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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苦命人与苦命虎相依为命

自打留下金叶子后,六指头的生活明显发生了变化。过去,他无牵无挂。外出狩猎,有时走得远了,当天回不来,便找个树洞或石缝,钻进去胡乱睡一夜。回来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在外面也是冷清清一个人,回不回家无所谓的。这葫芦洞与其说是家,还不如说是一个栖身的窝。现在不一样了,跨出门去,便开始担忧,洞口的石板有没有堵严实?会不会留下缝隙让毒蛇钻进去?老天爷会不会下雨,雨丝会不会被风刮进洞去淋湿金叶子?别说在外头过夜了,就是追撵猎物跑得稍远些他心里就不踏实了,太阳一偏西便思量着该起程回家了,唯恐耽误了给金叶子喂食。每次去打猎也好,到古驿道去背靠背以物易物也好,只要一离开葫芦洞,他就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心被掰成了两半,有一半留在葫芦洞里了。

他的性情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过去他脾气急躁,遇到毒蛇挡路野牛占道什么的,或者拔刀搏杀,或者开枪轰赶,不怕玩命,在血腥的刺激中寻求乐趣;现在,他变得越来越谨慎了。

有一次,他开枪打中一头狗熊的腿,负了伤的狗熊藏进一片密匝匝的野竹林里,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顺着血迹穷追到底的。可这一次,他在野竹林外徘徊了一阵,决定放弃寻找。竹林太密,地势太陡,负了伤的狗熊穷凶极恶,极有可能突然蹿出来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的。这太危险了,万一他有个闪失,金叶子还小,不会照料自己,只有活活饿死。一想到金叶子,他冒险的勇气和冲动便冰消雪融。每次踏着夕阳归来,走近葫芦洞,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产生一种急迫的心情,步子不由自主地迈得大也迈得快了。

葫芦洞成了他真正的家,一个系着情系着心系着灵魂的家。

当他狩猎归来跨进葫芦洞时,金叶子便会“呦敝呦瞅”叫着冲出来,在他的腿边盘来绕去,用脸磨蹭他的脚杆,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当他把它抱起来时,它就用舌头舔他的手,做出乞食的举动来。他心里就像灌了一碗蜂蜜,满嘴浓浓的甜蜜,忘了疲劳,顾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动手给它熬肉粥。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了,带回一身月光。金叶子的嗓音就会压得低沉,“瞰呜瞰呜”叫,也不到他腿边盘来绕去了袁缩在葫芦洞的角落里袁显得很委屈的样子袁好像在埋怨:我等你老半天了,肚子都饿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呀!那副娇嗔的模样,逗得六指头心尖发疼。他赶紧把它抱起来,一面捋顺它背上的毛,一面用一种歉意的语调告诉它迟归的原因院野唔,我本来是要早点回家的,那只野兔子太狡猾了,它有三个洞窟,我用泥巴封住了一个洞窟,用水灌第二个洞窟,又用烟熏第三个洞窟,好不容易才把它逮住。唔,明天我一定早去早回,太阳屁股坐到山顶就回到家,好吗?”它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似的,很快便消了气,用脸磨蹭他的胸口,还舔吻他的手。

六指头变得忙碌起来,每天除了要进山打猎外,还要忙着给金叶子喂食,替它清理粪便,篦扫毛丛中的扁虱与跳蚤。过去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打着一头马鹿什么的,够吃一段时间,再懒得去撵山打猎,便在葫芦洞里昏睡,最长的一次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挪过窝。可不知为什么,越睡越觉得没劲,越闲越觉得无聊,日子过得就像忘了搁盐的菜一寡淡无味。现在整天忙得团团转,连拉屎都得掐紧时间,但奇怪的是,越忙乎越开心,日子越过越有劲。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金叶子需要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活着是有意义的。

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

小家伙已长得像只大猫一般大了,身上的条纹也越来越清晰,脸上已开始呈现出黄白黑三种色斑。它变得淘气了,以往他一叫唤它的名字,它就会跑到他身边来,可现在,他叫它名字的时候,它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故意不理他。他看不到它,未免焦急,便在洞里一面呼唤它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冷不防它从柴堆后面蹿出来,一下撞在他的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它却得意地“呦儿呦儿”叫。

他也小小地捉弄了它一次,坐在火塘边,他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它盘坐在他的膝盖上。他长长吸了一口烟,故意将下巴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它好奇地用爪子来抓他的胡须,还将脸凑到他的胡须前,认真探究胡须抖动的秘密。他嘆的一声将一大口烟喷在它的脸上,它的脸皱得像只脱水柠檬,“啊秋啊秋”打了两个喷嚏,拼命用爪子去抠自己的鼻吻,好像要把烟从自己的鼻孔里掏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昔日死气沉沉的葫芦洞,充满了活泼与生趣。

