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因为看不惯残忍的杀戮,才出手救了麻子猴王。
那天清晨,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划着一条独木舟,在怒江边游弋,想找几只江鸥蛋改善生活。突然,江边一座名叫猿岭的山崖上,传来呦呦呀呀猴子的惊叫尖啸声,透出让人心悸的恐怖,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我赶紧让强巴将独木舟停下来,举起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哦,就是我已经跟踪观察了半个月的那群滇金丝猴,聚集在陡岩上。
一只我给它起名叫黑披风的雄猴,正搂住褐尾巴雌猴的腰,强行调笑。褐尾巴雌猴拼命挣扎,发出凄厉的呼救声。坐在二十米开外一块巨大的蛤蟆形磐石上的猴王毛发竖起,龇牙咧嘴,大声咆哮。
滇金丝猴俗称反鼻猴、仰鼻猴、黑猴,生活在高黎贡山靠近雪线的针叶林带,是我国特有的珍稀动物。滇金丝猴喜群居,每群达百只左右。我野外考察的重点科研项目之一,就是想揭开金丝猴群社会结构之谜。我几乎每天都用望远镜对这群金丝猴进行长时间的观察,对猴群的生活习性、权力构成及几只头面“人物”的基本情况已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
统治这群金丝猴的是一只颈下长着灰白毛丛的老年雄猴,脸上布满紫色斑点,我给它起了个诨名叫麻子猴王。褐尾巴雌猴臀毛油亮,年轻风骚,是麻子猴王最宠爱的王妃。黑披风雄猴背毛厚密,就像披了一件黑色的大麾,是这群金丝猴的“二王”,地位仅次于麻子猴王。
我早就注意到,黑披风雄猴野心勃勃,一直想搞政变,自己当猴王。这家伙比麻子猴王年轻几岁,年富力强,头顶的毛发高高耸起,就像戴着一顶漂亮的王冠,好像天生就是当猴王的料。
五天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这样一幕:黑披风雄猴在一棵树上找到一只蜂窝,按照惯例,猴群里无论是谁找到了香甜可口的蜂蜜,都应当首先进贡给麻子猴王,这是臣民的义务,也是猴王的特权。但黑披风雄猴非但没把蜂蜜献给麻子猴王,也不躲进茂密的树冠里偷偷享用,而是抱着蜂蜜跳到麻子猴王对面的那棵树上,嘎叽嘎叽毫不忌讳地大嚼大咬。蜂蜜扑鼻的醇香随风飘进麻子猴王的鼻孔,响亮的进食声也毫无疑问钻进麻子猴王的耳朵。
照理说,遇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猴王必定要兴师问罪,抢夺蜂蜜,并给予严厉的惩处。我发现,麻子猴王在看到黑披风雄猴嚼咬蜂蜜的一瞬间,颈毛刷的一下竖立起来,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但一秒钟后,竖立的颈毛就像花谢花落一般地闭合起来,脸上愤怒的表情转换成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眼睛里一派忧伤。
黑披风雄猴越发张狂,吃得手舞足蹈,还吸引了好几只嘴馋的雌猴,围在它身边伸手乞讨。这等于是在和猴王争面子抢风头唱对台戏。我看见,麻子猴王头别转过去,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索性垂下头弯下腰缩起肩打起了瞌睡,只是每隔几秒钟,身体便控制不住地一阵颤抖,显示它内心极度的愤懑与悲哀。
识时务者为俊杰,麻子猴王算是聪明的,晓得自己年老力衰,不愿为区区一点蜂蜜而去冒丢失王位的风险。
但此时此刻在猿岭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普通的冒犯,而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当着你的面调戏你最宠爱的王妃,你还能装聋作哑吗?如果麻子猴王默认了这种侵犯,就是尊严丧尽的活乌龟,必然威信扫地。任何一个还有点血性的雄猴,都无法容忍这种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猴王。
果然,麻子猴王咆哮着从岩石上跳了下来,一场王位争夺战爆发了。
“唉,这两只雄猴,今天肯定有一只要死掉了!”藏族向导强巴叹了口气说。
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目击者的陈述,都强调这样一个事实:猴群每一次王位更替,都伴随着一场残酷的杀戮,不是挑战者死于非命,就是老统治者驾崩归天,政权就是生命,权力之争好比水火之争,永远也不会调和的。
黑披风雄猴放掉褐尾巴雌猴,狞笑着前来迎战麻子猴王。
按照传统习惯,其他猴子都默不作声地散落在四周,作壁上观,或者说坐山观虎斗。要等到胜负已成定局时,众猴才会有所表现。
麻子猴王和黑披风雄猴心里都清楚,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因此,一开始,双方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扭打、噬咬、撕扯、踢蹬、揪抓、撞击,一时间,战尘滚滚,吼声连天,猴毛飞旋,血肉横飞。黑披风雄猴到底年轻,几个回合下来,便占了上风,把麻子猴王压在底下,一嘴一嘴将麻子猴王的腹毛拔下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存心想制造一只裸猴。麻子猴王体力虽然不济,胆魄却不比黑披风雄猴差,搂着黑披风雄猴从陡峭的山崖上滚落下来。轰隆隆,飞沙走石;啪啦啦,双猴下滑。它们一面在陡坡上翻滚,一面还互相啃咬呢。好一场恶战,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江河呜咽,大地失色。
