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家书
梁启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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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98年9月15日致李蕙仙书
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词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惟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素知大义,此无待余之言,惟望南天叩托而已。令四兄最为可怜,吾与南海师念及之,辄为流涕。此行性命不知何如,受余之累,恩将仇报,真不安也。
译局款二万余金存在京城百川通,吾出京时,已全交托令十五兄,想百川通不至赖账。令兄等未知我家所在,无从通信及汇寄银两,卿可时以书告之,需用时即向令兄支取可也。闻家中尚有四百余金,目前想可敷用。吾已写信吴小村先生处,托其代筹矣。所存之银,望常以二百金存于大人处,俾随时可以便用,至要。若全存在卿处,略有不妥,因大人之性情,心中有话,口里每每不肯说出,若欲用钱时,手内无钱,又不欲向卿取,则必生烦恼矣。
望切依吾言为盼。卿此时且不必归宁(令十五兄云拟迎卿至湖北),因吾远在外国,大人遭此患难,决不可少承欢之人,吾全以此事奉托矣。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
张顺不避危难,随我东来,患难相依,亦义仆也。身边小事,有渠料理,方便如常,可告知两大人安心也。
2.1898年9月23日致李蕙仙书
九月二十三日书悉一是。吾在此乃受彼中朝廷之供养,一切丰盛,方便非常,以起居饮食而论,尤胜似家居也。来书问有立足之地,当速来接云云。立足之地何处无之,在此即无政府之供养,而著书撰报亦必可自给。然卿之来,则有不方便者数事:
一、今在患难之中,断无接妻子来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问之理,若全家接来,则真太费矣,且搬动甚不易也。
二、我辈出而为国效力,以大义论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若以眷属自随,殊为不便。且吾数年来行踪之无定,卿已知之矣。在中国时犹如此,况在异域?当无事时犹如此,况在患难?地球五大洲,随处浪游,或为游学,或为办事,必不能常留一处,则家眷居于远地,不如居于近乡矣。
三、此土异服异言,多少不便,卿来亦必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澳:这里代指澳门。)也,此吾所以决意不接来也。此间情形及吾心事,具见于大人安禀及二弟书中,可以取观。
来书谓想吾必非一蹶不振之人,然待吾扬眉吐气时不知卿及见否云云。卿本达人,志气不同凡女子,何必作颓唐语乎?此次之变,以寻常理势论之,先生及吾皆应万无生理,而冒此奇险,若有神助,种种出人意外,是岂无故哉。益信天之所以待我者厚,而有以玉成之也。患难之事,古之豪杰无不备尝,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何可自轻乎?卿固知我,然我愿卿之自此以后,更加壮也。
