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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群狮草原逐鹿

罗利安大草原一棵独木成林的古榕树下躺卧着大大小小三十来只狮子,这就是在这片草原上称王称霸的帕蒂鲁狮群。

从西北方向刮来一股凉爽的风,吹落几片榕树叶,飘飘悠悠,舞到一只雌狮的头顶。雌狮颤动耳廓,将头上的落叶抖落下来,它抬头望望迅速下沉的像只大金橘似的太阳,打了个哈欠,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狮,灰褐色的毛像上了釉的瓷器,熠熠闪亮;尾尖那撮黑毛蓬松如云,长约半尺,就像佛教徒手里的拂尘;身段匀称,四肢健美,一口尖利的牙齿就像是用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冰雪雕成的,闪耀着刺目的寒光;两只眼睛像两口新挖的井,水汪汪,亮晶晶,清澈见底。与众不同的是,这只雌狮柔曼的腰间有几条深灰色的斑马线,这就是蜂腰雌狮。

蜂腰雌狮刚站起来,身后的草丛里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狮子,这是它生下的第一胎狮崽。小家伙只有野猫一般大,身上的毛呈棕褐色,布满金钱状的胎斑,瞪着稚气的眼睛,趴在母亲的前腿弯,咂着嘴,呦 呦 叫着。

蜂腰雌狮后退一步,侧过身去,摆脱小家伙的纠缠。它知道,一对宝贝是肚子饿了,在向它讨食吃呢,小家伙已经断奶,要吃新鲜的肉食,它到哪里去给它们弄吃的?它自己也饿得慌哩。

它用不满的眼光朝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望去。灌木下,斜躺着两只雄狮,闭着眼正在沉睡,胸腹部一起一伏的,发出粗浊的鼾声。

这是两只已经上了年纪的雄狮,躺在灌木左侧的那只颈上长长的鬣毛杂乱灰白,就是帕蒂鲁狮群的掌门雄狮老杂毛;躺在灌木右侧的那只,年轻时不知生了一种什么怪病,鼻子烂掉了,形象大损,骷髅似的丑陋,大名就叫骷髅雄。这两只老雄狮体毛已失去光泽,眼角塞满了浊黄的眵目糊,嘴门前的四枚犬牙黄渍斑斑,像四枚生锈了的铁钉,四肢的肌肉也已松弛,臀部的皮皱得像晒干的木瓜。狮子本来就嗜睡,上了年纪的雄狮瞌睡就更大了,太阳离地平线只有丈把高了,两只老雄狮还不见醒来。

蜂腰雌狮心急如焚,忍不住 地轻吼了一声:

——醒醒吧,醒醒吧,难道今天又要叫我们饿肚子不成?

狮子习惯于在黄昏觅食。昨天,就是因为老杂毛和骷髅雄睡过了头,耽误了狩猎时间,结果帕蒂鲁狮群空忙一场,一无所获,大狮子和小狮子都饿了整整一天。假如今天再猎不到斑羚、角马或其他食物,成年狮子也许还能忍受,小狮子恐怕就会被活活饿死。

无论如何,也要叫醒老杂毛和骷髅雄。

又有几头母狮跟着蜂腰雌狮站起来,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瞟灌木丛一眼,很显然,它们的心情与蜂腰雌狮是一样的。

在帕蒂鲁狮群,没有老杂毛和骷髅雄的同意,母狮是不能随意出猎的,不然的话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噜——蜂腰雌狮提高嗓门,又吼了一声。

老杂毛终于被唤醒了,睁开惺忪睡眼,剜了蜂腰雌狮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大概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严。可惜,年纪大了,气管里淤塞了许多黏液,吼声夹带着浓浓的痰音,使得威严大打折扣。

咕噜——吵什么吵;咕噜——烦死了;咕噜——我正梦见自己扑到蓝牛羚背上呢;咕噜——你惊走了我的好梦。

骷髅雄也醒了,仿效老杂毛,也从喉咙深处咕噜开来。

老杂毛是至高无上的狮王,骷髅雄是老杂毛的得力臂膀。老杂毛打个喷嚏,骷髅雄也要帮腔的。

有一两只胆小的母狮吓得重新躺卧下去。

蜂腰雌狮虽然不再吼叫,但仍在红树下踱来踱去,不断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嘴唇,抻直脖子向罗利安大草原瞭望。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肚子饿了,没法再保持安静!

老杂毛刚才是在昏睡,没感觉到饥饿,一旦被吵醒,也饥肠辘辘了,想了想,不再咕噜咕噜地埋怨,爬起来,抖抖肩上的鬣毛,示意可以出猎了。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母狮们迅速分成两队,十来只单身雌狮和年轻的母狮合成一伙,向沼泽地开进,三只年老而又带崽的母狮留在红树林看管所有的幼狮,老杂毛和骷髅雄则拉开一段距离,懒洋洋地跟在狩猎的雌狮们后面。

这是狮群社会猎食的基本队形。雄狮虽然威武勇猛,但一般是不亲自去捕食的,狩猎主要靠雌狮来完成,雄狮只是在后面督促,或负责驱赶企图前来偷窃的鬣狗和秃鹫。

运气还算好,在那条宽约五六十米的帕蒂鲁河岸边,麇集了上百头非洲豚鹿,正从一个水势相对平缓的野渡口泅渡过河。再也没有比正在渡河的豚鹿更易逮捕的了。

非洲豚鹿是庞大的鹿家族中的一个成员,脸长如马、体壮如牛,是一种中型食草动物,性情温良,特别畏惧狮群,从不敢用头上的犄角反抗狮子。只要能捉到两头豚鹿,就够帕蒂鲁狮群全体狮子美餐一顿了。

母狮们按照狮子伏击猎食的习惯,钻在草丛里往前潜行了一段,在离豚鹿群约三百来米远时,到了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开阔地带。蜂腰雌狮用摇尾作信号,母狮们突然一齐蹿出草丛,成扇形向豚鹿奔去。被蜂腰雌狮选中的是一头上了年纪的老豚鹿和一头还不足一岁龄的小豚鹿。