两只雄猴从一两百米高的山崖一直滚落到江隈的沙滩上。麻子猴王毕竟上了年纪,腰腿不如黑披风灵巧,从山崖到江边,一路磕磕碰碰,估计扭伤了腰腿,扭打的动作变得迟钝。而黑披风雄猴却愈战愈勇,凶猛凌厉地连连出击。麻子猴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哀哀叫着,且战且退。
很明显,大局已定,胜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黑披风雄猴再一次把麻子猴王打翻在地后,“呦——”扭头朝山崖发出一声长啸。
“呦呦——呦呦——呦呦——”
蹲在岩石上观战的猴群齐声啸叫起来,欢呼胜利,高奏凯歌,争先恐后地从山崖上冲下来,加盟到黑披风雄猴一边,扑向麻子猴王。
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麻子猴王只得落荒而逃。
这壁厢,麻子猴王众叛亲离,只身逃窜,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身上沾满了碎石泥屑,狼狈得像个逃犯。那壁厢,几只雌猴簇拥着黑披风,用舌头舔尽黑披风身上的血迹,含情脉脉地为黑披风整饰梳理皮毛。黑披风挺胸昂首,冠毛高耸,一派王者风度,指挥众猴围攻麻子猴王。
真应了人类一句俗话:“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据我半个月的观察,麻子猴王虽谈不上是位德才兼备的明君,但也不是什么荒淫无度的暴君。它和正常的猴王一样,拥有三五只王妃,拥有首先享用美食的特权,同时,也为群体的食物宿营等问题操心尽力,排解群内争纷,抵御外敌侵犯,率领猴群外出觅食,遇到敌害组织众猴进行抗击或撤退……除了黑披风雄猴,谁也没有公开对它的统治提出过异议。
可现在除了褐尾巴雌猴外,所有的成年猴子,都义愤填膺地呐喊,咬牙切齿地追杀,仿佛正在仓皇逃窜的麻子猴王与每一只猴子都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麻子猴王逃到江边一块矶石上,想喘一口气,还没等它坐下来,一只屁股红得像贴着一块大红布的雄猴嗖地蹿上去,穷凶极恶地在麻子猴王的大腿上咬了一口,还摆了个武术中和尚撞钟的架势,闷着脑袋,一头撞在麻子猴王的怀里,把早已丧失了斗志的麻子猴王从矶石上撞落下来。
就是这只大红布雄猴,三天前的中午我在望远镜里看见,它把一只刚刚逮着的小鸟,用牙齿拔掉羽毛,送到麻子猴王嘴里。麻子猴王大概是吃饱了,只撕了一条鸟腿,把剩下的大半只鸟扔在了地上。大红布雄猴赶紧捡起来,呼呼吹去沾在上面的尘土,再次送到麻子猴王的嘴里,那神态,谦恭谄媚,阿谀奉承,极尽讨好之能事。
麻子猴王七拐八弯逃到一块礁石背后,把身体挤进石缝,想用躲猫猫的办法躲过众猴的围追,不幸的是,一只耳毛乳白色的雌猴恰巧站在礁石上,看见了麻子猴王,“呦呦”报警,众猴闻讯赶来,麻子猴王又挨了一顿好打。
我认识这只白耳朵雌猴,就在昨天,猴群到一片松树林吃松子,它趁褐尾巴雌猴不在跟前,晃秋千似的从另一棵树梢飞跃到麻子猴王待的那棵树上,为麻子猴王整饰皮毛。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它甜腻腻地依偎在麻子猴王身边,用爪子飞快翻动麻子猴王身上的长毛,不时将嘴吻伸进毛丛去吮咂,不知道是在帮麻子猴王捉身上的虱子,还是在表达倾慕和爱意。当麻子猴王也伸手帮它整饰皮毛时,它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
包围圈越缩越小,麻子猴王无处可逃,只好跳进怒江。这段江面地势险峻,水流湍急,起了个奇怪的地名叫葬王滩。金丝猴虽然会泅水,但游泳的本领很一般,无法游过江去。麻子猴王在与黑披风雄猴的搏斗中受了伤,为逃避众猴的追杀又耗尽了体力,在水里泡了几分钟后,便支持不住,想爬上岸来。众猴沿着江边的礁石巡逻追撵,麻子猴王游到哪里,它们追到哪里。麻子猴王刚上一块礁石,身上的水还没有沥干,黑披风雄猴便带着一帮猴子赶到了,连撕带咬,迫使麻子猴王重新跳进水里。
麻子猴王游到一堵悬崖下,前爪攀住突兀的石棱,企图休息片刻。悬崖笔陡,追赶的猴群无法接近麻子猴王。猴们大概怕被麻子猴王抱住后一起沉到江底喂鱼,谁也不敢跳到江里来。我想,麻子猴王虽然像坐水牢似的身体泡在水里,但总算可以歇口气了。不料,七八只猴子你抱住我的腰,我钩住你的腿,像软梯似的从悬崖上挂下来,乒乒乓乓又自上而下进行有效攻击。
我不明白猴子们为啥如此起劲如此卖力如此充满仇恨地围攻麻子猴王,也许,是想趁机发泄发泄,也许,是要在新统治者面前表现表现,以讨取新统治者的欢心和青睐。
麻子猴王靠不得岸,也游不过江,在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后,渐渐游不动了,脑袋一沉一沉,快要不行了。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葬王滩吗?”强巴问我。
“大概是历史上某位君王在这块险滩殉难,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带有凶兆的名字。”我按一般的逻辑进行推理,答道。
“不不,葬王滩里所指的王,不是人类社会的君王,而是猴群里的猴王。猴王没有退休制度,年纪一大,就会被其他年轻强壮的雄猴推翻。被赶下王位的倒霉的猴王,无一例外都会从猿岭被推下怒江淹死,所以叫葬王滩。”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说来,眼前这情景,不过是历史的重演!
