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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家族
沈石溪

白象家族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粒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哗哗直响。山那边,隐隐传来隆隆雷声。我写了封家信,看看小闹钟,已是半夜十二点了。我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就在这时,嘭嘭嘭,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我独自住在名叫橡胶坪的菁沟里,替曼广弄寨子看守一百多亩橡胶园。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寨子在山外,离这儿有十里远,深更半夜,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谁会到我这儿来呢?

“谁呀?”我大声问。没有回答,嘭嘭嘭的敲门声还在响。我将耳朵贴在门缝谛听,透过雨声,听到沉重的喘息声。

也许,是过路的地质队员或淘金山民,雨夜行走时摔我提着马灯,拉开门闩。

砰,木门被重重地推开了。夹着雨雾的风迎面扑来,湿漉漉的,凉冰冰的,冷得我鼻子发痒,张嘴就想打喷嚏。“啊一”我刚张大嘴,还没来得及把喷嚏打出来,便吓得魂飞魄散,已蹿到鼻孔的喷嚏被吓得缩了回去。在马灯的照耀下,我看见,门口站着一头象,准确地说,是站着一头和我人差不多高的约两岁龄的小象。

我是个知青,从小生活在上海,两年前下放到西双版纳来插队落户。小时候曾随父母到上海动物园看过大象,觉得它长鼻子大耳朵挺好玩挺可爱的。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头野生象,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上来,顺着脊梁往上蹿,脑子像被冰冻了一样,思维停止,全身发麻,两支脚杆抖得像在弹琵琶。

小象跨进门来,走到床边,四膝一屈,卧倒在地,呼噜呼噜喘着粗气。

完了,我想,小象后面必定跟着母象,很快也会跨进门来。我早听说过野生大象的厉害,长鼻子一卷就可以把人拦腰提起,狠狠一蹄子就可把人踩扁。我算是活到头了啊!

我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母象跟进来。木门被风刮得乒乓响,雨丝飘进来,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身上被淋得透湿。我冷得直打哆嗦,脑子清醒了些,大起胆子从门洞探出头去看,闪电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院子里几株芭蕉两棵樱桃一副石碓,不见有什么母象。我的脑子这才转了个弯,心想,或许这是一头与象群走散的小象,在雨夜里迷了路,稀里糊涂地跑到我这里来了。

饥寒交迫的动物找地方躲雨,这是很平常的事。就在半个月前,老天下了一夜暴雨,早晨我开门一看,一对马鹿挤在我的小厨房里,正津津有味地舔食我堆在灶台上的锅盐。铁锅被掀翻,脸盆被踩扁,我的厨房被弄得一塌糊涂。看见我,它们飞也似的逃走了。

我关上门,举起马灯,仔细地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哦,这是一头罕见的小白象,除半截鼻子为银灰色外,身体的其余部分为白色。它全身被雨水打得精湿,四只象蹄沾满了泥巴,右耳朵撕裂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滴着血。看见我走近,它眼睛里闪出一片惊慌,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已精疲力竭,还没站直,就四膝一软,咕咚又卧倒在地。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摸摸它的额头,有点烫手。

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只在风雨中误入迷途失散离群的小象,孤独无援。雷霆、暴雨和漆黑的夜把它吓坏了。它挨饿受冻,感冒发烧,是万般无奈才跑到亮灯的草房来寻求帮助的。

我的衣裳也被门外灌进的雨丝淋湿了,冷得瑟瑟发抖。我烧起一炉炭火,屋里暖和了许多,又熬了一锅糖粥,连同几片退烧药,喂进它嘴里,还用半瓶红汞将它受伤的耳朵止住血。它的鼻子是银灰色的,我就叫它银灰鼻。下半夜,银灰鼻身上烤干了,烧也退了,卧在我的身边沉沉睡去。我守着炭炉,担心还有别的大象会闯进来,一夜没敢合眼。

黎明时分,雨停了。山上传来茶花鸡的报晓声,一抹曙光映红了窗户。小白象银灰鼻还没醒,我暗暗寻思,要不要趁它在睡梦中,用一根铁链子将它的腿给绑住?一头活的小象,卖给动物园,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送上门来的发财机会,岂能错过?我蹑手蹑脚取下挂在泥墙上的铁链子,刚要去绑它的腿,突然,峨一嗽一山菁里传来大象高吭嘹亮的吼叫声。银灰鼻耳朵挺灵,立刻就醒了,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门口,举起鼻子就嘭嘭嘭地敲门,还兴奋地呦呜呦呜叫。

山箐里那可怕的象吼声迅速往草房移近。

大象是一种报复心很强的动物,假如我强行将银灰鼻羁押在我的草房子里,象群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一定会破门而入,荡平我的家。我不仅得不到银灰鼻,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唉,发财的美梦破灭了,我无可奈何地扔掉铁链子,拔开门闩。

银灰鼻跨出门去,撒开腿急急忙忙向山箐奔跑。

不一会儿,绿树掩映的山菁里,传来母象和小象欢天喜地的吼叫声。虽然有树叶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难猜测,忧心如焚的母象见到失散的银灰鼻,一定激动得喜泪直流,用长鼻子紧紧将银灰鼻搂进怀里,亲吻抚爱,用象的语言诉说着思念之情。银灰鼻则依偎在母象温暖的怀抱里,叙述离群后的惊险遭遇。

母子团聚的情景当然很感人,然而,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还白白赔了一大锅糖粥和几粒退烧药,却什么也没得到,也太吃亏了啊。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山上挖了一担野木薯,沿着一条野兽踏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挑回家。

绕过一棵榕树,突然,我觉得身后的扁担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重量骤增,怎么也走不动。我以为是树枝或藤蔓钩住了我的扁担,便左右晃荡了一下,却仍无法解脱。

我扭头望去,妈呀,一头小山似的大白象,用长鼻子紧紧拽住我的挑绳。我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扁担和箩筐掉进草丛,木薯散了一地。

我和大象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干吗老缠着我呀?

我正在哀叹,榕树后面又闪出一头象来。我一看,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头,白里透红的身躯,银灰色的鼻端,右耳朵涂了许多红药水。哦,这不是三天前跑到我的草房子来避雨的小白象银灰鼻吗?

银灰鼻走到我身边,鼻子搭在我的肩上,鼻尖绕过我的脖颈,呼呼地往我耳根吹气,晶亮的眼睛眨巴着,表情很天真,好像在说:“院野别害怕,没有谁会来伤害你的。”然后,它又蹿到那头大白象跟前,用脑袋撞大白象的身体,呜噜呜噜吼叫,似乎在埋怨:“你干吗那么粗鲁呀?瞧,都快把帮助过我的这个人吓出心脏病来了!”

那头大白象鼻子弯成钩状,硕大的脑袋一上一下运动,像是在朝我点头,又像是在朝我鞠躬,用象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歉意。

我早就听说过,象是一种很讲感情的动物,爱憎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从不含糊。看来,银灰鼻是专程前来向我道谢的。我一颗悬吊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抹去脸上的冷汗,站了起来。银灰鼻不断用鼻尖嗅闻我的身体,摩挲我的脸和脖子,十分亲热,把内心的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大白象则用鼻子将掀翻的箩筐扶正,并将散落在草丛里的木薯捡回来装进箩筐。

我镇定下来,仔细端详大白象。它身体白得像汉白玉,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蓝色的刚毛;蒲葵似的耳朵,布满褶皱的鼻子,背脊隆起,脸颊的皮肤有些松弛,目光文静,透出温柔和慈祥。

世界上现存两种大象,非洲象和亚洲象。非洲象体形大,成年雄象体高可达3.5米,重7吨,耳朵很大,呈三角形,无论雌象还是雄象都有伸出嘴腔的发达门齿,俗称象牙;亚洲象体形小一些,成年雄象体高2.7米,重5吨左右,耳朵也较小,呈方形,只有雄象才长出长牙,雌象不具备发达的门齿。

正在帮我捡木薯的大白象,嘴巴里没有长牙,显然是一头中年母象。它处处呵护小白象,不难判断,它就是银灰鼻的妈妈。根据它的身份和肤色,我给它起名叫白玉娘。

我抓起一根木薯,塞进银灰鼻的嘴里。野木薯含有丰富的淀粉,甜脆爽口,是大象最爱吃的食物之一。银灰鼻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木薯,高兴得翘起了鼻子。