狮子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知道面对一个数量众多的猎物群,不能眼花缭乱,不能三心二意,必须盯死一两个目标;还知道年轻力壮的豚鹿虽然出肉率高,肉质也优等,但它们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反应敏捷,不易捕捉,因此,宁愿挑选那些年老体衰的老豚鹿或年幼无知的小豚鹿,这样成功的把握就要大得多。

对食草动物来说,黄昏是个危机四伏的时间。野渡口十分拥挤,豚鹿谁都想尽快渡过河去,你争我抢,互相挤兑。老豚鹿和小豚鹿因为挤不过那些健壮的成年豚鹿,站在离野渡口稍远的草坡上,和群体隔着一段路,刚好给母狮们一个穿插分割的空隙。

母狮们跃出草丛散成扇形后,右侧三只母狮迅速插进两个倒霉蛋和大群豚鹿之间的空档,朝豚鹿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正在渡河的豚鹿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你争我抢地四散溃逃。老豚鹿和小豚鹿在见到狮群的一瞬间,急速转身想混进群体去,夹杂在庞大的豚鹿群里,不仅可以壮胆气,也可以在一片混乱中找机会逃出狮子的魔爪。遗憾的是,逃进群体的路被封死了,没办法,只好换一个方向,跟在那些还来不及跳下河去的豚鹿后面,朝东面的草原奔逃。

荒凉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凶猛的捕杀。

一般情况下,十来只母狮追捕两只已被从群体隔绝开的豚鹿,好比兜捕已经用网罩住的鱼,是十拿九稳的。

老豚鹿和小豚鹿在一起逃了一段路,又岔成两个方向逃窜。母狮们也分成两组,分头追逐。

蜂腰雌狮率先向老豚鹿冲刺,其他四只雌狮作为帮手,两个一组,一左一右在离蜂腰雌狮约二三十米远的侧面向老豚鹿跃进,意在阻止老豚鹿斜刺逃逸。

豚鹿的奔跑速度和狮子不相上下,若一只狮子追逐一头豚鹿,大家都跑成直线,要追很长一段时间,狮子才能凭着比豚鹿更有耐力这一点,把豚鹿抓到手。但事实上,在开阔的草原,一只狮子是很难将一头豚鹿捕获的,原因在于豚鹿不会傻乎乎地永远直线奔逃,而会出其不意地突然来个急转弯,跟在豚鹿屁股后面追撵的狮子没有防备,总会被惯性冲出好几米远,回过头来再追,彼此的距离就拉大了,豚鹿多拐几个弯,往往就能死里逃生,溜之大吉。因此,有两只以上的狮子追捕一头豚鹿时,一只狮子担任主攻手,盯着豚鹿的屁股穷追不休,其他的狮子就在侧面佯攻,逼迫豚鹿不敢随意转弯。

蜂腰雌狮眼瞅着爪子就要落到老豚鹿屁股上了,突然,老豚鹿来了个急刹车,腰一扭,尾一甩,刷地旋转身来,闷着头,亮出头顶那对一尺长的角架,嘴角吐着白沫,气咻咻地打着响鼻,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

蜂腰雌狮已冲到离那对鹿角只有数寸远的地方了,见状立刻收住脚,停了下来。老豚鹿摇晃着角,挑衅着向前跃了两步,蜂腰雌狮往后退了两步。看上去,一头衰老的豚鹿逼着一只猛狮退却,狮子似乎也太窝囊了点,其实,这正体现了蜂腰雌狮的聪慧与明智。

此时蜂腰雌狮倘若不退却,正面强攻,当然也能把老豚鹿扑倒,但也有可能一不小心被老豚鹿那对尖角刺伤眼睛、脸颊或前腿什么的;老豚鹿已穷途末路,犯不着与之呕气斗狠,为了一点虚荣而去冒被鹿角挑伤的危险;左侧的母狮曲奇香和右侧的雌狮白胸脯都已快赶上来了,一转眼就可以从侧面扑到老豚鹿的身上,老豚鹿成为狮子的晚餐只是个时间问题。

老豚鹿用尖角对着蜂腰雌狮,一双恐惧的眼睛紧张地往两边窥探,见左右两侧有几团泥尘急速滚来,虚张声势地又往前拱了半步,然后急遽转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蜂腰雌狮闪电般地起跳,刚好在老豚鹿转身转了一半的时候,扑到老豚鹿的背上。就像一座沉重的小山突然间压了下来,老豚鹿四肢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蜂腰雌狮趁机一口咬住老豚鹿的后颈椎,强壮的颌部使劲一扭,咔嚓喇一阵响,老豚鹿后颈椎粉碎性骨折,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总算没有白辛苦,总算今夜不会再挨饿了。

蜂腰雌狮从老豚鹿身上爬起来,扭头去看另一组雌狮,希望它们也能很顺利地把小豚鹿扑倒,有两头豚鹿才够全体狮子饱餐一顿。可它恰巧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几只母狮追赶小豚鹿,小豚鹿不顾一切地撞开一丛荆棘,在布满毒刺的藤蔓间一穿而过。母狮们害怕长满毒刺的荆棘条会划破自己的脸,在那丛荆棘前停了下来,绕着圈子追逐。小豚鹿慌乱之中朝老杂毛和骷髅雄所在的位置逃窜。小豚鹿逃到离两只雄狮还有二三十米远时,老杂毛和骷髅雄兜头迎了上来。前有两只雄狮拦截,后有几只母狮围追,小豚鹿绝对是瓮中之鳖了。