黑披风雄猴仍带着猴群在江边监视,那架势,必欲置麻子猴王于死地而后快。
上百只大大小小的金丝猴中,唯有褐尾巴雌猴,也就是麻子猴王最宠爱的王妃,没加入这场集体行凶。它孤零零地待在江边一座礁石上,揪自己身上的毛发,顿足捶胸,不断用头去撞石头,一副柔肠寸断心儿欲碎的痛苦状。
排浪打来,把麻子猴王盖没了。过了好一会儿,它的脑袋才在离我们独木舟不远的江面露出来。它的唇吻勉强抬到水面之上,艰难地呼吸着,四爪费力地划拉,失神的眼睛茫然四顾。
它漂过一块鱼嘴形的礁石,突然就看见了我们的独木舟。当时我们的独木舟离它约五十来米远,它扭头看看站在鱼嘴形礁石上严阵以待的猴群,顺着江水慢慢向我们游来。
麻子猴王游到离我们独木舟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力气耗尽了,四肢再也划拉不动,脑袋沉进水里,“咕噜”灌了一口水,好不容易又浮了起来,用一种凄楚的眼光望着我,一只爪子伸出水面,无力地朝我招了招。我们人也是从灵长类动物演化而来的,许多肢体语言与猴子大同小异。麻子猴王的招手——不不——应该说是招爪动作,我一看就明白是在向我求救。
“不能理它,不然的话,我们别想安宁了!”藏族向导强巴劝我说。
“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一把夺过强巴手里长长的竹篙,朝麻子猴王伸去。
“呦——呦——”猴群在鱼嘴形礁石上恶狠狠地吼叫起来。黑披风雄猴朝我龇牙咧嘴地咆哮,仿佛在警告我:别管我们猴子的闲事,不然的话,我跟你没完!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我早就听当地猎人介绍过,滇金丝猴是一种很难缠的动物,谁得罪了它们,会遭到哭笑不得的报复。曾有一个山民用尼龙捕兽网逮着一只小猴,卖给了动物园,结果,他种的二十亩包谷地年年到抽穗灌浆的时候,猴群便会不请自来,将秸秆连根拔起,将刚刚长成形的玉米棒掰下来扔得到处都是。有一个驾驶员用鸟枪打瞎了一只雌猴的眼睛,结果他每次开车经过这段路,总会被山上扔下来的石块砸坏汽车。
我这不算是见死不救,我想,它不是人,它只是猴子,人类的道德标准不适宜套用到猴子身上的。我没有害它,是它的同类在要它的命,这与我无关。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理应纯客观地观察和研究野生动物的生活形态,而不应当随意干涉野生动物的生存规律,就好比我们人类一个国家不应当干涉另一个国家的内政一样。我的职业要求我恪守中立,而不是去扮演什么道德法官。竹篙离麻子猴王还有几寸远,我不需要做什么,只消轻轻地把竹篙从它爪子前抽回,它立刻就会沉落江底,我就算从这场是非纠纷中抽身出来了。
我试着抽回竹篙,可竹篙仿佛有千斤重。真的,黑披风用调笑王妃的办法进行挑衅也实在太卑鄙了!真的,大红布雄猴和白耳朵雌猴向胜者唱赞歌向败者唱挽歌的投机嘴脸也实在是太丑陋了!真的,褐尾巴雌猴柔肠寸断心儿欲碎的神情也太让人同情了!
我虽然是个动物学家,但我首先是个人。我的是非观念、道德标准、感情投射和价值取向是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原配软件,不可能像电脑一样敲击某个键盘就能把这一套系统从内存中卸掉或取消的。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发热了,我将竹篙送到麻子猴王的怀里,它抓住竹篙,借着浮力,整个脑袋从水里抬了起来。
历史可以重写,规律可以更改,葬王滩以后要改名叫救王滩了!
在黑披风雄猴歇斯底里般的啸叫声中,我把奄奄一息的麻子猴王拉上了独木舟。
在猴群一片訾骂声中,我划着独木舟飞快向下游驶去。
黑披风雄猴果然对我们进行了猛烈的报复。
我在怒江下游离猿岭约两华里的山脚下,支了一顶帐篷,作为我的野外考察工作站。麻子猴王伤得不算重,我把它抱回工作站后,喂了点米汤,烤了烤火,它便逐渐恢复过来。
翌日晨,我和强巴要到高黎贡山主峰去观察一种名叫黑耳鸢的山鹰。为以防万一,临出门时我把麻子猴王锁在一只结实的铁笼子里。
傍晚,我和强巴回到离工作站还有一两百米远的地方,就听见“咿里哇啦”群猴的吵嚷声。我们赶紧奔过去一看,差点没晕倒,黑披风带着猴群把我们的工作站洗劫一空。帐篷被掀翻了,锅盆瓢碗油盐酱醋瓶瓶罐罐被砸得稀巴烂,我的书籍和资料本也被撕碎了,被褥被踩得一塌糊涂,还在上面撒了许多猴尿猴粪。以黑披风为首的一群雄猴围在铁笼子前,谩骂啸叫,不断地将爪子从缝缝伸进去,厮打麻子猴王。大红布雄猴还用一根树枝拼命往铁笼子里捅。可怜的麻子猴王,抱着脑袋,蜷伏在笼子中央,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凌辱和殴打。
我气极了,抽出左轮手枪,“哗啦”,子弹推上膛,要不是看在滇金丝猴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分上,真想一枪把黑披风雄猴的脑袋炸飞掉。我朝天开了两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强烈的火药味总算把黑披风雄猴的嚣张气焰给压下去了,它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声呼啸,带着猴群逃之夭夭。
我把麻子猴王从铁笼子里放出来,它遍体鳞伤,尤其是背部,横一道竖一道血痕,惨不忍睹。
我也大出血了,花了好几百块钱重新添置生活必需品。为了防备猴群的再次侵袭,我还雇了当地的农民在帐篷四周挖了一道宽两米深三米的堑壕,在堑壕前用碗口粗的圆木扎了一道结实的篱笆,还在篱笆上挂了一道铁丝网和铁蒺藜。
在以后的几天里,猴群又多次光顾我的工作站,被铁丝网和铁蒺藜扎得哇哇乱叫,吃了几次亏后,终于明白它们是无法冲破障碍接近麻子猴王的,这才放弃了想再次进到我们的帐篷来捣乱行凶的企图。
但报复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和强巴进山考察,躲在树上的猴子冷不防会扔下雨点般的树枝和坚果,砸在我们头上,或者居高临下向我们拉屎撒尿,淋在我们身上。
有一次,我趴在高黎贡山主峰一块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母鹰给雏鹰喂食的情景。跟往常一样,我随手把随身携带的那只黄帆布挎包挂在身旁一棵小树的枝丫上。鹰巢里,母鹰用一条四脚蛇作诱饵,让三只黄嘴雏鹰不断地扑到它身上来争抢,这既是一种喂食,又是一种技能训练。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身旁的小树“嚓喇喇”一阵响,我举目望去,又是讨厌的黑披风雄猴,从岩壁跳到小树上,飞快地蹿下来,伸手去摘我挂在枝丫上的黄帆布挎包。我惊得目瞪口呆,强巴反应比我快,跳起来想阻拦,但已经迟了,黑披风雄猴双脚钩在树冠上,身体仰翻,一个倒挂,玩了一个精彩绝伦的仙人摘桃的动作,我的黄帆布挎包就到了它的手里。它身体一点没停顿,转了个圈,收腹上蹿,一眨眼的工夫就跃上树冠,轻盈地一跳,跳回岩壁,很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好身手,可惜是个强盗。
