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所处的时代,虽然是内忧外患,贫弱交困,弊端丛生,危机四伏,但是,作为若干世纪才出现一个的人才,又遇到一个想有很大作为的皇帝,他要拨乱反正,改革政治,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几乎是易如反掌。然而看他的成就并不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原因何在呢?显然是受到了朋党的拖累。宋朝的朋党之祸患,虽说兴盛于王安石之后,实际上却又滥觞于王安石之前,这一点是必须追述的。政党作为一种事物,产生在政治进化之后。国家产生了政党,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虽然如此,也是有条件的。其一,政党只能生存于立宪政体之下,是与专制政体不相容的。其二,作为政党,应该坦然接受结党这个事实,尤其不应该讳言结党的名声。其三,争辩讨论的问题,应当集中在政治问题,宫廷问题、个人私德问题、学术异同问题等,都不应该掺杂在里面。但是像宋朝的所谓党,和上面所说的政党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所以,我不能称它为政党,而只能用它的旧名,称之为朋党而已。中国在此之前的党祸,像汉朝的党锢,唐朝的牛李之争;在此之后的党祸,像明朝的东林党和复社,都可以说是小人陷害君子。只有宋朝不是这样,其性质复杂而且非常混乱,无论聪明还是愚蠢,无论贤明还是不肖,都自投罗网,掉在那锅鼎沸的热汤中。用一句话来概括,无非是士大夫们意气相争而已。推算宋朝朋党之所以特别兴盛的原因,一是由于尊崇文人而轻贱武将,二是由于中央权力过度集中造成的。宋太祖的政策,是要千方百计抑制他的臣属,使他们不能凭借武功来自我炫耀,而有才华,有本事的人,势必都要走从政做官这条路。他把兵权、财权,完全集中于中央,管理民众的部门,统辖一方的官署,其官吏的升迁罢免,也由中央来决定,实际上都集中到皇帝一个人的手中。那些年老旧臣在他的优养之地,并不像汉代的郡国守相那样,可以按照他的意志行使种种权力,而且,对他们也要严格考核,来决定对他们的罢免和升迁,使其明白这是不容易的。所以,优秀的人才,想要建立功名的人,都集中到京师来了。而宋朝的京师,又和当今世界上那些立宪国家有国会不大相同,可以让很多读书人在那里展示他们的才华,在这里可以参与讨论国家政治的人,不过两三个执政者而已。其次还有少量的翰林学士和御史纠察官员,作为执政者的后备晋升之人。这样一个大国,人才如此众多,却只有很少一些这样的位置,可以让读书人借此而建功立业,他们相互争夺,也是很自然的。所以,宋朝这一代历史,说它是争权夺利的历史,也是可以的。品性不好的人争这个职位是为了谋私利,贤明的人争这个位置是为了实现他的志向,争来争去,争得形同水火,势不两立,意气也就从这里产生了,他们结成朋党,彼此之间相互诋毁,这样一来,党祸可就与宋朝相始终了。
宋朝的朋党之祸,虽然在宋哲宗的元祐、绍圣年间(公元1086—1098年)闹得非常厉害,但它的兴起却在宋仁宗和宋英宗这两朝。宋仁宗时,范仲淹与吕夷简发生矛盾,这是朋党之祸的初始阶段。后来到了宋英宗在位时,发生了著名的“濮议”之争,就使得朋党之祸更加铺张扩大了。最初,范仲淹上《百官图》讽刺宰相吕夷简任用亲信,又上疏批评时弊,被吕夷简指责为离间君臣、引用朋党,罢了权知开封府职事的官。士大夫之间,有人同情范仲淹,有人支持吕夷简,互相指责为朋党。后来,吕夷简的宰相兼枢密使职务被罢免,宋仁宗任命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石介作了一首诗,称赞革新派,批评保守派,指责反对革新的夏竦等人为大奸。石介的行为使夏竦等人深深衔恨在心,自此成为死敌。当时,与石介同朝为官的孙复读了这首诗提醒他说:“你的灾祸从此开始了。”宰相一职,范仲淹只做了几个月,史书记载,他严格限制各级官员享受恩荫的子弟及亲戚的人数,对在职官员的政绩进行严格考核,按优劣分别升降。他不分昼夜,为国家操劳,希望能使天下得到太平。但是,他的改革大刀阔斧,急于求成,涉及的范围又很广,很多人都认为不可行。当时,范仲淹亲自到各地考察官员们的工作,遇到不称职的官员,坚决罢免,闹得很多人怨声载道。他还觉得自己不讲情面,考核官员的制度非常严密,不给侥幸者一点机会。正因为如此,主持“新政”的范仲淹等人遭到各种无端的诽谤,攻击他们结为“朋党”的论调也渐渐影响到了皇帝。反对党乘此机会,大肆攻击,不惜造谣中伤,使得范仲淹与杜衍、韩琦、富弼同时被罢免。王拱臣公开说:“我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这种气焰和石介的诗,好像出自一人之口。