这时,我左侧一片凤尾竹林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我斜眼望去,一头长着两支象牙威风凛凛的雄象,正在用鼻子卷食青翠的竹叶。我再往右看,一人多高的斑茅草丛里,还有好几头大象。我又开始心跳加速,生怕遭到不测,匆匆拾起木薯,收拾好箩筐,挑起担子就想离去。

银灰鼻用鼻子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白玉娘干脆用鼻子从我手中卷走了扁担。银灰鼻绕到我背后,用鼻子顶着我的脊梁,往左侧的凤尾竹林里推搡。银灰鼻年纪虽小,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我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很快,我就被推到正在卷食竹叶的威风凛凛的雄象面前。这也是一头白象,身高足足有2.7米,体格魁伟,两支象牙伸出嘴腔的部分就有两尺长,四条象腿就像四棵椰子树,额头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显得异常凶猛。它踱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突然昂起脑袋,鼻尖朝天,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嗽地吼了一声,就像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发胀,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腥臭难闻。它的两支象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牙尖正对着我的眼窝,相距仅有数寸远。那条长鼻子在我头顶左右挥舞,呼呼作响。

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认同仪式,表示对我的情感接纳。可当时,我恐惧得就快要尿裤子了,要不是小白象用鼻子抵住了我的背,我肯定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雄象的长鼻子在我头顶缠绕舞动了一阵,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这才结束认同仪式,转身卷食竹叶去了。

这家伙的吼叫声太厉害了,就像霹雳一样,我就叫它霹雳雄。

霹雳雄是这群白象的首领,估计也是银灰鼻的父亲。

这时,从霹雳雄身后闪出一头雌象来,看上去比白玉娘要稍稍年轻些,皮肤也更有弹性些。它矜持地用鼻子在我额头和脸上吻了吻,我第一次被大象亲吻,感觉就像被盖了橡皮图章一样。亚洲象实行一夫多妻制的婚姻形态,我猜想这头成年雌象大概是霹雳雄的偏房,便给它起名叫二姨太。

参见了头象霹雳雄和雌象二姨太袁银灰鼻又不由分说地把我推搡进榕树的右侧。在一个蚂蚁包前,站着一头老公象,它那白色的皮肤已被岁月风尘染成土黄色,肩胛上还有好几块青色的癣瘢,背脊隆得厉害,耳朵像两片枯黄的树叶,老眼昏花,眼角布满浊黄的眵目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头上了年纪快要被死神收容去的老象。只有那两支伸出嘴腔呈八字形的象牙,仍闪烁着金属般的耀眼的光泽,证明它曾有过如火如荼的青春年华。它垂着长鼻子,闭着眼睛,就像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银灰鼻用鼻子淘气地在它脸上啪啪拍打了数下,它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我,便又闭目养神了。

我觉得这头老公象已衰老得有点痴呆了,给它起名叫老阿呆。

接着,银灰鼻又把我领进斑茅草丛,那儿有一头约五六岁龄的少女白象和一头约七八岁龄的少年白象正在吃草。

少女象肥头大耳,相貌富态,我到它面前时,它用鼻尖钩起一捧泥土,长鼻子一扬,就像莲篷头淋浴器一样,刷地将泥土从我头上淋下来。我被呛得不能呼吸,变成一只标准泥猴,难受得要命。我晓得,少女象这样做并没有恶意,在象的社会,泥浴是一种高级享受,互相用鼻子抛撒泥沙,帮对方泥浴,是团结友爱的象征。它把我当做同类来对待了。真是一个十足的傻丫头啊!好吧袁,我就叫它傻丫头。

少年象大概正在长身架,看上去有点偏瘦,肋骨一根根突兀,隆起的脊椎清晰可见。这家伙嘴很馋,也有点霸道。我手里还捏着一根木薯,它鼻子叭地打在我的手腕上,我的手一松,木薯掉在地上,它立刻用鼻子将木薯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活像饿痨鬼投胎,我就叫它饿痨鬼好了。

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共有七头白象,这是一个完整的白象家族。

亚洲象的体色通常为深灰色,白色的大象十分稀少,很难见到。物以稀为贵,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白象是美好幸福的象征,寨门上刻有白象木雕,缅寺里造有白象泥塑,姑娘爱挂白象银项链,猎手用虎牙雕一只白象挂在胸口当吉祥物。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能见到白象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无病无灾,五谷满仓,子孙满堂。

而我,不仅见到了白象,而且与整个白象家族交了朋友。虽然在与这些庞然大物相识的过程中,我头皮发麻,吓出了几身冷汗,但有惊无险。认同仪式结束后,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幸运者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白象家族能给我带来好运。我是个上海知青,所有的亲人都在上海,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看护橡胶园,未免感到孤单,有了这些白象朋友,起码生活会变得丰富多彩一些,减轻我的孤独与寂寞。

我慷慨地将两箩筐木薯全送给七头白象吃,希望与这个白象家族的友谊能延续并发展下去。

研究资料上介绍说,非洲象和亚洲象相比较,非洲象性格刚烈,不易驯养,亚洲象性格温顺,较易驯养;亚洲象额部两侧有两个很明显的鼓突,俗称“智慧瘤”,而非洲象没有,因此亚洲象的智商普遍要比非洲象高一些。

不愧是长有“智慧瘤”的亚洲象,这群白象确实很聪明,我抚摸着它们的身体叫它们的名字,几遍以后,它们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我一喊白玉娘,白玉娘就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一叫二姨太,二姨太就会跑过来,一点也不会弄错。

它们在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里活动,我路过那里,站在一块蟾蜍形磐石上,大喊几声银灰鼻的名字,象群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我去见我的白象朋友时,当然忘不了带些甘蔗、芭蕉、树菠萝等水果,作为礼物分送给它们。它们便会让我待在它们中间,同它们一起玩耍。有几次天晚了,我就问它们一起睡在树林里。

我发现,幼象在象群社会受到特别宠爱,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在路上行走还是夜里宿营,象群总是把银灰鼻夹在中间,生怕它走失或遭到猛兽袭击。成年象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总忘不了要匀一些给银灰鼻尝尝鲜。我从没见霹雳雄或其他象动手揍过银灰鼻。

有一次,霹雳雄正在打哈欠,不知是故意淘气还是不小心,银灰鼻一扬鼻子,将一团沙土抛进霹雳雄张开的嘴巴里,霹雳雄吭味吭味猛烈咳嗽,用鼻尖在嘴腔里拼命掏挖,难受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银灰鼻这一行为,无疑是对长辈的不恭,或者说是对头象的冒犯。我当时正在旁边,忍不住为银灰鼻捏一把汗。我想,霹雳雄脾气粗暴,遭受这般恶作剧,肯定要挥舞长鼻抽得银灰鼻在地上打滚。出乎我的意料,霹雳雄吐净嘴里的沙土后,只是用鼻子在银灰鼻的屁股上拂灰尘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惩罚。对幼象如此宽容,着实令我感动。

还有一次,银灰鼻在澜沧江边沙滩行走时,不知怎么搞的,右前蹄卡在两块卵石中间,崴着了脚脖子,一瘸一拐,怎么也跟不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所有的象都停了下来,守候在银灰鼻身边,无怨无悔地等待,整整等了一天一夜,直到银灰鼻崴伤的脚恢复正常,能跟上象群的行进速度了,象群这才离开澜沧江边。

七头白象对我都挺友好。我抓住老阿呆的象牙,转动它的脑袋,它也不生气;我用一串芭蕉作诱饵,饿痨鬼会一个劲朝我鞠躬,模样滑稽,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在小溪洗澡,傻丫头便用鼻子汲水,像高压水龙头似的喷射到我身上,替我冲洗身上的肥皂泡;我攀住白玉娘的鼻根,它会将鼻子弯成L状,让我坐在它的鼻子上荡秋千;二姨太每次见到我,都要像盖橡皮图章一样在我额头上亲吻一下,也不知是从那里学来的外国礼节;霹雳雄是头象,态度自然要傲慢一些,不会为了一点食物来讨好我,但每次我要离开时,它都朝我背影挥舞长鼻发出如雷吼声,为我送行……

当然,与我最要好的是小白象银灰鼻。它总是与我亲热得不得了,那条灵巧的鼻子缠住我的胳膊不放,喜欢用额头抵住我的脑壳,和我玩顶牛的游戏。我当然不是它的对手,用足吃奶的力气也无法让它移动半步,而它轻松地跨前两步,我就站立不稳,节节败退,它则高兴得呜噜呜噜直叫。

