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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寨梭罕老爹和孙子农炳亨到小凤山来打猎。农炳亨刚考上初中,是个半大小伙子,对打猎简直入了迷。

一老一少今天运气不佳,在山里转了大半天,只打到一对斑鸠。太阳西沉了,梭罕老爹提议回家,但农炳亨央求道:“爷爷,再转道山梁吧,兴许能碰到头马鹿什么的。猎人空着手回去,多丢人哪!”

转到小凤山主峰下,农炳亨眼尖,一眼看见绿莹莹的草地上躺着两只血肉模糊的动物。他奔过去,尖叫起来:“爷爷,快来看哪,一只小狗,还有一只岩羊!”

岩羊撞在一棵大树上,脑袋开花,已经撞死了。那只小狗从悬崖上摔下来时,正巧落在凤凰树柔软的树冠上,弹了一下,落到地上,伤得不轻,但还有口气。

“多勇敢的小狗,它奋不顾身地扑向岩羊,宁肯冒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也不放过猎物,这才是真正的猎手呢!”农炳亨抬起头望望高耸在紫气祥云中的悬崖顶,赞叹道,“爷爷,我要这条小狗。”

梭罕老爹含笑点了点头。

于是,这一老一少扛着死岩羊,抱着负了伤的黑黑,回寨子去了。

半路上,一场暴雨把他们的踪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黑黑是在农炳亨的怀抱里苏醒过来的。它想起母亲白莎曾告诫过它的,两足行走的人类是狼的死敌,人捉到狼后,要剥皮抽筋的。它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拼命一跃,从农炳亨的怀里挣扎出来。

它想逃离人类。

它刚落到地上,左前爪和右后腿钻心似的疼,才跑了两步,浑身便软得像棉花,瘫倒在地。农炳亨赶紧奔过来,重新把它抱起,疼爱地说:“别害怕,小宝贝,我不会伤害你的。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农炳亨温柔的语调,在它背上抚摸的深情的手,使它明白眼前这位少年对它没有恶意。

“爷爷,小狗醒了。”农炳亨欣喜地朝竹楼上叫,“快拿稀饭来呀,我来喂。”

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早饿得肚皮贴在脊梁上。

农炳亨把它抱在大腿上,然后用竹勺一勺一勺将稀饭喂进它嘴里。热乎乎的稀饭吞进肚去,身上立刻有一种热酥的快感。它从来没有吃过用火烧热的熟食。狼怕火。想不到火还有如此奇妙的好处,热的熟食毕竟比生肉生血可口,而且会使吃者产生一种宁静的心绪。

它一口气吞下半盆稀饭。

肚子饱了,它呜呜叫了两声,身上和腿上的伤口仍然疼得厉害。农炳亨把从山上采撷来的金钱子、接骨风等伤药放在石碓里舂成糨糊状,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它的左前爪和右后腿上,再用夹板夹住,用白纱布缠牢。奇怪,伤口的疼痛立刻减轻了许多。

它冰冷的残忍的狼眼里闪过一道热光,就像冻土下的地热、冰层下的暖流。它感激地望着农炳亨,明白眼前这位少年是它的救命恩人。

“好了,该睡觉了。”农炳亨轻轻把它抱进房柱下用砖砌起来的小狗窝,“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见!”

狗窝里铺着一层柔软的稻草,散发着馥郁香味,又暖和又舒服,它简直要陶醉了。

它成了梭罕老爹大家庭中的成员。

梭罕老爹家是芭蕉寨西头一幢金色茅草盖顶的竹楼,楼上住人,楼下养着猪牛鸡鸭,比人还高的带刺的仙人掌筑成一道密匝匝的绿色的围墙。围墙内的动物和人都互不侵犯,和睦相处,气氛和谐。

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农炳亨便会把它从狗窝里抱出来,抚摸它,脸蛋贴脸蛋地亲它,给它换药,还给它端来盛着热菜热饭的瓦钵。它早已习惯了农炳亨身上那股气味,远远闻到,就会条件反射似的产生一种亲切感,高兴得呜呜叫起来。

在农炳亨的悉心照料下,它伤好得很快。那天,它终于除掉腿上的夹板了,兴奋得一溜小跑,在围墙内转了好几圈。

“哎呀,爷爷,快来瞧吧,我的小宝贝伤好啦!”农炳亨高兴得大叫起来。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它撒开腿向站在屋檐下的农炳亨跑来,一边跑还一边摇起了尾巴。它不想摇尾巴,但控制不了自己,好像是一种自然的情感流露,是激动的情绪达到白热化的表现,是对主人表示感激、尊重、顺服,向主人讨好、献媚、邀宠最好的礼节。

这是地道的狗性。

它甚至学会了狗吠,汪汪汪。

它身上本来就有二分之一狗的血统,只不过在白莎的威逼下,狗性被压抑了,农炳亨用人类特有的温情唤醒了它身上潜伏着的被压抑了的狗性。

从此,每天下午,它都要跑到寨口去接放学回家的农炳亨。老远一看见主人,它的尾巴就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越摇越娴熟,越摇越漂亮,像朵美丽的矢车菊。

“爷爷,我们给狗起个名字吧。”农炳亨提议道。

“行啊。你念书识字,你给起一个吧。”