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几只围追的母狮大概觉得前面拦截的两只雄狮足以摆平小豚鹿,就放慢了速度,在左右两侧起围栏作用的两只母狮甚至漫不经心地向中央靠拢,“围栏”无形中撤消了;老杂毛和骷髅雄向小豚鹿扑去,不知是因为长期处于养尊处优的领导地位,只会督促雌狮们狩猎,而自己动手捕猎的能力大大降低了,还是因为年纪大了腿力有些不济,扑蹿的速度慢得让“人”害羞,小豚鹿在它们面前吱溜一个急转弯,从容不迫地逃逸开去。这时,两只老雄狮又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后面的几只母狮会责无旁贷地追上去,你想把机会让给我,我想把机会让给你,我也谦让,你也谦让,结果却拱手送给了小豚鹿一个逃命的机会。等到后面的几只母狮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吼叫着想继续追逐,已经晚了,小豚鹿已逃进灌木丛,只留下一团轻烟似的泥尘。

蜂腰雌狮心疼得像被剜去了一块肉,难受得就像两足行走的人掉了个大钱包。丰盛的晚宴变成了半饥半饱的快餐了。大大小小三十只狮子吃一头老豚鹿,僧多粥少啊。

小豚鹿已经逃走了,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了,天也渐渐黑下来了,再埋怨再惋惜也没有用了。蜂腰雌狮和母狮曲奇香一个叼头,一个叼尾,将老豚鹿拖回古榕树下。

留守在大本营里的幼狮们闻到甜蜜的血腥味,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步履蹒跚地向老豚鹿走去。就在这时,蜂腰雌狮听得身后传来——威严的吼叫声,不用回头看,它就晓得是老杂毛在耍威风,含义很清楚,是要叫母狮们和幼狮们让开。

按照狮群的规矩,掌门雄狮享有优先进食的特权。

蜂腰雌狮带着一双儿女,无可奈何地从老豚鹿身边退了出来。所有的母狮和幼狮也都识相地让开了。

老杂毛和骷髅雄趴在老豚鹿身上,稀里呼噜吮吸内脏,咔嚓咔嚓啃咬腿肉。

四周围观的母狮和幼狮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终于,老杂毛和骷髅雄吃得肚儿溜圆,伸了个惬意的懒腰,离开了食物。母狮们一拥而上,拼命抢夺肉块。老豚鹿的内脏和四条大腿差不多都被老杂毛和骷髅雄吃光了,大概已经被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要塞饱大大小小三十余张肚皮,显然是不可能的。母狮们像发了疯似的争抢着,混乱中免不了有磕磕碰碰,有两只雌狮互相抓破了脸,殴打起来。带崽的母狮顾不得被抓伤被挤倒,像苍蝇似的叮在猎物上,大家都想在老豚鹿身上多撕点肉块下来,好喂小宝宝。进食变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

老杂毛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在一旁摇头叹息,大概在心里唾骂:雌性就是这副德性,又贪又馋!

两三分钟的时间,老豚鹿便被卸得七零八碎。蜂腰雌狮运气算好的,抢得一条前腿,虽然大部分腿肉都已被骷髅雄啃吃掉,但一大块皮囊尚在,小腿上还残剩着一些软骨和蹄筋。它将前腿拖到一个僻静的草丛,将肉块和蹄筋撕下来喂两个小宝贝,自己则将极难嚼烂的皮囊连毛一起囫囵吞了下去,母子三个勉强吃了个半饱。

月亮升起来了,老杂毛和骷髅雄打着饱嗝酣然入睡。蜂腰雌狮望着它们圆鼓鼓的肚皮,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怨怼,老豚鹿是它和其他几只母狮辛辛苦苦捕获到的,结果却只得到一块难以下咽的皮囊,而这两只老雄狮不仅什么也没干,还因为行动迟缓而放跑了一头小豚鹿,给群体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却饱餐了一顿豚鹿肉。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嘛! g0vYC582ui6QjF6ow29hnB+9/0is1lE1HJ2HDkfbLwE9ygPo2UMjLVbpC9uFpA1b



第二章 帕蒂鲁狮群易主

大清早的,便传来雄狮猛烈的吼叫声。蜂腰雌狮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只见两只年轻的雄狮,一面吼叫着,一面朝老杂毛和骷髅雄躺卧的位置飞奔而来。

冲在前面的那只雄狮,牙口约八岁。八岁是狮子的黄金年龄,精力旺盛,智力和体力都处在巅峰时期;不仅年龄有优势,长得也高大威猛,鬣毛金黄油亮,特别茂盛,整个脑袋都被飘拂的鬣毛密密包裹,洋溢着一股雄性的阳刚之气,称得上是黄巨鬣。

跟在黄巨鬣后面的那只雄狮牙口小两岁,质量也要差一些,身躯没有黄巨鬣那么魁伟,鬣毛很不整洁,东一簇西一绺的,肮脏难看,像只辫子雄狮。

两只雄狮张牙舞爪,一副标准的侵略者面孔。

老杂毛和骷髅雄气势汹汹地朝侵略者迎了上去。

蜂腰雌狮心头微微一震,哦,又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开始了。

母狮和幼狮们都被惊醒了,龟缩在红树林下,默默观看四只雄狮间性命攸关的鏖战。

在一个狮群部落,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掌门雄狮,少则数年,多则十几年,就会更换,领导层永远是易变的。相反,被统治的雌狮,却基本保持稳定,假如新来的雄狮颠覆成功,不仅接收了老雄狮的狩猎领地,同时也接收了所有的雌狮。

在动物界,类似这种流窜雄性争夺雌性群落的现象并不罕见,海狮、海牛、孔雀、角雉、珍珠鸡,都遵循同一竞争规则。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凡以雌性为群落、雄性只有通过殊死争斗才能拥有雌性群落的动物社会,大多具备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雌性们在野心勃勃的雄性争夺领导权的厮杀中严格遵循不介入的立场,保持中立,不偏不倚,谁胜利了替谁唱赞歌,谁失败了替谁唱挽歌,雌性就像财产似的永远移交给胜利者。据说雌性的这种被动接受,有优生上的好处,汰劣留良,永远和最强壮的雄性结合生育,有利于繁殖最健壮的后代。