后代研究历史的人,没有不抬高范仲淹,贬低吕夷简的。当然,范仲淹胸怀广大,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绝不是吕夷简这种人能够相比的。然而,吕夷简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贪恋权势,想做高官的人,如果把他说成是大奸大恶,那么,宋朝百余年来的宰相,像吕夷简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难道都把他们说成是大奸大恶吗?何况当时与吕夷简一起攻击范仲淹的人,也有许多被后世看做君子的人,这又如何解释呢?事实上,宋朝的朋党,无所谓君子还是小人,纯粹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之争,最后发展到相互倾轧。庆历年间(公元1041—1048年)已然如此,这种风气一形成,到了宋英宗治平年间(公元1064—1067年)自然就有了“濮议”这一大公案。
“濮议”是怎样一件事呢?宋仁宗死后(公元1063年),没有留下后代,便过继了堂兄的儿子继承皇位,就是后来的宋英宗。仁宗的堂兄赵允让曾封为濮安懿王,濮即濮阳,在今河南省。英宗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下诏讨论如何举办崇奉其生父濮王的典礼。朝廷之上大臣们分成两派争相哄吵,气势汹汹,如临大敌,朋党之祸,到此时就变得极其严酷了。御史谏议大臣等请求杀了韩琦、欧阳修以谢先帝(宋仁宗),甚至因为这样一件有关皇家名分的事,诋毁对手的私人品德,有人就诬蔑欧阳修乱伦不耻之举。但当时因为“濮议”受到攻击的人,像韩琦与欧阳修,后世都被称为君子的。而因“濮议”攻击别人的人,像吕诲、范纯仁等人,后世也是称为君子的。宋朝朋党的真相,在这里完全显露出来了。这件事虽然好像与王安石新法的争吵无关,然而,作为一种现象,还是有相似之处。而且,在这里首先攻击濮议的人,也就是后来首先攻击新法的人。所以,我不怕别人讥笑我离题太远,把欧阳修关于“濮议”的原文全部作为附件放在这里,可以看到在当时所谓士大夫中,其风气就是这样的。也就可以了解后来王安石的地位,就像当时的韩琦和欧阳修,而新法这件公案,也就是另一个“濮议”事件而已。
(附)欧阳修《濮议》:
宋英宗皇帝即位之初,普天同庆,群臣都加官晋爵,不管生者死者,都得到了皇帝的恩泽,宗室中原来的那些王,也都给予了新的封赏。只有濮安懿王,因为是皇上的生父,中书省认为,不能和其他那些王一样,于是上奏请求让有关部门商议一下举行典礼的事,皇上下旨说,要等到服丧期满之后再说,这个提议就被搁置起来了。
“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
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四月,皇上服丧期满,就把那个奏章下发给两制,即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详细研究。翰林学士王珪等主张给濮安懿王特别尊贵的高官大爵也就行了,但中书认为,要给他官职并改封大的王号,应当下旨进行册封,而册封的诏令是有特定规格的。诏令应当这样写:“某亲具官某,可赠某官,追封某国王”,封册上则应当这样写:“皇帝若曰咨尔某亲某官,某今册命尔为某官某王”。但是,濮王与皇上是父子关系,不知道制册上怎么称呼他,还有就是写不写他的名字?于是又把这个奏章发下去,要求再议。王珪等人提出来可称“皇伯”,但不写名字。中书根据《仪礼·丧服记》中所记载的:“做儿子的要为他的父母服丧。”又根据唐《开元》和宋《开宝礼》的要求,其中都说:“做儿子的要为生父‘齐衰’一年,要为后父‘斩衰’三年。”这里的后父、生父都称父母,在古今的典礼中,都没有将生父改称“皇伯”的记载。又查证前代以藩侯继承皇位的君主,不幸都处在衰败的乱世,不能效法他们,只有汉宣帝和汉光武帝,是有盛德的君主,都称他们的父亲为“皇考”,也没有称“皇伯”的。“皇伯”这个称呼不仅典礼上没有用过,在历史上也没有依据,所以,不能这样做。于是将古今的典礼以及汉宣帝、光武帝的材料,并附上“皇伯”的提议,送给三省的官员和御史台的官员一起详细讨论。讨论还没有开始,皇太后就亲自写了信来责备中书不应该称“皇考”。中书写了材料说明为什么这样做。皇上见到皇太后的手书后大惊,马上手写诏书要求停止讨论这件事,追封的事也就停了下来。过了几天,礼官范镇等人坚决要求讨论有关皇伯的问题。他们的奏章留在皇上那里没有再发下来,不久,御史台的官员们也都对此发表了各自的看法。皇上既然因为皇太后的缘故,决意停止讨论这件事,所以,凡是上疏谈论这件事的都被皇上留下。皇上聪明果断,很通情达理,对待大臣都很谦虚恭敬,但是绝不姑息。御史台的官员所说有关濮王的事既然都不再下发,他们提出的其他建议,不可行的也大多被搁置起来,没有施行。