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历史学者说:研究一个古人,不仅要了解他这个人,还要了解他的时代,这真是太不容易了。在我看来,宋代的太傅、荆国公王安石这个人,他的德行,就像深广浩渺的千顷波涛一样;他的气节,就像巍峨耸立的万丈峭壁一样;他的学术,集中了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九流),以及佛教等各个流派的精华;他的文章,在东汉以来,儒家道统沦丧,文章衰落,异端并起之时,重新振奋了精神,使天下相从,复归于正道;他所设计实施的制度安排,其功效适应了时代的要求,救治了社会的弊端;他所提出的施政的办法和意见,往往流传到今天也不能够被废除;其中有一些不再实行了,却又大体上合乎政治的原理,至今东方西方的一些国家实行的就是这些办法,而且证明了是行之有效的。啊,皋陶,传说中虞舜时掌管刑狱的官;夔,舜时的乐官;伊尹,周公,距离我们都太遥远了,那时的详细情形我们已经很难了解了,如果要在尧、舜、禹(三代)之后寻找一个完美的人,那么,只有王安石是可以胜任的。在近千年的历史中,诞生了这样伟大的人物,这是中国历史的光彩之处。国民应当买了丝线为他绣像,铸了金像来祭祀他。然而,在王安石之后,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在这近千年中,我们的国民对王安石又如何呢?我每次阅读《宋史》,都不得不抛开书本为他大哭!
北宋改革家王安石
这一段非常典型地体现了梁氏叙事的风格,言语中贯注了充沛的情感,溢于言表而不加掩饰,显得浪漫而夸张。他把苏轼对韩愈的评价用在王安石身上,也可见他对王安石是看得很高的。
几代才出一个的杰出人物,却蒙受天下人的指责和辱骂,这种屈辱过了几个世代还没有得到洗刷,这种情形,在西方有克伦威尔,在我国则有王安石。西方一些欺世盗名的历史学家,他们谈到克伦威尔,骂他是乱臣贼子,说他奸险、凶残、迷信、发狂,是专横的统治者,是个伪善的人,许多人异口同声骂了他上百年,到如今真相大白了,是非清楚了。英国国会的墙壁上挂着数百幅先哲的画像,在这些画像中排在首位的,就是克伦威尔。然而,我国民众对于王安石又怎么样呢?捕风捉影地丑化他、诋毁他,真和宋代的元祐、绍兴年间没有什么区别。其中也有称赞他的人,不过是欣赏他的文章罢了。稍进一步,也只是称赞他做事敢于负责任,至于他的事业意义如何深远、如何伟大,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而他的高尚的人格,就像一块美玉被深埋在矿井之中,永远也发不出它的夺目光彩。啊!我每次阅读《宋史》,都伤心得读不下去,痛哭失声。
曾国藩说,宋代的读书人对小人往往很宽容,不加责备,对于君子却总是很严格,动辄得咎。其实,并非只有宋代的读书人这样啊,实际上,这种毛病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社会之中,时至今日发展得更加严重了。孟子不喜欢求全责备。所谓求全,就是从优秀中苛求他的毛病,从好中挑出不好来,俗语所谓鸡蛋里挑骨头,尽管也有人这样来褒贬一个人,但还从未有人完全抹杀一个人的优点,同时又虚构出他的缺点毛病来污蔑他。如果有这样的人,也是从宋代的读书人诋毁王安石开始的。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天性是保守的,他们遵循着祖宗法度不能变的教诲,不肯有一点点的变革。他们看到王安石搞的那些让人目瞪口呆的施政办法,竟然都表现出一种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倒也不奇怪。在我看来,政见就是政见,人格就是人格,怎么能由于政见不一样,党同伐异,不能取胜,就故意编造一些情节攻击这个人的私人道德呢?这就像村妇之间打架没有办法最后便互相谩骂,没想到这么有品位的读书人也这样做。于是,造成了千年以来这样一个黑白不分、是非不分、善恶不分的世界,使得这些伟大的人物,不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而所有的人都把欺世盗名的乡愿精神当作自己应该具有的品质。啊,我每次阅读《宋史》,都不得不放下书本,伏案痛哭啊!