和其他动物一样,在雄狮争夺统治权的厮杀中,雌狮通常扮演旁观者的角色,但这并不意味着雌狮就完全没有感情倾向。狮子是一种高级哺乳类动物,识善恶、知好丑,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在正常的情况下,雌狮遇到外来雄狮企图篡位,总是希望在位的雄狮能击败入侵者,这种心态出于好几重原因。

一是在位的雄狮和自己形影相随多年,彼此早已熟稔,不管什么东西在一起混熟了总会产生一定的感情,起码也有一种亲近感,会有一种不忍割弃的依恋。

二是对外来的雄狮毫不了解,气味陌生、秉性陌生、脾气陌生、习惯陌生,凡动物,面对陌生的东西,总会产生一种排斥抗拒的心理。

三是雌性动物与生俱来有一种求稳意识,或者说天生就是一个保守派,尤其是带崽的雌狮,总是内心渴求一个稳定的生存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因为稳定的环境有利于小狮子们平安长大,改朝换代,激烈争斗,社会动荡,雌狮们理所当然是持反对态度的。

四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雄狮一个样,一个狮群部落换一茬统治者,绝不会意味着改善统治手段,新来的雄狮绝不会亲自动手去捕猎,也绝不会捉到猎物后让幼狮和雌狮们先吃,换汤不换药,还不如不换呢。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雌狮们在遇到流浪雄狮向狮群现任的掌门雄狮挑衅时,有时会帮现任大雄狮吼叫助威,偶尔也会在混乱中向流浪雄狮掴冷掌咬冷口,为现任大雄狮助一臂之力。就算恪守祖宗的规矩,在两只势不两立的雄狮打得头破血流时,雌狮们站在一旁默默观战,静候命运的裁决,但心里却默默祈祷在位的雄狮能卫冕成功。

黄巨鬣对老杂毛,辫子雄狮对骷髅雄,双方已经厮打起来。好一场激战,露水四溅,草叶纷飞,尘土飞扬,吼叫声震耳欲聋,有一群鸬鹚恰巧飞临古榕树上空,有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鸬鹚被雄狮的吼叫声吓得肝胆俱裂,从天空笔直坠落下来。

老杂毛开始时还气壮如牛,频频出击,又撕又咬,企图把侵略者赶出帕蒂鲁狮群的地界,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但它扑腾了几下后,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爪子变得有点绵软,吼叫声也渐渐嘶哑。黄巨鬣却越战越勇,扑点越升越高,像小山似的一次次朝老杂毛压下来。突然,黄巨鬣一爪子击中老杂毛的脸,老杂毛黑色的唇吻间立刻爆出一朵血花,接着,又一口咬住老杂毛的肩胛,老杂毛肩头皮开肉绽。老杂毛哀号着,退却躲闪。

在另一边,骷髅雄也不是辫子雄狮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显然,老杂毛和骷髅雄的失败已成定局,或者被杀,或者逃亡,除非全体雌狮都同仇敌忾地扑向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否则难以扭转乾坤。

老杂毛一面吃力地抵挡着黄巨鬣的凌厉进攻,一面朝母狮们嗷嗷呼救。

母狮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有动弹。

蜂腰雌狮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八年半,它一出世,帕蒂鲁狮群的统治者就是老杂毛和骷髅雄,八年半来,起码经历了十余次外来雄狮的挑衅,每次它都在心里向着老杂毛和骷髅雄,看到它们格斗失利,揪心地难受,看到它们转败为胜,由衷地高兴。有一次,一对流浪雄狮突然来犯,骷髅雄刚巧外出游荡去了,只有老杂毛独自在狮群里,老杂毛单独对付两只利欲熏心的流浪雄狮,十分吃力,蜂腰雌狮伙同萁玛老母狮和白胸脯母狮,冲上去助战,把侵略者赶出了边界线。

此时此刻,外来的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已明显地占据上风,按理说,它蜂腰雌狮应该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捏一把汗才对,奇怪的是,它的心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水面,丝毫也感觉不到紧张,想痛苦也痛苦不起来,甚至有点……有点暗自庆幸。它很惊讶自己的态度,扭头望望其他母狮,嘿,也都同它差不多,面对老杂毛和骷髅雄连连败北的局势,脸上毫无焦虑和担忧,更看不出任何惋惜的表情,好几只单身雌狮嘴角上翘,唇吻上的银须一抖一抖的,透露出内心的窃喜。只有萁玛老母狮,嘴角耷拉下来,尾巴高高竖起,表现出烦躁不安。

哦,绝大多数的母狮都像它一样,怀着隐秘的心思,巴望老杂毛能下台哩。

岁月不饶人,也不饶狮,老杂毛老了,老而无用,老而无能,已经让大多数雌狮无法忍受了。

记得两个月前,狮群好不容易捕获到了一头患病的河马,还没开始吃呢,草原上突然跑来一群饥饿的银背豺,跃跃欲试地要来抢食那匹河马。银背豺是非洲草原最贪婪凶残的一种食肉兽,机警灵巧,胆大包天,饿极了的时候敢闯进非洲象群去扑咬刚出生的乳象。一看见银背豺,带崽的母狮紧紧护卫着自己的宝贝,生怕遭到抢劫。老杂毛和骷髅雄勃然大怒,抖动鬣毛,张牙舞爪朝银背豺扑去,想把这些强盗赶走,好安安心心地进食。

一般来说,银背豺毕竟属于中小型食肉兽,与猛狮匹敌,力量悬殊太大,即便浑身是胆,也不敢招惹威风凛凛的大雄狮,只要大雄狮多吼叫几声,它们就会逃走。

但这一次,老杂毛和骷髅雄叫得嗓子嘶哑,银背豺也不退却,灵巧地躲着迷藏。老杂毛和骷髅雄到东面恫吓,银背豺就转到西面;老杂毛和骷髅雄到西面吼叫,银背豺就绕回东面。不一会儿,两只老雄狮就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再也追不动了。银背豺更加胆大妄为,有好几只竟然擦着雌狮的身体挤到河马身边来叼肉吃,帕蒂鲁狮群无可奈何,只好丢弃河马,一走了之。

