、一尺宽的红纸,高声念道:“贵府相公张白圭蒙礼部侍郎提督湖广学政某考试录取江陵县学生员。”随后又是一阵“当当”的小锣声。

所谓县学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了。有了这个身份,也算有了功名,并且可以享有免于纳税服役的特权,同时也便取得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国朝开国之际,太祖皇帝崇尚俭朴,分官设职,以精简为原则。虽然以后不断膨胀,可官员之数,从朝廷到县衙,总共也只有两万五千员。而三年一度的科考,全国却有一百万左右的士子参加,中第者最多不超过三百人。可以想象竞争何等激烈!民间流传的“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正是对这种激烈竞争作出的一个生动的注脚。说是黄河的鲤鱼何止千万条,但得以跃入龙门的才有几多?只有最强健、最灵活、最有毅力者,才能跃过龙门。跃过龙门的鲤鱼还要经过雷电交击,将其尾部烧掉。竭尽全力跃入龙门的鲤鱼,喘息未定就得再遇火烧,经过九死一生的考验,鱼方能化为龙。

这个故事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刻印象。刚刚开蒙时听父亲讲述它的情形,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父亲讲这个故事时眉飞色舞,夹叙夹议还循循善诱,说华夏自古以来做官的人必有超越常人之处,非庸人所能企及,做官就仿佛“跃龙门”,要过五关斩六将,历经磨难,方有出头之日!

“阿保,做官又是为了嘛子?”有一天,我的表姨带着她的儿子游七前来串门,话语间,突然问我。

我只知道读书为了做官,至于做官又是甚样目的,倒还没有想过。不过从“四书五经”中也多多少少知道,做官是为了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表姨笑了:“大道理姨不懂,可姨晓得,做官就能发财,不做官就得受穷。”她如数家珍般地把从江陵出去做官的人家点了一遍,来证明自己的结论不容置疑,最后,又感叹说,“看看人家,一旦做了官,嘛子税、嘛子费也不要缴了,也不要担心受人欺负了,哪像咱这平头老百姓,缴不完的费、受不够的罪!”

“阿保有朝一日当了大老爷,都会照应的。”母亲自豪而又颇为大度地说。

“是啊是啊!”表姨忙附和,“外甥坐了大轿子,咱也沾光哩!”她点着游七的眉头,问,“你说是不是啊?”

游七露出懵懵懂懂的神情,乖巧地点着头,又上前拉住我的手,问:“阿哥,我要坐阿哥的大轿轿哩!”

我甩开游七的小手,转身走开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抱负。但我并没有说出口,表姨哪里会懂得这等深奥的道理呢?还是不与她白费口舌的好。

表姨的确不懂得深奥的道理,但她却懂得浅显的道理:官府没有人关照,她家贩卖竹木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而原因就在于大小衙门的盘剥搜刮。同样是做贩竹生意,一个自己的叔父在税关做书办的人家,比她家缴的税就少得多,而且平日也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事实证明,如果官府里有人关照,就不至于如此受欺。“咱平头百姓,没法子哟!”表姨无奈地说。说是如是说,可她又不甘心,所以三番五次来求父亲,请他出面交通官府,寻求保护。毕竟,父亲是秀才,在所有的亲友中,算是最有身份的人了。

父亲是乐意帮衬的。跑前跑后,送礼请客,奔忙了好久,打通了府县衙门户办的关节,果然少了一些勒索。可是,不久,表姨家贩运竹木的船只从武昌返回江陵,荆州抽分竹木局以超过申报的返回日期为由予以扣压,科罚之数,远过于本利,原指望父亲能代为转圜,府县衙门书办说,抽分竹木局乃户部派出关卡,地方官府不得与闻。结果,不仅科罚未能减免,还因为拖延缴纳日期而被加重处罚,表姨家的生意终于破产了。

这件事深深刺伤了父亲的自尊心。得到表姨家生意破产的讯息的当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清醒过来,他把我叫到跟前,咬着牙道:“记住,要做官!做大官!”

我紧咬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春天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大地。“隆隆”的雷声响过,飘了一阵细雨,转眼间就又晴空万里了。这是嘉靖十六年第一声春雷。雨过天晴,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窗外的修竹翠绿欲滴,偶有阵阵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不时传进屋内。书桌上摆放的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语类》《或问》,已然被翻阅得破旧。我抬起因伏案过久而略感酸沉的头,望着修竹出神。

“叔大,”一个少年叫着我的字,急匆匆跑到我读书的东屋内,脸上挂着只有惊喜才可能产生的笑容。不等我问话,他气喘吁吁地说,“巡抚大人找你呢!我刚走到街头,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一位大人,正在问:‘谁叫张居正?’众人皆摇头曰不晓得。于是我上前道,‘我知道。’那位大人颇喜之,说,‘烦请你转告张秀才,就说湖广巡抚顾麟请他到社学来见。’我这才晓得,原来竟然是巡抚大人!这不,我赶紧回来请你。”

顾麟是湖广巡抚,不仅是封疆大吏、政坛高官,而且还是当代名流、文章宗匠,湖广的读书人无人不知。他找我会有何事?

怀着好奇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步伐却不紧不慢,我前去社学拜见巡抚大人。

“唉呀,奇少年也,奇少年也!”不等我施礼,一位身穿官服的长者就上前拉住我的手,边连连夸奖。

我猜想,这,就是湖广巡抚顾大人了。见我略带腼腆和不解的神色,巡抚大人笑道:“小友,你先听老夫一问,老夫再回答你的疑惑,如何?”国朝的体统,士大夫称童生为“小友”,巡抚大人是士林名流,自然有此称呼。

我点点头。

顾巡抚轻抚已然花白的胡须,笑着问:“何以乡邻皆不知‘张居正’?”

