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924年4月2日致梁思顺书
顺儿:
两信皆收。你妈妈日见起色,我们可以大放心了,约四十日后可以回家来一块住,更快乐了。礼拜六我不能来,一则因为我正在赶功课,离不开我的书房和廷灿;二则因为我的手膀子这两日用按摩(日方)渐见功效,非连用十日不可。从前我不以为意,近来总觉得不对,汤山洗澡后,发现多点毛病,又多好一点,按摩又发现多点毛病,又好一点,所以不可间断,索性继续治好它。买九六公债事,当照办,这种公债看定是好的,两年后定涨到五折以上。只是此两年间绝无利息收入,我久已想买,只可惜没有闲钱,忘却思庄折上有存款了。我也曾想借钱买它,朋友们又说不上算,你有余力,我也替你买便是。
爹爹 二日
44.1925年4月17日致思顺、思庄书
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
你们走后,我很寂寞。当晚带着忠忠听一次歌剧,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个钟头起来,还是无聊无赖,几次往床上睡,被阿时、忠忠拉起来,打了几圈牌,不到十点又睡了,又睡十个多钟头。思顺离开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觉怎样,庄庄这几个月来天天挨着我,一旦远行,我心里着实有点难过。但为你成就学业起见,不能不忍耐这几年。庄庄跟着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几段话,你要常常记在心里,等到再见我的,把实行这话的成绩交还我,我便欢喜无量了。
我昨天闷了一天,今日已经精神焕发,和你七叔(七叔:即梁启雄。)讲了一会儿书,便着手著述,已成二千多字。现在十一点钟,要睡觉了,趁砚台上余墨写这两纸寄你们。你们在日本看过什么地方?寻着你们旧游痕迹没有?在船上有什么好玩(小斐儿曾唱歌否)?我盼望你们用日记体写出,详细寄我(能出一份《特国周报》临时增刊尤妙)。我打算礼拜一入京,那时候你们还在上海呢。在京至多十日便回家,决意在北戴河过夏,可惜庄庄不能跟着,不然当得许多益处。祝你们一路安适,两个礼拜后我就盼你们电报,四个礼拜后就会得你们温哥华来信,内中也许夹着有思成、思永信了。
民国十四年四月十七日
45.1925年5月1日致思顺书
神户信收到,一两天内又当得横滨信了。你们在日本那几天,我恰在北京,在京忙得要死,号称看花,却没有看成,只有一天六点钟起身,到广惠寺去,顺便也对畿辅先哲祠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飞一个片子,算是请安拜会。灵柩瓷灰已上过了,现在就上光漆,大约一月内完工了。小六北京银行支店事已定,大约先拨资本十万至十五万,交他全权办理。你七叔昨日已回家去了,因为我想他快点回来,跟我到北戴河,所以叫他早点去,家里越发清静了,早饭就只三个人一桌。思永有两封信来,一封是因为你不肯饶徽音,求我劝你,说得很恳切,现在已不成问题,不给你看了。一封是不主张吴文藻,说他身体弱,也不便给你看,你们见面总会谈到了。林宗孟说思成病过一场(说像是喉症),谅来他是瞒着家里,怕我忧心,但我总要你见着他面,把他身体实在情形报告我,我才真放下心哩。
民国十四年五月一日
46.1925年5月9日致顺、成、永、庄书
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温哥华安电,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妈妈说是日晚上六点钟才能到温,到底是不是?没出息的小庄庄,到底还晕船没有?你们到温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着新月初升直到圆时,谅来在船上不知蹭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了。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对着月想你们,也在这里唱起来,你们听见没有?
我多少年不作诗了,君劢的老太爷做寿,我忽然高兴作了一首五十五韵的五言长古,极其得意,过两天抄给你们看。
我近来大发情感,大作其政论文章,打算出一份周报,附在“时”、“晨”两报送人看,大约从六月初旬起便发印。到我要讲的话都讲完,那周报也便停止,你们等着看罢。
我前几天碰着一件很窘的事--当你们动身后,我入京时,所谓善后会议者正在闭会。会议的结果,发生所谓宪法起草会者,他们要我做会长。由林叔叔来游说我,我已经谢绝,以为无事了。不料过了几天,合肥派姚震(姚震(1885-1935)安徽贵池人,字次之,光绪举人。早年留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习法律。归国后,曾任清政府大理院推事。后依附袁世凯、段祺瑞。),带了一封亲笔信来,情词恳切万分。那姚震哀求了三个钟头,还执着说:“一次求不着,就跑两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应才罢。”吾实在被他磨不过,为情感所动,几乎松口答应了。结果只得说容我考虑,一礼拜回话。我立刻写信京、沪两处几位挚友商量,觉得不答应便和绝交一样,意欲稍为迁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气一想,觉得自己糊涂了,决定无论如何非拒绝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宰平(1879-1961)即林志钧,字宰平,福建闽侯(今福州)人。闽派著名诗人,法学家和哲学巨擘,清华国学研究所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一生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阶段。他在文学、法政、哲学、佛学、诗文、书画诸方面都极具造诣,主持编辑过《饮冰室合集》。)、崧生(崧生(1877-1942)即刘崇佑,字崧生,光绪举人。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20世纪20年代为中国著名律师。周恩来称赞他为“有正义感的大律师。”)、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丁在君(1887-1936)即丁文江,字在君,中国地质事业著名的创始人之一。)一齐反对,责备我主意游移,跟着上海的百里,(百里(1882-1938)即方震,字百里,晚号澹宁,笔名飞生、余一等,浙江海宁人,中国近代军事史上的传奇人物。他是把近代西方先进军事理论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人。其代表作《国防论》凝聚着他一生军事著作的精华。)、君劢、东荪(东荪(1886-1973)即张东荪,原名万田,字东荪,曾用笔名“圣心”,晚年自号“独宜老人”,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人,现代哲学家、政治活动家、政论家、报人。曾为研究系、中国国家社会党、中国民主社会党领袖之一。),来电来函,也是一样看法,大家还大怪宗孟(宗孟(1876-1925)即林长民,字宗孟,自称苣苳、苣苳子,又号桂林一枝室主,晚年号双栝庐主人(卒后徐志摩有《哀双栝老人》),福建闽侯人。林徽因的父亲。),说他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出这些鬼主意,来拖我下水。现在我已经有极委婉而极坚决的信向段谢绝了。以后或者可以不再来麻烦。至于交情呢,总不能不伤点,但也顾不得了。政局现有很摇动的样子。奉天新派五师入关,津浦路从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早则八月,迟则十月,就难保了。