御史台的官员因此开始有意见并发出怨言,并指责中书不去施行。中书也曾经上奏说,现在御史台的官员气愤朝廷不用他们的谏言,说我们阻塞了言路,使得皇上成了拒谏的皇上,请求能简单施行一两件事。皇上说:“朝廷应当以公平的心对待天下的事,如果他们说的可行,就应该立即施行,何止‘略行一二’呢?如果他们说的不可行,难道应当为了应付人情,将不能做的事勉强去做,那样不是对事情有害吗?”中书觉得皇上所说句句在理,不敢再有别的请求。皇上仍然问道:“他们说的有没有可行但是没有施行的呢?”韩琦以下的官员相互看了看说:“确实没有。”皇上说:“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这时有几名杂端御史(御史中的一种,知杂事),都是新提拔的,锐意进取,希望尽快取得成就,见到什么事都发表意见,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所以,他们提出来的建议都比较荒谬,不能施行。这时,京城正下大雨,官、私房屋倒塌了很多,军营倒塌得尤其厉害。皇上想到军人都在露天居住,心中非常焦虑。两府的大臣也都非常担忧害怕,不分昼夜地操劳,费尽心思,进行安排处置,已经有了一些效果。这时的范纯仁刚当上御史,初次上殿,大家都想听听他说什么。他上的第一个折子就是催修营房,责怪中书省为什么还没有完成,请求每一营派遣监官一名,由中书省审核议定。京城里倒塌的军营有五百二十座,如果按照范纯仁的请求,就应该派遣监官五百二十人,每个监官还要有四个随从,这时正是国家的非常时期,事情多,人手少,却要派出两千士兵和五百监官,而瓦木等建筑材料还没有着落,仍然不能将营房修起来。他的轻率、张狂、空疏、乖谬就是这样。所以,中书省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笑了。而御史们也觉得这事不妥当。过了几天,吕大防又上疏,请求两营派一名监官。他所提的事都是一些非常琐碎,不符合实际,无法施行的事。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提出的建议不可行,反而报怨朝廷阻止不去施行。所以吕大防又说,今后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没有施行的,中书省要说出原因为什么不办,并且报告给御史台。他们竟然蛮横无礼到这种程度。他们怨愤的言辞在士大夫之间流传,一些亲朋故友就和他们开玩笑,激他们的火:“近来御史提谏议,中书省都批为‘进呈’,就算完事了,外人都说,御史台应该改称进呈院了。”这样的话很多,朝中官员传来传去以此来开玩笑。
御史官员更加不满,甚至愤怒,于是想着最好弹劾一些人,他们认为,如果因为弹劾人而获罪,还可以留下敢说话的美名。这时皇上的品德,恭敬节俭,行为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两府大臣也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弹劾的,只有濮议这件事还没有定论,就说这可是个好题目啊,这样的好机会是不能错过的,于是都来尽力说这件事。但这时皇上的手诏已经不许再谈这件事了,“皇伯”“皇考”的说法也还不知采取哪一种,其他追封的事情,又还没有讨论,朝廷对于濮议,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御史们也只有请求早一点施行“皇伯”的建议而已。中书省以为,前代有关礼仪的争论连年不决的有很多,这件事关系重大,而且皇上很谦虚,已经自己停止了讨论,不再提起,有什么过错可以被他们拿来谈论吗?于是放在一边不再答理他们。但是御史们一起来到中书省并扬言:“宰相最好早点了结这件事,不要被别人钻了空子。”皇上已经不让议论这件事了,所以,虽然有很多人来说,都没有采纳。由于这个原因,御史们更加感到羞愧和耻辱,看形势已经不能使他们停下来了。他们本来就想通过弹劾别人,因言获罪,来邀买名声,所以,他们这时的言论只求能激怒朝廷,已经无所顾忌,大肆诬陷诽谤,多次引证董宏、朱博的故事,以此来影射我是首先提出建议的人,毫无顾忌地对我进行丑化和诋毁。