我如今想为王安石作一部传记,但有一件事很让我为难。什么事呢?即《宋史》是不可信的。《宋史》不是一部可信的历史著作,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位学者这样说过了。这几位学者的言论,对王安石来说,就像是在空寂的山谷中听到脚步声砰然作响。而他们的这些说法如果是可以取信于天下的话,那么,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虽然有缺点但并不影响他奉承自己所喜欢的人。如今我将他们的言论记录在这里,看看说得是不是有道理。
陆象山(九渊)先生在他所作的《荆国王文公(安石)祠堂记》一文中写道:
宋仁宗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王安石不再做江东提刑,回到朝廷,向在位三十多年的仁宗皇帝呈献了一篇长达万言的《言事书》。在这篇《言事书》中,他首先扼要地概括出存在于北宋中叶的严峻局势,并指出造成这种严峻局势的根源究竟在哪里。他的文章就像是一棵大树,枝叶茂盛,高低疏密有致,所发议论也往往是很中肯恰当的。王安石从前的学问,神宗熙宁年间推行的变法,哪一件不包含在这篇《言事书》中?然而,那些排斥、反对王安石的人,或者说他取悦、讨好皇帝,或者说他迎合皇帝急于想有作为的心情,或者说他改变了应该遵守的安邦治国的原则,或者说他把平生所学变得很乖谬。这些人都算不得王安石的知己。英俊豪迈,超逸非凡,对于社会上流行的纵情淫乐的生活,追名逐利的习气,都绝不认可和接受,一副耿介有骨气的样子,庸俗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浸染他的内心世界,洁白的操守像冰霜一样凛然,这是他的品质。扫荡学术中平庸的、粗劣的、狭隘的知识,从因循沿袭的有害制度、政治措施中摆脱出来,政治上坚持孔孟的学说,业绩要以伊尹、周公为其目标,这是他的志向。不希望人们能理解他,但他精神饱满、光芒四射的样子,一时间成为很大的名流贤人,被皇帝任命为宰相,变法的总设计师,王安石得到这样的荣耀,难道是偶然的吗?他恰好赶上了一个得以施展其才华的时机,像神宗这样难得的有志于振兴国家的君主不是哪个时代都有的,就是和古代成汤、武丁这样的贤明君主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王安石能得到这样的君主,辅佐他进行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唯一的,从未有过的。他将新法公布出来之后,立刻在整个朝廷上激起了轩然大波,推行不久,从上到下一片惊恐万状的样子。王安石不为所动,他对自己所进行的变法改革事业坚信不疑。对于各种反对意见,他都据理力争。但在难以为继时,他也只能辞去宰相的职位,离开京城。这就给惯于投机的小人制造了机会,他们私下里改变了王安石变法改革的初衷,使得忠厚朴实的人不能发挥他们的才智,壮志难酬,却让众多的投机者有机可乘,王安石没有觉悟到这一点,这是他的蒙蔽不明之处。熙宁年间反对王安石的人,都在极力地诋毁他,说他的坏话,意气用事却不和他讲道理,其中心平气和的人不到一两成,八九成的人都很激动,也很偏激。他们的这些言论对上不能取信于神宗,对下又不能使王安石明白事理,反而使他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不顾一切地做下去。如果说新法有什么问题,这些人也是有责任的啊。元祐年间的大臣们,凡是新法都加以反对,怎么能说是不偏不倚,没有一党之见呢?玉是很宝贵的,瑕和瑜都是掩饰不住的。古代可以信任的史官,他们总是直书其事,不遮不掩,是非善恶,没有不得到真实再现的。后世的人们就从这样的历史叙事中得到借鉴,得到教训,使自己变得聪明起来。把自己的好恶掺杂到历史记述之中,用感情代替事实,那些投机的小人则借此泄私愤,这难道是书写历史的那些君子应该做的吗?……当代的学者说了很多话,写了很多文章,但千篇一律,轻信前辈的记述,又怎么能说是善于学习呢?王安石世代居住在临川,辞去宰相职位以后,迁徙到金陵(今南京市)。宣和年间,他在家乡的故居有些破败了,乡亲们就嘱托县里的官员,在旧居的基础上修建了祭祀他的祠堂,到了绍兴初年还经常加以修缮呢。到今天又过去四十多年了,祠堂毁坏得非常厉害,由此经过的人都十分感慨,如今各种各样的祠堂很多,而王安石是盖世的英才,具有超绝世俗的操守,犹如山川的神灵一样精神焕发,不是哪个时代都能产生的。但是,他的祠堂却很不像样,破败不堪,当地的人们甚至没有地方去向他表示敬意,难道不是这些年不公正的议论以及人们对他的怀疑和畏惧造成的吗?