忠忠也碰着和我所遭相类的事。你二叔今日来的快信,寄给你们看。信中所讲那陈某我是知道的,纯然是一个流氓,他那个女孩也真算无耻极了。我得着你二叔信,立刻写了一千多字的信严重告诫忠忠。谅来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们还要随时警告他。因为他在你们弟兄姊妹中性情是最流动的,你妈妈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书,廷灿今日寄上些,当与这信前后到。思成身子究竟怎么样?思顺细细看察,和我说真实话。成、永二人赶紧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来打算二十后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国图书馆协会月底在京开成立会,我不能不列席,大约六月初四五始能成行。
民国十四年五月九日
47.1925年5月11日致思顺书
我昨晚又作一首诗给姚胖子(姚胖子(1876-1930)即姚华,字重光,号茫父,贵州贵筑(今贵阳)人。姚华是科举制度下最后一代文人。1912年2月,被选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参议院议员,不久,即彻底退出政界,投身著述、美术及教育事业。因军阀混乱、政局动荡,姚华曾久居北京城南莲花寺中逾十载,以出售自己创作的诗词、书画和颖拓为生。姚华学问渊博,精文字学、音韵学、戏曲理论,尤其是诗文词曲,在当时画坛无人能出其右者。姚华在戏曲方面的学识,更使他在梨园界广受尊敬,结交了不少名人,如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等,都是到莲花庵习画论艺的常客,都尊他为老师。)五十寿,作得好玩极了,过两天我一齐写好给小宝贝庄庄。我近日精神焕发,什么事都做得有趣。
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一日
以下录寿姚诗: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
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
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
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
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
挥汗水竹石,坷冻篆分隶。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鼓。
食擎唐画磗(左土),睡抱马和志,
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
脯饮来破蹇,诙谑遂鼎沸。
烂漫孺子心,(左衣右党)荡狂奴态。
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
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
镜中人冁然,哪得管许事。
老屋蹋穿空,总有天遮蔽。
去年穷不死,定活十百岁。
(坡诗: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茫父亦以丙子生。)
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
豆苗已可摘,玄鲫拾宜脍。
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
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48.1925年约5月致梁思顺等书
我自从给你们两亲家强逼戒酒和强逼运动后,身体更强健,饭量大加增,有一天在外边吃饭,偶然吃了两杯酒,回家来,思达说:“打电报告姊姊去”,王姑娘也和小思礼说“打电报给亲家”,小思礼便说:“打!打!”闹得满屋子都笑了,我也把酒吓醒了。
我现在每日著书多则三四千字,少则一千几百,写汉隶每天两三条屏。功课有定,不闲不忙,早睡早起,甚是安适。
49.1925年7月10日给孩子们书
我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们了。但是前几天寄去的相片,每张上都有一首词,也抵得过信了。今天接着大宝贝五月九日,小宝贝五月三日来信,很高兴。那两位“不甚宝贝”的信,也许明后天就到罢?我本来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气很凉,索性等达达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却是还在很凉。一面张、冯开战消息甚紧,你们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劝勿去,现在去不去还未定呢。我还是照样的忙,近来和阿时,忠忠三个人合作做点小玩意儿,把他们做得兴高采烈。我们的工作多则一个月,少则三个礼拜,便做完。做完了,你们也可以享受快乐。你们猜猜干些什么?庄庄你的信写许多有趣话告诉我,我喜欢极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报告我,我总是喜欢的,我说你“别要孩子气”,这是叫你对于正事--如做功课,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赖人。至于做人带几分孩子气,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时还有“童心”呢。你入学校,还是在加拿大好。你三个哥哥都受美国教育,我们家庭要变“美国化”了!我很望你将来不经过美国这一级,便到欧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预备像更好,也并非一定如此,还要看环境的利便。稍旧一点的严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还是安心入加校罢。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