开始,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认为朝廷不用他们的建议,心里已经有些不平,等到御史们有了说法,于是又和他们相互呼应和配合。一些庸俗的人,并不懂得礼仪,不知道圣人是很重视无子这件事的,凡是没有儿子的,允许同宗的子弟继承家业,这是最公正的道理。不过,寻常百姓中过继儿子以及异姓领养义子的举动,怕人知道,都避讳提到他们的亲生父母,以为理所当然,于是就会认为“皇伯”这样的提法是正确的。御史们既挟持两制,即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的帮助,而外面的议论又是这样,因此用言论迷惑众人,说朝廷背弃了仁宗的恩德,要特别地加封濮王。庸俗的下层民众甚至传言,将来还要让濮王进太庙,替换仁宗的位置呢。里里外外,议论纷纷,没有人可以说得明白。有识之士都知道“皇伯”的说法是不对的,但只要有人稍微倾向于朝廷说话,就被骂为奸邪。太常博士孙固,曾经提出让皇上称亲,他的奏章还没有递上去,御史们就相继弹劾他了。于是,有识之士都闭口不谈此事,不愿因此惹祸。时间一长,中书省就商量想要一起定一个折中的方案,来平息舆论。于是起草了一个方案报上去,请求按照这个方案下诏说:濮安懿王是我的亲生父亲,群臣都请求加封更高的王位,但哪有儿子给父亲封爵的道理呢?应该让中书省和门下省将他的坟茔改建为陵园,在园中立一座庙,让王的子孙能按时去祭拜,这种礼节就到这里为止了。就在那一年的九月,皇上看了这个方案,一点也没有感到为难,说:“能这样做最好,但需要禀告太后才可以施行。暂且等一等吧。”
这时,离南郊祭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朝廷的事情很多,御史们的议论也稍微平息了一些。皇上也没有时间告诉太后,中书省就更不提及这件事了。郊礼祭天结束后,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御史们的奏章又来了。中书就将原来写好的方案又呈送上去,请求皇上降诏。皇上说:“等我两三天内禀过太后,就可以施行了。”没想到,这天晚上,皇上忽然派遣高居简来到曾公亮家,颁布了皇太后的手谕:“允许皇帝认濮王为亲。”又说:“濮王应该称皇,三个夫人也应该称后。”这和中书省进呈的方案大不一样,而称皇、称后这两件事,皇上事先也没有说过。当初中书省进呈的方案,也只是请求皇上直接降诏施行,并没有一个字涉及皇太后。而皇上也只是说,需要“禀过皇太后,然后再施行”,也没有说过要请皇太后颁布手谕啊。这几件事都不是皇上的本意,也不是中书省的本意。这天,韩琦因为祭祀正在斋戒,只有曾公亮、赵概和我在垂拱殿门的阁子内,互相看着都很惊愕,因为这件事出来得太意外了,没有人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就到斋戒的地方去找韩琦,一起来听取皇上的旨意。不一会儿韩琦就到了,来不及交谈,就一同来到大殿上。韩琦上前奏道:“我有一个意见,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说:“怎么样呢?”韩琦说:“今天太后手书中提到的三件事,其中称亲这件事,可以奉行。而称皇称后这两件事,请求皇上一定推辞。再降一道诏书,只答应称亲这一件事。然后把我们前些日子进呈的那个方案,其中提到的那几件事,将他的坟茔改建为陵园,在园中立一座庙,让王的子孙能按时去祭拜等,写成手诏,然后施行。”皇上很高兴,说:“很好。”于是就依照他的说法,颁布手谕去施行了。开始,朝廷内外的人,受到御史们的蛊惑,都说朝廷尊濮王想夺仁宗的正统地位,所以,人们的情绪十分激昂,等见到手谕,施行的内容不过如此,都认为朝廷处置得很合理,再没有什么异议了。只有那些提议称“皇伯”的人,仍然认为称亲不对。
这时,吕诲等人已经被贬,闭门不出,也知道形势不能阻止,于是,就抓住称亲不对这一点,更加放肆地诬蔑和诽谤。他们说,韩琦串通了宦官苏利涉、高居简,把皇太后的思想搞乱,这样才下了手谕。又专门指出,我是首先提出建议的人,要求杀了我以谢祖宗。他们的奏章送进宫中,副本就给了进奏官,让他帮助传播。吕诲等人既然想得到罪名后离开这里,所以,每次去见皇上,都表现得傲慢无礼,唯恐皇上不发怒。皇上也多次下谕对中书省说,吕诲等人遇到皇上,不再讲君臣之礼。然而皇上性情仁厚,不想因为濮王的事处置御史们,所以就尽量包容他们。时间一长,发展到这一步,知道他们是不能再留下了,还多次派遣宦官,授给他们官职,到家里召见他们,但他们竟不出来接旨,只好让他们以原来所任的官职到外地去赴任。“濮议”这件事,从中书省开始提出方案,到后来称亲立庙,皇上没有说过一句如何加封的话,只是虚心地把这件事交给大臣和有关部门,只是根据他们的建议举行了典礼。