这是我是第一次单独面对高官大僚。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稍稍有些兴奋。巡抚大人夸我为少年奇才,我多少有些得意,但也并没有忘乎所以。是的,这么多年来,自从记事起,我就是在夸奖中成长,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夸奖。

顾巡抚面带微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又施了一礼,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公祖的话,学生原名张白圭,去岁考中秀才,知府李大人谬奖,曰‘白圭之名,不足以称少年才具,改居正吧’,方改名居正,故邻人尚不晓也。”

顾巡抚击掌笑道:“改得好!改得好!将来为官要居其正,也正是老夫的期许呢!”说着,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该老夫解答你的疑惑了:贵知府把荆州秀才所作的诗赋送老夫赏读,正好读到小友的《题竹》诗。”说着,他随口吟了出来:

绿遍潇湘处,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

“老夫立时就想见见这要上‘尽头竿’的奇才,当天就自武昌启程,特来与小友相见!来来,老夫这里有一偶句,请小友对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只见上写着:

玉帝行师雷鼓电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我思忖片刻,对曰:

嫦娥织锦星经宿纬月为梭天机地轴

“绝对,绝对也!”巡抚赞叹不已,边解下腰间所系金束带,说:“此带赠小友,老夫知小友将来必为国相,老夫之带不足赠也,聊表老夫一时相与之情吧!”

父亲赶来见过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命书办拿出白金十锭,亲自交到父亲手里,语重心长地说:“请为国善待此子!”他又转向随从的省、府、县官员说:“张生,伟器奇才,我辈当尽培植护佑之责!”

在陪同巡抚的府县官员和乡绅名流的惊愕、感叹中,这件事迅速在江陵乃至湖广流传开来。

一夜之间,草市张家在江陵就成了“名门”。湖广最高长官亲自探访,束带、金银相赠,已经足以令人欣羡了,何况还有“将来必为国相”的预言?不由人不对少年张居正刮目相看。

果然,在巡抚走后,荆州知府、江陵知县相继又到家中探访,就连辽王府也出人意料地向我发出了邀帖。

“要是你表姨父不死,重新做生意,咱也能帮着在官府说说话了……”送走一批又一批前来探访的官员,母亲既感动又遗憾地说。过去,想帮衬亲朋却无能为力,眼下似乎有这个可能了,最需要帮衬的人却过世了。由于遭受破产的打击,表姨父很快就含愤而死,这一直是父母亲颇感歉疚、遗憾的事。以至于有相当一个时期,父亲闷闷不乐、母亲则每每发出感叹。两年过去了,原以为忘却了,母亲又油然提及。看来,这件事还萦绕在双亲的脑际。

“妇人之见!”父亲不以为然,“低三下四之事,咱老张家,再也不干了!从今而后,莫再提什么求官府的话!总有一天,莫说县令知府,便是封疆大吏,还要求到咱的头上!”父亲得意地说。巡抚顾大人“将来必为国相”的话,令父亲兴奋异常,一种今非昔比的豪迈之气,不知不觉间就会从父亲的话语里流露出来,“看看,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百姓给官吏送礼的,可曾有堂堂一省之长,无缘无故给百姓赠钱的?”

可是,我的兴奋、自豪没有持续多久。半年以后,我却是怀着从未有过的沮丧和羞愧之情,再次见到巡抚顾大人的。

自那次社学蒙召,顾大人的期许,令我信心倍增。几个月后,我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和父亲一道,赶往武昌参加乡试。

父亲已经多次出入武昌贡院,一路上,他多半是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也会对我说起乡试的艰辛,“士林流传‘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之说,此言不虚啊!”父亲感慨道。看得出来,父亲既不情愿放弃赴乡试,又对参加乡试颇感畏惧。三番五次的落第似乎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但是,我与父亲的心情迥然不同。过了端午节,就眼巴巴盼着秋闱的日子,坐在顺流而下驶往武昌的船上,眺望两岸风光,颇觉心旷神怡;而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够看到黄榜上“张居正”三个字,赫然列于榜首。

可是,谁也不会料到,我与父亲双双落第!

这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交完卷子,父亲问我:“如何?”我没有说实话,用“尚可”二字敷衍过去了。而我的内心,实际上认定,不是能不能中举,而是能不能魁于乡!

估摸着放榜的日子快到了,父亲特意差我到会城看榜,“反正要到武昌去。”父亲说。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中举后公门要举行鹿鸣宴,总是要去的。

可,令人震惊的是,我落第了!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当中举的文魁们应邀去赴“鹿鸣宴”时,我孤独地来到江边,对天长叹。不远处的黄鹤楼飘飘忽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庄严和神圣。虽然已是秋天,但这个“大比年”的武昌,天气却还是那样闷热,让人觉得难以喘息!滔滔江水也未能带来一丝凉意!

正在我徘徊于江边之际,巡抚衙门的书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张君,终于找到了你了。”书办以惊喜的语调,气喘吁吁地说,“抚台老大人有请。”

一听说要见巡抚顾大人,我登时羞愧万端,强忍着泪水,倔犟地摇了摇头。

“我辈只是当差的,张君且莫难为了咱哩。”书办规劝说。

也罢,既然不能不去,就觍颜走一遭,或许从巡抚那里,可以找到我何以落第的答案。如此想着,我一语未发,坐上了书办领来的一顶小轿。

走进巡抚衙门,我极力抑制自己以免失态,但眼中委屈的泪水却还是汨汨流淌。可见到顾大人后,我已有的不解和疑惑不仅没有半点消除,反而又深了一层。顾大人身着便装,站在寓所大门外迎接我的到来。虽然我还尚未进入官场,可也晓得官老爷以便服见客乃是一种特殊的礼遇。我还注意到,顾大人身旁还伫立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老远,顾大人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声说:“小友,欢迎来赴老夫单独为小友设下的鹿鸣宴!”

难道是嘲笑?讥讽?我不解其意。顾大人没有解释,拉着身旁少年的手说:“小友,这是犬子顾峻,”说着,顾大人一手拉住顾峻,一手又拉住我,“他日小友必当国,老夫今日以子孙相托矣!”

“学生、学生……”我局促不安,我想说,我落第了,可顾大人分明是知晓的,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局促不安。

“哈哈哈!”顾大人大笑着,指了指天空,叹口气道:“好久没有下雨了,这个季节应该是多雨的嘛!这天底下,有几多应该的事体,结果却没有应!”