有一次,我和白象家族在密林里穿行,走到一棵香椿树前,霹雳雄突然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高翘起,去撩拨树冠。开始我以为它是要卷食鲜嫩的香椿叶了,大象食谱很广,各种野果、野菜、野草、嫩竹子都吃,遇到较矮的树,就踮起后肢用鼻子采撷嫩树叶吃。可它将一株枝叶扯下来后,并没塞进嘴去咀嚼,仍直立着鼻子朝天做钩拉状。

其他白象也都停了下来,学着霹雳雄的样子,踮起后肢竖起鼻子呼呼地朝树冠吹气。我手搭凉棚抬头仔细望去,树冠的一根横杈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蜂窝,有一些蜂子在窝巢边飞翔。我认识这种蜂,当地老百姓称为岩蜂袁,学名叫熊蜂,巢筑在大树或陡岩上,采集野花酿蜜,蜜汁金黄,馨香扑鼻,味道好极了。

显然,霹雳雄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很想把那只椭圆形的蜂窝扯下来。遗憾的是,尽管它竖直身体再加上鼻子的长度,仍够不着蜂窝,还差着一米多呢。它很不甘心,用鼻子一撩再撩,真好比水中捞月,屡屡落空。

这棵香椿树并不太高,树干上有癭瘤和横枝可供踩脚,我是能爬上去将那只蜂窝弄下来的。可我晓得,熊蜂的蜜虽然好吃,熊蜂却不好惹:熊蜂个头大,身上长满黑毛,尾部的蜇刺又长又尖,遇到入侵者,会群起而攻之,像奋不顾身的敢死队员一样,用尾部的蜇刺进行攻击。我犹豫着,不敢贸然行事。

白象们在树下乱哄哄闹了一阵,还是没法吃到蜂蜜,无奈地吼了几声,准备撤离了。银灰鼻口水吧嗒吧嗒滴淌下来,愤愤地甩着鼻子,从我面前走过去。突然,我脑子一热,大叫一声院野站住!象群停了下来,惊愕地望着我。我往手掌啐了口唾沫,奋力爬树。我想,假如我能将蜂窝捅下来,也算是帮了白象朋友一个忙,它们就会更信任我了。为了友谊,冒点风险还是值得的。

我攀住树枝,很快爬到悬挂着蜂窝的那根横杈,撇了一根枝丫,慢慢朝蜂窝伸去。七头白象都站在树下翘首望着我,白玉娘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好像是在提醒我千万要小心!

我用枝丫叉住蜂窝的顶端,猛力戳去。啪,土块崩碎,椭圆形的蜂窝在横杈摇摇欲坠。轰,无数熊蜂争先恐后从蜂窝钻出来,很快发现是我在捣鬼,铺天盖地朝我飞来。

这时候,我想罢手也不行了。我咬紧牙关,横下心,又用枝丫对准蜂窝戳了两下。蜂窝终于掉下树去,嘣的一声,摔成八瓣。

愤怒的熊蜂飞到我头顶,黑压压一片,把阳光都遮住了。我赶紧扔掉枝丫,用最快的速度爬下树去。已经迟了,有几只熊蜂撞到我脸上,蜇了我两口,疼得我心惊肉跳,手一松,从树上摔下来。

完了,我想,从七八米高的树腰跌下去,不跌断脊梁算是幸运的,最轻也会摔得鼻青脸肿。我是背朝下跌下树的,嗵,我竟感觉到软绵绵的好像摔在席梦思床上,颠悠颠悠,还挺有弹性的。扭头一看,哦,原来是守候在树下的白玉娘和二姨太见我被熊蜂蜇得从树上掉下来,立刻翘起象鼻,两根象鼻互相搭拢,就像临时安了一张吊床,我掉在了象鼻吊床上。

虽然没有摔伤,但熊蜂仍盯着我不放,营营嗡嗡朝我冲飞下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贪嘴的山民捣毁蜂巢,熊蜂穷追不舍,山民跳进水里,熊蜂聚集在水面上,山民被叮得浑身是包,中毒身亡。我抱着脑袋,不晓得往哪里躲才好。

这时,霹雳雄用鼻尖卷起一团泥沙,富有弹性的长鼻子弓起又绷直,就像一只大弹弓一样,刷的一声,泥沙形成一个扇面,向我头顶飞射。其他几头白象也学着霹雳雄的样,向蜂群抛撒泥沙。我的头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空战,密集的泥沙射向密集的蜂群,熊蜂纷纷中弹坠落,却不肯退却,仍前仆后继俯冲下来,白象们更起劲地用鼻子弹射泥沙……

尘埃弥漫,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起厚厚一层残缺不全的熊蜂尸骸。终于,熊蜂死伤大半,剩下的残兵败将连成一条黑线,盘旋而上,在香椿树冠绕了几匝后,逐渐飞远了。

地上那只摔碎的蜂窝,有十几块蜡制的蜂房,里头蓄满了金黄的蜂蜜。白象们兴高采烈地用鼻子蘸起蜂蜜送进嘴里吮咂,一面吃还一面朝我点头致谢。我头上被熊蜂叮蜇了两口,又红又肿,胀痛得厉害。白玉娘用潮湿的鼻尖轻轻抚摸我头上的肿块,就像在替我进行按摩疗法。象的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效,不一会儿,我头上的肿块就小了许多,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以后,白象家族和我的关系就更亲密了。有几次,我上山砍树修补草房和盖建猪圈,它们替我将沉重的木料拖下山来。有一次,我感冒发烧,在家躺了十天,小白象银灰鼻还领着象群到橡胶坪我住的草房看望我呢!

我虽然没有给这只老虎检查过身体,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年老体衰捕食过箭猪的伤病虎。

一般来说,年轻健康捕食能力强的老虎,是不会冒着被枪弹击毙的危险去攻击人的。老虎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足掌下有一层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隐蔽性极强,人还离得老远,躲在草丛中的老虎就听到动静,主动避开了。但是,年纪大的老虎或受过伤的老虎情况就不一样了。老虎上了岁数,追不上飞奔的麂子马鹿,饥饿难忍,就去抓行动缓慢的箭猪吃,箭猪虽然肉质鲜美,但浑身长满硬刺。虎吃箭猪犹如人吃河豚;人是拼死吃河豚,虎是拼死吃箭猪。虎在撕扯箭猪时稍不留心就会被刺伤爪掌和嘴腔,时间一长就发炎溃烂,无法再追逐和噬咬猎物。虎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会铤而走险袭击人,变成凶暴的食人虎。

两足行走的人,因为会制造工具、使用武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动物,包括老虎在内所有的猛兽都畏惧人。但同时,走路要穿鞋、御寒要穿衣、下雨要顶伞、太阳下要涂防晒露的人,因为养尊处优而四肢退化,又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动物,虎豹豺狼哪种猛兽都可轻易将单个的人置于死地。

我是在山上捡了一竹萎黑木耳,背回家的途中,遭遇到这只老虎的。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天刮的是东南风,我顶风行走,远远就闻到一股食肉兽刺鼻的腥骚味,提高了警觉。要是刮的西北风,我处在上风口,稀里糊涂走进那片茅草丛,饿虎会不声不响地蹿出来,从背后将我扑倒,并立即用娴熟的技巧咬断我的颈椎,几秒钟后我便成了一堆任虎宰割的肉。

我闻到刺鼻的腥骚味后,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朝飘来气味的方向望去。黑色的陡崖下,是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斑茅草丛,幽暗阴沉,冷风掠过树枝,发出尖锐凄凉的呜咽声。光线太暗,茅草太深,我什么也没看见;老虎躲在草窠里,斑斓的虎皮是绝佳的迷彩服,不容易分辨出来。可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茅草丛扔去,还啊啊地大声喊叫,为自己壮胆。

我命不该绝,那块胡乱扔出去的石头,鬼使神差,正好砸在老虎的屁股上。我只看见,石头砸落下去的瞬间,草丛里突然爆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近三米长的身体,黑黄相间色彩浓艳的虎皮,一看就知道是孟加拉虎。被飞石击中的老虎吹胡子瞪眼,嗽地啸叫一声。我吓得屁滚尿流,差点瘫倒在地上。

