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1706年,清康熙四十五年,一队蒙古士兵在美丽的青海湖畔一路向东。只消再走四五百里,会合清政府的西宁驻军,他们就可以完成这次使命了。
四五百里的道路,对于以骑射著称于世的蒙古军队来说,不过是区区的咫尺之遥,但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永远也不希望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就是西宁,是青藏高原河湟谷地那南北对峙的两山之间的一处军事要冲,是清政府驻军控制的西部前沿重镇。西宁,早在唐代就已经成为青藏高原与中原地区的交通枢纽了,那时候叫做鄯州,后来改称青唐城,做了吐蕃唃厮罗政权的国都,直到宋崇宁三年(1104),宋军进驻,这才改称西宁州,取的是“西部安宁”的意思。但是,由宋崇宁三年到清康熙四十五年,六百多年过去了,“西部安宁”每每只是一个善意的希望、一个甜美的梦想。
此刻在西宁,清政府的专员们正等待着这支蒙古军队的到来。只消四五百里路了,见面之后也不过是履行一个简单的手续,这支队伍还会继续向东,直奔京城。但是,一进西宁,就进入清政府的直辖地带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就算接过来了。西宁,西宁,从此之后,西部地区恐怕再无宁日了。
一支蒙古军队行进在青海湖畔,这个画面似乎饱含着冲突感,但是,若当真把它画下来,却又那么地和谐。——青海湖的确是美丽的,但不是“杏花春雨江南”的秀美,却是“骏马秋风冀北”的苍凉之美。青海湖湖面的海拔足有三千多米,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冰期,冰澌融泄之后更是风高浪急,经常还会卷起漫天的沙暴,打磨着每一个过客的脸颊。
高原的风沙摧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只除了队伍中心的那个青年。风沙无法使青海湖的湖面蒙尘,也无法玷污他眼神中的那分清澈。在这支队伍里,他高贵得如同全军的统帅,却低贱得只是一名生死未卜的囚犯。他记起十年之前听自己的根本上师讲过妙音天女的水缘,今天看来,难道就应验在这青海湖畔么?
行军的脚步声掩住了妙音天女的歌声,这支蒙古军队的任务就是把这个高贵的青年押送到清政府的首都北京,届时将由正值政权鼎盛期的康熙皇帝鉴别他的身份,权衡对他的处置。从西藏到蒙古,从蒙古到中原,无数人都在关注着他的命运,或者希望他生,或者希望他死;或者希望他君临天下,或者希望他永远消失。
希望很多,各式各样,但没有一种希望是他的。
千万人的命运都与他的生死荣辱息息相关,无论他是生、是死,是君临、是消隐,都会有这些人或那些人为之而人头落地,也会有这些人或那些人因此而享尽荣华。
他的命运,把握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里,却唯独不在他自己手里。
他的命运,关乎藏民的福祉,关乎蒙古贵族的势力消长,关乎清政府西部边陲的安危存亡,唯独不关乎他自己的幸福。
自然,他是一个地位显赫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仓央嘉措,是西藏黄教的六世达赖,是永生不灭的转世活佛。不过,他也是一个诗人,一个二十五岁的藏族青年。
达赖活佛在西藏地位崇高,一身而兼政教之首,本来不是能被轻易撼动的。是的,就连蒙古人的首领拉藏汗也不得不承认达赖的权威,他说他之所以派人擒下仓央嘉措,并非出于对活佛的不敬,而是因为仓央嘉措根本就是个假活佛。
为什么说仓央嘉措是假活佛呢?在一些人的眼里,除了他的身世来历颇为可疑之外,他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也不像一位有道高僧。拉藏汗向清政府奏称仓央嘉措“耽于酒色,不守清规”,提议把他废掉,康熙帝并没有立时作出废立的决议,只是让拉藏汗把仓央嘉措“执献京师”,等把他押到北京之后再从容决定,这才有了青海湖畔的一幕。
转世的活佛怎么可能有假?仓央嘉措的身世来历究竟如何?西藏僧众如何看待这件事情?他的“耽于酒色,不守清规”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活佛的身份属于西藏的宗教事务,为什么要经过清政府的政治裁断?被“执献京师”的仓央嘉措究竟后事如何?……要把所有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讲清,实在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似乎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仓央嘉措本人永远是那么地云淡风轻、无牵无挂。——据说早在拉藏汗图穷匕见之前,仓央嘉措就以一首诗预言了自己的被虏:
头上戴好帽子,发辫甩到背后。
这个说:“请慢些走。”
那个说:“请多保重。”
“这一去可有悲伤?”
“不久还会重逢。”
尽管有人认为这首诗正是仓央嘉措“耽于酒色,不守清规”的一件证据,说明他在布达拉宫做活佛的时候打扮成俗人的样子深夜外出,与情人相会。但是,藏民们相信这首诗是仓央嘉措的预言,预言着他自己将被拉藏汗捕去,将在蒙古军队的押解下与藏民别离。这只是短暂的别离,所以,不管此去是否满怀忧伤,他很快还会回到西藏这片土地。
回来,怎么回来?孤身一人陷落在蒙古人训练有素的军队里,除非有白鹤的翅膀才能飞回来吧?——仓央嘉措望着青海湖畔盘旋的白鹤,吟一首诗,为爱他的人们指出了那个重逢的地点:
白色的野鹤啊,请借给我飞翔的本领;
我不会飞到远处,不会耽搁很久,只到理塘作片刻的停留。
理塘,确实不是很远的地方,就在今天的四川省西部,属于甘孜藏族自治州。那里有一处毛垭草原,藏民称之为“平坦如同铜镜的草原”,这正是“理塘”一词在藏语里的意思。理塘县城号称“世界高城”,海拔比拉萨还要高出三百多米。这里离天空格外地近,离白云格外地近,离白色的野鹤也格外地近。
野鹤可以飞越世界屋脊,但藏民们说,有些野鹤并不远飞,你若在理塘的毛垭草原上见到野鹤,那或许就是从青海湖飞过来的。只是野鹤并不常见,因为地上有偷猎的人,天上有凶猛的雕。
但是,据一位当地的生物学者说,其实,偷猎的人很难猎到野鹤,一来数量很少,二来它们的警惕性很高;再说,青藏高原的野鹤都是飞长途的。雕确实有,学名叫草原雕,主要是吃各种野鼠和蜥蜴,况且它们也已经相当罕见了,罕见到了被定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但在这个问题上,科学的解释终归无关人心,因为在藏民的心中,理塘的白鹤早已经投射着仓央嘉措的影子。三百年前,仓央嘉措的那只孑孑然的白鹤载着不知多少“一路小心”和“沿途珍重”的嘱托,在天上的雕和地上的猎手的重围里,可曾飞到了他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