我的内心“嘎登”一声,猜想顾大人这句话,一定是安慰我的。

“可是……”我冀望从顾大人那里得到一些解释。但他没有等我把话说出来,就拉住我的手,带我到他的书房去,“老夫要与小友切磋学问。”

武昌城东南的贡院,就是乡试的场所。这是会城规模最为宏大的建筑了。远远望去,大门正中悬挂着“贡院”两个红色大字。大字上下,分别高悬“为国求贤”“辟门吁俊”两方匾额。大门前还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几个大字。走进贡院大门,第二道门,照例称为龙门。穿过龙门,还有四道门,取《尚书·虞书》中辟四门收纳贤士之意。穿过这四道门,是一处房舍,门上书有“至公堂”三个大字,这是考官当直住宿之所。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一座高高的二层木楼,名为“明远楼”,用于监考官居高临下监视考场。因为一次应试需要九天时间,考生一律不得离开科场,所以在贡院内建有一排排号房,供考生住宿,有数百间之多,分布于龙门之内、明远楼两侧,面向南成一条长巷。巷宽约四尺。号房以千字文编号,每间约深四尺、宽三尺。这号房既是考房,又是卧室。

八月的武昌,暑气已然散去,一场秋雨过后,满街的树木显得格外清新。正是乡试放榜的时节,会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新科登第的举子,解元张居正的名字不用说已经满城皆知了。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里,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鸣宴就要散场,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悄悄走到我面前,把一封信笺交到我手里。

是巡抚顾大人邀我次日到巡抚衙门的邀帖。

第二天黄昏,巡抚衙门的一顶小轿来到贡院,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正等在轿旁。

三年间在一种近乎忍辱含垢中发愤苦读,我已经学会了内敛、沉稳,学会了宠辱不惊。坐在轿中,一路上想着心事。三年前我意外落第,那次顾大人召见我时谈笑风生、轻松乐观的态度至少让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想象着此番见到他,顾大人会是甚样举止呢?

已是掌灯时分,巡抚衙门外,显得静悄悄的。小轿刚一着地,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就上前引领。

“欢迎张君张解元!”顾大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奇怪,这次顾大人竟用了敬语,“解元公光临,蓬荜生辉啊!”顾大人说,但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而是身着官服,表情严肃,甚至略带痛苦。似乎他邀请来的,不是一位少年登科的举子,而是落第的儿子。我落第的时候他召见我,笑声朗朗;我秋闱夺魁,他召见我,却如此压抑,怎不叫人感到意外?

我甫坐定,寒暄了几句,顾大人突然问:“文魁可听说过湘鄂士人对老夫的裁量?”

“都说公祖廉洁公正,”我回答道,“楚湘士民,无不拥戴。”

“可你并不知晓,”顾大人站起身,望着窗外,“老夫这个廉洁公正的巡抚,每年收到的三节两寿的孝敬钱,也不下一万两银子!”

我吃了一惊。三节两寿,我是听说过的,三节,就是正旦节、端午节、中秋节,两寿是指老爷和太太的生日。我也晓得,朝廷给巡抚的俸禄,是每年银子六百两,这一万两银子,足当十六年的俸禄!这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不是说爱民如伤吗?不是说为民公仆吗?不是说公而忘私吗?

可,顾大人又为何向我说这些呢?我颇感迷茫。

“而我顾某人,无论在百姓眼里、属僚眼里,还是皇上眼里,都还算是好官,行止无污,”顾大人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但老夫若是拒绝人家的孝敬,那不但不是好官,简直就是异类啊!”他又转向我,“老夫之所以给文魁说这些,是要你知晓,官场不比科场,凭本事论高下!世人只知做官的风光,不知为官的苦楚。一日良心未泯,则一日不得开怀。老夫居官数十载,至今仍于心不安!老夫身在官场繁华尘土,每怀长林丰草之思。”

对一个为进入官场而不懈拚搏的少年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我沉默。只有沉默了。

“张君,你还不知道老夫的经历吧,”顾大人走过来,用手扶着藤椅的靠背,“今日就讲给张君听一听。”他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开始讲述:“老夫中进士的时节,还不满二十岁,还是探花郎哩!”巡抚大人自嘲地一笑,旋又陷入了沉思,往事的回忆仿佛使他感到沉重,“少负才名,士林以‘金陵三俊’目之,”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别以为就你张居正少负才名”,接着道,“那时节,可谓目无余子,一心想着成就一番伟业……”

随着巡抚大人的叙述,我的心在起伏。顾大人何尝不是抱着位列宰辅、开创非凡功业之志,孜孜以求。可是,居然因为给当今皇帝建言,竟遭到贬谪。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当政者每每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教导世人,可当读书人真的以天下为己任,对国是建言的时候,一旦忤了上意,却要遭到打击!

巡抚大人抖了抖官袍,感慨道:“国事日非,官场不洁,教导你们这些莘莘学子的嘉言懿行、圣训名教,和官场的实际,早已南辕北辙了!为官之人只知权位,不知国家;只知肥私,罔顾百姓,大厦将倾,端赖俊杰扶之!顾某垂垂老矣,已力不从心矣;然则,官毕竟要有人去做,张君,老夫知你胸怀大志,非凡夫俗子所能比,将来位列宰辅,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则贤相矣!然你少年得志,这是幸事,但如若基蕴不固,未必有益于将来。你千万要记住:仕途多荆棘,官场即宦海,立足不易,展布更难!不可轻狂,亦不可轻言放弃!”

这就是我孜孜以求憧憬厕身其中的官场吗?我将信将疑,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顾大人舒了口气,“略备薄席,以示恭贺。”

书办把我领到花厅,过了片刻,顾大人来了,已经换上了便服。刚一坐定,突然说:“小友,请宽宥老夫。”

我不解:“公祖何出此言?”