我的黄帆布挎包里除了干粮和水壶外,还有一架价值上千元的里光相机,最珍贵的是那本厚厚的观察日记,里头记载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和努力。
我顿足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傍晚,我刚刚吃好晚饭放下碗筷,便听到外头有猴子的吵闹声,走出帐篷一看,又是该死的黑披风雄猴,头颈里挂着我的黄帆布挎包,在离工作站约二三十米远的草丛里蹿来跃去。开头我还以为它是在对我炫耀向我示威呢,但仔细望去,发现我的判断有误。它脸上没有轻浮的得意,没有廉价的骄傲,没有挑衅的张狂,恰恰相反,脸上愁绪万端,神情委顿,眼光哀哀殷殷,死死盯着我,像在向我乞求什么。这时,麻子猴王也听到了同类的叫声,从帐篷里钻出来看热闹。黑披风雄猴一看见麻子猴王,刷的一下全身的毛恣张开来,从脖子上摘下黄帆布挎包,高高举起,朝我抖动挥舞,嘴里“咿里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副模样,极像集市上的小贩在急切地兜售商品。麻子猴王看到黑披风雄猴如此动作,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腿,浑身觳觫,好像生怕被黑披风雄猴抢了去似的。
我的脑子一亮,哦,黑披风雄猴是要同我做交易,用黄帆布挎包换麻子猴王!
这主意很聪明,也很卑鄙!
“换了吧,麻子猴王活不长了,迟早都要死的。”强巴低声劝我。
我晓得麻子猴王生命不会太长久了,它被我从怒江里救起来差不多已两个星期了,身体的伤虽然治好了,但心灵的伤是无法愈合的,它忧伤沉沦,委靡不振,整天缩在帐篷阴暗的角落里,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它吃得极少,瘦得肩胛都支棱出来了,皮毛光泽消褪,颈毛变得灰白,生命就像滑滑梯似的迅速滑向衰老。昔日叱咤风云的猴王风采荡然无存,倒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生命烛光行将熄灭的老年乞丐猴。
可我能把麻子猴王交出去换回我的黄帆布挎包吗?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就是屈服于黑披风雄猴淫威的懦夫,就是甘愿被敲诈被勒索被挟持的胆小鬼。虽然面对的是金丝猴,但我如果同意交换,我一辈子良心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我打心底里对黑披风憎恶痛恨,干吗非要挖空心思置麻子猴王于死地呢?你想当新猴王,你的野心已经实现,你已经如愿以偿,你难道不能表现一点胜利者慈悲为怀的胸襟,放麻子猴王一条生路吗?现在就是最愚蠢的猴子也应该看得出来,麻子猴王从肉体到意志都差不多崩溃了,是不可能再卷土重来复辟王位的。
这个黑披风雄猴,一定是个心理变态者,是个嗜血成性的恶魔!我是决不会同它做什么交易的,尽管我很想要回黄帆布挎包里的照相机和日记本。
为了表示我不妥协不退让不出卖良心不同流合污的决心,我大吼一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朝黑披风雄猴扔去。我虽然未能掷中它,但我的用意已经表露无遗。石头落在黑披风前面约五六米远的地方,连它的毫毛也没碰着一点,它却奇怪地惨叫一声,身体缩了下去,重新把黄帆布挎包挂在脖子上,转身离去。它步履滞重,垂头丧气,好像受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一样。
“我总担心会出什么大乱子。”强巴忧心忡忡地说。
“会出什么乱子?我们这儿坚固得就像碉堡!以后外出,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不是指黑披风雄猴会对我们怎么样,我是说这群金丝猴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强巴眉头紧蹙,望着暮霭沉沉的苍穹,低声说道。
不幸被我的藏族向导强巴言中了,当天夜里,寂静的森林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金丝猴嘈杂的啸叫声,尖厉嘶哑,令人头皮发麻。这恐怖的啸叫声持续了整整一夜,我和强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也许它们是在开会商量怎么对付我们。”我猜测说。
“叫得那么吓人,说不定是山豹或狼獾闯进猴群里去了。”强巴判断说。
麻子猴王的反应令我们吃惊,激动得浑身发抖,“呦呦”低声叫着,在帐篷里蹿来蹿去,两只瞳仁绿莹莹地闪亮。有两次,它还跑到床边来摇晃我的腿,“呜里呜噜”叫唤,看来它是知道猴群究竟发生了什么,想要告诉我,可惜我听不懂金丝猴的语言。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道鱼肚白,我和强巴就起来了,在晶亮的小溪边匆匆漱洗完毕,立刻就赶往猿岭。这是一个没有雾岚的早晨,空气清新透明,能见度极高,我们悄悄钻进山顶一片小树林里,不用望远镜,就能把五六十米外猴群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出来,所有的金丝猴都一夜未寐,只只猴眼布满血丝,红彤彤的,神经位于高度的亢奋状态。我注意到,猴群里好几只雄猴已经挂了彩,有的头皮被抓破了,有的颈毛被拔脱了,有的脚爪被打跛了……
毫无疑问,昨天夜里猴群发生了一场混战。
和我往常所看到的不同,众猴不再以黑披风雄猴为轴心,而是三五只猴子一伙,五六只猴子一群,散落在四周。黑披风虽然还占据着崖顶那块巨大的蛤蟆形的磐石,但身边只有白耳朵雌猴和另一只在猴群中地位很低的老年雄猴,给人一种没落君王众叛亲离的印象。猴子们各自为政,像盘散沙,你朝我啸叫谩骂,我对你龇牙咧嘴,谁也不服谁。
“呦呜,呦呜”,黑披风雄猴朝众猴连声叫唤,声音低沉,凄凉哀伤。那神态,已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威仪。猴子们对黑披风的叫唤无动于衷,没听见似的。
突然,从一棵小松树上跳下一只猴子来,蹦蹦跳跳来到黑披风雄猴占据的那块磐石前,怪模怪样地啸叫一声,一个转身,亮出一只红彤彤的屁股来,对着磐石上的黑披风雄猴颠动摇晃。
哦,原来是大红布雄猴!