并非这群银背豺特别残暴特别猖狂,很明显,狡猾的银背豺看出老杂毛和骷髅雄已是风烛残年,奈何不了它们,才敢鸡蛋碰石头。

天敌的眼睛就像一杆公平秤,称出了老杂毛和骷髅雄生命的衰微。

草原上,鏖战正酣,老杂毛突然像服了兴奋剂似的精神大振,凶猛地朝黄巨鬣连连扑咬。黄巨鬣似乎无力抵挡暴风骤雨般的攻击,连连退却,突然间形势变得对黄巨鬣不利了。蜂腰雌狮就像一只已咬住脖子的斑羚突然从自己嘴里挣脱逃掉了一样,有一种遗憾和懊恼。

黄巨鬣退到一条土坎边,两只后爪踩住隆起的土坎,猛地往前撞去,这种借助地形的冲力非常大,一下子就把老杂毛顶了个四脚朝天。老杂毛口吐白沫,挣扎了好一阵才翻爬起来。哦,这老家伙刚才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用最后一点力气孤注一掷呢!黄巨鬣抓住时机,在老杂毛后腿上狠狠咬了一口,老杂毛惨号一声,立刻变成了跛脚狮,颠颠踬踬地向荒原逃去。

一只残疾的老狮子,是无法捕食的,几天后就会暴毙荒野。

蜂腰雌狮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认真说起来,蜂腰雌狮早就对老杂毛和骷髅雄有了厌弃之心,老年雄狮不仅猎食能力低下,生活情趣也变成负增长,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腐酸衰败的气味,待在这样的雄狮身边,没有丝毫乐趣不说,还恶心得让雌狮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年多前,有一天清晨,它独自在树林呼吸新鲜空气,突然碰到一只鬣毛红艳形象俊美的雄狮,它知道这是一只流浪雄狮,已经暗中觊觎帕蒂鲁狮群狮王位置好几年了,它当时就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要是这只红飘带雄狮有朝一日能够取代老杂毛,是很不错的一件事。要是能在这之前,自己就和未来的狮王建立起微妙的感情,既浪漫又实用,何乐而不为呢?

在这个隐秘念头的支配下,当红飘带扔掉嘴里的水豚转身要逃时,蜂腰雌狮克制住雌性的矜持与羞涩,邀请对方与自己同食,谁知对方竟胆小如鼠,莫名其妙地逃走了,留给它几多遗憾。

是的,换一茬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不会改变雄性寄生性的统治方法,但大概也不会比现在的这两只老雄狮更坏了,蜂腰雌狮想。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雌狮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不会像老杂毛和骷髅雄那样委靡不振,整天嗜睡,耽误狩猎时间,让雌狮和幼狮饿肚子;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青春年华,身手矫健,不会像老杂毛和骷髅雄那样一只小豚鹿逃到面前了还逮不住;起码,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刚勇威猛,能征善战,让讨厌的银背豺望而生畏,不敢再放肆地到狮子口中来抢食!

或许,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成为帕蒂鲁狮群新一代统治者后,新官上任三把火,出于一种树立自己新形象的考虑,一段时间里会表现出励精图治的勤政风范,克制雄性的懒惰与贪婪,亲自动手参加捕猎,或捕到食物后匀一点内脏和好肉恩赐给母狮和幼狮吃,那么,母狮和幼狮也可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

老杂毛逃跑了,骷髅雄失去了主心骨,哪里是两只年轻雄狮的对手,虚咬一口后,仓皇逃进莽莽草原。

哦,改朝换代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大部分雌狮脸上都露出欣然的表情,唯独老母狮萁玛,惶惶然地把它的两只小狮子搂进腹下,用一种惊悸的眼光死死盯住黄巨鬣和辫子雄狮。

蜂腰雌狮对老母狮萁玛的表现很不以为然,旧桃换新符,有什么不好的吗?或许,它想,萁玛是因为年纪老了,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旧与保守心理;或许,萁玛是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不讨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喜欢,害怕会被新上台的两只雄狮像扔一块不能吃的骨头一样扔出帕蒂鲁狮群。

不不,雄狮从来不会赶走还能捕猎还能生育的雌狮的,不管它有多老有多丑。

那萁玛老母狮在害怕什么呢? g0vYC582ui6QjF6ow29hnB+9/0is1lE1HJ2HDkfbLwE9ygPo2UMjLVbpC9uFpA1b



第三章 幼狮惨遭屠杀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跳上一座隆出地面约一米高的蚁丘,昂首挺胸,朝散卧在榕树四周的雌狮们发出 轻吼。

蜂腰雌狮明白,这是年轻的雄狮要完成登基仪式。

在狮群社会,一旦改朝换代,新上台的统治者必定要举行一种很别致的仪式,以确定自己在这个狮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雄狮的登基仪式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可称为“整饰崇拜”,第二部分可称为“气味认同”。

所谓“整饰崇拜”,就是所有的雌狮依次走上前去,舔雄狮颈上的鬣毛。在所有长毛的动物中,整饰皮毛是一种十分常见也是十分重要的交际手段,具有多重象征。地位差不多的同性之间互相整饰皮毛,通常是表示彼此没有敌意,和平友好;异性之间互相整饰皮毛,含有爱慕之意,表示愿意亲近;成年兽给幼兽整饰皮毛,表达亲昵和关怀;地位低的给地位高的整饰皮毛,则象征着服从与崇拜。灵长类动物,有灵巧的前爪,一般都是用“手”给对方整饰皮毛,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则用舌头进行整饰。西方的动物学家把动物的整饰皮毛类比为人的聊天、闲谈、讨论、作报告,其重要性和人的语言交流是等同的。