直到此时,巡抚大人方露出笑容:“前年秋闱,荆州张秀才居然落第,那是老夫授意为之啊!”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还有怨怒,“这……”脸立时彤红。

“叔大呀,”顾大人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国之大器呀,少年早贵固然可喜,可培植基蕴,涵养沈毅渊重,方可真能肩负重任,无负期许啊!为此,老夫与主考冯御史商议,与其一举登第,莫如老其成,以期小友学会面对挫折与不公!冯御史欣然赞同,方有小友落第之事啊!”

回避着巡抚大人期许的目光,我不知作何回答。

一个谜底解开了。我轻松了许多。

“叔大不抱怨老夫,老夫甚喜,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顾大人慈爱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目光有些异样,看得我颇感局促,似乎自己内心深藏着的那个秘密被巡抚大人窥视到了。

这个秘密同样折磨了我三年。

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而动情,竟是在落第的悲愤中,突然来临的。

正是三年前落第后,在巡抚衙门的书房,我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那天,被顾大人领进他的书房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个身穿红罗丝制衣裙的少女,屈腿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双手抱膝,一本书摊开在双膝上,长长的乌发,散开在肩上,有几缕头发,遮住了白嫩的脸庞,少女不时用手指轻轻地向耳后梳理着。

看到这个动作,我的心里痒了一下,浑身颤栗,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胸间,很可能脸立时变得通红,脑袋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

“峭儿——”顾大人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又来偷看我的书?!”

少女一惊,顺势从藤椅上向下一滑,伸了伸舌头,一双大眼睛闪了一下,正好与我的眼光相遇。她迅速低下头,把手臂半垂半背着,放在身后,长发从耳后散落下几缕,她也没有理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心里又是一阵痒痒。

“来来来,见过张君,”顾大人引荐说,“少年才俊,有名的荆州张秀才。”

少女偷偷瞥了我一眼,边用手把头发梳理到耳根,边说:“就是那个‘只上尽头竿’的张秀才吗?”声音清甜,还略带俏皮。

“正是!”顾大人道,又指着少女说,“这是小女顾峭,顾峻之姊也。”

“小姐好!”我礼貌地鞠躬,但说话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顾峭“咯咯”笑了几声,把书抱在胸前,转身走了。我低着头,用余光紧紧跟着她的身影,看到她出门的时节,又回过头来,偷偷看了我一眼。

三年过去了,那半背着手的身影、时而把乌发梳理到耳后的动作、甜甜的声音,没有一天不在我脑海浮现。美丽、高贵、贤淑,所谓窈窕淑女,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固定的影像,这就是顾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自然地和她关涉起来。

当三年后以十五岁的年纪得中湖广乡试首魁、再次被领进顾大人书房的时候,我兴奋而又忐忑不安,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但表面上却装作十分镇定。谁能知道,这,竟是我昼思夜想的圣地啊!走进书房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再在书房看到三年前的情形啊!我用急切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书房的每个角落。明知三年前的情形不可能再现,可没有看到顾峭,我还是有一丝失落。但是,这时节,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不辞辛劳特意到江陵探访,还是自作主张刻意安排我落第;无论是我落第时他的谈笑风生,还是我得中高魁后的郁郁寡欢,一切都表明,巡抚大人对我的期许、关怀,非一句为官者爱惜人才所能概括。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出来,至少,给他一点暗示,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听说小少爷回籍去了?”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题引到了顾大人的家人身上。吃饭时,只有顾大人陪同,上次见过的顾峻没有露面。我几次想问,都欲言又止。吃完饭,是该告辞的时候了,顾大人却执意要留我,说是有话要说。可在书房坐定,顾大人又半天没有说话,场面有些尴尬。

“叔大,三年前就在此地,小女峭儿很失礼!论理,女眷怎能见外人?”顾巡抚叹了口气说,“老夫年过四旬,方得此二子。或许是过于娇惯了,甚不听训教。峻儿无意于科考,被硬逼着回籍应试,想来也只是应付而已;至于这峭儿嘛……不是老夫自夸,资质颇高,又甚是好学,五六岁上就请西席开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王、唐的诗赋,李清照的词章,可说烂熟于胸。然年已十八,尚待字闺中,老夫心中本有属意之人,然一提及此事,她却百方遮挡……”顾大人欲言又止,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老夫既已以子孙相托,表明老夫视叔大为忘年交,如同亲朋,当不受一般礼仪之拘束,况所谓礼有经,亦有权,故老夫拟请叔大帮老夫训教开导小女,不知当否?”

“属意之人”几个字一出口,再加上要顾峭来见我的提议,令我立即意识到了顾大人的内心所思。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热辣辣的。

看我没有应声,顾大人继续说:“小女读书多了,就有了自己的主张,反倒不听训教了!”说着,顾大人起身离去,还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老夫已束手无策,就看叔大的了。”

“这……”我内心激动不已,却又明知这样做有违礼仪,一时有些紧张,便对着顾大人的背影低声说,“怕、怕是不妥……”

“不妥吗?”顾大人转过身,停住了脚步,“叔大以为不妥?”

“喔!也、也不妨试试,”我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话,“只是、只是……不晓得劝小姐些什么……”

顾大人笑了,“随机应变可也!”

我搓了搓手,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三年的期盼,一旦要变为现实,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须臾,顾峭进来了。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她不说话,头微微扬起,仿佛不情愿,又似乎有些期盼。我不敢直视她,用余光追踪着,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把手臂半垂半背在身后的情形。三年了,她长高了,也比以前丰满了。

“喔——”我局促地站起身,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停顿了一阵,才慌忙补充道:“见过小姐。”

顾峭微笑道:“湖广秋闱之解元驾临,幸瞻丰采,诚惶诚恐者,该是咱呀!”她用调皮的语调说,“何以解元公反倒局促拘谨,若下僚拜见上官一般呢?”