先生之教,道理极多,吾间未以语卿,卿如有向学之志,盍暇日常与二弟讲论之。卿家居无甚事,经此变后,益当知世俗之荣辱苦乐,富贵贫贱,无甚可喜,无甚可恼,惟有读书穷理,是最快乐事。有时忽有心得,其乐非寻常所可及也。卿盍从事于此乎?若有志则常就二弟及薇君相与讲求,久之,当想吾言之不谬也。
3.1912年12月5日致思顺书
十二、十三号禀皆收。
祖父南归一行,自非得已。然乡居如何可久,且亦今吾常悬悬。望仍以吾前书之意,力请明春北来为要。前托刘子楷带各物,本有虾油、辣椒两篓(津中尤物也,北京无之),后子楷言放在车中恐有气味为人所不喜,故已抽出矣。又小说两部呈祖父消闲,有摹本缎两段,乃赏汝两妹者,人各一套。问思庄何故写信与二叔而不与我。岂至今尚未得闲耶?其外国缎一段则赏汝者也。汝三人将所赏衣服穿起照一像寄我。金器两件赏汝,汝两妹亦各一件,此次汝姊妹所得独多,汝诸弟想气不忿矣。然思成所得《四书》乃最贵之品也。可令其熟诵,明年侍我时,必须能背诵,始不辜此大赉也。吾游曲阜可令山东都督办差,张勋(张勋(1854-1923)字绍轩,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行伍出身。清末任云南、甘肃、江南提督,辛亥革命以后曾任江苏督军,长江巡阅使。1917年发动政变,企图恢复帝制,史称“张勋复辟”)派兵护卫。吾亦极思挈汝行,若国内一年内无乱事,吾又一年内可以不组织内阁,则极思挈汝遍游各省。俾汝一瞻圣迹,但又不欲汝辍学耳。津村先生肯则诲汝中央银行制度大善大善,惟吾必欲汝稍学宪法行政法,知其大意(宪法所讲比较尤妙),经济学亦必须毕业,而各课皆须于三月前完了。试以商津村何如?经济学吾曾为汝讲生产论,故此可稍略,交通论中之银行货币既有专课尤可略,然则亦易了也。荷丈月入已八百,尚有数部,力邀彼往,其职约当前清之三品京堂。若皆应之则千余金可得。但今者报馆缺彼不可,印刷局在京非彼莫办也。
而鼎父至今无着落,汝诸表兄日日来嬲我求差事,小四小八皆不自量,指缺硬索已四五次矣。吾亦无能为助甚矣,人贵自立也。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五日
韩集本欲留读,因濒行曾许汝,故复以赉汝。吾又得一明刻本《李杜全集》字大寸许极可爱,姑以告汝,却不许撒娇来索。思成若解文学则吾他日赏之。
4.1912年12月16日致思顺书
十四、十五号禀均收。吾前为汝计学科,竟忘却财政学,可笑之至。且法学一面亦诚不欲太简略(国际法实须一学),似此非再延数月不可,每来复十四小时大不可,吾决不许汝如此。来复日必须休息,且须多游戏运动。(可与诸师商,每来复最多勿过十时。因自修尚费多时也,可述吾意告之,必须听言,切勿着急。)从前在大同学校以功课多致病,吾至今犹以为戚。万不容再蹈覆辙,吾在此已习安,绝无不便。汝叔沪行亦未定(此事须俟荷丈一到沪乃定),即行后吾亦能自了,得汝成学,吾愿大慰,诸师既如此相厚,尤不可负。且归后决无从得此良师,今但当以汝卒业为度,不必计。此间请商诸师,若能缩短数月固佳,否则迳如前议至明年九月亦无不可,一言蔽之,则归期以诸师之意定之。汝必须顺承我意,若固欲速以致病是大不孝也。汝须知汝乃吾之命根。吾断不许汝病也。前已合寄四千谓夙逋可耳,何尚需尔许耶?此间已无存(有万金存定期不能取出),本月收入须月杪乃到手,明日只得设法向人挪借,若得当电汇以救急耳。子楷带去各物已收否?祖父想已旋南耶。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十六夕
5.1912年12月18日致梁思顺书