你若看见别的同学都入大学,便自己着急,那便是“孩子气”了。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给思顺的信说:“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这是宇宙间唯一真理,佛教说的“业”和“报”就是这个真理。(我笃信佛教,就在此点,七千卷《大藏经》也只说明这点道理。)凡自己造过的“业”,无论为善为恶,自己总要受“报”,一斤报一斤,一两报一两,丝毫不能躲闪,而且善和恶是不准抵消的。佛对一般人说轮回,说他(佛)自己也曾犯过什么罪,因此曾入过某层地狱,做过某种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过许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过什么福。如此,恶业受完了报,才算善业的账,若使正在享善业的报的时候,又做些恶业,善报受完了,又算恶业的账,并非有个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业自得”,又并不是像耶教说的“到世界末日算总账”,全是“随作随受”。又不是像耶教说的“多大罪恶一忏悔便完事”,忏悔后固然得好处,但曾经造过的恶业,并不因忏悔而灭,是要等“报”受完了才灭。佛教所说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说的六道轮回等等,不过为一般浅人说法,说些有形的天堂地狱,其实我们刻刻在轮回中,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即如思成与徽音,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因为一时造错了一点业,便受如此惨报,非受完了不会转头。倘若这业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忏悔,则受报连绵下去,无有尽时。因为不是故意的,而且忏悔后又造善业,所以地狱的报受彀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绝对不造恶业(而且常造善业--最大善业是“利他”),则常住天堂(这是借用俗教名词),佛说是“涅涅盘”(涅盘的本意是“清凉世界”)。我虽不敢说常住涅盘,但我总算心地清凉的时候多,换句话说,我住天堂时候比住地狱的时候多,也是因为我比较少造恶业的缘故。我的宗教观、人生观的根本在此,这些话都是我切实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见一点这种真理,所以顺便给你们谈谈。思成看着许多本国古代美术,真是眼福,令我羡慕不已,甲胄的扣带,我看来总算你新发明了(可得奖赏),或者书中有讲及,但久已没有实物来证明。昭陵石马怎么会已经流到美国去,真令我大惊!那几只马是有名的美术品,唐诗里“可要昭陵石马来,昭陵风雨埋冠剑,石马无声蔓草寒”,向来诗人讴歌不知多少。那些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赐的名,画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据的。我所知道的,现在还存四只,我们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无从裱,无从挂,所以你们没有看见。怎么美国人会把他搬走了!若在别国,新闻纸不知若何鼓噪,在我们国里,连我恁么一个人,若非接你信,还连影子都不晓得呢。可叹,可叹!希哲既有余暇做学问,我很希望他将国际法重新研究一番,因为欧战以后国际法的内容和从前差得太远了。十余年前所学现在只好算古董,既已当外交官,便要跟着潮流求自己职务上的新智识。还有中国和各国的条约全文,也须切实研究。希哲能趁这个空闲做这类学问最好。若要有汉文的条约汇纂,我可以买得寄来。和思顺、思永两人特别要说的话,没有什么,下次再说罢。
思顺信说:“不能不管政治”,近来我们也很有这种感觉。你们动身前一个月,多人疑议也就是这种心理的表现。现在除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外,多数稳健分子也都拿这些话责备我,看来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现在打起精神做些预备工夫,这几年来抛空了许久,有点吃亏。等着时局变迁再说罢。
老Baby(老Baby:即梁思礼,后又称为老白鼻。)好玩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彀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几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总要着他几口。他虽然还不会叫亲家,却是会填词送给亲家,我问他“是不是要亲家和你一首?”他说:“得、得、得,对、对、对。”夜深了,不和你们玩了,睡觉去。前几天填得一首词,词中的寄托,你们看得出来不?
浣溪沙
端午后一日夜坐,
乍有官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
(李义山诗:“直道相思了无益。”)
民国十四年七月十日
50.1925年8月3日给孩子们书
对岸大群孩子们:
我们来北戴河已两星期了,这里的纬度和阿图利差不多。来后刚碰着雨季,天气很凉,穿夹的时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来,觉得有些潮闷罢了。
我每天总是七点钟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觉没有过十一点以后,中午稍为憩睡半点钟。酒没有带来,故一滴不饮。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则两次,少则一次。散步时候也很多,脸上手上都晒成黑漆了。
本来是应休息,不打算做什么功课,但每天读的书还是不少,著述也没有间断。每天四点钟以后便打打牌,和“老白鼻”玩玩,绝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着,从没有熬夜的事。
我向来写信给你们都是在晚上,现在因为晚上不执笔,所以半个月竟未曾写一封信,谅来忠忠们去的信也不少了。
庄庄跟着驼姑娘补习功课,好极了,我想不惟学问有长进,还可以练习许多实务,我们听见都喜欢得了不得。
庄庄学费每年七百美金便彀了吗?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储起来。今年家计总算很宽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种股份利息都还照常,执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马费,已送过半年,现在还不断。商务印书馆售书费两节共收到将五千元。从本月起清华每月有四百元。预计除去各种临时支出--一如办葬事,修屋顶,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数余,我便将庄庄这笔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学最末的那年给他。)便是达达、司马懿(司马懿:梁启超对梁思懿的戏称。)、六六(六六:梁启超对梁思宁的称呼。)的游学费,我也想采纳你的条陈,预早(从明年)替他们储蓄些,但须看力量如何才来定多少。至于“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学的时候,他有恁么多姊姊哥哥,还怕供给他不起吗?