我多少懂一点猴子的肢体语言,大红布雄猴这个动作,无疑是表示一种轻慢,一种嘲弄,一种侮辱。
黑披风雄猴愤怒地长啸一声,从磐石上跳跃下来,扑向大红布雄猴。两只雄猴扭成一团。看来这种打斗已持续了整整一夜,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拳打脚踢一阵后,动作便显得有些绵软,抱在一起大口喘息。
一只面目狰狞丑陋,头上的毛发一块块脱落的瘌痢头雄猴嗥叫着冲过来,抓了黑披风雄猴一把,又踢了大红布雄猴一脚。
随后,又拥上来七八只雄猴,加入这场打斗。奇怪的是,参与进来的这些雄猴,既非大红布的盟友,也不是黑披风雄猴的支持者,它们谁也不帮,而是独立作战,一会儿你跟我撕扭,一会儿我跟它踢打,一会儿黑披风雄猴伙同大红布雄猴把瘌痢头雄猴掀翻在地,一会儿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联手把黑披风雄猴追得满世界奔逃,追着追着,瘌痢头雄猴又与大红布雄猴火拼起来……
完全没有章法,乱得像一锅粥。
“也许,这群金丝猴吃了什么迷幻药,全体都发疯了。”我说。
“五年前,这群猴子也发生过类似的混斗。”强巴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那一次,猴王被一伙偷猎者一枪打死,群猴无首,谁也不服谁,每一只身强力壮的雄猴都想自立为王,结果引发了一场长达半年的混战,不少雄猴死于非命,许多雌猴携带着幼猴离群出走,猴群的数量从一百多只一下子减到了四五十只。后来麻子猴王经过十几场苦战,终于摆平了所有的雄猴,混乱才算了结,这群猴子才又慢慢发展起来。”
动物学家早就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在具有群体意识的哺乳类动物中,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果然是至理名言。
我无法理解的是,黑披风雄猴已经当上了新猴王,猴群并没出现权力真空的现象,怎么会无端爆发争权的混战呢?
据我所知,金丝猴群的王位更替有一个周期表,除了特殊的意外一,般每五六年发生一次,这和金丝猴生命峰值是相一致的。金丝猴的寿命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十岁到十五岁是黄金年龄段这一,年龄段的雄猴,阅历最开阔,经验最丰富,精力最旺盛,体力最强壮,权力欲也最膨胀,毫不夸张地说,处在生命的巅峰。据好几位动物学家考察,金丝猴群的猴王差不多都是在十岁左右接管政权登上王位的。新猴王上台后,由于生命还处在上升期,威势日隆,通常不会受到其他雄猴的挑战,地位稳固,如日中天。但到了十五岁左右,生命由巅峰开始走下坡路,盛极而衰,碰顶回落,其他野心勃勃的雄猴就会觊觎王位,萌生出篡权夺位的念头,猴群社会就会由稳定期进入动荡期。
只有一种解释,黑披风雄猴虽然当政才短短几天,但出于某种原因,威信扫地,指挥失灵,地位不稳,统治根基发生了动摇,诱发了其他雄猴的勃勃野心。
混乱的打斗愈演愈烈,瘌痢头雄猴的一只眼睛不知给谁抠了一下,血汪汪的,眼珠似乎也被抠出来了,疼得它惨嚎一声,拼命蹦跶踢蹬。不知是血模糊了它的视线,还是剧痛使它丧失了理智,它重重一爪子蹬在一只在旁边看热闹的不满半岁的小猴身上,小猴“呀”地叫了一声,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仰面摔下去,刚巧后脑勺砸在石头上,一下就摔死了。小猴子的母亲——一只眉心间有一粒红色疣痣的母猴,披头散发,发疯般地扑上去,揪住瘌痢头雄猴,厮打啃咬。另两只单身雌猴大概也非常憎恨虐杀幼猴的残暴行径,跑上来帮眉痣母猴的忙。三只雌猴揪住瘌痢头雄猴,你抓一把,我踢一脚,瘌痢头雄猴的另一只眼睛也给抓瞎了,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奔逃,一脚踩空,从几十丈高的笔陡的悬崖摔了下去。半空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数秒钟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
所有携带幼猴的母猴,都紧紧地把自己的小宝贝搂在怀里,惊恐不安地蜷缩在石旮旯里。
那些混斗的雄猴,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镇住了,也许是力气耗尽再也打不动了,各自散开,回到自己的小团体里去。但看得出来,彼此的仇恨并没有消弭,气咻咻地你瞪着我我瞅着你,不时发出一两声威胁的啸叫。
这不过是暂时的休战,分裂和混战将会像瘟疫似的蔓延和继续。
眉痣母猴爬下陡崖,抱起已僵冷的小猴的尸体,用一种冰凉的眼光打量了猴群一眼,向远方的树林走去。显然,它对混乱的大家庭厌倦了绝望了,情愿去过孤独寂寞的流浪生涯。
假如猴群仍然没完没了地混斗下去,毫无疑问,将会有更多的雌猴步眉痣母猴的后尘,离群出走的。
猴群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严峻的分裂局面?怎样才能使这群珍贵的金丝猴重新过上安宁的生活?我是动物学家,我有责任找到答案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有午睡的习惯,放下碗筷,正准备倒在床上,突然,传来篱笆墙“喀啦喀啦”的摇晃声。我撩起帐篷的门帘,看见篱笆墙外站着一只金丝猴,曲线优美的身段,乌黑闪亮的皮毛,与众不同的褐色尾巴,哦,是褐尾巴雌猴!