好一张厉嘴!话语中透着对公门中人的鄙夷、讥讽,这让我感到意外。

“解元公科场高中,一旦连捷,愿做竹林七贤,还是伊尹、管仲?”顾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开口问。她两眼紧紧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姐,”我不明白顾峭问话的目的,不愿贸然回答,就岔开话题,“听说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诗书辞赋,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已然是直逼李清照,不让苏小妹。”

“解元公谬奖。咱无非读些千家诗、小妹诗话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不过,咱今日不敢在解元公面前班门弄斧,倒是想请解元公您先回答咱的提问吧!”顾峭走过来,坐在那把不知道在我醒时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藤椅里。

“做竹林七贤如何?做伊尹、管仲又如何?”我也摆出挑战的姿态,反问道。

“这是秘密,”顾峭笑了笑,语调依然有些俏皮,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咱先提问,就请解元公先回答吧。”

我明白了顾峭的意思,她是在试探我的志向,以为抉择。

我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说:“幸蒙小姐垂问,居正不才,愿以寡闻陋见求教于小姐。以居正愚见,所谓做竹林七贤和做伊尹、管仲,其实并无区别。”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故意明目张胆地看了顾峭一眼,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显出吃惊或者不以为然的样子,而是低着头,若有所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说,晓得你张居正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就请尽情展示吧!

顾峭的笑意令我陶醉,但我表面却异常平静:“世人只知竹林七贤既不屑权位,又不肯趋炎附势、屈为权势者之奴仆,故退而放逸于山林,纵诞任率,赋诗著文;殊不知,假令七贤生逢其时,遇适其位,上可亮工弘化、赞兴王之业,下可流藻垂芬,树不朽之声,岂肯沉沦滓秽,隐逸山林?是故,七贤之隐逸,实出于无奈。居正以为,辞赋华美足以怡人,但不能安邦治国;文章精致足以教化,但无以救民以困苦。若能有伊尹、管仲之位,致王以尧舜,理政以法度,惩恶扬善,造福百姓,为万世开太平,亦不枉伟男儿七尺之驱!”

“多谢教诲,”顾峭冷冷地说,语调中充满惆怅,“可叫咱说,官场就是两个字,虚伪!要做伊尹、管仲,先得学会虚伪,到头来连自己是谁,竟也会忘记了,遑论家人、朋友?”

我没有料到,顾峭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她这句话令我周身颤栗。奋斗、做官、为万世开太平,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可顾峭的一句话,就像一瓢冷水,浇在刚刚升腾的希望之火上。

“只有虚伪吗?”我还是故作轻松,反问道。

“不是呀,还有鲜血呢!”顾峭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语调中充满悲凉、冷静,“若是不虚伪,就要准备付出代价。我借用文魁的逻辑,世人只晓得一人升天,鸡犬得道的一面,殊不知,一人失势,株连九族,何其悲哉!”

顾峭对官场似乎怀有敌意。也难怪,仅仅是刚才听了顾大人讲述官场经历,我不也是感到震惊、沮丧吗?何况,正是因为顾大人在官场遭受打击,连累夫人自杀身亡,害得顾峭自幼失去了母亲!

可是,顾峭的一席话,让我感到阵阵悲凉,夺魁的喜悦、期盼的激动,都已不复存在。

告别巡抚寓所,走在武昌街头,我好像是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

人,回到了江陵,心,却留在了武昌。离开后才知道,我对顾峭的思念,比过去更加强烈。也许,没有得到的才愈觉珍贵?也许,顾峭的一番具有挑战性的话激活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征服欲?也许,这是一个出身卑微者对天生具有高贵身份的少女的仰视?这一切,把一个十五岁少年变得魂不守舍了。

恭喜、庆贺,应付这一切的新科举人,就像是一个木偶。乡试夺魁,少年得志,居然闷闷不乐、怅然若失,这太反常了。

“阿保,你父亲的想法是,预备给你定亲,你看如何?”母亲试探着问。自从我中举以后,父亲似乎有意躲避我,凡事就常常由母亲出面找我说话,而且由过去的命令式,悄悄地变成了商议式。

我闭上眼睛,脑里全是顾峭的身影。“不!”我说,“除非允我不赴会试。”一想到在今后的岁月里与我在一起的是顾峭以外的别的女人,我立即就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痛楚。但为了顾峭而放弃入仕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会试,那是决定前途命运的一搏啊!每次乡试后的第二年春天,由朝廷在北京举行会试,俗称“春闱”。虽说举人也有做官的资格,可也只能是做低级小官,而进士就不同了,要想做大官,就得中进士。要中进士,必得参加“春闱”。要么因家境贫寒无力赴考,要么屡试不第,否则谁会主动放弃会试?所以,母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我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可我干脆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任谁来问,也不发一言。

不用说,我的表现立即引起了一场风波。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僵局竟是被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所打破。

荆州城东门外草市的张家虽然因为长子张居正秋闱夺魁而成为江陵的“名门”,但破旧的院落却依然如故。为了接待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只是洒扫了房子,新添了几把高脚椅。几个绅矜封送了程仪,家里没有舍得用,说是留着晋京会试时再花。

进得首门,就是天井,穿过天井,算是家里的客厅了。平日没有客人,相对正规些的晚饭也在这客厅里用餐。因为午后保长王志福送来了几斤猪肉,家里张罗着做了排骨炖莲藕,所以全家人就又聚到了客厅。

父亲斟上了一杯酒,自顾喝着。这一个时期,父亲喜欢上了饮酒。亲朋好友来祝贺,要喝;独自一人,也要喝。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既高兴——为儿子夺魁,又羞愧——为着自己的再一次落第。

须臾,半瓶酒已经喝完,父亲的话多起来:“吾束发业儒三十年矣,自视非后于人,今困厄至此,命也夫!命也夫!”

都晓得父亲是在为落第之事而喟叹,谁也没有劝慰他。

“岂能甘心?!”父亲又说。

还是没有人搭茬。

“老大,”父亲突然凶巴巴道,“你莫要再气人咯!”父亲忍不住又在为我声称不参加会试而光火,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搁,直起身板,“只要艺院夺标,坐得轿子,美姬有的是哩!”父亲似乎断定我是因了女人才闷闷不乐。

“定亲之事,休再提起……”我嘟哝了一句。

父亲一愣。“这又为何?”他又猛地饮了盅酒,又把酒盅“啪”地撂在桌子上,“到底因为啥子嘛!”