不称“皇伯”,想称“皇考”,也只是中书省的提议,皇上并没有一定要怎样称呼。而吕诲等人多次上疏,很久都没有作出决定,大概是因为皇上认为这件事很重大,不能轻易答复吧。而且已经颁布手诏不准议论这件事,所以,称“皇伯”还是称“皇考”,这一切都放在一边,不再讨论了,也不是有意非要怎么办。皇上曾对韩琦等人说,当年汉宣帝即位八年,才开始讨论追尊皇考,近来中书省的奏章,为什么这么急呢?由此可见,皇上对这件事是看得很重的,不敢轻易去讨论,怎么能说是过分地追封呢?至于说中书省不敢用“皇伯”这个称号,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只是遵从典故罢了。其他追封的礼数,都没有来得及讨论,大概是因为“皇伯”“皇考”的称呼问题还没有定下来,就把争论停止了,所以没有来得及讨论追封的礼数。以后讨论的,只是在陵园中立庙罢了。像吕诲等人多次引证的汉哀帝、汉桓帝的故事,目的是要诬陷别人,也没有在讨论中谈到。开始,吕诲等人决意要离开朝廷,皇上屈尊挽留他们而不肯留下。赵瞻这个人,在他们几个人中尤其平庸低下,更加不知体统,他在别人面前扬言说:“近来皇上只不曾下拜来挽留我了。”以此来自夸有德。而吕诲也对人说:“过去朝廷对于御史们所说的事,十件事能做三四件,让我们这些人面子上过得去,也不至于非要离去。”由此说来,朝廷在“濮议”这件事难道有什么过错吗?放逐那些御史难道是皇上的本意吗?吕诲等人的离去,难道专为了“濮议”这件事吗?士大夫只看到吕诲等人的诬陷之言,却不了解“濮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追究吕诲等人的用心,认为只要是因为进言被罢官就是忠臣,争相赞美他们。果然像吕诲等人预料的那样,他们果然因此得到了虚名,而且,推荐吕诲的人也想借此博取名声。宣扬皇上的缺点彰显自己的优点,尚且是不行的,何况诬蔑皇上来邀买自己的虚名呢?啊!如果吕诲这种人的心迹不败露,诬蔑和诽谤得不到澄清,那么先帝的心志,也不能被后世所了解,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我要公正地写出事实,以备史官们采用。
说起来,濮议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只是皇家的一件私事,而且是私事中的一件小事,说到底就是一个私人的名分问题,宋英宗当了皇帝,虽然他已经过继给了宋仁宗,但他还想给他的亲生父亲一个名分,对他的父亲是继续称父亲呢?还是称伯父呢?就是这样一个十分无聊的问题,闹得满朝官员数年不安,演变成势不两立的两派之争,许多大知识分子参与其间,打得你死我活,真是不可思议。这一点的确是宋代文人的突出特点,难怪只有他们可以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来。
读了欧阳修这篇文章,当时在朝廷上发表议论的那些人,其价值就可以想见了。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是要这件事为自己扬名立万罢了,甚至希望皇帝因为他的这些言论而治他的罪,给他的罪名越大,他的名气也就越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在这里。而国家至关重要的利益,这一切都不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们每天都在搜求好的题目,作为奇货可居的宝贝收藏起来,一有机会,就摇唇鼓舌,鼓动朝廷上那些不得志的人,和他们结为一党,那些没有见识的民众,则跟风跑,随大流,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人反对他们,就骂这些人是奸邪小人,务必要把他们的口封住不能说话才满意。如果争论不能使别人屈服,就气急败坏地诬蔑别人的私人品德,直到说韩琦结交太监,欧阳修与外甥女乱伦,考察当时攻击韩琦、欧阳修的言论,说他们搞乱了人与人的伦理关系,泯灭了做人的良知;说他们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愤愤不平,痛心疾首;说他们是奸邪之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只想在皇帝面前争得恩宠,不惜伤害伦理大义和孝道;说他们千方百计,花言巧语,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蒙骗皇帝。然而,韩琦、欧阳修二位先生堂堂正正为皇帝做事,他们的行为,人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又何尝如那些人所说呢?假如真像那些人说的一样,那么,他们二人的罪过,就不仅仅是施政中的得失,而在于居心不良,卑鄙无耻,这样做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间,也就是说,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些攻击他们的人居心又将如何呢?“濮议”不过是皇家的私事罢了,和天下大事无关,即使是在皇家的私事中,也是很小的一件事。当时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为了沽名钓誉,发泄他们的愤懑,竟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不惜让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两个做事的人身上。