六指头只要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葫芦洞,就把金叶子抱到洞外的草地上玩耍。他晓得,老闷在阴暗的洞里,会闷出病来的;多晒晒太阳,身子骨就会长得壮实。幼年的老虎,胆子并不比猫大。开始时,他把它抱到洞外去,它会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浑身觳觫,很害怕的样子。他强行将它放在草地上,它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阵子袁看看并没有什么危险袁受好奇心的诱惑袁颠颠地向迎风招展的一丛狗尾巴草跑去,跑了几步,便回头看看他,他朝它鼓励地微笑,它就又向前跑去。突然,狗尾巴草丛里跳出一只蚂蚱,落在它的额头上,把它吓了一大跳,立刻“呜呜”哀嚎着逃回他的身边,躲进他的怀里来。好几天后,它才逐渐习惯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奔跳嬉闹。

葫芦洞外就是荒蛮的老林子,豺狼豹熊这些走兽,闻到老虎身上那股味道,就不敢来了。但蟒、眼镜蛇、巨蜥、鳄鱼这样的爬行类动物,嗅觉器官很迟钝,又凶残又蠢笨,是能吞食小虎娃的。为了确保金叶子的安全,六指头在葫芦洞周围三百步的范围仔细搜查了一遍,铲灭了大大小小快十几个蛇洞。他还不放心,走了一天一夜,到澜沧江上游一个名叫滚泉的地方,挖了一背萎雄黄,碾成粉末,撒在石洞四周的树根草丛里。阿妈生前教过他,雄黄除虫驱邪,无论什么样的蛇,远远闻到雄黄的味道,都会逃之夭夭的。

果然,这以后,葫芦洞周围三百步范围里,从此再也见不到蛇的踪影。

然而,丛林里危机四伏,防不胜防。

那天,六指头太阳当顶就背着一只穿山甲回到葫芦洞,吃完午饭,他照例将金叶子抱出洞去,在草坡上玩耍。正值仲秋,天高气爽,阳光像床薄棉被,不温不火,晒在身上十分惬意。金叶子蹦蹦跳跳地围着一棵树桩追赶一只老鼠。

六指头仰躺在一丛衰草中,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秋阳催眠的缘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阿妈朝他走来,想要抱抱他怀中的金叶子,金叶子怕生,挣扎着不愿让阿妈抱……

突然,他听见“嗽呜嗽呜”的叫声。他虽然在睡梦中,也分辨得出那是金叶子在叫,那叫声透出惊悸与恐惧,像是碰到了什么危险。他急出一身冷汗,一下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果然是金叶子在厉声嗥叫呢。抬眼一看,不好,一只双翼展开约有三米来长的大金雕,正平展着翅膀,像片大枯叶似的从树梢俯冲下来,离地面只有两米来高了,一只犀利的雕爪撑开着,做出攫抓状。金叶子嗥叫着在草坡奔突逃命,它背毛凌乱,一条后腿好像也受了伤,瘸瘸拐拐,逃也逃不快。

眼瞅着雕爪就要落到金叶子的背上了,六指头急忙抓起随身携带的铜炮枪,一拉枪栓,朝天空开了一枪。他不敢对准金雕射击,那可恶的金雕贴着地面在飞行,与金叶子靠得太近了,他怕霰弹会误伤着金叶子,他只能朝天开枪,阻止金雕行凶。

“轰”,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枪声,把金雕吓了一大跳,那只差不多已抓住金叶子背脊的雕爪,急速缩回腹部,一摇翅膀袁身体腾升到了树梢的高度。

六指头扑向草坡,将金叶子严严实实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这样即使金雕再度俯冲,也只能伤到他的背而不会伤到金叶子了。他像只大青猴一样趴在地上,从腰间解下火药葫芦,手忙脚乱地往铜炮枪里装填火药和铁砂。铜炮枪是一种老式猎枪,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和铁砂,相当麻烦。

还没等六指头重新举起枪来,金雕已扶摇直上,升上蓝天。

六指头抱起金叶子一看,它的背上已被抓出两道血痕,一条后腿也被尖利的雕爪枢出一个血洞。不幸中的万幸,这两处伤都不是致命的,也没伤着骨头。很显然,在他打瞌睡时,金雕已袭击过金叶子一次,也许是雕爪没有抓牢,也许是金叶子殊死反抗才逃过了这一劫难。好险哪,要是他再晚醒一秒钟,金叶子就要不翼而飞,成为金雕的食物了。他一阵后怕。他只注意防范地面上的毒蛇猛兽,而忽视了来自天空的威胁。金雕是一种异常凶猛的大鸟,能在悬崖边将几十斤重的岩羊掳走,雕爪能一把捏断眼镜蛇的脖子,胆子大得出奇,天不怕地不怕,经常趁母兽不注意时,偷袭幼豺幼狼幼豹幼虎。他太粗心大意了,差点酿成大祸。他用拳头擂自己的胸膛,觉得自己不是个尽责的好阿爸。