陆九渊是南宋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与当时著名的理学家朱熹齐名,历史上称之为“朱陆”。陆九渊是中国“心学”的创始人,明代王阳明发展其学说,成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陆王学派”,对近代中国理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后人称其为“陆子”。陆九渊自幼好学,他的好学不在于博览,而表现在善于思考上。陆九渊曾在贵溪龙虎山建茅舍聚徒讲学,因其山形如象,自号象山翁,世称象山先生、陆象山。最值得一提的是,陆九渊是第一个为王安石说话的人。南宋以降,王安石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陆九渊所著《荆国王文公(安石)祠堂记》专为王安石所受的冤屈辩诬正名,也是第一篇公开为王安石所受不公正待遇大鸣不平的传世之作,为后世辩诬性质的评论开了先河。从宋元之际的吴澄及门生虞集,直到清朝的李绂、蔡上翔、杨希闵等一大批家乡人,都奉陆九渊为圭臬,不停地为王安石正名,开辟了“桑梓情深”篇章,直至今天。
颜习斋先生(元)对《宋史》的评价:
荆公(王安石)廉洁高尚,具有古人那种凭借自身的道德修养,为天下苍生树立典范的浩然正气。他后来到朝廷做了大官,居然用尧舜等贤君的标准要求他的皇上。他执政当权之后推行了许多新法,像农田水利法、保甲法、保马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等,包括在河湟地区布置军队,都是很好的施政治国的措施,以后也都照此办理。即使当时直到元祐年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人,也为新法辩护,认为有可行之处,不同意全部废止。只有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在实行的过程中考虑不周,用人不当,出了问题,容易滋生弊端和漏洞。然而,人们考察过当时宋朝所面临的形势吗?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太宗发兵北征辽国,宋军在幽州城下溃败,仓皇逃命之中,宋太宗脚上中了一箭,两年后箭伤复发,死去了。宋神宗多年以后说起这件事,仍然感情真切得泪流满面。西夏曾是北宋的臣民,后来,李继迁背叛宋朝,经李德明至李元昊称帝,成了北宋的叛臣,每个臣子都不能与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宋朝每年输送给辽、夏、金三国的岁币就高达银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他年节婚丧祭祀的馈赠又是币银的两倍。长此以往,北宋靠什么维持这个国家呢?做皇帝还要乞求别人恩准,宋朝又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呢?做臣子的,看到这种情况,没有一天是可以安心的。北宋也想举兵,但兵员不足,想要增加兵员,粮饷又严重不足。看到这种情形,荆公(王安石)的心又怎能放得下呢?譬如有个仇人,他杀害了我的父兄,我一定急于和他讨个说法,如果总是责备家里人没有保护好自己,难道竟有这样的道理吗?宋朝人很久以来一直苟且偷安,听说北风吹来都打哆嗦,可是,由于荆公(王安石)主张对西夏、辽国用兵,就骂他是奸邪之人,并不和他商量讨论其办法是否可行,或者有更好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一件事也办不成,最后把他从朝廷赶走。怎么能责备荆公(王安石)太执拗呢?而且,荆公(王安石)的许多做法,很明显是非常有效的。他用薛向、张商英等治理国家的经济,用王韶、熊本等治理军队,在西部灭了吐蕃,在南方平定了洞蛮,并夺取西夏人的五十二座寨子,高丽国使者也来朝拜,宋朝几乎就要振兴了。但是,韩琦、富弼等人却一定要阻止他的事业不让他成功。