第十六号禀悉,款三千顷往银行借取,明后日当电汇,想先此书达矣。顷见报,知米复大落,不知汝母稍有所获否?此后波澜必仍甚多,然切勿见猎心喜,吾家殆终不能享无汗之金钱也。《庸言报》第一号印一万份,顷已罄,而续定者尚数千,大约明年二三月间,可望至二万份,果尔则家计粗足自给矣(火车站零卖,每册卖五六角,熊秉丈即出六角购一本,到家中硬向我索回三角,谓要赔偿损害,吾将予之兴讼)。若至二万份,年亦仅余五六万金耳,一万份则仅不亏本,盖开销总在五万金内外也。惟此五万金中,我与汝叔薪水居四分之一有奇耳。吾初到时殆一无费用,近则已作地主,酒食之费颇繁,吴厨之菜太不能出台,有客来率皆往外叫菜。其他借贷亦不少,大约每月自费亦数百也。自正月起,月寄家八百便是,告汝母勿忧。
日来频见魏铁丈大快,彼言将用册页写《圣教序》一本赠汝也(彼近年专写张猛龙《圣教序》,郑文公欲合三者自成一家,正与我同。吾爱女之名举国皆知,故交相见者,无不问汝,却无人问思成以下)。铁丈见思成之字大激赏,谓再一二年可以跨灶,思成勉之。崇雨铃之《圣教序》原本,吾已见之,爱不忍释,使非为米所累,此物必归吾家矣。即擎一携来之玻璃影印本之原本也。祖父生日合家所照相,即寄一份来,吾久欲见此,屡次书皆忘写及耳。
汝求学总不必太急,每来复十四小时总嫌太多,多留两三月,绝不关紧要。吾今甚安习,全眷来反嫌吵闹也。
汝母所索物,吾尚能供(本月却真不能),但不识有此物否耳,且今亦无从寄往,汝母待归来自置何如?王姑娘之镯开河第一次船便可得,可先告彼(实则并未冰河,一月来甚暖,不如初至时之寒也)。
祖父归乡后,汝与思成每十日必须寄一安禀往,吾书亦当择寄去(吾题汝日记书共有若干字,可检来当为汝再写一通,又吾诗副本可检寄)。连日为客所困,惫甚。第三号文尚未脱稿也。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十八
6.1912年12月20日致思顺书
得书知添一幼弟,甚喜慰,想母子平安耶?祖父命以何名,想有书在途矣,大版《通鉴》不须汝索,已嘱擎一购寄,非久或将寄至矣。王姑娘(王姑娘:也称王姨,即梁启超的偏房夫人王桂荃。)赏品必给之,但无便人,恐难寄耳。汝母耳珰,则俟归来自置何如。读报见米价落,疑必小有所获,但兹事总极险,终以戒断为善,可仍常谏汝母也。吾昨夕因得须磨书。烦躁异常,又见国事不可收拾,种种可愤可恨之事,日接于耳目,肠如涫汤,不能自制,昨夕大雪,荷丈与汝叔皆外出游乐,吾独处不适,狂饮自遣,今宿酒末解,得汝书极慰耳。因思若吾爱女在侧,当能令我忘他事,故念汝不能去怀,昨夕酒后作一短简,今晨视之乃连呼汝名耳,可笑之至,今不复寄,以乱汝意,吾须欲汝侍我,然欲汝成学之心尤切也。几欲东渡月余,谢绝一切,以自苏息也,大抵居此五浊恶世,惟有雍乐之家庭,庶少得退步耳。吾实厌此社会,吾常念居东之乐也。汝求学不可太急,勿贻吾忧。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二十日
前书索全家相片,想已寄出,汝近顷照相否,吾极欲见汝近影。
乡书仍寄艺新否?一禀可加封寄。
7.1912年12月致梁思顺书
顷电汇四千,想先此书达。书言二千者,恐祖父见家费多,或生恼怒也。当告汝母切切不可再投机,若更失败,吾力亦实不逮也。本年不再寄家费,可否?老吴手法实不高妙,汝叔辈不放心用外人,牵率吾夫仍食初九下等之馆子菜,可谓冤极。然权在彼手,吾无如何也。我若反对,将并下等菜亦不给吃矣。我依然不名一钱,财权在汝叔手,吾独奈何!一笑。局面稍定,风波稍平,吾必易名厨,以偿口腹耳。