他给金叶子的伤口上敷了药泥,没几天,金叶子背上和腿上的伤就都痊愈了。

以后的几天里,六指头提着铜炮枪躲在草坡的灌木丛里,等待那只该死的金雕再次光临。他恨那只金雕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枪就把恶雕的胸脯打得像只蜂窝。遗憾的是,他守了好几次,那金雕只是在他头顶的高空盘旋,好像知道一降低高度就会有危险似的,从不俯冲下来。他的铜炮枪威力有限,有效距离大约是一百米,根本够不着在蓝天白云间翱翔的金雕。

有一次,那只金雕不知是要进行飞行表演还是发现地面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个鹞子翻身,从云端斜斜飘落下来,看上去快要降到望天树的高度了,这才一扇翅膀拉平身体,贴着树梢巡飞。他开了一枪,半空冒起一朵烟蘑菇,连一片雕毛也没打下来。距离还是太远了啊。

其实,要想消灭这只金雕,也不是太难的事,六指头想,金雕是一种贪婪的猛禽,晓得某个区域有可食之物,一次失手,不会善罢甘休,会时常光顾这块区域的上空,寻找再次攻击的机会。关键是要有东西引诱金雕朝地面俯冲。俗话说,舍不得羊羔逮不着狼。钓鱼要诱饵,不然鱼儿是不会上钩的。要是将金叶子抱到空旷的草坡,用藤子固定在一棵树桩上,不愁不能将金雕骗下来。他躲在离树桩三十来步远的灌木丛里,等到金雕快俯冲到地面时,一枪射去袁这么近的有效距离袁绝对能将恶雕打得灵魂出窍!

对于金叶子来说,最多是一场虚惊而已,不会有丝毫危险的。他敢保证,在雕爪落到它身上前,他枪管里的霰弹早就把金雕撕成碎片了。

这主意不赖。他找了根结实的藤子,把金叶子抱到草坡的树桩前,刚要动手拴,金叶子好像猜出了他的企图,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扭着身体想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呦呜一”它委屈地叫着。他的心一阵纤颤,有一种被震醒的感觉。他不是把它认作自己的女儿吗,怎么能拿它去做诱饵呢?要是阿妈还活着,他还是个孩子,阿妈会舍得用他的性命去引诱豺狼虎豹吗?虽然他设想得很好,等金雕俯冲下来后立即瞄准开枪,但要是心慌手抖打不准呢?要是火药受潮碰到臭子儿打不响呢?岂不是要把金叶子白送给金雕当晚餐!即使万无一失,也没有谁会拿自己儿女去冒险的啊!他觉得自己的良心被恶雕叼走了,竟然想出这么个荒唐的主意,真该抽自己一顿嘴巴。他将藤子砍断,怀着内疚的心情,把金叶子抱回葫芦洞。

只有另想办法来消灭这只金雕。

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有小心提防,尽量少抱金叶子到洞外的草坡上去玩,即使要去,他也荷枪实弹,守护在旁边,须臾不敢离开,更不敢打瞌睡。

小家伙不懂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并没记住差点被金雕抓走的惨痛教训,在外头玩野了,一有机会就想钻出洞去,溜到草坡上玩耍。有一次他外出狩猎,将石板盖住洞口,等他回来时,石板已经掀翻,金叶子虽然还在洞里,但浑身都是泥巴和草叶,显然,它趁他不在家,顶翻石板后自己跑出去玩了。幸好这天淫雨绵绵,金雕这样的大型猛禽,怕淋湿自己的羽毛,下雨时一般停止飞行觅食。要不然的话,金叶子恐怕是有去无回的了。

恶雕不除,金叶子就笼罩在黑色的死亡的阴影中。

他是不可能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守在金叶子身边的,他要打猎,他要谋生,他总要出去忙乎的。金叶子也不可能总待在洞里的,它一天天长大,总要出去活动活动的。要想彻底解决问题,看来只有到沐霞岭去端掉金雕的巢穴了。 +iamCIqoC6q7oaTd226+Lkxt+4FZflmJrq927kW+P74cLc/PPRguOgPXnHsuiI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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