所谓“气味认同”,就是由新登基的雄狮在每只雌狮身上撒几滴尿液。这绝非轻佻的戏弄,也不是孩子气的恶作剧,而是很严肃很认真的一种接纳礼仪。气味在动物界好比人的国籍,动物是靠气味彼此认识的,同一群体的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同一种气味,许多动物靠气味吸引异性,靠气味寻找配偶,并用在树桩或岩石上涂抹尿液、粪便、体毛——散布自己身体气味的办法来界定领地和势力范围。毫不夸张地说,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新登基的雄狮和帕蒂鲁狮群原先的气味是不同的,这意味着离心离德,当然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解决的办法就是统一气味。统一到谁的气味上去?自然是统一到统治者的气味上去,尿液是最佳的气味载体。

雌狮们鱼贯着跳上蚁丘,曲膝而行。每一只走到黄巨鬣跟前的雌狮,都尽量降低自己的高度,以示谦虚,自甘卑微,然后,伸出湿漉漉的舌头,无比虔诚地在黄巨鬣金黄的鬣毛上舔了又舔,舔到黄巨鬣不耐烦了,扭过头去,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去,尾部对着黄巨鬣。黄巨鬣两只前爪搭在雌狮的胯部,在雌狮的尾根上撒几滴尿,这样做不仅完成了气味认同,还象征着占有,一举两得。

被黄巨鬣认同完了的雌狮,再走到辫子雄狮面前,重复刚才那套程序。

别以为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在这套繁琐的登基仪式中轻松愉快,其实,还是挺累的。就像某位领袖参加群众集会,挨个儿和人握手,不管他是否喜欢这些手,干枯的、臃肿的、苍白的、难看的、带着传染病的、大小便后没来得及冲洗布满细菌的手,都得握,有时一握就得握上千只手。他当然在人们急切地向他伸出手来,迫不及待地用双手握牢他的一只手,笑得极其谄媚,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过程中,体验到了权力的甘美,满足了一种人上人的虚荣,但还是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据说还有把自己的手都给握肿了呢,当领导还是很辛苦的啊。相比之下,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比人类中的领袖就更辛苦了,领袖不过是握握手而已,它们是滴尿,一泡尿分几十次撒,每次三五滴,没有高超的领导艺术和强烈的责任感,是万万做不到的。

轮到蜂腰雌狮了,它舔完黄巨鬣的鬣毛后,突然,黄巨鬣破天荒地扭过脖子,也伸出舌头,在它额头上滋润了一下。它发现黄巨鬣威严的眼睛流出一道柔和的光彩,紧闭的坚毅的唇吻咧成月芽形,虽还不到嬉皮笑脸的程度,但已不是太严肃了。它当然知道黄巨鬣别致的动作所包含的特殊意义,那就是特别看中它,特别提携它,特别宠爱它,等于当众宣布它蜂腰雌狮是改朝换代后帕蒂鲁狮群中地位最高的雌狮,大约相当于王后。

过去在老杂毛统治时期,雌狮中地位最高的是老母狮萁玛,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老杂毛下台了,萁玛自然失宠。突然,蜂腰雌狮觉得自己找到了萁玛为何在老杂毛厮杀失利时惊恐不安的原因,哦,是害怕既得利益受到损害。它转过脸偷偷窥望萁玛,以为能看到萁玛嫉妒的眼光,雌性总是希望别“人”嫉妒它的,嫉妒实际上是一种隐性的恭维。

可出乎蜂腰雌狮的意料,萁玛看都没看它,萁玛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正在蚁丘下玩耍的那群幼狮,眼光混杂着惊悸与恐惧。小狮子们玩着互相追逐的游戏,好端端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吗?真是怪得有点出格了!

蜂腰雌狮虽然很高兴黄巨鬣对自己恩宠有加,但也并不感到特别惊喜,它知道自己年轻漂亮,风骚迷“人”。过去老杂毛当政时,待它就要比待其他雌狮好。比如老杂毛睡觉时,其他雌狮包括老母狮萁玛在内,要是吵醒了它,它会咆哮如雷,说不定吵醒它的雌狮还会受到严厉惩罚;而它蜂腰雌狮假如不慎吵醒了老杂毛,老杂毛最多生气地哼哼而已。狮群社会没有把旧王后打入冷宫或贬为庶民换个新王后的做法,要不然的话,它蜂腰雌狮早就顶替老母狮萁玛的位置了。

雄狮是雌狮的一面镜子,它早就从这面“镜子”里照出自己的价值;雄狮是雌狮的一杆秤,它早就从这杆“秤”中称出自己的分量。

折腾了好一阵,雌狮们的“整饰崇拜”和“气味认同”终于结束了,下面,该轮到幼狮了。

帕蒂鲁狮群的幼狮,清一色的半岁龄,身上绛红色的胎斑才刚刚开始消褪。

两只尾尖摇得像小铃铛似的小狮子,抢先来到黄巨鬣跟前,淘气地爬到大雄狮的肩胛,抓抓舔舔的,撒着娇。一只是小雌狮,名叫杉杉,一只是小雄狮,名叫浑浑,都是母狮白胸脯的亲生儿女。

按照礼仪规则,接下来黄巨鬣该轻轻地在幼狮身上舔一舔,以示认可;黄巨鬣的眼睛应当微微眯起,表现出长辈的和蔼可亲。蜂腰雌狮注意看黄巨鬣的表情和动作,奇怪地发现,黄巨鬣眼睛并没有眯起,恰恰相反,睁得铜铃般大,不仅没有什么慈祥的感觉,反而阴森森的就像面对一头还在挣扎的猎物,透着杀机。不不,现在是登基仪式,不存在任何杀戮的可能,蜂腰雌狮想,一定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产生了错觉。