我听有经验的猎人说过,赤手空拳与虎遭遇,不能逃,你越逃老虎追得越起劲,大型猫科动物就喜欢追捕奔逃中的猎物。虎的奔跑速度远胜过人,逃是很难逃得掉的,唯一有效的自我解救办法,就是当虎朝你奔来时,你也迎面朝虎奔去,手舞足蹈,拼命喊叫。虎生性谨慎多疑,还有点欺软怕硬,见你不怕它,反倒产生疑虑,害怕有诈,会迅速掉头离去。

我虽懂得这一点,但真见了虎,却没有胆量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迎面朝虎奔去。人类天生畏惧虎,谈虎色变,见虎腿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这种心理弱势。我想,我要真按老猎人教我的办法,手舞足蹈迎面朝虎跑去,万一老虎不吃我那一套,我岂不成了自投虎口的大傻瓜!我扔掉竹篓,本能地转身拔腿就逃,只恨爹娘少生了我两条腿。我在上海读中学时练过百米赛跑,跑得还是蛮快的,但虎的跳跃如闪电般迅疾,三蹿两跳,转眼就把彼此的距离由七八十米缩短到三四十米。这种玩命的赛跑,谁受得了哇!再继续跑下去,我只能跑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我抬头张望,前方十几公尺远处,有一棵麻栗树。我儿时就听说过,老虎不会爬树,我要是能爬到树上去,老虎就奈何我不得了。我还可以稳稳当当地骑在树冠上,朝树下的老虎扮扮鬼脸吐吐口水什么的,尿急的话,还可以撒泡尿淋在虎头上,就算免费请它喝可口可乐。

我拼命往麻栗树奔袁老虎尾追不舍。

我倒是赶在老虎前头跑到树下了,但我前脚刚到,老虎也后脚赶到,彼此仅有几步之遥了。人类远古的祖先虽然是猿猴变的,但到了我这一代,早已不像猿猴那般身手敏捷能嗅嗅嗅快疾如风刹那间爬上树去。说来惭愧,我爬树的技巧太一般了,笨得像狗熊,慢得像蜗牛,尤其是爬光溜溜的树干,经常是爬上去两米又滑下来一米,要来回折腾数次才能成功。不等我爬到安全高度,老虎就会咬住我的脚杆把我拽下树来的。

没有时间能让我从从容容爬树,只好绕着这棵粗粗的麻栗树转圈,希望能把老虎的头转晕,最好晕倒在地爬不起来,我好趁机逃脱。可是,才转了几圈,老虎的头没转晕,我自己的脑袋倒转得晕晕乎乎了,眼睛一阵阵发黑,快要倒下了。

情急之中,我突然想到,这儿离橡胶坪不远,是白象家族的活动区域,我何不向它们呼救呢?我扯紧喉咙大叫起来:

“救命啊——银灰鼻——救命啊——霹雳雄——”

我的呼救声随风飘荡,在山谷回响。

我又围着麻栗树转了两圈,老虎已快踩到我的脚后跟了。越急越见鬼,我一脚绊在隆出地面的树根上,摔了个嘴啃泥。老虎倏地竖直身体,摆出饿虎扑食的架势。乳白色的虎腹向我压了下来,血盆大口也向我张了开来。我灵魂出窍,思维凝固,四肢僵木,呆呆地望着即将扑到我身上来的老虎出神,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

就在这时,我看见,张牙舞爪的老虎突然身体横了过来,虎脸皱成一团,受惊似的急叫一声,在空中挺了一下腰,斜刺里蹿出去。

我一看,哦,白象霹雳雄已来到麻栗树前,象眼怒睁,象鼻挥甩,正朝虎示威。

我又将眼光朝前延伸,灌木丛里,稀里哗啦直响,望得见好几头白象的身影。

算我命大,白象家族就在附近,听到我的叫声后,赶来救援。霹雳雄是头象,体格最健壮,跑在最前面,及时赶到。就在老虎快要扑到我身上千钧一发之际,用长鼻抽打虎腰,用长牙刺戳虎背,虽然未能在虎背上戳出两个窟窿来,却迫使老虎放弃了对我的扑咬。

老虎蹿出一丈多远,旋转身朝霹雳雄咆哮,虎爪在地上抓刨着,扬起团团战尘,虎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龇牙咧嘴,跃跃欲扑。

霹雳雄平举着象牙,高擎着象鼻,做出应战的姿态;但虎却引而不发,发出更猛烈的虎啸,血盆大口喷出更浓烈的腥骚气息。惊心动魄的虎啸声,犹如夺命的咒语。食肉兽口腔里的血腥气流,犹如摄魂的利器。霹雳雄摇动长牙甩打鼻子袁竭尽全力与虎周旋。

显然,这只饿虎不愿放过我这顿美餐,想把霹雳雄吓唬走,再回头来收拾我。

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象是草食动物的魁首,虎是肉食动物的霸主。仅从体重和力气来衡量,一头成年象抵得上好几只成年虎。然而,虎是职业杀手,虎爪虎牙是进攻性武器;象是素食主义者,素食主义者也是大自然的和平主义者,象鼻象牙看起来挺厉害,却是防御性武器。因此,总的说来,虎还是象的天敌。尤其是身躯伟岸凶猛异常的孟加拉虎,经常袭击象群,扑咬幼象。据统计,亚洲象中,约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幼象遭虎杀戮。

灌木丛里,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将银灰鼻、傻丫头和饿痨鬼拱围在中间,以防虎偷袭。

我的处境仍十分危险,我只有爬上树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霹雳雄替我挡住了恶虎,我必须抓紧时间。我翻身起来去爬树。刚才差点被老虎扑到身上啊呜一口咬断脖子,我手脚都吓软了,魂也吓没了,爬上去又滑下来,就像在玩滑梯一样。

那只恶虎虽然上了点年纪,虎须焦黄拳曲,虎背也有点弯塌,但身手依然矫健,忽地蹿到东,欲咬象腿,忽地转到西,厮打象耳。霹雳雄在虎的威逼下,一步步往后退却。

我晓得袁,尽管是身强力壮的头象,霹雳雄也难以抵挡穷凶极恶的孟加拉虎,败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此时此刻,分分秒秒对我来说,都意义重大,性命攸关。可我心里越是急,头上越是冒冷汗,手脚越是像柳絮搓成的一般,连树干都抱不稳了。

灌木丛中的那几头白象,也看出我还未脱离险境,呦呦朝我吼叫,催促我赶快上树。

霹雳雄快被孟加拉虎逼离麻栗树了,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又从树腰滑落在地,我已经绝望了。

呦呦——突然,小白象银灰鼻扬鼻吼叫一声,强行从老阿呆、白玉娘和二姨太的护围圈里钻出来,撒腿朝我奔来。这相当危险,银灰鼻才两岁,象的生长速度缓慢,幼稚态很长,换句通俗点的话说,就是童年期很长,要到十五六岁才发育成熟。两岁龄的鼠已经可以做爷爷了,两岁龄的虎也可以脱离母虎自行闯荡独立猎食了,但两岁龄的象却仍然毫无自卫能力,需要依赖母象的照料和保护。细皮嫩肉的银灰鼻,正是孟加拉虎垂涎三尺的美食。那只恶虎完全可能趁它脱离成年象护卫圈之际,蹿过来袭击它。

白玉娘心急火燎,拔腿追上来,倏地将长鼻横在银灰鼻面前,用意很明显,是要拦住银灰鼻,拖它回护卫圈内。银灰鼻犟着脖子,用力撞开白玉娘的鼻子,仍向前狂奔。

很快,银灰鼻来到麻栗树下。它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树干上,鼻尖钩住我的胳膊,往上提拉,嘴里还呦呦急促地叫唤。我明白它的意思,是让我踩着它的背爬上树去。这时,白玉娘也赶到了,长鼻子伸到我的胯下,就像升降机一样把我往上升。我双脚用劲在地上一蹬,借着白玉娘鼻子那股升力,爬到银灰鼻的背上。我扶住树站立起来,又像走楼梯一样,从银灰鼻的背登到白玉娘的背,举手试了试,还差尺余即可够着树腰那根横杈了。