我大吃一惊,大白天的,它怎么就跑来了呢?
麻子猴王早已失去了权势,从王位上被赶了下来,靠我的救援才幸免一死,在人类的帐篷里苟延残喘,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希望。在麻子猴王的世界里,地位、权势、身份,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褐尾巴雌猴对它的一往情深。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褐尾巴雌猴已经是第四次光临我们工作站了。褐尾巴雌猴到我们工作站来看望麻子猴王,是要冒极大风险的,一旦被黑披风雄猴知道,轻则被驱逐出猴群,重则被处死。我十分欣赏褐尾巴雌猴这种甘冒杀身之祸前来与麻子猴王相会的行为。我觉得这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爱情。别说动物界,就是人类社会,又能找出多少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呢?
褐尾巴雌猴前三次到这里来看望麻子猴王,行动都特别小心,特别谨慎一,挑的都是恶劣的坏天气。第次来的时候天下着倾盆大雨;第二次来的时候是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深夜;第三次来的时候是大雾浓得像牛奶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的黎明一。它般并不直接靠近篱笆墙,而是躲在我们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林里,诡秘地发出一两声低啸。麻子猴王听到褐尾巴雌猴的叫声,就像听到了来自天堂的福音一般,死气沉沉的脸立刻变得异常生动,吼叫着从帐篷的角落里蹿出来,扑向篱笆墙。我刚拉开栅栏,还没放稳吊桥,它就攀住吊桥上的绳索,纵身一跃跳出防护沟去。
而这一次,褐尾巴雌猴却大白天跑来,不仅不隐蔽自己,还径直来摇晃工作站的篱笆墙,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别说我,就是麻子猴王,也颇觉意外,瞪起一双惊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褐尾巴雌猴出神。我拉开栅栏,放下吊桥,它还没回过神来,仍站在我身边发呆呢。我拍拍它的肩头说:“老伙计,去吧,别辜负人家的一片深情!”它这才发出一声含混的啸叫,从吊桥上走了过去。
两只猴子一前一后钻进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丛,隐没在一片被阳光照亮的翠绿间。
我当然不会去窥视它们甜蜜的幽会。
按前几次的经验,麻子猴王这一去,起码要两个时辰才会回来。我午睡起来差不多刚好是它回来的时间。我躺在床上,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翻译出版的一位美国动物学家写的《灵长类动物的权力构成》,其中有一句话跳入我的眼帘:“对生性好斗的金丝猴群来说,任何一顶耀眼的王冠都是用血染红的;如果有一顶王冠出于某种偶然的原因,没有被鲜血浸染过,那么可以断言,这顶王冠终将黯然失色。”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这段文字,一阵心悸,朦朦胧胧有一种感觉:我快找到金丝猴群为什么会发生分裂和混战的答案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篱笆墙外传来麻子猴王“呦呦”的啸叫声,我翻身起床跑出帐篷一看,麻子猴王正在防护沟外朝我舞动前爪,显然,它想进来。这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它出去才十分钟都不到啊!
我一面放吊桥开栅栏,一面朝灌木林张望,哦,褐尾巴雌猴钻在草丛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麻子猴王呢。
这也是过去它们几次相会从未出现过的情景。以往几次,当幽会不得不结束时,麻子猴王都要把褐尾巴雌猴送到离我们工作站两百米远的小土冈上,恋恋不舍地举目相送,一直要到褐尾巴雌猴走得看不见了,它才会回工作站来。
麻子猴王踩着吊桥跨过防护沟和栅栏,我注意观察,它神情沮丧,缩着肩勾着头,像一株被霜冻砸蔫的小草,眼睛红红的,似乎还蒙着一层泪光。它“吱溜”从我脚边蹿过去,头也不回地钻进帐篷。
情侣拌嘴?夫妻反目?还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纠纷?