蜂腰雌狮抬起一只前爪揉揉眼窝,再朝黄巨鬣望去,哦,确实是自己在疑神疑鬼,瞧,黄巨鬣低下头去舔杉杉和浑浑的脖颈了,可是……可是……黄巨鬣怎么不伸出舌头来,而亮出四只又长又尖的犬牙?被舔的杉杉也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可爱的小脸突然恐怖地拉长了,玻璃珠似的明亮的小眼睛惊骇暴突,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黄巨鬣的嘴一离开小家伙的脖颈,小家伙就咕咚栽倒在地。黄巨鬣扭过头又去舔浑浑,又把浑浑给“舔”倒了。

一阵巨大的恐怖感在蜂腰雌狮心头滚过,黄巨鬣并非在慈爱地舔两只幼狮,而是残暴地咬死了它们!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蜂腰雌狮脑子里一片空白,震惊得麻木了。

所有的雌狮也都目瞪口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蚁丘下,一动不动。只有老母狮萁玛瘫在地上,双眼痛苦地闭起。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旋风般地冲进幼狮群,就像狼跳进了羊群,狐狸钻进了鸡群,在数秒钟的短暂时间里,又有四只幼狮倒在血泊中。

只剩下最后三只幼狮了,老天保佑,其中两只是它蜂腰雌狮所生的宝贝。另一只是老母狮萁玛所生的小雄狮山楂果。

三只幸存的幼狮吓得魂飞魄散,哀哀地号叫着,朝母狮逃来。

蜂腰雌狮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蹿上去,将三只幼狮护卫在自己身后,发疯般地朝满嘴都是鲜血的两只大雄狮吼叫:浑蛋,魔鬼,刽子手,快停止你们的屠杀!

黄巨鬣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望着它,好像在嫌它多管闲事似的摇了摇尾尖那撮蓬松的黑毛,示意它让开。

蜂腰雌狮忍无可忍,扑上去照准黄巨鬣就咬,它恨不得一口就把黄巨鬣的颈椎咬断,让当着母亲的面咬死它们的孩子的恶魔倒在血泊中。可它毕竟是只雌狮,体态娇小,力气相对来说也弱得多,爪子刚落到黄巨鬣肩上,黄巨鬣一个腾跃,便把它掀开了,辫子雄狮趁机绕到它身后,啊呜一口,把它蜂腰雌狮所生的一只小雌狮给解决了。蜂腰雌狮悲愤地长号一声,回过身来去咬辫子雄狮的后腿,但辫子雄狮早有准备,旋身一撞,蜂腰雌狮被撞得跌了个筋斗。

——蜂腰雌狮一面奋力与两只大雄狮搏斗——,一面朝母狮们发出呐喊和呼叫:醒醒吧,姐妹们,快从悲恸中醒来吧!快来帮帮我,帮我消灭这两只恶魔!

然而,母狮们好像全都又聋又瞎,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有的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浮云,有的把自己踡伏在草丛中,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痛苦,有的趴在地上簌簌发抖。或许,它们虽然也悲伤也愤慨,但却慑于两只雄狮的淫威,不敢挺身出来帮它的忙。或许,单身雌狮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为这事与大雄狮大打出手,而带崽的母狮则大概觉得自己的小狮子已被杀死了,死而不能复生,再闹也无济于事。但老母狮萁玛为什么也不来相帮呢?在还存活着的仅剩的两只幼狮里,有一只就是萁玛的亲骨肉,难道舍得让两个恶魔随意糟蹋吗?它求助的眼光急切地投向萁玛,它的眼光和萁玛的眼光撞了个正着,萁玛奇怪地将眼光躲闪开了。

——你为什么不来相救?你为什么不来相助?幼狮是母狮的心头肉,你忍心你的宝贝被一口咬死?

蜂腰雌狮朝萁玛哀号着。

然而,萁玛仍僵卧在蚁丘下无所作为。

难道此刻正在奔逃的山楂果不是萁玛的亲生骨肉?不不,它蜂腰雌狮亲眼看见萁玛生下山楂果的。难道萁玛天生是个缺乏母爱的铁石心肠的雌狮?不不,萁玛和其他雌狮一样正常,非常疼爱自己的幼狮。有一次,山楂果不慎从岩石上摔下来,磕破了额头,萁玛从早晨到黄昏,守候在山楂果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山楂果的伤口,替山楂果疗伤。

突然,蜂腰雌狮看见萁玛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不断地抖动起来,对狮子来说,那是一种表示劝阻的肢体语言。萁玛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楚的眼光看着它,咕噜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叹。蜂腰雌狮听懂了萁玛的心声:

——唉,孩子,你不是两只雄狮的对手,放弃徒劳的抵抗吧。

——唉,孩子,认命吧,既然帕蒂鲁狮群更换了掌门大雄狮,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的。

蜂腰雌狮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老杂毛快要败北时,老母狮萁玛为什么惶惶然眼睛里一片惊悸;当黄巨鬣在“整饰崇拜”时出乎意料地在它蜂腰雌狮的额头上滋润了一下,就像御笔钦定似的封它蜂腰雌狮为王后时,为什么萁玛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幼狮们。萁玛早就知道新上台的两只大雄狮不怀好意,早就知道会发生屠杀幼狮的暴行!

天哪,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新上台的雄狮虐杀幼狮,并非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首创和发明。这种残暴的现象古已有之,可以说这地球上有了狮子,也就有了这种陋习。

流浪的雄狮击败了某个狮群的掌门雄狮,假如这个狮群没有幼狮,当然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假如这个狮群的幼狮已临近成年,就把其中的雄性提前驱赶出狮群,也不存在虐杀的问题;唯有当这个狮群的幼狮年岁尚小时,就会发生虐杀的惨剧。

原因很简单,母狮有固定的发情期,一茬一茬生育,某一个时期,狮群里几乎所有的母狮都带着幼崽。幼狮从出生到能独立生活,大概要两年半到三年的时间,这期间母狮会自动停止发情交配,当然也就停止生育,以保证能集中精力将宝贝抚养长大。等到幼狮能独立生活了,母狮卸下了沉重的育儿重担,才会恢复发情与交配。那些流浪的雄狮急于产生自己的子嗣,急于真正拥有这个狮群中的雌狮,它们不堪忍受这种漫长的等待。于是,雄狮咬死这些幼狮,使得雌狮能将倾注在幼狮身上的情感转移到雄狮身上来,不多久就能重新发情,生育下幼狮来,而这些幼狮当然是新统治者的血脉。