难道荆公(王安石)就应当对君父之仇(国家的伤痛)念念不忘,而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却可以淡然置之,不加理会吗?况且,韩琦弹劾荆公(王安石)的那些话,听起来就更奇怪,更可笑了。他说:造成敌人对我们不信任的有七条。第一,鼓励高丽朝贡;第二,夺取吐蕃的土地建立熙河一路;第三,在西部山地种植榆树、柳树以阻挡吐蕃的骑兵;第四,创建保甲制度;第五,在河北地区建筑城池;第六,设置“军器监”,研究和改善兵器的制造;第七,在河北地区设置三十七名将官。以上七项都应该停止以便消除敌人的疑虑。啊,敌人不喜欢我们备战,我们就不备战,如果敌人不喜欢我们的大将,我们也把他杀了吗?这是韩琦不能保住他的头的原因。而且,这七件事都是荆公(王安石)的治国大计,《宋史》大半没有记载,幸亏韩琦误以为这些都是王安石的罪状,才流传下来,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对荆公(王安石)的功绩视而不见。范祖禹、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就千方百计诋毁荆公(王安石)。陆佃说:“这是一本诽谤人的书。后来,蔡卞重新刊定这部书,元祐年间,反对王安石改革的那些人上台,又都改了过来。然而《宋史》还可以相信吗?它对荆公(王安石)的批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虽说一个人的是非不值得一辨,却痛恨那些说王安石坏话的人,把北宋的覆灭以及君王所遭受的奇耻大辱记在王安石一个人的账上。而后世的人们,不问是非,都把贪图享乐、苟且偷安的人当成君子,而把辛辛苦苦建功立业,时刻把国家安危放在心上的人当成小人。这难道只是荆公(王安石)的不幸吗?这是宋朝的不幸啊!
事实上,宋太宗赵光义箭伤之后又活了十八年。
到了近代,又有江西金谿的蔡上翔先生(字元凤),用毕生的精力,作了一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在自序中说:
(前略)君子都希望死后能有一个很好的名声。然而,有善行的应当在历史上大书特书,有恶行的应当剥夺他的名声,这一切都应以事实为依据。而且,后世谈论这个人或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意见不同,褒贬各异,各有各的看法,但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只有在王安石的问题上是个例外,王安石先生去世至今已经七百余年了,最初肆意诋毁他的,多来自私人的著述;后来,私人著述被官修的历史所采用,而且增加了许多新的材料,想要为他辩解就更难了。(中略)王安石有一封《答韶州张殿丞书》,其中写道:“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国家都有修史的传统。而当时记述历史的史官,都是世代相传的。他们往往为了这个职位的尊严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改变修史的原则。所以,他们传下来的历史,都是有根有据,十分可靠的。后代诸侯的历史已经没有了,而近世如果不是爵位很高官很大的人,即使你是一个道德完美高尚、才智非常出众的人,如果没有得到朝廷的称赞或认可,也不能被记录在历史中。那些执笔修史的人不再是传统的史官,而变成了当时的权贵,看他们在朝廷之上谈论人或事的时候,人人都在侃侃而谈,对每个人都加以褒贬,有时甚至把忠诚当作邪恶,把异类当作同志,即使当面责备他,他也并不害怕,背后讥讽他,他也不觉得羞耻,只求能满足他的那一点好恶之心,也就罢了。何况还有人悄悄地用影射的文字,来评判前人的善恶,似是而非、是非不明,却可以附和别人对其赞扬或诋毁,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的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奖赏、惩罚、诽谤、赞誉,又不能施行于其间,仅凭一个人的说法,怎么能取信于阴间呢!”他说得太好了。这封信写于庆历、皇祐之间,那个时候王安石已经在一些知名的文人和官僚中很有些名气了,而且,当时还没有非难和诋毁他的人。