我一个蹿跳,总算攀住那根横杈了,就像玩单杠那样想翻爬到横杈上去,可力气总嫌不够,吊在横杈上,两只脚踢蹬了十几下,身体仍悬在半空。突然,我觉得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有了垫脚的支点,引体向上就容易多了,一使劲儿,谢天谢地,我终于翻上了横杈。低头一看,白玉娘前肢腾空,身体直立,鼻子高擎,粉红色的鼻尖上还有我踩出的脚印,哦,是白玉娘用象鼻当垫脚石,帮我脱离了险境。

我获救了,我安全了,我算是体会到了虎口余生的惊险。

我骑在横杈上,搂着树干,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往树下望去。恶虎更加疯狂地咆哮,逼迫霹雳雄往后退缩,突然,虎腰一旋,掉转方向,直奔灌木丛。

离麻栗树约七八十米远的灌木丛里,站着老阿呆、二姨太、饿痨鬼和傻丫头。老阿呆虽然是头公象,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老态龙钟,老朽无用,显然不是孟加拉虎的对手;二姨太女流之辈,没有可当武器的尖利象牙,呐喊助威敲敲边鼓当当副手还行,难以担当与孟加拉虎正面交锋的重任;饿痨鬼还是一只七八岁的少年象,象牙还没有长出来,也不能与老虎匹敌;傻丫头才五六岁,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正是老虎感兴趣的攻击目标。

包括百兽之王老虎在内的一切肉食动物都是机会主义者,柿子拣软的捏,猎物挑弱的咬。那只恶虎肯定看到我已经爬上麻栗树,奈何我不得了,便及时转移袭击目标,扑咬尚未成年的小象。开始它想攻击年龄最小的银灰鼻,但看到身强力壮的霹雳雄和母象白玉娘都在银灰鼻身边,怕不易得手,便转而蹿向灌木丛。

孟加拉虎行动敏捷,奔跑如飞,一眨眼便已出现在一老一雌二少四头白象面前。二姨太反应最快,使劲在饿痨鬼的屁股上抽了一鼻子,带着饿痨鬼钻进一条乱石沟去;傻丫头吓得直往老阿呆身后躲,老阿呆缓慢地摇动着象牙和象鼻,摆开应战的姿态。

霹雳雄尾随老虎跑出去几步,看样子是想去救援老阿呆和傻丫头,但它跑出十几公尺后,扭头朝麻栗树下望了一眼,兜了个圈又跑了回来,一面跑还一面发出如雷的吼声。我晓得,霹雳雄是怕狡猾的老虎玩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它从麻栗树下引开后,掉头杀个回马枪,来扑咬银灰鼻。银灰鼻和白玉娘还待在麻栗树下。银灰鼻年龄最小,最易受到虎的伤害,理应是重点保护对象。

霹雳雄跑回麻栗树下,和白玉娘一左一右,将银灰鼻夹在中间,一起往灌木丛赶去。

要是这两组白象能会合在一起,几头成年象齐心协力,象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加快了进攻节奏:倏地蹿到东,想跳到傻丫头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来撕抓傻丫头的脸。傻丫头真是够傻的,吓得浑身哆嗦,腿也软了,站在原地,闭起眼睛,动也不动;大概以为它看不见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见它了。老阿呆疲于奔命,它本来腿脚就不利索,又老又呆,反应很慢,刚赶到东面阻止恶虎跃上傻丫头的背,还没回过神来,恶虎已转到西面撕抓傻丫头的脸了。它只得伸长鼻子捂住傻丫头的脸,犀利的虎爪落了下来,老阿呆的鼻子皮开肉绽,但总算没让虎爪伤着傻丫头。恶虎当然不会罢休,饰有黑黄环纹的虎尾一抡,又敏捷地转换方向扑咬傻丫头。

孟加拉虎生活在亚洲象出没的热带雨林,演化出一套猎食小象的高超技艺,它习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颈侧猛咬一口,或者拧断小象的颈椎,或者咬断小象的动脉血管,然后在救援的成年象赶到之前,一溜烟逃离现场,隐蔽在附近跟踪窥视。受了重伤的小象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就会因流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倒毙身亡,待悲伤的象群从咽气的小象身边离去后,它再出来捡取猎物。

霹雳雄和白玉娘离灌木丛还有一半路程,那只恶虎还有时间跳到傻丫头身上去猛咬一口。

老阿呆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已经晕头转向力不从心了。恶虎转换方向后,傻丫头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体后仰,眼瞅着就要起跳了,老阿呆还滞留在傻丫头身后。傻丫头完了,我想,即使现在老阿呆想跑到傻丫头前面去阻挡虎的扑咬,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老阿呆鼻子昂竖,身体倏地直立起来,两只前蹄举到空中,就像跨栏赛跑那样,从傻丫头身上跨了过去。傻丫头被压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头身上。老虎已经起跳,扑到老阿呆身上,横挂在老阿呆肩胛,张开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还一面发出一声声气急败坏的虎啸。

我猜想,恶虎虽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是要想在短暂的瞬间杀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肤厚韧,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象,皱褶纵横,三天两头洗泥浴,泥沙镶嵌在皮肤和毛丛里,板结得像穿着铠甲虎牙再锐利,也很难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颈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颌再有力,也难以拧断其颈椎。再说,恶虎若是真的一门心思宰杀老阿呆,完全没必要一面噬咬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虎啸,这样既浪费精力又浪费时间,而无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恶虎的目的很明确,是要用残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啸,恫吓威逼,迫使罩在傻丫头身上的老阿呆仓皇逃离,然后对傻丫头进行致命的攻击和厮杀。

尖利的虎牙刺进老阿呆的皮囊,虎头摆动,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发出凄厉的号叫,两支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乱舞,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得痛苦异常。但它身体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它的颈皮被虎牙凿开了一条口子,血汩汩直流,却仍像铁罩子一样紧紧罩在傻丫头身上。真是撼山易,撼老阿呆难!

世界上现有东北虎、华南虎、爪哇虎、苏门虎、巴厘虎、高加索虎、东南亚虎、孟加拉虎等八个亚种。东北虎体形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种类的虎,扑倒猎物后,一般都要咬紧猎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后再行杀戮,唯独孟加拉虎在将猎物扑倒后,猎物还在呼吸挣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颐。活杀活吃,野蛮透顶。

此时此刻,恶虎使出了这一看家手段,从老阿呆肩胛与脖颈交接处连皮带肉咬下一块来,叭嗒叭嗒地咀嚼,脖子一抻袁吞咽进肚老阿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条象腿却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样,巍然屹立,没挪动半寸……

终于,霹雳雄赶到了,两根尖利的象牙就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尖刀,瞄准正在行凶的孟加拉虎,气势镑礴地冲撞过去。恶虎只得放弃噬咬,从老阿呆身上跳下地去,蹿上附近一座十来米高陡峭的石崖,居高临下注视着象群的动静。

老阿呆这才从傻丫头身上跨下来。傻丫头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无事。老阿呆满头满脸都是血,成了头红象。它甩动脑袋,抖落滴淌进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对盘踞着恶虎的石崖。

这时,二姨太也带着饿痨鬼钻出乱石沟回到象群来了。霹雳雄将四头成年象分成两个梯队,它自己和老阿呆作为第一梯队,靠那座石崖最近,抡甩长鼻,摇动象牙,严阵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为第二梯队,分站在左右两侧,严密地守护着三头未成年象。

双方僵峙了约半个多小时,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啸叫数声,突然掉头蹿下石崖,沿着一条牛毛细路匆匆离去,斑斓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片荒草丛中。

对于老虎而言,是敌不过数头成年象的,面对高度戒备的象群,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与其在这里空等,还不如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知难而退,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老阿呆本来就年老体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阳,现在,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伤,虽然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风雨中的一星烛火,日渐衰微。它行动更加缓慢,吃得也更加少,有时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

大约是恶虎事件发生后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样,带着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和一大卷白纱布,到密林为老阿呆治疗伤口。它站在一座悬崖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望着对面山峰间渐渐沉落的一轮红日。以往我给它换药,到它身边,摸摸它的鼻根,它就会顺从地四膝弯曲跪卧下来,将肩胛的伤口移到我面前,让我替它消毒、上药、包扎,配合得很默契。但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却仍站立着,默默地面对着夕阳。

“老阿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来,我给你换药!”我拉动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对它说。

它用鼻子将我的手推开,摇了摇头,嗽呜轻吼一声,好像在对我说院“不用麻烦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对面起伏的山峦间凝聚着几片乌云,晚风乍起,乌云翻卷飘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向落日靠拢。铅灰色的云条像毒蜘蛛吐丝般团团将太阳缠住。火红的夕阳掺进了乌黑的色彩,天空变得凝重悲壮。几只大嘴乌鸦呱呱叫着,奏响了太阳的葬礼。乌红色的夕阳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地沉入苍茫的群山背后。当最后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时,突然,老阿呆缓慢地扬起鼻子,朝着残余的夕阳,朝着肆虐的黑夜,发出一声声嘶哑苍老的吼叫,如怨如诉,透出无限悲凉。

我看见,散落在四周的六头白象,踏着暮霭和夜雾,迈着沉重的步伐,聚拢到老阿呆的身边。它们低着头,垂着鼻,神情肃穆,就连最淘气最好动的银灰鼻也不再嬉闹,乖乖地缩在白玉娘身后,眼睛里蓄满了哀伤。

老阿呆仍一声接一声地向着远方的群山吼叫,还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么地方去。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出痴迷的神态,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召唤。

所有的白象也都遥望太阳落山的地方。

突然间,我混沌的脑子里闪出一个灵感,老阿呆莫不是预感到了自己死期将临,想要去象冢?

