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莎生下三只小狼崽。
舔干第一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了金黄的茸毛。黄色象征着土地,唔,可爱的黄黄。
舔干第二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又黑又亮的茸毛。黑色象征着征服,唔,可爱的黑黑。
舔干第三只狼崽身上血腥的胎衣,露出黑白分明的茸毛。它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绝对不是狼,全世界所有的狼都是黑黄两种毛色,只有狗为了取悦于人类,才玩出花色来。它不知道花花是怎么钻进它肚子里来的,帕帕虽说是狗,但毛色与狼是一样的呀。
其实,帕帕的祖母是条大花狗,帕帕的身上有四分之一花狗的基因。在帕帕身上这花花毛色是隐性的,由于奇妙的隔代和交叉遗传的规律,到第三代,隐性基因就有可能变成显性的了。
白莎自然不懂科学奥妙,它只是愤慨,它要的是狼种,它不要狗崽子!
瞧这讨厌的花花,不但毛色是狗的,连耳朵都肥肥大大,像晒蔫的蒲葵叶,上半片耷拉在脑门上,肉感很强的耳皮盖住了耳孔,主人任何厉声咒骂都会过滤成甜言蜜语。这绝对是哈巴狗的耳朵。狼的耳朵都是又尖又细的,像剑麻那样挺得笔直,俗称立耳,站在树林里,能听得出任何可疑的细微的动静。还有花花的尾巴,虽然刚刚生下来,却已像小花蛇那样蜷曲成团了。
恶心!它为自己生下只狗崽子感到羞耻。
不能让花花与黑黑、黄黄厮混在一起,狗的德行会软化狼的意志。狼毕竟也是有母性的,作为母亲,它还是挺可怜花花的。但是,为了黑黑和黄黄健康成长,成为真正的狼种,它不得不狠起心肠一口咬碎花花的脑壳。
可怜的花花,在这阳光明媚的世界里,只来得及像被蛇咬住腿的鸟似的急叫了一声。
它三口两口便把花花吞进肚去。花花是从它肚子里出来的,又回到它的肚子里去,这没什么不道德的,对于狼来说。
它在黑黑和黄黄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每天清晨,它便到树林里去觅食,专门捕捉活蹦乱跳的麂子。麂子血补奶,麂子肉补神,它的乳汁又白又稠,即使小青蛙喝了也会长出狼的力气。没多久,黑黑和黄黄就长出几颗乳牙。两个小家伙贪婪而淘气,吮奶时咬得它乳头滴出血来。它不气也不恼,为了养育出真正的狼种,它甘愿忍受任何痛苦和牺牲。
两个月过去了,黑黑和黄黄被它丰盛的乳汁喂得毛色油亮、壮壮实实,爪子已长出尖利的爪尖,嘴里已长出锋利的狼牙。它们已能跑出山洞,在草坪上捉青蛙、捕蝴蝶、追蜻蜓。
这是小狗的玩意儿。小狼需要的是另一种残忍的游戏。
那天,它闯进鹿群,叼起一头脐带那儿还滴着黏液的小马鹿,跑回山洞。小马鹿没有死,瑟瑟缩缩挤在洞旮旯发抖,呜呜呻吟。
黑黑和黄黄围着小马鹿转来转去,嗅嗅闻闻,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咬呀,宝贝,狠狠地咬,用你们狼的尖爪和狼的利牙,咬断小马鹿的喉管,喝温热的鹿血;撕开小马鹿的胸膛,吃还在跳动的鹿心。
白莎在一旁不断地催促着。
黑黑和黄黄仿佛傻了似的,只顾围着瞧稀奇。
黑黑的胆子还稍大些,举起前爪轻轻触碰了一下小马鹿的屁股,但随即便跳开了;黄黄简直像只宠坏了的小狗崽,小马鹿稍一动弹,它便惊慌地扭身逃窜。
——唔,小宝贝,你们还不习惯血腥的杀戮,瞧吧,我给你们做个示范。
白莎腾空一跃,稳稳地扑到小马鹿身上,一口咬断喉管,然后麻利地扒开小马鹿的胸膛……
白莎发现在它表演的过程中,黑黑瞪着好奇的眼光,自始至终观看着;黄黄则在它咬断小马鹿喉管的一瞬间,突然垂下眼睑,不敢看。
狗的恻隐、狗的怜悯、狗的假正经。白莎心里掠过一道不祥的阴影。
在日曲卡山麓的狼群里,小狼崽出生没几日,便钻进被母狼撕咬开的动物的胸膛里鼓捣,弄得满身血污。狼是伴着血腥味成长起来的。