昨书言今日电四千,因荷丈终日会客,款未取得,明日当电,惟电二千,其二千则票寄也。北江处吾前月曾寄与二百,彼人东京或适得此款时亦未可知,不必深怪彼。故者无失其为故,凡事须为我留地步也(切嘱,切嘱)。岂可令人诮我凉旧者。吾若稍自贬损,月入万金不难,然吾不欲尔。今汝叔主意除两处家用外,欲为我每日储蓄二千,不知究能办到否。听汝叔为之,可也。此间自费有限,一切房租、食用、工钱等,皆报馆数,吾所用惟添置衣物及车马、请客等费耳。可以此告慰汝母。但宜力谏汝母,勿再投机,倘再失败,汝叔不允救济,吾亦无法也。藻孙陕款已交。
此纸不必呈祖父。
来禀称汝母为投机失败,忧心如焚,殊可怪。汝母何至不达如是(吾前书所言凡以戒再举耳)。凭吾之力,必可令家中无忧饥寒,汝母但专用力教诲汝辈足矣,何必更驰念及此耶,但此后必当戒断(切勿再贪此区区者),不可更为冯妇耳。此数日内先后电汇票汇共四千,可敷本年用否,来禀可详言之(究竟现在未偿之债尚几何,所需总数可详禀汝叔),此间尚随时可寄。顷汝叔以思成名义存万金于正金(定期预金防我滥用,汝叔专制极矣),汝叔之意,总欲稍积储以备不虞也,可持此慰汝母(汝母生日,吾本欲买些物奉寄,前日亲自出门一次即为此,乃徒为汝买金器、衣料等,竟不得一物与汝母,汝却借此荫得许多物矣。汝母所要之物,必为不值钱者,如火锅也,棉烟也,我却无法带来。王姑娘亦未得一物,汝可问彼所欲,吾明年开河时赏之)。
十三号书悉,两次票汇顷想已到。目前当可敷衍过去,已与汝叔商,日间再汇千元,本年(指阳历也)当不至匮乏耶。此间因已存定期一万,不能取出,不然尚可稍多也。告汝母勿着急,为盼。子楷带去金器各物已收否?金价贱,吾尚欲为汝置办,可并问汝母欲何物。来喜有所欲,亦可给之。此纸可勿呈重堂。
8.1913年4月18日致梁思顺书
吾党败矣。吾心力俱瘁(敌人以暴力及金钱胜我耳),无如此社会何,吾甚悔吾归也(党人多丧气,吾虽为壮语解之,亦复不能自振)。吾复有他种刺心之事,不能为汝告者,吾心绪恶极,仍不能不作报中文字(报却可作乐观,已销万五千份矣,个人生计良得也),为苦乃不可状。执笔两小时乃不成一字(催稿急于星火),顷天将曙,兀兀枯坐而已(汝叔偕荷丈入京,吾独处斗室中)。吾每不适,则呼汝名,聊以自慰,吾本不欲告汝,但写信亦略解吾烦忧也。汝何故数日无书来,何不述家中可喜之事一告我耶?惟汝断不许缘忧我之故而荒学或致病,果尔,是重吾忧也。吾今拟与政治绝缘,欲专从事于社会教育,除用心办报外,更在津设立私立大学,汝毕业归,两事皆可助我矣。若能如此,真如释重负,特恐党人终不许我耳(所谓党人者共和党也。民主鬼吾恨之刺骨)。当失意时更不能相弃也。作今日之中国人安得不受苦,我之地位更无所逃避。诗云:“夭夭沃沃,乐子之无知。”最可羡者,思庄、思达辈耳。
示娴儿。
饮冰 四月十八夕
希哲大约明年入大学为教授。
9.1913年4月29日致梁思顺书
顷方发一书,旋得第四十六七号禀,悉一切。德界屋早已定妥,绝非僻远(远则存之,僻则未也,然远亦对今寓言耳),无所杞忧。党事本欲脱卸,然势相迫不能休,真有风利不得泊之感也。顷复允受任,日间又须入都矣。荷丈佛丈前皆极沮吾与闻党事,今亦谓不能脱卸,此无如何也。要之,生为今日之中国人,安得有泰适之望,如我者则更无所逃避矣。佛、荷诸公愤世已极(信未发适得北京电话,今日众议院议长又举不成,大约局面破裂即在目前。汝归来欲入京一游,恐亦未必能也,可叹,可痛),终日相对惟作悲观语,悲不可解,则寄情于游乐,吾三日来未做一正事也。吾当有事可办时,不甚思家,稍闲闷则念汝曹不置,今越三来复即见汝,吾亦至欣想也。顷电三千五百元,想已收。行赀当无缺耶?可省仍宜稍省,大乱若至,衣食亦可虑也。
示娴儿。
饮冰 二十九
仆妇须在此间先雇否,日婢带来后,木器等不必多带,临行时,汝必须挈诸弟往游存处辞行,至要至要。
10.1915年4月15日致梁思顺书