西双版纳流行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有葬礼习惯的动物,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墓地一象冢。除非遭遇意外横祸,亚洲象绝不愿意自己暴尸荒野。象很聪明,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当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时,就会在象群的陪同下,从从容容地走向象冢,与祖先的尸骸埋葬在一起。象冢通常都在杳无人烟的密林深处,极难被人发现。不少猎人为了得到珍贵的象牙,或牵着猎狗四处寻找,或尾随象群跟踪盯梢,希冀能幸运地发现神秘的象冢。然而,大象把象冢视为圣地,恪守秘密,严加防范,又因为大象寿命很长,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平均可活到六十岁,碰到大象葬礼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尽管人人都晓得有关象冢的事,却至今没谁找到过真正的象冢。

老阿呆要去象冢了,我心里一阵冲动,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院跟随这群白象,加入送终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冢!我对自己说,我是这个白象家族最亲密的人类朋友,有责任也有义务参加老阿呆的葬礼。当然,我出于好奇,心里还附带一个隐秘的想法,想证实有关象冢的传说,想撩开象冢神秘的面纱。

天暗了下来,半只月亮升上天空,洒下一片朦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住揪人心肺的吼叫,转过身来,向山坡下一条荒凉的菁沟走去。众象排成一字队形,跟随在老阿呆身后。

我也混在象队里,摸索着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卷白纱布上撕下一块来,或挂在树枝上,或绑在草茎上,或半埋在泥土中,设置简易路标。这样,我哪怕迷路,天亮后也能顺着路标摸回家。当然,以后如果需要,还能靠路标再次光临象冢。

迷宫似的热带雨林里,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

刚拐进菁沟,突然,头象霹雳雄扬鼻发出一声轻吼,整个象队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它径直来到我面前,鼻子钩住我的腰,把我从队伍里拉了出来,又将我的身体扳得向后转,鼻尖顶住我的脊梁骨,轻轻推搡。它的这套形体语言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是谢绝我参加葬礼,是不让我跟在象群后头,是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欢迎家族以外的成员进入它们视为神圣的象冢的。

我觉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驱赶。我假装顺从的样子,往回走了一段,进到一片浓浓的树荫下,闪进树的背后躲了起来。当听到象群继续赶路的声音后,我借着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

穿过箐沟,来到一片油棕树林,宽大的棕叶遮断了月光,能见度骤然降低,前头模模糊糊的象队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一急,奔跑起来。咚!我结结实实撞在墙一样的物体上,被弹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被撞疼,头上也没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话中的橡皮墙上。歡——我身旁响起一声象吼,声音短促而又尖厉,含有明显的不满情绪。哦,我是撞在了霹雳雄的身上。这家伙,大概料到我会跟踪盯梢,躲在黑暗的树丛中再次拦截我!

我狼狈地爬起来,霹雳雄用鼻子顶住我的胸口,推得我连连后退,象嘴还嘘呼嘘呼朝我喷气,我觉得它是在骂我讨厌,含有让我滚蛋的意思。我有一种失落感,好像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我不能打退堂鼓,不能错过千载难逢的造访神秘象冢的机会!

象虽然是天生的近视眼,看不清十米以外静止不动的物体,但象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迟早都会发现我在跟踪盯梢,若得不到它们的认可,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到不了象冢的。

我搔搔脑壳,想出个应急的办法来。我扯开喉咙大喊:

“银灰鼻——老阿呆——”

我要搬救兵,我要找同盟者,我要召唤能支持我的白象。

油棕树林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白象家族其他六头白象先后来到我身边。这时,我已被霹雳雄推搡出油棕树林,来到一块空旷的草坪,月光如银,满地生辉。当霹雳雄再次用鼻尖推我时,我就势仰面跌倒;我手脚朝天,双眼翻白,大声呻吟,动作夸张得就像在演戏。我这一招还真灵,立刻赢得了广泛同情:白玉娘和二姨太不满地撩起泥沙弹射霹雳雄的腿;傻丫头和饿痨鬼用鼻子左右钩住我的胳膊,搀扶我起来;银灰鼻冲过来,稚嫩的鼻子噼里啪啦在霹雳雄鼻子上抽打,嘴里还呦呦呜呜叫,埋怨它不该如此粗鲁地对待我。

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霹雳雄无奈地缩回了鼻子,但庞大的身躯仍像一座活动的墙,我走到哪里它堵到哪里,阻止我混进象群去。它的用意都清晰地写在它那张愠怒的脸上。尽管遭到众象的谴责,它仍坚持己见,不愿我跟它们一起去象冢。

真是一头顽固、狭隘、可恶的头象!

老阿呆伫立在油棕树林边缘,我疾步蹿到它跟前,抱住它的鼻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它的脸颊,用激动而又诚恳的音调对它说:

“老阿呆,我要为你送终!哦,你听见吗,我要陪你去象冢!”

亚洲象尽管长有“智慧瘤”,也是听不懂人类语言的。但我通过这段时间与这些白象接触,有一个很深的体会院它们虽然不能准确领会人类语言系统中每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却有一套完备的感情接受系统,能从你抑扬顿挫的声调变化和粘附在话语中的情感成分,感应你的心思情绪,从而领悟你所要表达的意思,虽说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阿呆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望夜空,又低头看看我,鼻子在我身上上下左右嗅闻了一遍,好像在验明正身,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资格审查。我抱紧它的大腿,脸贴在它身上,表达自己至诚至爱舍不得它离去的心情。终于,它钩起鼻端,朝霹雳雄缓慢地上下点了点,发出一声平缓的吼叫。霹雳雄气馁地垂下鼻子,转身从我身边走开了。

哦,我得到了老阿呆的首肯,同意我去象冢为它送葬了!

是老阿呆的葬礼,既然老阿呆都同意了,霹雳雄尽管心里还是不乐意,却不好再表示反对。

本来嘛,又不是你霹雳雄的葬礼,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象冢?

我想,老阿呆之所以能打破象群社会禁止家族以外的成员去象冢这条约束,是因为这段时间来我天天给它治疗被孟加拉虎撕咬伤的鼻子和肩胛。象是很记情的动物,常常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觉得欠了我的情,无以回报,同意我的恳求让我去象冢参加它的葬礼,也算是对我的最后报答。

我名正言顺地进入到白象家族的行进队伍中,跟随它们去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

穿树林,涉江河,翻高山,过峡谷。有好些路段,陡峭难行,险象环生,我走不过去,白玉娘和二姨太就轮流来照顾我,或者用鼻子钩住我的手,把我搀扶过去,或者用鼻尖顶着我的腰,把我推搡过去。过澜沧江时,江心淹到我的脖子,天黑浪大,猎猎江风刮得我站立不稳,霹雳雄让我踩着它的鼻子翻到它的象背上去,驮我过江。

启明星升起来时,我跟着白象家族来到一个山坳口。杂草、灌木、葛萝、乔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层层叠叠,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又被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藤蔓纠缠编织,组合成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腐烂的树干上长满苔藓,散发出一股原始气息。霹雳雄用象牙挑开藤蔓,用象鼻扳开枝叶,用象蹄踩倒斑茅草,用身体撞弯小树,像个开路先锋,在密匝匝的老林子里挤出一条路来。我们跟在它的后面,艰难而又缓慢地朝前走。