正在这时,虚掩着的首门被“哐”地撞开了,辽王府的几名护卫,抬着一副担架,疯也似的闯进了我家的院子。

“张、张护卫——不、不行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说。

家人围上前去,立即就发出揪心的嚎哭声。

在花白头发的护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家人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辽王府!赐宴!我仿佛看到辽王那恶狠狠的嘴脸:“喝呀,喝呀!你养了有出息的孙子,登科中举,本王恭喜啦!”

祖父无奈、哀求的声音:“殿下,老卒不胜酒力……”

“喝!别不识抬举!”带威胁的虐待狂似的叫喊声。

家人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但我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五年前辽王那压抑但却带有杀机的“哼”声。

五年前,就在顾巡抚特意到社学召见我之后不久,突然收到了辽王府的邀帖。

按照国朝制度,皇家子孙,除一人当皇帝以外,其他男性分封各地,不干预地方政务,只享受荣华富贵。朝廷规定,未奉诏不得入京,未有明旨,王公不得出城。所以他们又形同幽禁。

辽王本是太祖第十五子,原册封于辽东,永乐年间敕命迁湖广荆州,现已传至第七代。这第七代辽王恰与我同岁。在荆州,提起这位殿下的大名,无人不知,倒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而是他的顽劣。这可难为了他的母亲毛太妃。巡抚的召见想来对太妃有所触动,于是差人邀我到王府晋见。

在父亲看来,辽王府的邀请非同寻常,似乎预示着成为皇家座上宾的开始。所以他特意为我新制了一套蓝色直裰,熨得折线分明,又教了我一通晋见的礼节,嘱咐了一大套恭维颂扬的说辞。

辽王府坐落在荆州城的东门西侧。这是荆州城最豪华也是最庞大的宅邸了。尽管我并没有进过辽王府,但我对王府并不生疏。因为我的祖父就是辽王府的护卫卒。从祖父的闲谈中,我心中对辽王府的豪华气派已经早有轮廓。“将来做了大官,咱也盖一座大宅子,与辽王府比比看!”幼时,祖父逗我玩耍时曾经多次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似懂非懂间,我很郑重地点头,曾引来家人开心的笑声。

不出所料,邀我到王府晋见,正是太妃刻意安排教训辽王的。王府备置了丰盛的宴席,太妃执意请我这个护卫卒的孙子上座,而堂堂的辽王却只能作为奉陪者,居于末座。宴席上,有一多半菜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可是,我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对满桌的佳肴,也几乎未动筷子。

太妃对我的沉着冷静非但没有责怪的意味,反而认为如此少年持重,足可为辽王楷模。在对我一番夸奖以后,太妃恨恨地指着辽王的鼻子,厉声说:“你不争气,早晚要为张生穿鼻!”

太妃的话一出口,我不禁大惊失色。巡抚顾大人说出“必为国相”这句话时,我只是激动,并不感到惊讶,甚至以为乃顺理成章之事。可即使为国相,又焉能牵着堂堂亲王的鼻子走?

“太妃言重了。”我忙起身,向太妃、辽王施礼,“学生向学,制艺夺标,皆是欲为王家所驱使,略效愚忠而已,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

在躬身施礼的当口,我瞟了辽王一眼,遇到的,是他惭愧的目光,但我也听到了压抑而又倔强的“哼”的一声。这“哼”声,分明带着冷峻和杀机!

走出辽王府的大门,正巧看到祖父。家里有儿、孙两代两个人要科考,祖父的负担就格外沉重,所以五十出头的祖父已经满头白发,显得苍老、衰弱。

“阿保,没事吧?”祖父以担忧的口气问。

“太妃让孙子给殿下辅导一下课业。”我以平静的语调说。

祖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他在为自己的孙子感到自豪!几十年了,高贵的亲王很可能没有正眼看过这位卑贱的护卫卒,而今天,自己的孙子却被恭恭敬敬请进王府,为王者师呀!祖父擦了擦喜悦的泪水,嘱咐我一路当心。

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心头涌出强烈的念头,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我感到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听候未来的召唤!我仿佛看到,一条平坦的宽阔大道就铺展在我的脚下。

然而,祖父的死,让我突然意识到,世情还有另外一面:因英才见妒,甚至因妒而成仇!孙子的颖敏峥嵘,竟给祖父引来杀身之祸!

“这是杀人!”我失态地大叫一声。

明明知道祖父是被虐而死,含冤离世,子孙却没有任何办法申冤报仇,这种歉疚就只能在场面上加以补偿。棺材,用最好的木料;寿衣,用最好的布匹……

“祖父——您老人家死不瞑目啊!”一直没有放声哭泣的我,在祖父棺木被放进墓穴的瞬间,终于大哭起来。

做官!我就要做官!我咬着牙,暗暗发誓!

令人神往的首都北京,以皇城为中心,皇城南门即大明门到内城城门正阳门之间,是一个“凸”字广场。广场中间正阳门向北,东西建有千步廊,两列廊房各一百一十间。千步廊至长安街南侧,分向东西延伸,各有廊房三十四间。千步廊的东边廊房是朝廷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西边廊房则是五军都督府。广场周围筑有红墙,长安街被红墙隔断。不过东西各建一座三券洞的大门,东称长安左门,西叫长安右门。

嘉靖二十六年暮春的一个早上,天还未亮,长安右门周围,早已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人,争相向前拥挤着,叫喊着,还不时发出惊叫声。

这是丁未科进士放榜的日子。会试后,录取的贡士业已放过一次黄榜,而贡士参加随后举行的殿试,即成为进士,只排名,不淘汰,所以此次黄榜前不会出现因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而痛哭流涕的场景。这个场景,我曾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于嘉靖十九年中举,二十年本当进京会试,因祖父丧守制而不能应考。嘉靖二十三年,第一次参加会试,也是在这里,在录取贡士的黄榜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看到“张居正”三个字。虽然我没有当场放声痛苦,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心里的苦楚,真是无以言状。