“瞧它的毛色,又黑又亮,就叫黑黑吧。”

“黑黑,不错嘛。”梭罕老爹说。

农炳亨一把搂住它的脖颈:“好宝贝,你有名字了,黑黑,记住没有黑黑,。”

它作为狼的名字叫黑黑,它作为狗的名字也叫黑黑。也许,这只是一种偶然。

从灵魂到体魄,它都有一半是属于狼的。所以,当它完全像一条狗那样生活时,它总觉得有点拘束。

譬如说吃饭吧,瓦钵里装的是主人的残羹剩饭,里面只有白米饭和烂菜帮子,偶尔才有两根已啃光了肉的骨头。虽然熟食比生食吃起来有滋味,吃惯了还会产生一种温柔的情怀,但它是食肉兽,它不是吃素斋的和尚。它想扑食在院子里嬉闹的鸡群,但它明白主人是不会允许它这样干的。它很想能饱餐一顿肉食,还有被咬断的喉管里汩汩泉涌出来的带着浓烈咸腥味的血。

未泯的野性引诱它干出了一件荒唐事。

它选择了中午。农炳亨上学去了,梭罕老爹有午憩的习惯,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影。它守在瓦钵边等待机会。一只五彩尾翎的茶花鸡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走过来,贪婪地瞅瞅瓦钵里的狗食,又胆怯地望望它,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它卧在离瓦钵两步远的沙土上,装出一副慵懒憨厚的神态,闭起眼睛,但比雷达还灵敏的耳朵却高高竖起,捕捉微弱的声息。

鸡爪子踩着土屑逼近了;鸡喙试探性地磨蹭了两下钵沿;终于传来了啄食饭粒的声音了……它知道又愚蠢又狡猾的茶花鸡仍紧张地瞅着它的眼睛一,它只要睁开眼,就会把茶花鸡吓走的。它仍然闭着眼,凭声音传导,选准方向,然后暗暗屈腿用力猛地,蹿上去——嗬!准确地扑到茶花鸡身上然后敏,,捷地一口咬断鸡脖子。好极了,茶花鸡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它津津有味地吮吸着鸡脖子里泉涌出来的血。

都怪那些饶舌的母鸡,看见茶花鸡扑棱着翅膀倒下了,竟一起骚乱惊叫起来,真是少见多怪!它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地道的狼的凶相,企图警告它们别吭声,但这些被人类宠坏了的家伙,反而嚷嚷得更凶了。

终于,被吵醒的梭罕老爹走下楼来。

梭罕老爹在一丛金竹背后找到了正在对茶花鸡开膛剖腹的黑黑。一把明晃晃的钢叉毫不留情地叉住它脖子,卡得它眼冒金星,然后,它被一条铁链子结结实实拴在房柱上。叭的一声,它脊梁像被火烙了似的疼,惊跳开去一看,梭罕老爹手持一根牛皮鞭,气势汹汹地叱骂道:“该死的畜生,竟敢到家里来撒野!”

梭罕老爹的妻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也拖着哭腔嚷道:“赔我的宝贝茶花鸡!赔我的宝贝茶花鸡!”

“不教训教训它,怕会把牯子牛也咬死哩。”

鞭子雨点般落在它身上,脖颈上的铁链子使它无法躲闪。鞭子在空中尖啸,狼毛飞旋,皮开肉绽。它蜷伏在地上呜咽。

母鸡们都幸灾乐祸地望着它。

它又被暴怒的梭罕老爹取消了午餐,感觉自己像被关在囚笼里,失去了自由,又饥又痛。

下午,农炳亨放学回家,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把它抱进怀里,轻轻抚摸它身上的鞭伤,流着泪,伤心地说:“疼吗?很疼的。唔,把你揍成这样,坏爷爷!不,不是坏爷爷,爷爷是为你好。唉,你干吗要去咬茶花鸡呢?你晓得自己做错了,是吗?老师说的,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不,是好狗。”

黑黑拼命摇动尾巴。它不希望爱它的主人伤心,它不希望自己挨饿,它不希望再被鞭笞一顿。

“你认错了,你真是我的好宝贝。”农炳亨抹干眼泪,高兴地笑了。随即,他端来热腾腾的温馨的米饭,米饭里还有好几块肉呢。

它懂得了,和人类在一起生活,必须遵守严谨的生活秩序,不然就要受到惩罚。对于狗来说,人类手中的锁链和鞭子就是法律。

也许在远古时代,人类也是这样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拿着美食,调教和驯化了包括狗在内的许多野生动物。

从此,它把野性收敛起来,变成一条温驯的狗。

半年后,黑黑长成一条健壮的好狗,细腰、长腿、尖耳,那副牙齿,连铁块都能咬出印痕来,真是人人见了人人夸。看家护院、撵山打猎,远远超出一般的草狗。

它成了和农炳亨形影不离的伙伴。

渐渐地,黑黑把白莎遗忘了,有时候更深夜静时回想起来,也觉得像个遥远的梦。

却不料那天中午,在澜沧江边,白莎突然出现在它面前。 A2nClcK4xzBDg5RA9WMvKH7KEHYUobA2vV4Y1goirpFej17b5CRZajYfiI89Hd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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