又何况王安石的变法,其事业的重大超过这件事的上万倍,更不容易被民众所理解,其中一个人像狗一样狂叫而举国都跟着一起叫,就是这个道理。“濮议”这件事,是韩琦、欧阳修所为,没有丝毫违背伦理道义的地方,既然如此,而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仍然指责他们搞乱了人伦关系,在皇帝面前邀功争宠,用花言巧语欺骗皇帝。以后,有人将这些恶名再强加到王安石的头上,又怎能让人相信呢?区区一个“濮议”,其是非完全可以用一句话就说清楚,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话还没说,就受到了大家的指责,被视为奸邪小人。那么,以后凡是有人要为王安石的新法打抱不平,都被视为奸邪小人,我们是不是也不这样看呢?“濮议”这件事,因为有了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其中的是非曲直,还可以传达给后来的人,而王安石的熙丰新法,由于他的《熙宁日录》被毁,后世只见到一面之词,于是,真的是千古如长夜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悲哀呀!
而且,有一件事尤其应当引起注意,治平年间(公元1065年)攻击“濮议”的人,也就是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攻击新法的人。王安石刚开始推行新政的时候,首先以十大罪状弹劾王安石的,就是这个吕诲。吕诲就是最坚决地反对“濮议”,第一个向皇帝递交辞呈的人。攻击新法最用力的还有范镇、范纯仁,元祐初年(公元1086年)担任朝廷执政官破坏新法的人,是司马光、吕大防。而范镇、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都与吕诲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人此后攻击新法,自以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而后世读这段历史的人,也以为这些人是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的。那么“濮议”的时候,这些人岂不是也自以为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存在吗?然而,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又怎么样呢?
由于当时朋党之间的成见如此严重,而士大夫为争一时意气,又如此的慷慨激昂,作为执政的官员,只有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什么事都不做,尽量去迎合、讨好、取悦世上的人,或许还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如果你想做一点事情,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只能是给这些人出题目,让他们以此为奇货可居,就像欧阳修在“濮议”这件事上所遭遇的一样。然而,王安石却毅然以自己一身的承担,要对百年来陈陈相因、得过且过的法律、制度进行改革,他将天下的诽谤集于一身,看来也是很合适的。范仲淹的改革,不过改掉了恩荫的陋习,严格了考察官吏的制度,只是做了修补时弊的一两件事而已,然而已经使整个朝廷陷入了争吵和内讧,仅仅过了三个月,范仲淹等人就在朝廷干不下去了,要求到西北边境去主持军事。也幸好宋仁宗对于改革并不专心,容易被流言蜚语蛊惑,如果他能像宋神宗对待王安石那样对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恶名声早就让范仲淹承担了。所以说,范仲淹不能成为王安石,王安石成为范仲淹却是可以的。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有一万个理由支持必须实行变法;但是,从当时的风气来看,又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变法。我对于王安石,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气而对于他的遭遇感到悲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