它一定要给黑黑和黄黄造成一种血腥的氛围,一个带着强烈血腥味的生态环境。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它潜进后山的槟榔寨,捉来一只吱吱乱叫的猪娃。狼捉活猪简直是一场精彩的马戏表演。
不知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还是出于一种天性的怯懦,它潜进猪圈时,满圈的猪都缩在栅栏下瑟瑟发抖,不吭一声。它不慌不忙地走上去,咬住一只猪娃的耳朵,猪娃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乖乖地站起来跟着它离开猪圈。一路上,它那根像扫帚似的狼尾无情地抽打着猪屁股,猪娃顺着它的意志紧赶慢跑,走向死亡深渊。
早晨,金色的阳光透过竹篷的缝隙,千丝万缕涌进山洞。黑黑和黄黄醒了,饿得嗷嗷叫。它把猪娃放出洞去,猪娃在开满野花的草坪上东奔西突。
上吧,宝贝,让你们经历一次血的洗礼。
黑黑和黄黄兴奋地追撵着猪娃,拦截着猪娃的逃路。有两次黑黑把猪娃撞翻了,但又跳开让猪娃起来。这是在玩捉迷藏,这不是生死拼搏。白莎将细长的狼眼高高吊起,威严地嗥叫了一声。
黑黑怔了怔,猛地扑到猪娃身上,笨拙地将嘴伸向猪娃的喉咙。猪娃侧身躺在草地上,胡乱踢蹬着腿,吱吱怪叫着,一口啃咬在黑黑的肩胛上,咬下一撮狼毛。
黑黑怪模怪样地吼了一声,仍然死死按住猪娃。
好样的,不愧是狼种,白莎在心里由衷地赞叹道。别说给敌手咬掉几根毛,即使被咬破狼皮,咬掉狼肉,咬出狼血,也要和敌手周旋到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就是狼的本色。
黄黄瞪着一双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兴奋的眼睛,蹲在一旁呆呆地望着鏖战中的黑黑。
没出息!白莎暗暗伤心。你应当扑上去帮助黑黑的,你应当扑上去和黑黑争夺,看谁的牙齿能咬断猪娃的喉管。
黑黑已经将稚嫩的狼嘴咬住猪娃胖嘟嘟的颈窝了。用力咬,狠劲地咬呀!温热的猪血将洗净你身上虚伪的仁慈!
黑黑显露出狼的暴躁凶猛的性子,不顾一切地用狼脑壳抵住猪娃的下巴颏……
突然,黄黄“汪”地叫了一声。是的,是狗吠的“汪”,而不是狼号的“”,它不会听错。它愣住了,黄黄竟然叫出了狗的声音。狗的吠声圆润而嘹亮,带着对人类的谄媚;狼的号声干涩而嘶哑,带着对人类的仇恨。这是有原则性差别的。
这“汪”的一声狗叫,把黑黑也镇住了。黑黑脑壳从猪娃颈窝处探出来,惶惑地望望白莎,又望望黄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莎愤慨地呜呜低吼着,龇牙咧嘴威胁着黄黄。但愿能把黄黄身上的狗魂吓掉。
黄黄根本没觉察到,仍然像条讨厌的狗崽子似的汪汪乱叫,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哀怨凄婉的神情,像个大慈大悲的狗菩萨。狗娘养的!不,明明是它自己生出来的。坏了,黄黄竟然跑到黑黑面前,使劲摇动尾巴,像是在乞求,对,是乞求黑黑放弃猪娃。
摇尾巴,这纯粹是狗的习惯;狼是不摇尾巴的,狼的尾巴永远像扫帚那样拖在地上。
谁也没有教过黄黄,黄黄是无师自通。
黄黄的血管里有一半狗的血液。
黑黑从猪娃身上跳了下来。猪娃撒开四蹄,像阵烟似的朝山洼左侧一片葛藤密缠的灌木林钻去。白莎赶紧追上去,重新叼住猪娃的耳朵,狼尾巴像鞭子似的驱赶着,把猪娃赶回黑黑面前。
黑黑望着黄黄,踟蹰着不敢扑咬。
黄黄一个劲儿摇尾巴一,个劲儿汪汪汪学狗叫。黑黑一定是受到了感染,好奇地模仿着黄黄的样子,也开始摇尾巴。黑黑尾巴摇得极不自然,扑腾扑腾,像条快僵死的蛇汪。————,汪,黑黑也模仿着学狗叫,叫得拙劣,叫得难听。
白莎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它凶猛地蹿到黄黄背后,咔嚓一声将黄黄的尾巴咬了下来。
宁肯没有尾巴,也不能要一条狗尾巴!