然而,每次读这封信,都不禁欷歔感叹,为什么像后世那些诋毁他的人,他在这里已经预见到了呢?自古以来,前一朝代的历史都由后一朝代的人编写,而且,修史所用的原始材料,都是有根有据的。修《宋史》的是元朝人,而元朝修史的人主要采用私人著述,作为正史。当熙宁年间王安石最初推行新法的时候,朝廷上有很多议论,甚至争论,事实上,新法也确实有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到了元祐年间,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上台主政了,不仅完全废除了新法,而且,还为此株连那些曾经支持推行新法的人。尤其是范祖禹、吕大防(还有黄庭坚、赵彦若)等人最初修《神宗实录》的时候,当时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司马光的《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泰)的《东轩笔录》,都已纷纷问世,这些都是泄私愤的影射文字,只能满足他们那一点好恶之心。接下来还有范冲的《朱墨史》、李仁甫(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王安石曾经感慨过的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的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好像又被后人重新拾起来了,没想到都让王安石遭遇了,他们就是要把天下的恶都归结到王安石一人身上。甚至说北宋亡国也是由王安石造成的,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宋朝自从南渡(南宋)以来到元朝,中间二百余年,肆意诋毁王安石的人,真是数不胜数。从元朝到明朝中叶,又有像周德恭(余杭人)这样的人,他说,宋神宗就像是周赧王、秦二世胡亥、东汉的桓帝和灵帝(这几位都是亡国之君)合成的一个人;还有像杨用修(慎)这个人,他骂王安石是伯鲧、商鞅、王莽、曹操、司马懿、桓温(这几位都是篡夺皇帝权位的人)合成的一个人,就更加过分了。还有在此之前的苏子瞻(辙),曾作《温国行状》一文,共计九千四百余字,其中诋毁王安石的文字就有大约一半。不要说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文体,就是苏子瞻又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呢?再后来还有明朝的唐应德(名顺之),著《历代史纂左编》,其中王安石的传记二万六千五百余字,竟没有一个字记载他说过哪些好话,做过哪些好事。这些难道可以被称为信史吗?(后略)
这样的论述近乎造谣。宋神宗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王安石则是个道德过人的贤圣,神宗信任王安石,王安石得到神宗的信用,被称为“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周德恭不是宋代人,他诋毁前世的贤君,而且毫无顾忌,不仅不仁义,而且是一种无理取闹的行为。杨慎读书破万卷,应该明白古今治乱兴衰的道理,在这个问题上却也是非不分,赞同周德恭的说法,很不应该。
陆象山、颜元两位先生,都是一代大儒,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信的。而蔡上翔先生又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和精力,收集了数千卷的资料,作了这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也持同样的看法。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如果要为王安石立传,并希望达到如克伦威尔所说的“画我当画似我者”,难道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虽然,历史上不常见的伟大人物,不仅他的盛德大业被淹没在历史中得不到彰显,而且还被所有人指责和谩骂,和禹鼎的遭遇没什么两样,天下不再有真正的是和非了,这种情形对于世道人心的破坏,几乎和洪水猛兽一样厉害。所以说,排除歪理邪说,纠正那些过分的指责,发扬光大他的道德品格,既实现了前人的愿望,又能使后来的人受益,做这件事虽然很困难,却不能不做。这就是我写作这部书的理由。