密林被钻开一个窟窿,向前延伸,变成一条奇特的绿色甬道。

黎明时分,我们终于钻通那片原始森林,到达象冢。

那是一个直径约二十米深约五米的石坑,坐落在山脚下。我不知道这个石坑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是个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盆状火山口,也许是某次地震形成的凹陷,也许是陨星砸出的大地疮疤。石坑呈圆形,坑壁很陡,大象下去后,是无法再爬上来的。这是块天然墓坑,对大象而言。坑底铺着一层褐红色的山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衰草,散落着大象灰白色的骨骸和浄狞的骷髅。我仔细看了看,衰草丛中,还掩藏着一根根象牙,虽被污泥和岁月侵蚀,表面浊迹斑斑,但我知道,象牙最耐腐蚀,只消抓把草来使劲擦拭几下,那些象牙立刻就会闪烁华贵的光泽。这是一个秘藏已久的宝库,对人类而言。有几只黑色的寡妇鸟,在坑底踩草筑窝,像幽灵似的忽而跃高忽而跌落,就像身穿丧服的吊唁者在表演祭奠亡灵的舞蹈。

白象家族站在石坑边缘,用敬畏的眼神凝望着石坑里祖先的遗骸。有一对不懂事的斑鸠停栖在一具象骷髅上,尾翼一翘,在头盖骨上屙了一泡臭烘烘的鸟粪。霹雳雄、白玉娘和二姨太立刻卷起泥土抛掷过去,把那对大逆不道的斑鸠撵走了。

我觉得,这很有点像人类的扫墓活动。

太阳升起来了,霞光就像一匹彩缎,在天空、山峦和丛林慢慢铺排开来。老阿呆转过身来,与其他白象一一诀别。象鼻和象鼻久久纠缠在一起,深情摩挲着,象眼一片晶莹,闪烁着泪花。

老阿呆最后走到我面前,象鼻伸到我的脸上,可惜,我的鼻子太短,无法与它的鼻子互相纠缠。它的鼻端上,恶虎撕破的伤痕还未痊愈,残留着殷殷血丝。我用手抱住它的鼻子,轻轻抚摸。是的,它是因为年纪太大,受生命自然衰亡规律的支配,走向坟墓的。可如果不与恶虎厮斗,不被恶虎咬伤,它生命的烛火起码还能维持三五个月,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吹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为了救我才提早来到象冢的。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搂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的脸。

诀别仪式结束后,老阿呆颤颤巍巍步到石坑边沿,扬鼻朝那轮刚刚跃出山峰的鲜艳夺目的朝阳长长吼叫了一声。晨光照耀在它的身上,沐浴天地间的辉煌。它扭头用恋恋不舍的眼光最后望了我们一遍,抬起一只前蹄,朝前跨了出去。前面,是五米深的石坑。随着象蹄踩空,它庞大的身躯歪仄倾斜,顺着陡峭的坑壁,哗地滑落下去。泥沙倶下,滔滔滚滚,坑壁像挂了一条瀑布。一团蘑菇状的尘土从坑底喷涌而上。石坑上,六头白象低头垂鼻,一片肃静。

大象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依恋和对死亡的坦然着实令我感动。

尘埃落定,我探身望去,老阿呆卧躺在坑底,身上盖着厚厚一层泥沙。一具象的骷髅陪伴在它身边。它还活着,但已经站不起来了。

霹雳雄带着白象们绕坑三匝,边走边吼,举行大象社会特有的吊唁仪式。然后,它们钻进丛林,采撷树叶、嫩竹子、野芭蕉芯和各种可食用的草,抛进石坑去。食物在老阿呆面前堆成数尺高,足够它吃十来天的。老阿呆待在坑底,用这些食物充饥,等待死神来收容。

一切安排妥帖,中午时分,霹雳雄率领象群顺原路返回。它们很懂得保守秘密,三头成年象一面走一面将踩倒的茅草拉直,将撞歪的小树扶正,将撩开的葛藤重新布置好,象队行进时在灌木丛钻出的巨大甬道被修复封闭,基本恢复了原状。

回到橡胶坪,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我又累又困又饿,急着要回家。刚走没多远,霹雳雄追了上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去路。

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它在灌木丛里钻行时皮肤钉进了毒刺什么的,要我帮它拔除。我在它身上摸索,寻找荆棘。它很不耐烦地抡起鼻子将我的手打掉,两只耳朵噼噼啪啪扇打,显然,我误解了它的意思,它焦躁不安。

我茫然四顾,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它站在我面前,用鼻尖一次又一次按到我的嘴唇上,嗽嗽吼叫。我拼命躲闪,脸上还是被涂了许多从象鼻里分泌出来的腥味很浓的黏液。这很像热恋中的情人在接吻。可我晓得,霹雳雄决不会有兴趣跟我玩接吻的游戏,定是在跟我暗示或交代它认为最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我颇费猜测。它愈发着急了,连推带拉将我弄到去象冢的路口,鼻子像钟摆似的拼命摇晃。我茅塞顿开,哦,弄了半天袁,它是担心我会把象冢的秘密张扬出去,它要我做出某种承诺,不做有损白象家族利益的事!

“好了,”我拍着它的鼻子说,“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决不会出卖你们的!”

它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看,嘴里噗噗喷着气,表示不信任。

为了能早点摆脱它的纠缠,也为了能彻底打消它的怀疑,我抓住它的两支象牙,拉到我的胸口比画着说院“唔,我发誓,要是我泄露了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就让你的牙在我的身上穿两个血窟窿!”

它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旁,突然高吼一声,用鼻子卷着树,两支象牙像铁锨似的插进土里,脖子发力一拧,哗的一声,将小树连根拔起,挑衅似的将小树扔到我面前。

它这一举动,明显是在对我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我忍不住一阵心悸,打了个寒噤。

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象冢跑一趟,弄两支象牙出来。

我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白象家族待我不薄,还救我虎口脱生,我却要偷偷摸摸去捡拾象牙,这无疑是一种感情背叛。可象牙的魅力太大了,一根普通的象牙,就价值上千元;在所有的亚洲象中,白象的象牙质地最好,滑润细腻,流动着一层宝石般光华,是制作牙雕工艺的上等佳品,可卖数千元一根。我在农村辛辛苦苦干一年,除了基本口粮,年终才分得到百把元现金。一根白象的象牙,抵得上我一二十年的收入,这诱惑也实在太大了啊。要是我是个富翁,有用不完的钱,我也不至于背信弃义去动象冢的脑筋,可我太穷了,父亲患肺结核住院开刀,来信催我汇寄医药费;姐姐要出嫁,需要花钱置办嫁妆;妹妹还在读书,母亲常为缴学费而犯愁;我自己已二十出头,是时候找对象考虑成家的事了,但谈了两个女朋友,都因嫌我太穷而告吹了……要是我取得白象象牙,所有困扰我的经济难题便可迎刃而解,我就彻底摆脱了穷困潦倒的生活。

一方面是信乂和道德,另一方面是解决生计冋题的良机,我想,大多数人会像我一样选择后者的。

万恶穷为首,对这一点我有切身体会。

我曾在去象冢的路上用白纱布设置路标。顺着路标走去,我不太费劲就重新找到了象冢。

斜阳西挂,一群秃鹫在象冢上空盘旋,洒下一串串嘶哑难听的嗽鸣声。老阿呆早就死了,被成群结队的野狗、秃鹫和乌鸦吃得只剩下一具白花花的骷髅。我壮着胆子爬下石坑,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老阿呆面前。

我动手摇晃它嘴腔里的象牙,骷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我,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那眼窝里泛起一抹怨恨幽冷的光,好像在无声地谴责我是个卑鄙的盗墓者。老阿呆是为了使我免遭恶虎的残害而提早步入黄泉的,而我却……我心里一阵羞惭内疚,几乎失去了勇气。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我想,生命一旦结束,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人是如此,动物更是如此。这些珍贵的象牙,埋藏在石坑里,锈蚀霉烂,纯粹是一种资源浪费,多可惜啊。我捡拾这些象牙,是让宝贝重见天日。就算是盗墓吧,盗人类的墓是一种犯罪行为,盗大象的墓却不触犯任何法律。我运气好,碰巧发现了象冢,老天爷恩赐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我要是为了某种虚无缥渺的感情而放弃这个机会,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这么一想,我胆量骤增,用力扳拧,很快将两支象牙从老阿呆嘴腔里拆卸下来。两支象牙约有五六十斤重,我勉强能扛起走。

我气喘吁吁爬出五米深的石坑,顺原路返回。离开了象冢,紧张的情绪慢慢消退,心里油然产生发财致富的喜悦。这才是一个开头,象冢里还有许多象牙,不用多,一个月光顾一次,不久的将来,我就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富翁了啊!