整个下午,麻子猴王缩在帐篷我们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喊它出来它也不出来,喂它东西它也不肯吃。到了晚上,江边的树林里又传来猴群的尖啸吵嚷声,麻子猴王竖起耳朵谛听,也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嚎,喑哑粗浊,像是呜咽,像是呻吟,像得了严重的疟疾似的,身体一阵阵战栗。我真以为它病了,想天亮后带它到镇上的兽医站替它看看。
我和强巴被麻子猴王如泣如诉的低嚎声吵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起来了,匆匆吃过早饭,在麻子猴王的脖颈上套了一根细铁链,准备带它到镇上去找兽医。
到镇上去的方向和到猿岭去的方向刚好相反。我们出了工作站,才走了一百多米,麻子猴王突然抱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死活不肯再走了。我以为它是病得走不动了,想抱它,它却死死抱住小树不撒手,还发疯般地拉扯脖子上的细铁链,直拉得皮开肉绽,猴毛飞旋;看看拉不断,又拼命用牙齿咬,直咬得唇破齿烂,满嘴是血。这只疯猴,会把自己折磨死的啊。我没办法,只好替它解开铁链子。
它这才松开搂抱着小树的爪子,捋了一把草叶上的露珠,洗掉嘴唇上的血丝,先跳到强巴跟前,抱着他的腿轻轻一跳,一伸爪子,把沾在他衣襟上的一根草叶打掉了,又跳到我跟前,用嘴吻舔净我皮鞋上沾着的一块泥斑。
从没有过的亲昵,从没有过的感情流露。
“它要干什么呀?”
“不晓得。它的神态好像不大对头。”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突然,麻子猴王奔到一棵大树前,动作有点迟钝地爬上树冠,在它向另一棵树飞跃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扭头朝我们望了一眼,那眼光,充满了一种依恋。然后,它攀住柔嫩的树枝用力一晃,四爪一蹬,身体弹射出去,落到几丈外的另一棵树上,就像多级跳远一样,很快消失在葱郁的树林里。
“它好像是要回金丝猴群去。”
“快,我们乘独木舟到葬王滩去看看。”
我们划着独木舟顺流而下,到了葬王滩,我让强巴把船停在浅水湾里,举起望远镜朝猿岭观察。猴群散落在陡岩上,雄猴们瞪着血红的眼睛,情绪亢奋,在岩石间上蹿下跳,不时朝其他雄猴发出威胁的啸叫;雌猴们抱着幼猴,抖抖索索地躲在一边,满脸惊恐;黑披风雄猴在那块蛤蟆形的巨大磐石上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半山腰一棵树上,蹲着一只受了重伤的雄猴,满脸是血,发出一声声可怖的哀号。
显然,分裂和内讧在加剧,情况比昨天更糟糕。
突然,大红布雄猴趁黑披风雄猴不注意,蹿上磐石,从背后猛地一推,把黑披风雄猴从磐石上推了下来,黑披风雄猴勃然大怒,落地后转了个圈重新蹿回磐石,拳打脚踢又把大红布赶了下去。
好几只雄猴摩拳擦掌,跃跃欲扑。又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
就在这时,突然,麻子猴王从山腰一片小树林里跳了出来。它用一种木然的表情睥睨着猴群,“呦——”发出一声平静的啸叫,好像在向猴群通报:“我来了!”
刹那间,吵吵嚷嚷的猴群安静下来,各个变得像泥胎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望着麻子猴王发呆。我调整焦距,将视线集中到黑披风雄猴身上。这家伙嘴张成O形,惊愕得就像看见了鬼魂一样。
流亡的君主又回来了,这自然会引起新猴王的震惊。
“呦呀——”寂然无声的猴群里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哀啸,我赶紧将望远镜移过去一看,原来是褐尾巴雌猴,蹲在石头上,双爪捂住脸,很悲伤很悔恨很无奈的样子。
麻子猴王径直走向黑披风雄猴,走向那块历来由猴王享用的蛤蟆磐石。
一场卫冕决斗,或者说一场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鸡蛋碰石头似的较量。麻子猴王本来就年老体衰,又曾经被黑披风雄猴打败过一次,精神上与体力上都处于明显的劣势。仅仅两个回合,麻子猴王就被黑披风雄猴一个大背包摔出去,像皮球似的从高高的陡崖上滚落下去,一直滚到江隈的沙滩上。黑披风雄猴连奔带跳地扑下来,冲到一半,扭头朝观战的众猴长啸了一声,众猴兴奋地呐喊着,一起从陡崖上冲了下来。
在这短暂的两三分钟的过程中,黑披风雄猴失落的威信奇迹般地走出了低谷,强劲反弹,又成了一呼百应的君王。
麻子猴王抵挡不住也逃脱不了众猴凶猛的攻击,只好从礁石上跃入怒江。
历史画了一个小圆圈,又回到了半个月前的起点。
麻子猴王艰难地沿着江岸游动,黑披风雄猴率领猴群沿江追逐。
黑披风雄猴神气地站在岸边的礁石上,吆五喝六,一会儿将猴群调到东边封锁水域,一会儿将猴群调到西边以防备麻子猴王登岸。
整个猴群中,只有褐尾巴雌猴孤零零地抱住肩,用一种凄凉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一切都跟半个月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麻子猴王上一次被打下水后,惊恐万状,声嘶力竭地啸叫,一次又一次试图登上礁石喘息。而这一次,麻子猴王却相当平静,目光安详,没发出任何慌乱的叫声,也没向近在咫尺的礁石强行攀爬。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麻子猴王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才游了五六分钟,麻子猴王就精疲力竭了,身体一点点往下沉。在水流的冲击下,它一点一点朝我们的独木舟漂来,很快,就漂到离我们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了。它毕竟同我们在一个帐篷里共同生活了半个月,我不忍心看着它就这样淹死,便“”地叫了一声,将长长的竹篙朝它伸去。
“呦呦——呦呦——”黑披风雄猴丧魂落魄地啸叫起来。
竹篙伸到麻子猴王的面前,它伸出一只前爪,我以为它会像捞救命稻草一样地攥住竹篙不放的,任何快要溺死的动物在水里都有一种抓住身边东西的本能;让我震惊的是,它的爪子触碰到竹篙后,指关节并没有向里弯曲,并没有抓捏的意向,而是用掌心缓慢地然而是坚决地将竹篙推开了;随着推篙的动作,它龇着牙,对我轻轻叫了一声,我熟悉它的表情,是在对我表示谢意。
它谢绝救援!它情愿溺死!