今夜乘新济船行,四点出帆,约初六可抵沪也。荷丈竟不能成行,此亦无害。吾沿途必能自慎摄,家人勿以为念也。中原公司日内收股,家中能凑出三千元否,可交藻孙与幼珊交涉。汝所有薄工资财亦可附两小股(三百元),更附黄孟曦罐子股二三百元。一切皆托藻孙可也。此间所存六衣箱已移至马朝利新宅,其余各杂物则扃在一房中,钥亦交彼,迁居时往取可也。
饮冰
11.1915年8月23日致梁思顺书
书悉。来复来复:星期或礼拜。六能来,甚佳。柳溪劝吾来复五入都,吾仍欲再迟一来复乃往也。来时可将前在马场道屋所用门帘之挂木带来,汝所住房顷尚未挂帘,吾拟即用此,无取别费另造也。又吾有书与潘琼笙,嘱将吾所著书报(如政治论集之类,六大政治家之类皆要)取一全份来,可告姑丈往检,无论整部零册,尽所有各取一二部(文集能多取数部最佳,恐无有耳)来可也。吾不能忍(昨夜不寐,今八时矣),已作一文交荷丈带入京登报,其文论国体问题也。若同人不沮,则即告希哲,并译成英文登之。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
二十三晨
吾别草一文,题目《中国与土耳其之异》,为《京报》作也。已嘱秉均抄副交志先,此文可登英文报,汝可向秉均索取,与希哲共译之。篇首仍作数语,云本报请某人赐文一篇,幸得许可为此,不胜荣幸云云,示偶作,非常作耳。
12.1916年1月2日致思顺书
王姨今晨已安抵沪,幸而今晨到,否则今日必至挨饿。因邻居送饭来者已谢绝也(明日当可举火,今日以面包充饥)。此间对我之消息甚恶,英警署连夜派人来保卫,现决无虞。吾断不致遇险。吾生平所确信,汝等不必为我忧虑。现一步不出门,并不下楼,每日读书甚多,顷方拟著一书名曰《泰西近代思想论》,觉此于中国前途甚有关系,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两年来所境较安适,而不知不识之间德业已日退,在我犹然,况于汝辈,今复还我忧患生涯,而心境之愉快视前此乃不啻天壤,此亦天之所以玉成汝辈也。使汝辈再处如前数年之境遇者,更阅数年,几何不变为纨绔子哉。此书可寄示汝两弟,且令宝存之。
民国五年一月二日
13.1916年1月7日致思顺书
数日未得书报,而母近状甚念,甚念,比已出院否?体复元否?曾发见他病否?若因此而更除杂病,益健康,则未始非福耳。此间甚安,吾每日早睡早起,眼病亦渐痊,可每日读书作文甚多,此时暂不他行,一切饮食起居皆王姨一人料理,闻彼曾寄一和文信已收否?至为稳便,汝曹不必远念。
民国五年一月七日
来书总宜外加一封电日邮发。
14.1916年2月8日致思顺书
书及禧柬并收,屋有售[买]主速沽为宜,第求不亏已足,勿计赢也。此著既办,冰泮后即可尽室南来,赁庑数椽,虀盐送日,却是居家真乐。孟子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汝辈小小年纪,恰值此数年来无端度虚荣之岁月,真是此生一险运。吾今舍安乐而就忧患,非徒对于国家自践责任,抑亦导汝曹脱险也。吾家十数代清白寒素,此乃最足以自豪者,安而逐腥羶而丧吾所守耶?此次义举虽成,吾亦决不再仕宦,使汝等常长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吾近来心境之佳,乃无伦比,每日约以三四时见客治事,以三四时著述,馀晷则以学书(近专临帖不复摹矣),终日孜孜,而无劳倦,斯亦忧患之赐也。
民国五年二月八日
15.1916年2月28日致梁思顺书