坟园工程已择定八月十六日动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图样工料价格各清单寄来商量。若坟内用石门四扇,(双圹,连我的生圹合计)则共需千二百余元(连围墙工料在内);若不用石门,只用砖墙堵住洞口,则六百余元便彀。我想四围用“塞门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砖也彀坚固了。四扇石门价增一倍,实属糜费,已经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门了。如此则连买地葬仪种种合计二千元尽彀了,你们意思如何?若不以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总在两个月后,便加增也来得及。
我打算作一篇小小的墓志铭,自作自写,埋在圹中,另外请陈伯严先生作一篇墓碑文,请姚茫父写,写好藏起,等你们回来后才刻石树立。因为坟园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来布置才好。
现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顺商量:我们现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的房子,他要出卖,索价万一千,大约一万便可得,他的房子在东山,据说十亩有零的面积。但据我们看来像不止此数:房子门前直临海滨,地点极好,为海浴计,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边因为中国人争买,地价很高,东山这边都是外国人房子,中国人只有三家,靠海滨的地,须千元以上一亩,还没有肯让。仲和这个房子,工科还坚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间,开间皆甚大。若在现时新建,只怕六千元还盖不起。家具也齐备坚实,新置恐亦须千五百元以上,现在各项虽旧,最少亦还有十多年好用。若将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计,那么地价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亩,总算便宜极了。我想我们生活根据地既在京津一带,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来住几个月于身体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买来时费八元,现在他忙着钱用,所以要卖,将来地价必涨,我们若转卖也不致亏本。所以我很想买他。但现在家计情形勉强对付,五千元认点利息也还可以,一万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们搭伙平分,你们若愿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须下三十五级阶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个打球场,面积约比我们天津两院合计一样大。我们买过来之后,将来若有余钱,可以在那里再盖一所房子。思成回来便可以拿做试验品。我想思成、徽音听见一定高兴。
瞻儿有人请写对子,斐儿又会讲书,真是了不得,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学问还高了。你们要什么奖品呢?快写信来,公公就寄去。
达达快会凫水了,做三姊的若还不会,仔细他笑你哩!
老白鼻来北戴河,前几天就把“鸦片烟”戒了,一声也没有哭过,真是乖。但他至今还不敢下海,大约是怕冷罢。
三姊白了许多,小白鼻红了许多,老白鼻却黑了许多了。昨天把秃瓜瓜越发剃得秃。三姊听见又要怄气了。今天把亲家送的丝袜穿上,有人问他“亲家送的袜子”,他便卷起脚来,他这几天学得专要在地下跑(扶着我的手杖充老头),恐怕不到两天便变成泥袜了。
现在已到打牌时候,不写了。
爹爹 八月三日
思成、思永到底来了没有?若他们不能越境,连我也替你们双方着急。
51.1925年8月12日致思顺书
思顺:
到北戴河后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实在较少,但也有好几封,想近日都陆续接到了。达达他们实在懒,但我知道他们常常把信写起,过一会儿总却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说没有蔬菜吃,他们曾每人画一幅--萝卜白菜之类,说送给你们到底寄去没有。
思成、思永学校里都把分数单寄到,成绩好极了,今转寄给你看,我自然要给奖品,你这老姊姊也该给点才好。
坟园已动工,二叔来两信寄阅,增百元将该地全买妙极,石门所费既加增有限,已复书仍用之,亦令你们心里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实在爱他不过,已决定买了。你若有力搭伙,则我将此间留支薪俸扣用,若你们也等钱用,则再将保险单押款买下亦得。现已调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筑,非万金不办。大开间住房八间,小屋四间,下房,厨房、浴房等七间,全部石墙脚。家具新置亦须三千,外地则有十八亩,若以西山滨海地价计,须万八千也。现在有人要抢,我已电上海告仲和为我留下矣。此地四时皆可居,我退老后极欲常住此也。
别的话在成、永、庄信上说了,不多说罢。
爹爹 民国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时们要出一张《特国周报》的老白鼻特号,说了许久,竟没有出来,我已经限期即出了。
52.1925年8月16日致思顺书
顺儿:
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两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项),想已陆续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对我捣乱,其实不过少数。彼文发表后,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我答复出后,他们即噤若寒蝉,全国舆论,皆对我表同情。你所忧虑的绝对无其事,请放心罢。只是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话”,误了交涉步骤,现在已完全失败了,我一个月前有一小词写给你们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