走到澜沧江边,已是黄昏,江面铺着一层碎金子似的阳光。我用藤子绑牢象牙,泅渡过江。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沙滩。突然,几座巨大的卵石背后袁,奔出一群白象来,团团将我围住。

是霹雳雄率领的白象家族!

我傻了眼,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脑门。我意识到我遇到了麻烦,恐惧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澜沧江边和霹雳雄遭遇。也许,霹雳雄带着白象家族到江边饮水,我正好在这个时间泅渡过江,偶然相遇了;也许,霹雳雄打心眼里就不信任人类,固执地认为两足行走的人是世界上最狡诈最贪婪的动物,因此对我格外提防,时时在暗中监视我;也许,这家伙具备某种特异功能,能预感到所要发生的事情,晓得我今天会去象冢偷盗,便埋伏在半路抓捕。

不管怎么说,我扛着老阿呆的两支象牙,被当场抓住了。人赃倶获,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

霹雳雄鼻子一钩,从我肩上将两支象牙夺了去,抛给其他白象。五条白色的象鼻立刻汇聚在那两支象牙上,仔细嗅闻,就像警察在鉴定赃物。傻丫头、饿痨鬼和二姨太嗽嗽吼叫起来,好像在当众宣布,证据确凿,可以给我定性为卑鄙的盗墓者。白玉娘摇头叹息,表情十分难过。银灰鼻受伤似的尖叫一声,躲到白玉娘身后去了。

我理解银灰鼻的心情,是它最先认识我并把我介绍给白象家族,它跟我最亲近,也是最信任我的。而我却利用它的信任,刺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我的不光彩行为牵连了它,也让它感到耻辱。

我脸上一阵阵发烧,真是无地自容。

霹雳雄像座冰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到了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戛然止步,两支象牙在我胸口比画着,嘴里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吼叫。我突然想起,我曾对它赌咒发誓,说如果泄露象冢的秘密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就让它的两支象牙在我身上捅出血窟窿。妈呀,它莫不是要按我的誓言来惩治我?我当时之所以如此赌咒发誓,纯粹是为了摆脱它的纠缠,让它早点放我回家。这种誓言,含有开玩笑的成分,哪能当真啊!

它的眼睛残忍地眯了起来,脸上凝结起一片杀气,两支滴着寒光的象牙瞄准我的心窝,庞大的身体跃跃欲撞。

我在地上打了个滚,跳起来就跑。我不能等着霹雳雄来给我行刑。我承认自己不太地道,不该去象冢偷盗象牙,但那也不至于要判极刑啊。偷盗了人类的坟墓,盗墓贼被警察抓住,也不过罚点款或刑事拘留几天而已,难道盗大象的墓比盗人类的墓罪行更严重吗?

那是量刑过重,我不能接受。

我朝岸边的金竹林飞奔,大象躯体庞大,在茂密的金竹林里显得笨拙,不易钻行,不如人那般灵巧,我可以趁机脱身。

霹雳雄喊敝叫着,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沙滩很宽,约有一百多米。象的奔跑速度远胜过我,我才跑出去五十多公尺,它就追上了我,用长鼻子抡打我的双脚,玩了个扫荡鼻,一下把我扫翻在地。我这一跤摔得很重,身体腾空,飞出一丈多远,胸部撞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来。

它大步流星赶了上来,象蹄踩住我的屁股,使我动弹不得。我不用扭头看也知道,锋利的象牙指着我的后背,很快就会把我像条死鱼似的钉在沙滩上。其他五头白象正往我身边赶来。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放开喉咙大喊银灰鼻的名字。

我利用银灰鼻对我的信任窥探到象冢的秘密偷盗象牙,使它的心灵受到很大伤害,现在又呼喊它来救助我,从人格意义上说,我确实有点卑微藐小,很没有面子。但我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即使做个无赖,也要抓住救命稻草啊!

银灰鼻听到我的喊叫,愣了愣,仿佛在掂量要不要帮我。但它仅仅犹豫了半秒钟,便加快速度奔跑过来,呦呦叫着,用脑袋使劲撞霹雳雄那只踩住我屁股的象蹄,意思很明显,是要霹雳雄网开一面,放我一码。霹雳雄拧着脖子,嗽地怪叫一声,狠狠抽动长鼻,啪,打在银灰鼻的身上。这一鼻子力量极大,银灰鼻软绵绵地摔倒在地。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晓得,霹雳雄平时十分宠爱和娇惯银灰鼻,无论银灰鼻怎么淘气,它都舍不得打骂。此时它挥动毒辣的象鼻,出手这么重,把银灰鼻抽翻在地,这说明,它对我恨之入骨,无论谁来求情都不愿宽恕我了。

我完了,象牙没让我发财,倒让我送命,也太不划算了。

母亲更心疼孩子,白玉娘赶紧蹿上来,用鼻子钩住银灰鼻的腹部,想把小家伙搀扶起来。银灰鼻挣扎着跪了起来,扑到我身上,呜呦呜呦叫着。我相信,它是在用大象的语汇,乞求霹雳雄别伤害我。它的身体盖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霹雳雄那两支令我心惊胆寒的象牙。

霹雳雄发一声威,晃动两支象牙,就像高悬着两支出鞘的复仇之剑。我的感觉是,它在恶毒地威胁,喝令银灰鼻快滚开,不然的话,它无情的长牙将像穿冰糖葫芦一样把银灰鼻和我一起穿透。

银灰鼻仍趴在我身上不动。

噗,传来象牙刺击皮肉的声响,银灰鼻一阵颤抖,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头发疯的公象,果真蛇蝎心肠,要对自己的亲骨肉开杀戒哪!

扑通,白玉娘四膝一屈,跪倒在地。我不晓得白玉娘是被霹雳雄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四肢发软站立不稳才跪倒的,还是大象社会也有类似于人类社会弱者向强者跪拜的习俗,用下跪来求得饶恕。不管怎么说,白玉娘做出了跪的姿势。

二姨太、傻丫头和饿痨鬼都惊慌不安地频频吼叫。

霹雳雄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样,将那只踩得我无法动弹的象蹄缩了回去,扬起鼻子朝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吼,退后几步,用鼻子卷起老阿呆那两支象牙,朝岸边金竹林走去。

它到底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幼象,只好放弃对我的惩罚。

白玉娘把银灰鼻搀扶起来,小家伙的背脊上被霹雳雄的牙尖刺出两块白点,但没有割破皮肉,也没有刺出血来。

我惊魂甫定,坐了起来。

二姨太鄙夷地朝我甩动鼻子,鼻涕洒了我一脸,带着傻丫头和饿痨鬼追赶霹雳雄去了。

白玉娘用鼻子扶着银灰鼻,也转身想离开。我伸出手去抱银灰鼻的腿。它再次帮我化险为夷,要是没有它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霹雳雄早就白象牙进红象牙出在我身上捅出两个血洞了。我觉得我理当抚摸它或搂抱它,以示谢意。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它的皮肤,它突然像被火焰灼疼了被毒蛇咬伤了一样,倏地跳开去,瞪大眼睛望着我。

“银灰鼻……银灰鼻……”我吃力地爬起来,不断叫唤它的名字,踉踉跄跄朝它走去。

它摇头甩鼻,呦嗽呦噘叫着,连连后退,好像我身上有细菌有瘟疫,害怕传染给它。

回到家,我病了一场,半个月后,身体才渐渐康复。我多次跑到橡胶坪西侧那片热带雨林,登上那座蟾蜍形磐石,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喊银灰鼻的名字。可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却没有回音,更不见白象家族的影子。也许,它们迁徙到别的森林去了;也许,它们不愿再和我做朋友,听见了也不愿再理睬我。

我没有胆量再去象冢捡拾象牙。时间一长,我设置的白纱布路标被风沙掩埋,再也找不到去神秘象冢的路了。 VLFl4xt4d1DVE/uJoHmMstKK8JzxOSwlVRHD8JpGNKSn9UYAbo7/dqb4QBJE8f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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