这一招真绝,黑黑的尾巴立刻停止摇动,像真正的狼尾巴那样耷拉在地上。
黄黄尾根那儿鲜血淋漓,委屈地汪汪乱叫。
白莎毫无怜悯之心,又在黄黄脊梁上狠狠咬了一口,威逼黄黄朝猪娃扑去。黄黄惊骇地连连后退。
脓包,没出息的狗崽子!
它撇下黄黄,嗥叫着在黑黑背后督战。黑黑拼命往黄黄身上靠,仿佛是要靠到狗性上去。
猪娃趁机从包围圈里逃脱出去,钻进高高的斑茅草丛,一转眼便无影无踪了。
白莎伫立在山洞口一块岩石上,怒火中烧。它绝对没想到,黄黄空长着狼的身躯。假如任其发展下去,黄黄会把黑黑也演化成一条狗的。必须让血的教训唤醒黑黑狼的意识,压抑它狗的意识。与其两只狗崽子,还不如要一个狼种。
黄黄还在惟妙惟肖地模拟着狗的叫声和动作,白莎再也无法忍受了,猛扑上去,一口咬断黄黄的喉管。
黄黄倒在血泊中翻滚挣扎。
黑黑浑身颤抖,眼睛里蒙着一层晶莹的泪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
白莎伸出血腥的舌头,怒视着黑黑。
——记住这血的教训,你应当永远是条狼!
——你想演化成狗吗?狗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不愿和你兄弟落到同样下场,那你就应当扑上去!
突然,黑黑疯了似的扑到黄黄身上,用锐利的爪子,用锋利的牙齿,狠命地扒开刚刚断气的黄黄的胸膛,大口大口吞吃着温热的狗心狗肝狗肺,弄得满身都是血污。
终于,黑黑从掏空的黄黄的胸膛里抬起头来,白莎发现,黑黑眼睛里的泪水早已干涸,稚气可爱的神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残忍的眼光,阴沉着脸,用干涩的嘶哑的嗓子发出悲泣苍凉的狼嚎。
黑黑经历了这次血腥洗礼,变成一条真正的狼了。
黑黑走到它面前,神态严峻,冰凉的眼光盯着它柔软的腹部,眼睛里放射出贪婪的目光。
假如有可能,黑黑会把它的胸膛也撕开的!它不禁打了个寒噤,但立刻,它又感到一种狼母亲特有的自豪。敢于吃掉母亲,敢于咬死父亲,这才是真正的狼!
它历尽千辛万苦,它咬死帕帕,吃掉花花,现在又牺牲黄黄,不就是为了培养出这样的狼种吗?
是的,它生了三个狼崽,如今只剩下一个了。数量是减少了,但质量提高了。它消灭了狗的幽灵,它塑造了一个真正的狼的灵魂。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它觉得还是值得的。它深情地舔着黑黑身上的血污。哦,在这块炎热的从来没有狼的土地上,今天,真正的纯种的狼诞生了!
从此,白莎就带着半大的狼种外出捕食。它要把黑黑训练成匹克那样本领高强的大公狼。
那天,它们追逐一头岩羊,岩羊逃上一座悬崖,已无路可逃,黑黑勇敢地朝岩羊扑上去。就在黑黑的前爪搭上岩羊脊背的一瞬间,被死亡逼疯了的岩羊凌空一跃,带着黑黑滚下悬崖。
悬崖有数十丈深,底下是一片绿色的林涛。白莎悲愤地长嚎一声,急忙转身沿着山脊绕到悬崖下面去。
这是一座雄浑巍峨的大山,从山顶到山箐,少说要绕道十多里,等白莎赶到悬崖下那片树林时,只见绿草地上有几摊殷红的血迹,黑黑和岩羊不见了。它顺着残留的气味向山垭口寻找,不料遇到一场暴雨,把仅剩的那点气味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