“阿哥,快看,在那里!”伴我来京赴考的书童游七惊喜地喊着。

我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顺着游七手指方向望过去,在黄榜上,找到了“张居正”三个字。再顺着名字急切地向上望去,看到了“二甲”两个字,又顺着“二甲”向下数着名字,排在第九的,就是张居正了。

“走!”我拉了一把游七,挤出人群,向东走去。

“我还没有看到谁是状元呢!”游七恋恋不舍地说,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偷偷窥视我的脸色。

“二甲第九名、二甲第九名。”我口中默念着。有了一次落第的经历,对是不是状元、榜眼已不再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名列前茅,还算满意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挤出了人群,我长出了口气。

“阿哥,中了进士,就是要做官了吧?”跟在我身后的游七抢前一步,边倒退着边和我说话。他指了指我的身后:“右手是皇宫,左手那些个衙门,有嘛子六部、都察院,还有……对,嘛子翰林院,都是管嘛子的?”

游七随我在京盘桓几个月,居然对朝廷的衙门,也略知一二了。

我情绪甚好,也就不厌其烦地对游七讲了起来:“六部,就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是管选官用人的、户部是管钱粮的、礼部是管教化的、兵部是管兵事的、刑部是管断狱的、工部是管营建的;都察院嘛,这个你不明白,不说也罢。”

“阿哥!”游七恳求说,“说不定来日咱要给阿哥当管家哩,阿哥教教咱吧!”

“话说太祖皇帝开国,”我说,“有个强干弱枝、小大相维的主张。强干弱枝,就是朝廷强,地方弱。”

“那,是不是中了进士都想在朝廷做官?”游七急不可耐地问。

“那还用说吗!可是不是谁想在朝廷就在朝廷的,名次靠后的,就得去地方了。”我得意地说。

“那,阿哥说的什么小大相……相什么……”游七敲着自己的脑门,问。

“小大相维!”我笑笑说,“就是不仅大官可以管小官,小官也能管大官。”

“啊?小官还能管大官?”游七吃惊地问。

“是啊,小大相维嘛!所以太祖皇帝厉害啊!”我解释说,“朝廷设立了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什么湖广道、河南道、云南道等等,十三道;还有和适才说到的六部对口的六科,叫给事中。十三道和六科,合称科道;御史和给事中,又叫言官。科道、言官才七品,可是他们在朝廷,什么内阁、六部,大小衙门;在地方,什么总督、巡抚,没有他们不能管的。今日说这个大官贪墨了;明日说那个大官话说错了……这样说吧,他们想管谁就管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连皇帝也怵他们三分呢!”

“那,阿哥就当这个官好不好?”游七露出一脸欣羡的神色。

游七这句话,让我陷入沉思中。是啊,科场生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在官场的出路了。是该好好思谋一下前程了。

“阿哥咋不说话哩?”游七歪着脑袋,看着我,“是不是想着以后的前程?要不,就做管选官的官好不好?”

我摇摇头,指了指长安街对面的一个衙门:“知道吗,这是翰林院。”

“翰林院?做嘛子的啊?”游七伸长脖子望着,问。

“在翰林院,就是史官。编修典籍的。”我说。

“咳!那谁愿意去啊!”游七不屑地说。

“国朝的成宪,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在回答游七,更像是沉吟自语,“要奔前程,要做伊尹、管仲,非入翰林院不可。”

游七似懂非懂:“那,咋个能入翰林院?”

“还要考!”我握了握拳头,“中了进士,再应馆选,考中了就是庶吉士。庶吉士散馆,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留在翰林院了。”

游七撇了撇嘴:“妈呀!还要考啊!索性到地方上去做官,多威风!”

“做个知府?”我眉毛一挑,说,“以我的名次,分发到地方,就可做得知府。”

“妈呀!”游七惊叫,“还是读书好啊!”

说话间,我和游七拐进了一条胡同,远远望去,有一个幌子,像是酒馆。近前看去,挂着“榜上有名”的匾额,灯笼高挂,门已大开,三三两两的客人已然进进出出了。

“看来,是专为看榜的人预备的酒馆啊!这么早就开张了。”我拉游七走了进去,“走,我请你喝酒!”

“喝酒?”游七又惊又喜。

“十三岁了,该娶媳妇的人了,喝酒何妨?”我手一挥,说。

一进门,看到一张几案,上有笔墨纸砚,还预备着信封。

“喔,店家果然周到。”我不禁说了声,“看完黄榜就想写信,不意此酒馆预备下了。”说着,我急忙坐下来,埋头写了起来。

游七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写下“顾大司寇东翁台鉴”几个字,急急地问:“阿哥?不是给姨老爷写的?”

我没有说话,继续埋头写着。

我是在给已经致仕回籍的顾麟写信。不仅仅是因为顾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在我的想象中,给顾大人的信,顾峭一定可以看到。期盼着有人能够分享折桂的喜悦,而顾峭竟是我最想与之分享的人。

虽然,明明知道为时已晚。

三年前,顾峭就已成亲了。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当时得知顾峭成亲的讯息,我还是接受不了,顿时万念俱灰,仿佛陷入了绝望中。

消息是顾峻从南京寄来的信中提到的。我立即回书,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请顾峻把详细情形知会于我。

一个叫何心隐的人,娶了顾峭。“他是一个怪人。”顾峻信上说。

何心隐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本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是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人,出身富有之家,少负异才,聪颖过人,经史辞赋,无不精通。但他只是在少不更事的十一岁中秀才,以后就拜在王阳明嫡传弟子门下,潜心于王阳明的心学,自绝于科场,游学南京,与心仪阳明之学者日夜研讨,并干脆把梁汝元的本名,改为何心隐,以明心志。

“何君声言自绝于科场,是顾及自己的名声,怕落第的难堪吧?”顾峭的这句玩笑话,竟使得何心隐当即返回南昌,参加乡试,结果一举夺魁。然后致函学政,并贴出告示,声明放弃举人身份,永绝科场。