生命是自私的,基因也是自私的。

所幸狮群中的占据统治地位的雄狮相对稳定,不到年老体衰或生病受伤,轻易不会被流浪的雄狮打败,因此,这种虐杀幼狮的现象并不经常发生。蜂腰雌狮在帕蒂鲁狮群生活了八个半年头了,没经历过雄狮的更替换新,从没亲眼目睹过虐杀幼狮的事,所以对狮群社会这一陋习并不了解。而老母狮萁玛在年轻时曾遇到过一次雄狮的争战与换代,亲眼见过已退位的雄狮老杂毛是怎样在登基的第一天就野蛮地杀死全部幼狮的。

蜂腰雌狮尽管已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屠杀幼狮是狮群一种古老的习俗,但并没因此而减轻心头的愤懑,也没因此而减弱撕咬搏杀。它天生就是一只极富母爱的雌狮,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向虐杀幼狮这种野蛮残暴的行径低头屈服!它拼命腾跳出击,凶猛地噬咬黄巨鬣,遗憾的是,黄巨鬣奸诈无比,身手异常敏捷,总能及时躲开,让它屡屡咬空。

最要命的是,它被黄巨鬣缠住,无法脱身,而狠毒的辫子雄狮很快追上最后两只无辜的幼狮,毫不留情地咬死了它们。

终于,蜂腰雌狮悲痛欲绝,精疲力竭。它瘫倒在草地上,处于半虚脱状态,虚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黄巨鬣站在它面前,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望着它,伸出舌头想来滋润它的额头,大概是表示一种安抚吧。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丧尽天良到了极点!你的舌头上还滴着我的两只小宝贝的鲜血呢,我怎么会接受你这种廉价的安慰?蜂腰雌狮想把头扭开,又一想,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吗?就装着麻木了的样子,一动不动,暗中积蓄着力量。

黄巨鬣又来舔蜂腰雌狮的脖子,喉咙里还咕噜咕噜像猫念佛似的唠叨起来,好像在说,事情已经完了,我们重新开始生活吧,唔,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再生一窝小狮子的。蜂腰雌狮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哼哼唧唧,等到黄巨鬣脖子伸到它嘴边时,冷不防一口咬过去——这一口凝聚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它早已想好,一旦咬住,就像蚂蟥似的再也不松口,哪怕被这两只雄狮撕成碎片,也绝不松口,直到同归于尽——它的牙齿已触碰到黄巨鬣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嘴猛烈合拢。

唉,天公不作美,就在这节骨眼上,从树梢掉下一枚红浆果,不偏不倚,刚巧砸在黄巨鬣的耳朵上——狮子的耳朵布满血管与神经,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位——黄巨鬣神经质地一耸脑袋,那根致命的动脉血管从蜂腰雌狮的牙齿缝里滑脱出来,只咬到一撮颈毛。黄巨鬣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差点儿遭到暗算,拼命拉扯,咝——颈侧一片鬣毛被生生地拔了下来,蜂腰雌狮咬了一嘴狮毛,吐都吐不干净。

黄巨鬣气得七窍生烟,怒吼一声,骑上蜂腰雌狮的背,血盆大口一下子衔住蜂腰雌狮的颈椎骨。这是狮子置猎物于死地的拿手好戏,只要猛力一拧,颈椎骨就会断裂,任你是体态庞大的河马还是蛮力无穷的犀牛,小命都会玩完。蜂腰雌狮已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它想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它本来就没打算活,死就死,黄泉路上也能陪伴自己的两个小宝贝,免得它们孤单。黄巨鬣已在用力往下咬了,它感觉到后颈部一阵窒息般地疼痛,黄巨鬣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它的颈椎骨就会发出断裂的脆响,可就在这时,黄巨鬣松开了嘴,从它背上跳了下来。

黄巨鬣用一种惊异、愠怒、垂怜、复杂的眼光扫了它一眼,鼻孔里哼哼两声,悻悻地走开去。

蜂腰雌狮不清楚黄巨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饶恕了自己,也许,黄巨鬣觉得它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需要太计较;也许,黄巨鬣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喜欢上了它的美貌,舍不得杀死它;也许,黄巨鬣顾忌到当众杀死一只成年雌狮,会把其他雌狮吓跑,这样就等于战利品得而复失,有点不合算。但不管怎么说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蜂腰雌狮并不感激黄巨鬣的宽宏大量,对它来说,杀子之仇,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带着狮群离开了古榕树。古榕树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幼狮的尸体,雌狮们会看得触目惊心的,不利于安定团结。两只雄狮将帕蒂鲁狮群暂时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目的是让有“非洲草原清道夫”之称的鬣狗和秃鹫来收拾幼狮的尸骸。过两天狮群返回大本营时,幼狮的尸骸便荡然无存,连血迹也被风沙遮没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可怕的屠杀。

蜂腰雌狮疲乏地守候在自己的两个小宝贝的尸体跟前,它没有嗅着气味去追赶帕蒂鲁狮群,它不愿意再回到杀害自己宝贝的刽子手身边。

草原上夜幕降临,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传来鬣狗嚼咬骨头的咔喇声,蜂腰雌狮最后一次舔了舔两只小宝贝僵硬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古榕树。它带着累累伤痕,带着心灵巨大的创痛,走出帕蒂鲁狮群的领地,走向荒蛮的巴逖亚沙漠。

黄巨鬣,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会来报仇雪恨的!

蜂腰雌狮成了罕见的流浪雌狮。 g0vYC582ui6QjF6ow29hnB+9/0is1lE1HJ2HDkfbLwE9ygPo2UMjLVbpC9uFpA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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