看看这首词,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来政治兴味并不减少,只是并没有妨害著述事业。到北戴河以来,顽的时候多,著述成绩很少,却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在此虽然甚闲,却也似甚忙。每天七点多钟起来,在院子里稍为散步,吃点心下来,便快九点了。只做两点多钟正经功课,十一点便下海去。回来吃中饭,睡一睡午觉,起来写写信,做些杂课。四点后便打牌。六点多钟吃晚饭,饭后散步回来,有时打牌,有时闲谈,便过一天了。因为四点钟后便无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着(十点前后睡),大约我生平讲究卫生,以这一个月为最了。
我讲段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天,我听见人说离此约十里地方钓鱼最好。我回来说给孩子们听,他们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见天色不好,有点沉吟,他们却已预备齐全了,牵率老夫只好同去。还没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斜风细雨不须归”,哪里知道跟着便是倾盆大雨。七个人在七个驴子上,连着七个驴夫,三七二十一件动物,都变成落汤鸡,回来全身衣服绞出一大桶水。你说好笑不好笑?幸亏桂儿们没有在此,不然一定也着了。我们到底买得两尾鱼,六个大螃蟹,就算凯旋。这故事我劝他们登在《特国周报》里,主笔先生说面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只好把它揭出来。
我们做了两天园工,把园中的恶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实不甚恶--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总值几元),把荒草拔去几丘,露出树荫下绝好一个小园,我前天就在树荫下睡午觉,昨天在那里打了十圈牌。司马懿、六六拾得许多螺蛤壳,把我们新辟的曲径都滚上边了。我们全家做工的时候,便公举老白鼻监工。但这位监司是“卧治”的,不到一会工夫便在树底藤床上酣睡,我们这些工人趁着空儿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万元买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爱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几个月,身子一定加倍强壮。我想你们听见一定喜欢,不过现在经济上吃点力罢了。小六从南方来,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还要到湖南去。今日坟园动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赶及否,但稍迟也无妨。你七叔及廷灿还未回来。港、粤交通断绝,不知他们几时能来哩。桂儿奖品,我正在这里想着预备哩,大约总不外秀才人情罢。
爹爹 八月十六
53.1925年9月3日致思顺书
顺儿:
我们从北戴河返津,已一礼拜了。返时便得你们游尼加拉瀑及千岛许多信及明信片,高兴之至,因连日极忙,故匆匆回思庄一信外,别的信都没有写,现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写这一信。
葬期已择定旧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这个月以来天天在山上监工(因为石工非监不可),独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馆,勤劳极了。你们应该上二叔一书致谢。
墓志铭因赶不及,打算不用了。请曾刚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选石精刻。
据二叔来信,全部葬事连买地工程葬仪在内,约费二千五百元,在不丰不俭之间,你们亦可以算尽心了。
你前信请把灵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灵柩?等到时再酌斟罢。
家中灵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个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个月),现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办不到,故决意于周忌日(恰十三个月)即请上神道,不复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时我原想写一灵位,请去朝夕上食,扶乩说不必,那四十天也没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烧香后一两分钟便到(不烧香不到)。你妈妈既然说不吃东西(昨日中元别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们意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们那边谅来钱很紧,非在国内接济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认半份事,请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实不能,不认亦可,或认而分长期扣出亦可。现在除用去年保险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连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来今年尚不必透支,因为卖书卖字收入颇多,执政府亦一弥补,但近两月来未送。但替思庄们提贮学费事,只好暂缓了。
国内危机四伏,大战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们葬事完了才发动,不知能待到那时否。
此外官吏绑票层见叠出。半月前范旭东(范旭东(1883-1945)湖南湘阴人。1902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1914年在天津塘沽开办久大精盐公司,1917年创办永利制碱公司,是我国著名化工实业家,重化学工业的奠基人,被称作“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在德租界本宅出门,即被军警绑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万元。后来还是黎黄陂亲往探监,说我此来专在证明你们强盗行为,预备在法庭上作证人,才算了事。到底还敲了七万元现金,五万元股票,似此上下夹攻,良善人民真是无葬身之地了。