我晓得,顾大人也是王阳明的崇拜者,无疑,何心隐会与顾大人商榷学问,顾大人也一定会在顾峭面前,谈及何心隐。况且以何心隐在南京的名气,即使顾大人不说,顾峭知道何心隐其人,也是很自然的事。

顾峻的信中谈到了何心隐与顾大人的一次谈话,还引述了何心隐的几句怪话。我把那场景想象为巡抚寓所的书房,何心隐一定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家伙,顾大人面带微笑,静静地听他侃侃而谈:“几百年前那几个失意书生,要当权者以德治国,实行仁政,乃是正君之道,自然也是出于善意诚心。但当权者之所以尊他们为圣贤祖宗,恐怕不在于此,说来说去,还是看重的‘服从’就是天理这样的谬论。阳明子说,心就是理,心外无理。就是说,人们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才是天理。既然圣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是道德的,那么,老百姓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然也是道德的,符合天理的。由此观之,任何束缚人的意见的说教,都是可以冲破的,因为它妨碍了他人确立自己的意志,强迫他人服从说教者的意志。”

“那么,何子如何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训呢?”顾大人问。

何心隐对顾大人以“何子”相称,安然受之,似乎他已经是一个创一家之言的圣人了:“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他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只是,修身未见得非要修炼得没有自己的意见;治国平天下,也未见得非要等级服从,以大欺小、以官欺民!”

“以何子的学识,夺标艺苑,当是举手之劳,何子何不一试呢?”顾大人一定是被何心隐的这番言论所震慑,这简直就是否定国朝体制了!所以,他才没有回应何心隐的话,转了话题。

“要死记硬背死了几百年的几个书生的教导,就是束缚人,束缚人无异于杀人,不是杀死人的肉体,而是杀死人的灵魂。没有了灵魂,人何以为人?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何心隐痛快淋漓地说。

想象中,顾大人听了何心隐这番话,纵然是对他的观点难以苟同,也不能不欣赏他果敢决绝的勇气。

“况且,官场龌龊,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何心隐当着堂堂留都刑部尚书的面,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对官场的痛恨、鄙夷。

这些话传到顾峭的耳朵里,她一定引为同调。很可能正是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顾峭的心。一定是在这时候,顾峭从旁侧的房间里,突然出现在书房,并故意说出了那句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话。何心隐竟然以乡试夺魁的举动,来证明自己之于科考,不是不能、而是不屑。

这就难怪,二十七岁的何心隐自南昌一回到南京,立即就把二十一岁的顾峭,娶到了他在南京的租屋里。连娶亲也不顾及礼数,而顾峭竟欣然接受!

读完顾峻的信,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坠入了深渊。一连好几天,我茶饭不思,神色萎靡。不仅因为永远失去了顾峭,还因为,与顾峭所嫁的那个人相比,自己内心深处的清高孤傲,转瞬间荡然无存!我突然感到自己显得多么委琐、多么懦弱!再看对方: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潇洒不羁,无拘无束!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的一句话,居然千里迢迢,回乡应试;一举夺魁,而又视同敝履!

知道了这一切,我震惊不已。自己奋力拚搏的,他却视如粪土!自己认为神圣的东西,他却不屑一顾!

“何心隐!”我偷偷跑到小湖山,大叫一声,“我恨你!”

夺走了我的心上人,还让一个自以为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感到自己的委琐和懦弱!这个打击,直到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怀!每每想到这一点,我的胸口就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足足有半个月,我卧床不起,憔悴的面容使得前来看我的李幼滋惊讶不已。

“成亲!”父亲决断说。

江陵城里一个姓顾的女子,就这样进了我的家门。就因为她姓顾,我没有提出异议。

都过去了,可还是不能忘怀。

如今,在遥远的京师,当听到进士登第的讯息时,首先想到的人,竟还是顾峭。

信写完了,酒也喝足了,我带着游七回到了湖广会馆。

“我要睡觉。无论谁来找,就说我酒吃醉了。”我吩咐游七,就躺下了。我知道,发榜的日子,免不得同年邀约、同乡相贺,应酬个没完没了,我不想参与其间。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

“走,看黄榜去!”我叫上游七,又一次向长安右门走去。

游七疑惑不解地跟在我身后:“还看?雇辆车吗?”

我一语不发,埋头走着。

长安街依然车水马龙,长安右门看黄榜的人群早已散去,只有稀稀拉拉的路人,望着黄榜指指点点着。

我站在黄榜前,细细地看着。

一甲第一名,叫李春芳。

密密麻麻的,三百个名字,我都逐个看了不止一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有一个叫王世贞的,还有殷世儋、殷正茂、汪道昆……这些人,都是同榜进士,也就是同年了。闻得官场上有说法,同年、同乡会相互关照。同榜进士间,接下来还要序年齿、说籍贯。长者或许年已半百,幼者说不定还不满二纪。我张居正二十二岁的生日刚刚过去,想来还算是年少的吧。

伫立在黄榜前,看着榜上的名字,我陷入了沉思。这一个个名字的背后,都有着怎样的经历?在以后的岁月里,谁会和我张居正同朝为官,会发生怎样的恩恩怨怨?这些人,各自会有怎样的前程?谁会青史留名?

从千步廊各衙门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三两两身着朝服的官员。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然漫步;有的登轿,有的上车;有的埋头不语,有的说说笑笑。

起风了。暮春的北京,风很多,也很大。在日头西沉的时辰,陡然间,就有了几分寒意,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目光从黄榜上移开,抬头望了望长安右门。突然就想起来了,长安右门,又俗称龙门,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蓦然间涌入脑际。

跃入龙门的鲤鱼,还要经过电闪雷击啊。

日头慢慢地坠落着,一大片晚霞给这气势恢宏的紫禁城染上了血色,几只乌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叫声,在天街上空回响…… u4MqeV7Hon05PbVD3pA+tOojTHziTsR15aJVNGSuSF70FoWpqa+epm/Wy5/XtV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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