推掉竹篙的动作耗尽了麻子猴王的最后一点力气,它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咕噜”,灌了两口江水。它挣扎着又浮出水面,举目向岸边的猴群望去。它拼命划动四爪,在猴群中寻找。它的视线在褐尾巴身上定格了。它久久凝视着它,眼光温柔,蕴涵着惜别之情。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江水漫过了它的下巴,漫过了它的嘴唇……
突然,“呦——”岸边的陡崖上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哦,是褐尾巴雌猴,它高昂着头,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后爪在岩石上用力一蹬,从几丈高的悬崖上跳了下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猴子跳水,姿态优雅,技艺高超,在空中连翻了七八个筋斗,刷地钻入水中,水面只冒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如果有资格参加奥林匹克跳水比赛,它是可以稳拿冠军的。一会儿,褐尾巴雌猴从我们独木舟旁的水面露出头来,有节奏地划动双臂,奋力向麻子猴王游去。
岸边的猴群几十双眼睛注视着褐尾巴雌猴。
褐尾巴雌猴游过去一把托住麻子猴王,两只猴子在江中搀扶着搂抱着,随着波浪一沉一浮。麻子猴王把头靠在褐尾巴雌猴的肩上,闭着眼睛喘息。“呦呦,”“,”“呀呀,”它们互相叫着,倾吐着柔水般的情愫。
褐尾巴雌猴的力气渐渐用尽,两只猴子又一点一点往下沉。突然,麻子猴王睁开眼睛,好像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用力从褐尾巴雌猴的手臂间挣脱出来,恶狠狠地啸叫一声,粗暴地把褐尾巴雌猴从自己身边推开。
它不愿意让褐尾巴雌猴陪着它一起死!
褐尾巴雌猴被推出一米多远,麻子猴王最后留恋地望了褐尾巴雌猴一眼,四爪停止划动,身体像秤砣似的沉了下去,只露出头顶乌黑的长毛顺着水波漂荡。
这时候,褐尾巴雌猴面对着岸,离岸边仅十来米远,虽然很疲乏,但游到最近的那块礁石还是不成问题的。黑披风雄猴带着猴群伫立在那块礁石上。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黑披风雄猴望了望在水中挣扎的褐尾巴雌猴,收敛起龇牙咧嘴的恫吓,扭身往后退了七八米,众猴也跟着它后退,腾出一块空地来。再明显不过了,黑披风雄猴做出了一种宽恕的姿态,同意褐尾巴雌猴游回岸来。
褐尾巴雌猴却并没朝岸边游去,它毫不犹豫地单臂划水,旋转身体,坚定地朝麻子猴王游去。它又一把抱住了麻子猴王,麻子猴王的脸最后一次露出水面,仍想把缠在它身上的褐尾巴雌猴推开,但它力气已全部耗尽,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手臂……
“呦,呦。”黑披风朝褐尾巴雌猴连声哀啸。
褐尾巴雌猴年轻貌美,自身条件是相当不错的,黑披风雄猴早就对它垂涎三尺,它完全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新猴王的爱妃,重新享受荣华富贵。然而,它却痴心不改,甘愿为爱情殉葬!
这是一种超越权势超越功利超越生命的伟大的爱情!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动物界也有如此钟情的雌性!
我没有再把竹篙伸过去,我断定,它们是不会接受我的援救的。
褐尾巴雌猴紧紧地抱住麻子猴王,双腿停止了踩水,两只猴子一起沉了下去。“咕噜噜,咕噜噜,”水面冒起一串珍珠似的气泡。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像放幻灯似的跳出一组画面:猴群在陡崖上混战,瘌痢头雄猴死于非命;眉痣母猴抱着小猴的尸体离群出走;褐尾巴雌猴大白天跑来工作站与麻子猴王相会;麻子猴王缩在帐篷的角隅一夜悲啸……我突然觉得有一条逻辑线可以把这几幅画面连缀在一起。
由于我的干预,半个月前那场王位争夺战中,黑披风雄猴未能将麻子猴王赶入葬王滩里淹死,也就是说“王冠没有被鲜血染红”,新生的政权埋下了被颠覆的危机;黑披风雄猴三番五次跑到我们工作站来,企图彻底解决问题,但结果却一再碰壁,无法如愿;雄猴们对黑披风雄猴产生了信仰上的动摇,猴群内讧迭起,陷于混乱,濒临分裂;褐尾巴雌猴知道,唯有麻子猴王的生命,才能拯救整个猴群,于是,它大白天光临我们工作站,并非是和麻子猴王情侣幽会,而是向麻子猴王通报了猴群的情况;麻子猴王为了整个猴群的安宁,为了群体的利益,痛苦地选择了死亡……
这或许是我的主观臆测,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理由让麻子猴王拖着衰老的身体只身前往猴岭向黑披风雄猴进行鸡蛋碰石头似的挑战呢?
这绝不是普通意义的自杀,而是一种辉煌的就义!
嫩黄的江水虽然不很清澈,但还是有一定的透明度。褐尾巴雌猴抱着麻子猴王渐渐往下沉,没有挣扎,也没有松开,彼此紧紧相拥,横卧在绿色的水草间,一群淘气的小鱼在它们四周来回嬉戏……
猴群伫立着,沉默着,凝视着……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钻出帐篷,一眼就看见篱笆墙上挂着一只黄帆布挎包,哦,就是我那只被黑披风雄猴抢去的挎包。我摘下来一看,照相机、日记本和水壶完好无损,只是干粮被吃掉了。
下午我和强巴进山采集白垩纪剑齿虎的化石,路过猴岭,看见那群金丝猴正在橡树林里觅食。黑披风雄猴威严地坐在最大的一棵橡树的枝丫上,不时有雄猴或雌猴跑过来,贡上最好的坚果,替它整饰皮毛。猴子们专心采撷树上的果子,没有争吵,也没有打斗,整个猴群秩序井然,一派祥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