百里现在在长江一带。军界势力日益膨胀,日内若有战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因此牵率老夫之处亦不少。他若败,当然无话可说,但于我绝无危险,因我不参与军事行也,请放心。若胜,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复活(胜的把握我觉得很少),我实在不愿意,但全国水深火热,黄萃田在广东方面活动,政府已全权委他,但我亦不敢乐观,他昨日南下,在我们家里上车,忠忠听我嘱咐他的话,说“易水送荆卿”哩。又不能坐视奈何。
我现在觉得有点苦,因为一面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前来报告商榷者,络绎不绝,一面又要预备讲义,两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顾,看看如何,若能两不相妨,以后倒可以开出一种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归来后,仍每日早起(总不过八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可惜你们远隔,若看见我结实的脸色,你们定高兴极了。
你二叔那边新添两位孪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来还要另写信给思成、思永们,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写罢。你妈妈总说思永不曾到阿图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三日
54.1925年9月13日给孩子们书
孩子们: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
我搬到清华已经五日了(住北院教员住宅第二号)。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应,王姑娘又未来(因待送司马懿入学),廷灿又围困在广东至今未到,我独自一人住着不便极了。昨天大伤风(连夜不甚睡得着),有点发烧,想洗热水澡也没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没有,颇觉狼狈,今日已渐好了。王姨大约一二日也来了,以后便长住校中,你们来信可直寄此间,不必由天津转了。
校课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着忙--我很觉忙得有兴会。新编的讲义极繁难,费的脑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来,每天给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将近一月,以后还须住一月有奇,住在一个小馆子内,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里路,大烈日里在坟上监工。从明天起搬往香山见心斋住(稍为舒服点),但离坟更远,跑路更多了。这等事本来是成、永们该做的,现在都在远,忠忠又为校课所追,不能效一点劳,倘若没有这位慈爱的叔叔,真不知如何办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们向二叔磕几头叩谢。你们虽在远,也要各个写一封信,恳切陈谢(庄庄也该写),谅来成、永写信给二叔更少。这种子弟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们家的乖孩子。
厨子事等王姨来了再商量。现在清华电灯快灭了,我试上床去,看今晚睡得着不。晚饭后用脑,便睡不着,奈何、奈何。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55.1925年9月14日给孩子们书
《后汉书》等本已在上海买妥,因叶领事已行不及托带,当即令补寄并补上所需各书。相片照得模糊,看了不过瘾(为什么没有斐儿在内),我盼望下次信到便有你们弟兄姊妹合照的美妙相片,庄庄真是白了许多吗?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四日
56.1925年9月20日致顺、成、永、庄书
思顺、思成、思永、思庄同读:
距葬期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视,开圹深至二丈,而土质干燥细软,觉虽生人居此亦甚适,真佳城也。初时本拟旧历九月乃葬,经“日者”(《日者列传》见《史记》,即择日也,此日者乃同一老进上)选定谓八月十六日辰时为千年难得之良辰,故提前半胄赶工,中间曾有四日夜,每日做工二十四小时,分四班轮做。叔之辛勤,不可名状矣。坟园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烦事甚多,如收买园旁余地、筑桥、菠井等等,家内各种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二叔极得意,吾亦深叹其周备。现在规模已具,所余冢顶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别墅之建筑等,则待汝兄弟归来时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时举行周年祭。十时由广惠寺发引,初本。拟用汽车装运,后因种种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灵枢不准入城,自前清以来,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门外无马路汽车振动,恐于遗骸有损,用相当的仪仗,出西便门后改小杠,届时我及亲友只送到西便门便返,而乘车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愿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间若惫则间坐洋车)
约费七点钟,决可到。是晚亦仅由思忠及小六守灵(警察八人彻夜轮班守卫),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后便无事,惟二叔监圹外工,约尚须一月耳。
神道碑文请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后。