(附录)《宋史》私评:
在诸史中,《宋史》是最杂乱肮脏的。《四库全书提要》写道:“它的主要目的和意图,是以古板迂腐的道德表彰为宗旨,其他的事都不太留意,所以,错乱谬误之处多得数也数不清。”清代学者檀萃说:“《宋史》杂乱卑劣十分严重,而且,是非观念相当混乱,没有一个公正的立场。自从有了洛党、蜀党之分,直到南渡之后仍然争斗不休,这种门户之见,严重地禁锢了这些人的心灵,所以,他们对于和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即使有错误,也千方百计用言辞来掩饰,而对于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发现一点问题,都在文章中过分地批评指摘。”这番话可谓深刻地指出了它的病根。其后,明代的柯维骐整合宋、辽、金三史著《宋史新编》,沈世泊又著《宋史就正编》,都纠正了《宋史》的一些谬误。《四库全书提要》摘录了其中纪、志相互矛盾之处,列传前后相互矛盾之处十余条。赵翼撰写《陔馀丛考》、《廿二史札记》,挑出其叙事中的错杂之处、失检之处、谬误之处、遗漏之处、矛盾之处,各十余条;其各传中的袒护之处、附会之处、是非判断失当之处、是非判断荒谬反常之处,共百余条;由此看来,这本书的价值,大概就可以了解了。而它最大的谬误,数百年来从未有人给予纠正的,就是其中记载关于王安石的那些事。
《宋史》是在元代人手里完成的。这些人对宋代的历史并非有什么成见,只是由于见识不够不能辨别史料的真伪罢了。所以,如果想要考察《宋史》,一定先要考察他们写作《宋史》时所依据的资料。宋代修《神宗实录》,聚讼最多,争得你死我活,几次闹得把人送进监狱,甚至丢了性命。元祐初年,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人一同修《宋史》,陆佃多次与范祖禹、黄庭坚争辩。黄庭坚说:“如果依了你的说法,《宋史》就成了谄媚的历史。”陆佃则反唇相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宋史》就成了诽谤人的书了。”陆佃虽说是王安石的学生,但他并不赞成新法,如今他都这么说,可见最初的《神宗实录》,诬蔑不实之词一定很多。这是第一次修《神宗实录》。到了宋哲宗继位之后,绍圣年间,中央三大机构同时上疏皇帝,指责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神宗)实录,其中很多都是道听途说,凭空捏造,只是想诋毁熙丰(宋神宗年号)以来的政事。甚至国史院采用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提供的材料,也都宣称没有证据可以考察,都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事情。章惇说:“不仅很多材料是从传闻中得来的,即使有些材料是从臣僚家中取得的,也不可信。但竟敢根据传闻来修史,造假骗人的胆子也够大的。”安焘说:“自古以来史官没有敢这样做的,这也是朝廷的不幸。”这些话虽然出自反对元祐年间废止新法的人之口,但他们的言论也不是没有可信之处。在此之前,蒋之奇以乱伦罪弹劾欧阳修,欧阳修屡次上疏要求查明真相。等到宋神宗当面责问蒋之奇时,他也只能以传闻来搪塞。由此可见,宋代官场习气,就是这样的。于是,蔡卞等人又被任命重修《神宗实录》。蔡卞将王安石所著《熙宁日录》送给皇帝,元祐年间的《神宗实录》因此有多处被修改,因为是用朱笔改过的,所以号称“朱墨本”。这是第二次修《神宗实录》。然而,元祐年间那些人,又不停地攻击这个版本。宋徽宗的时候,有一个叫刘正夫的人,他说,元祐、绍圣年间分别所修《神宗实录》,各有得失,应该将两个版本的意见加以折中,才能将信史传之万世。