此次葬事所费统计恐须超过三千元。虽稍费足使汝辈心安,不致后悔。好在此款全由执政府夫马费项下支给已有余。二叔今日笑谓无异国葬也。
吾日来之忙,乃出情理外。二叔,王姨向我唧哝多次,但此乃研究院初办,百事须计划,又加以他事,故致如此耳。十日半月后当然逐渐消减,汝等不必以我过劳为虑也。
日来许多“校长问题”,纠缠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师大小必论,教职员、学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来打我的主意。北大与教部宣战,教部又欲以我易蔡,东南大学则教部、苏省长、校中教员、学生,此数日内又迭相强迫。北大问题最易摆脱,不过一提便了。现在师大、东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极诚恳之辞坚谢之,然即此亦费我时间不少也。
廷灿尚困在广东,不能来,种种感不便,急极,现只得叫阿时来,但亦仪能于抄写方面稍助耳。又六六一人在津,太可怜,日内拟唤来,令阿时授课。灯要灭了,再说罢。
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57.1925年致思顺思成书
虞美人(自题小影寄思顺)
一年愁里频来去,(上女去年侍母省婿跋涉海上数次)
泪共沧波注。
悬知一步一回眸。
嵌着阿爷小影在心头。
天涯诸弟相逢道,
哭罢应还笑。
海云不碍雁传书,
可有夜床俊语寄翁无?
鹊桥仙(自题小影寄思成)
也还安睡,也还健饭,忙处此心闲暇。朝来点检镜中颜,
好像比去年胖些?
天涯游子,
一年恶梦,
多少痛、愁、惊、怕!(此语是事实--作者注)
开缄还汝百温存小,
“爹爹里好寻妈妈”。(末句用来信语意)
民国十四年
58.1925年9月24日致梁思顺书
极盼汝姊妹兄弟团聚的来信,今得八月二十日信,知思庄已返,成、永正游大瀑,想下次信当令我满足矣。思庄英文不及格,绝不要紧,万不可以此自馁。学问求其在我而已。汝等都会自己用功,我所深信。将来计算总成绩不在区区一时一事也。我依然极忙,触想便写成几句寄去。二叔在山上,来信附寄。亦令汝等知工作之一斑也,现距葬礼仅八日矣。
爹爹 二十四日
59.1925年9月29日致顺、成、永、庄书
顺、成、永、庄:
我昨日用一日之力,作成一篇告墓祭文,把我一年多蕴积的哀痛,尽情发露。顺儿啊,我总觉得你妈妈这个怪病,是我们打那一回架打出来的。我实在哀痛至极,悔恨至极,我怕伤你们的心,始终不忍说,现在忍不住了,说出来也像把自己罪过减轻一点。我经过这几天剧烈的悲悼,以后便刻意将前事排去,决不更伤心,你们放心罢。
祭文本来该焚烧的,我想读一遍,你妈妈已经听见,不如将稿交你宝存(将来可装成手卷)。你和庄庄读完后,立刻抄一份寄成、永传观,《晨报》已将稿抄去,如已登出,成、永便得见,不必再抄了。过些日子我有空还打算另写一份寄思成。葬礼一切都预备完成了。王姨今日晚车返天津,把达达们带来。十五清晨行周忌祭礼,十点钟发引,忠忠一人扶柩,我们都在山上迎接。在山上住一夜,十六日八点钟安葬。
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60.1925年10月3日致顺、成、永、庄书
爱儿思顺、思成、思永、思庄:
葬礼已于今日(十月三日,即旧历八月十六日)上午七点半钟至十二点钟止,在哀痛庄严中完成了。
葬前在广惠寺做佛事三日。昨晨八点钟行周年祭礼,九点钟行移灵告祭礼,九点二十分发引,从两位舅父及姑丈起,亲友五六十人陪我同送到西便门(步行),时已十一点十分(沿途有警察照料),我们先返,忠忠、达达扶柩赴墓次。二叔先在山上预备迎迓(二叔已半月未下山了)。我回清华稍憩,三点半钟带同王姨、宁、礼等赴墓次。直至日落时忠等方奉柩抵山。我们在甘露旅馆一宿,思忠守灵,小六、煜生陪他一夜。有警察四人值夜巡逻,还有工人十人自告奋勇随同陪守。
今晨七点三十五分移灵入圹。从此之后,你妈妈真音容永绝了。全家哀号,悲恋不能自胜,尤其是王姨,去年产后,共劝他节哀,今天尽情一哭,也稍抒积痛。三姑也得尽情了。最可怜思成、思永,到底不能彀凭棺一恸。人事所限,无可如何,你们只好守着遗像,永远哀思罢了。我的深痛极恸,今在祭文上发泄,你们读了便知我这几日间如何情绪。下午三点钟我回到清华。现在虽余哀未忘,思宁、思礼们已嬉笑杂作了。唐人诗云: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真能写出我此时实感。
昨日天气阴霾,正很担心今日下雨,凌晨起来,红日杲杲,始升葬时,天无片云,真算大幸。
此次葬礼并未多通告亲友,然而会葬者竟多至百五六十人。各人皆黎明从城里乘汽车远来,汽车把卧佛寺前大路都挤满了。祭席共收四十余桌,送到山上的且有六桌之多,盛情真可感。
你们二叔的勤劳,真是再没有别人能学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将近两个月,中间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当日即返,内中还开过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连椅子也不带一张去,终日就在墓次东走走西走走。因为有多方面工程他一处都不能放松。他最注意的是圹内工程,真是一砖一石,都经过目,用过心了。我窥他的意思,不但为妈妈,因为这也是我的千年安宅,他怕你们少不更事,弄得不好,所以他趁他精力尚壮,对于他的哥哥尽这一番心。但是你们对于这样的叔叔,不知如何孝敬,才算报答哩。今天葬礼完后,我叫忠忠、达达向二叔深深行一个礼,谢谢二叔替你们姐弟担任这一件大事。你们还要每人各写一封信叩谢才好。
我昨日到清华憩息时,刚接到你们八月三十日来信。信上起工程的那几句话,哪里用着你们耽心,二叔早已研究清楚了。他说先用塞门特不好,要用塞门特和中国石灰和和做成一种新灰,再用石卵或石末或细砂来调,某处宜用石卵,某处宜用细砂,我也说不清楚,但你二叔讲起来如数家珍。砖缝上一点泥没有用过,都是用他这种新灰,冢内圹虽用砖,但砖墙内尚夹有石片砌成的圹,石坛都用新灰灌满,圹内共用新灰原料,专指塞门特及石灰,所调之砂石等在外,一万二千余斤,二叔说算是全圹熔炼成一整块新石了。开穴入地一丈三尺,圹高仅七尺,圹之上培以新灰炼石三尺,再培以三尺普通泥土,方与地平齐。二叔说圹外工程随你们弟兄自出心裁,但他敢保任你们要起一座大塔,也承得住了。据我看果然是如此。
圹内双冢,你妈妈居右,我居左。双冢中间隔以一墙,墙厚二尺余,即由所谓新灰炼石者制成。墙上通一窗,丁方尺许。今日下葬后,便用浮砖将窗堵塞。二叔说到将来我也到了,便将那窗的砖打开,只用红绸蒙在窗上。合葬办法原有几种:(一)是同一冢,内置两石床,这是同时并葬乃合用,既分先后,则第二次,葬时恐伤旧冢,此法当然不适用;(二)是同一坟园分造两家,但此已乖同穴之义,我不愿意;(三)便是现今所用两冢同一圹,中隔以一墙,第二次葬时旧冢一切不劳惊动,这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一件是你二叔自出意匠:他在双冢前另辟一小院子,上盖以石板,两旁用新灰炼石,墙前面则此次用砖堵塞,如此则今次封圹之后,泥土不能侵入左冢,将来第二次葬时将砖打开,葬后再用新灰炼石造一堵,便千年不启。你二叔今日已将各种办法,都详细训示思忠,因为他说第二次葬时,不知他是否还在,即在也怕老迈不能经营了。所以要你们知道,而且遵守他的计划。他过天还要画一圹内的图,将尺寸说明,预备你们将来开圹行第二次葬礼时用。你们须留心记着,不可辜负二叔两个月来心血。