又有一个叫徐 的,他说:“神宗正史的修订工作,如今已过去五年,还不能完成,完全是由于元祐、绍圣的史臣有不同的好恶,范祖禹等人以司马光的家藏记事为主,蔡京兄弟则完全采用王安石的日录,各自坚持己见,所以,争来争去,没有是非。当时在朝廷工作的人,哪家没有家藏的记录?以我之见,把这些家藏的记录都征集来,互相参考,辨别是非,最终才能修成大典。”于是又有诏令要求重修《神宗实录》,但尚未完成就遭遇了靖康之难。南渡之后,宋高宗绍兴四年,范冲再修《神宗实录》,终于完成并进献给皇帝。这是第三次修《神宗实录》。编著《宋史》用的就是这个版本。自绍圣年间到绍兴年间,三十多年来,元祐党人不断地篡改颠覆,留下了深深的怨愤。而范冲又是范祖禹的长子,继承其父亲的事业,更加变本加厉地进行报复。而且,王安石自著的日录和绍兴年间朱墨本实录,都被毁灭,无从查考了。于是,《宋史》只能根据一面之词,把它当作可信的历史记录,而王安石的冤案也就永世不能真相大白了。凡是《宋史》中丑化、诋毁王安石的话,用其他人的书对照,其中诬蔑的痕迹,确实可以考证的占十之六七。近代的大学者李绂、蔡上翔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将摘引其中重要的内容,分别在下面的章节中论述,这里就不先啰唆了。值得重视的是,如果要考证熙丰年间的事实,刘正夫和徐所说元祐、绍圣年间人们的好恶不同,互有得失,是最公平的说法。我不敢说绍圣年间的版本因为赞誉了王安石,就是可信的历史,然而,像元祐、绍兴版本想要一手遮天,掩人耳目,我虽然想不说话,又怎么能做得到呢?蔡上翔撰写的《王荆公年谱考略》载有靖康初年杨时《论蔡京疏》,有一位南宋的无名氏在其后写道:
王安石在的时候,国家全面昌盛,用王韶出兵收复河湟一带失地,取得熙河大捷,扩展土地数千里,这是宋朝建国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南渡以后,元祐年间诸位先生的后代子孙,以及苏轼、程颐、程颢兄弟的门人故吏,对元祐以来的党争感到十分愤慨,他们在攻击蔡京仍不能发泄其愤怒之情后,竟把宋朝败亡变乱的原因,归结为王安石的变法。这都是虚妄的说法。其实,宋徽宗、宋钦宗时的祸乱,是由于蔡京造成的。而蔡京的被任用,则是司马光推荐的。而杨时(龟山)的升迁,又得益于蔡京。这种后浪推前浪的情况,和王安石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杨时在宋徽宗时不攻击蔡京而攻击王安石,其原因在于感念蔡京提拔他的恩情,同时也是畏惧蔡京的权势,并欺负王安石已死,不会找他的麻烦罢了。所以才避开眼前的事实而追述过去的往事。(后略)
这个人的话说得最透彻,正中问题的症结。王安石受到诬蔑千年以来不能真相大白的原因,就在于元祐年间诸位先生的后代子孙,以及苏轼、程颐、程颢兄弟的门人故吏,制造了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既然程朱理学受到后世的尊崇,那么,关于王安石的流言蜚语也就成了无法改变的铁案。《四库全书提要》认为《宋史》错乱谬误的原因,在于专以表彰古板迂腐的道德为宗旨,其他的事都不太留意。看来真的是这样。颜习斋曾经为韩侂胄辩冤,说他能仗义复仇,是南宋第一名相,宋朝人反而把他杀了来答谢金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不过,《宋史》也把他归入奸臣传,只是他曾经得罪过那些聚徒讲学的诸位先生罢了。朱彝尊和王渔洋也曾批评张浚误国,说他杀曲端与秦桧杀岳飞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张浚的儿子张栻曾在岳麓书院讲学,朱熹也十分尊敬他,就推崇他为名臣,而且,罗致了曲端可以杀头的罪名,其实是曲笔罢了。所有这些都可以证明《宋史》中颠倒黑白、搞乱是非之处,不一而足。而其最主要的原因则由于学术的门户之见,使得他们看不见事实。而王安石不幸是其中受到诬蔑最厉害的一个。我先对此作出这样的批评,我说的这些是否可信,还要期待那些有见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