工程坚美而价廉,亲友参观者无不赞叹。盖因二叔事事考究,样样在行,工人不能欺他,他又待工人有恩礼,个个都感激他,乐意出力。他说从前听见罗素说:中国穿短衣服的农人、工人,个个都有极美的人生观。他前次不懂这句话怎么解,现在懂得了。他说,住在都市的人都是天性已漓。他这两个月和工人打伙,打得滚热,才懂得中国的真国民性。我想二叔这话很含至理,但非其人,也遇着看不出罢了。
二叔说他这两个月用他的科学智识和工人的经验合并起来,新发明的东西不少,建筑专家或者还有些地方要请教他哩。思成你写信给二叔,不妨提提这些话,令他高兴。二叔当你妈妈病时,对于你很有点怄气,现在不知气消完了没有。你要趁这机会,大大的亲热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漓,心里也痛快。你无论功课如何忙,总要写封较长而极恳切的信给二叔才好。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极难工,非到情感剧烈到沸点时,不能表现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点时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丧时,我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篇祭文,我作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经两天才完成。虽然还有改削的余地,但大体已很好了。其中有几段,音节也极美,你们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热诵,可以增长性情。
昨天得到你们五个人的杂碎信,令我于悲哀之中得无限欢慰。但这封信完全讲的葬事,别的话下次再说罢。我也劳碌了三天,该早点休息了。
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
61.1925年11月9日致孩子们书
国内近来乱事想早知道了,这回怕很不容易结束,现在不过才发端哩。因为百里在南边(他实是最有力的主动者),所以我受的嫌疑很重,城里头对于我的谣言很多,一会又说我到上海(报纸上已不少,私人揣测更多),一会又说我到汉口。尤为奇怪者,林叔叔很说我闲话,说我不该听百里们胡闹,真是可笑。儿子长大了,老子也没有法干涉他们的行动,何况门生?即如宗孟去年的行动,我并不赞成,然而外人看着也许要说我暗中主使,我从哪里分辩呢?外人无足怪,宗孟很可以拿己身作比例,何至怪到我头上呢?总之,宗孟自己走的路太窄,成了老鼠入牛角,转不过身来,一年来已很痛苦,现在更甚。因为二十年来的朋友,这一年内都分疏了,他心里想来非常难过,所以神经过敏,易发牢骚,本也难怪,但觉得可怜罢了。
国事前途仍无一线光明希望。百里这回卖恁么大气力(许多朋友亦被他牵在里头),真不值得(北洋军阀如何能合作)。依我看来,也是不会成功的。现在他与人共事正在患难之中,也万无劝他抽身之理,只望他到一个段落时,急流勇退,留着身子,为将来之用。他的计划像也是如此。
我对于政治上责任固不敢放弃(近来愈感觉不容不引为己任),故虽以近来讲学,百忙中关于政治上的论文和演说也不少(你们在《晨报》和《清华周刊》上可以看见一部分),但时机总未到,现在只好切实下预备工夫便了。
葬事共用去三千余金。葬毕后忽然看见有两个旧碑很便宜,已经把它买下来了。那碑是一种名叫汉白玉的,石高一丈三,阔六尺四,厚一尺六,驮碑的两只石龟长九尺,高六尺。新买总要六千元以上,我们花六百四十元,便买来了。初买得来很高兴,及至商量搬运,乃知丫头价钱比小姐阔得多。碑共四件,每件要九十匹骡才拖得动,拖三日才能拖到,又卸下来及竖起来,都要费莫大工程,把我们吓杀了。你二叔大大地埋怨自己,说是老不更事,后来结果花了七百多块钱把它拖来,但没有竖起,将来竖起还要花千把几百块。现在连买碑共用去四千五百佘,存钱完全用光,你二叔还垫出八百余元。他从前借我的钱,修南长街房子,尚余一千多未还,他看见我紧,便还出这部分。我说你二叔这回为葬事,已经尽心竭力,他光景亦不佳,何必汲汲,日内如有钱收入,我打算仍还他再说。
今年很不该买北戴河房子,现在弄到非常之窘,但仍没有在兴业透支。现在在清华住着很省俭,四百元薪水还用不完,年底卖书有收入,便可以还二叔了。日内也许要兼一项职务,月可有五六百元收入,家计更不至缺乏。
现在情形,在京有固定职务,一年中不走一趟天津,房子封锁在那边殊不妥(前月着贼,王姨得信回去一趟。但失的不值钱的旧衣服),我打算在京租一屋,把书籍东西全份搬来,便连旧房子也出租,或者并将新房子卖去,在京另买一间。你们意思如何?
思成体子复元,听见异常高兴,但食用如此俭薄,全无滋养料,如何要得。我决定每年寄他五百美金左右,分数次寄去。日内先寄中国银二百元,收到后留下二十元美金给庄庄零用,余下的便寄思成去。
思顺所收薪水公费,能敷开销,也算好了,我以为还要赔呢。你们夫妇此行,总算替我了两桩心事:第一件把思庄带去留学,第二件给思成精神上的一大安慰。这两件事有补于家里真不少。何况桂儿姊弟亦得留学机会,顺自己还能求学呢。一二年后调补较好的缺,亦意中事,现在总要知足才好。留支薪俸若要用时,我立刻可以寄去,不必忧虑。
待文杏如此,甚好甚好。这才是我们忠厚家风哩。
廷灿今春已来。他现在有五十元收入,勉强敷用,还能积存些。你七叔明年或可以做我一门功课的助教,月得百元内外。
现在四间半屋子挤得满满的。我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王姨占一间,七叔便住在饭厅,阿时和六六住半间,倒很热闹。老白鼻病了四五天,全家都感寂寞,现在全好了,每天拿着亲家相片叫家家,将来见面一定只知道这位是亲家了。
爹爹 十一月九日
62.1925年12月27日致思成书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着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叩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姊妹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大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