二十日禀(八日乃到,甚迟迟矣)悉……确有前书,然则果失落矣。吾仍非久图南(当在十日内外首途),但目的地非滇而桂(桂中两度密使来)也。此行乃关系滇黔生死,且全国国命所托(吾未有函告季丈,汝见时可言及),虽冒万险万难不容辞也。此间同人询谋佥同,无一人主张不往,以荷丈之警敏,静生之安祥,叔通之细密,亦咸谓非去不可,想季丈在此亦无异辞也。顷荷曦已先行,吾亦候船(拟租一日本船往)发矣。廷献(廷献:即梁廷献,梁启超的族侄。)不来,亦无不可,廷灿确可用,吾偶未思及耳。然此时暂用不着,待吾入粤时乃唤来可耳。要之,吾此后拟不用仆役,专用子侄也。孝勉是老几,是在经界局者否?抄写人确不可少,亦俟到粤后乃唤取可耳。吾为李家子弟计,若稍有志气者,现在以一二人入滇黔,与乡人同患难,将来见重于新政府,而家运借以进展。无如诸子多碌碌也,则亦听之而已。
房子暂缓卖,即亦无妨,一切由汝母及汝叔主之,吾亦此等事毫无容心也。希哲南洋之行已罢议,彼欲回津一料理,待吾行后即令彼行,吾到粤时乃需彼耳。伯瑛夫妇至可感,当别以书谢之。任发有长处,吾固知之,苟非尔者早挥之去矣。最错一着,是带任老太太来,否则无甚事也(昨晨又呕一场气,因来喜往医院诊病,吾起时老太太因阅数时不扫房间,当差不妥,说了他两句,老太爷遂冲气去了,直至十二时半从医院归,乃能做饭)。今日吾寿辰,此间至密之数友来寓置酒为乐,亦颇热闹,但人不多,本欲寻一两种游戏之娱,竟不能成也。吾行后当即遣王姨返津,此间屋当即退租矣。
二月二十八日手谕
16.1916年3月18日致思顺书
寄去《从军日记》一篇,共九页,读此当详知吾近状。书(此间无书不拆故不敢付邮)辗转托递,恐须一月后乃达,其时吾踪迹当暴露于报中矣。此记无副本,宜宝存之,将来以示诸弟,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文辞亦致斐亹可观矣。吾尚须留此六日,一人枯坐,穷山所接,惟有佣作,然吾滋适,计每日当述作数千言也。王姨计已返津,汝等见报知我已入粤时(粤事定时),即当遣王姨来港(到港住家中,问永乐街同德安便知港家所在),候我招之。盖到粤后不便久与陆同居。一分居后,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彼时之险,犹过于居沪时也。越南入境如此其难,汝母归宁只得从缓一两月后,局面剧变,彼时或可自由行动也。
民国五年三月十八日 自越南帽溪
17.1916年3月20-21日致梁思顺书
吾居此山陬四日矣。今夕乃忽烦闷(主人殷勤,乃愈增吾闷)不自聊,盖桂使尚须八九日乃至也。最苦者烟亦吸尽无可买(夜间无茶饮,饭亦几不能入口,饥极,则时亦觉甘),书亦读尽,一灯如豆,虽有书亦不能读也。前此三日中作文数篇(有日记寄去,已收否?不见日记则不知吾此书作何语也),文兴发则忘诸苦,今文既成,而心乃无所寄,怅怅不复能为怀。此间距云南仅三日程,吾悔不于初到时即一往彼,吾深负云南人,彼中定怨我矣。稍淹信宿,更折而回,犹未晚也。呜呼,吾此时深望吾爱女,安得汝飞侍我旁耶?吾欲更作文或著书以振我精神,今晚已瞢瞢不能属思,明日誓当抖擞一番也。吾欲写字,则又无纸,箧中有笺数十幅,珍如拱璧,不敢浪费也。离沪迄今虽仅半月,而所历乃至诡异,亦不能名其苦乐,但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约二十七八乃能行,行半月乃能至梧州,此后所历更不知若何诡异,今亦不复预计。极闷中写此告家人。
由帽溪山庄 三月二十日
孟曦昨日至海防,即夕入云南,觉顿早安抵梧州。
嗟夫思顺,汝知我今夕之苦闷耶?吾作前纸书时九点耳,今则四点犹不能成寐。吾被褥既委不带,今所御者,此间佣保之物也,秽乃不可向迩。地卑湿蚤缘延榻间以百计,嘬吾至无完肤,又一日不御烟卷矣。能乘此戒却,亦大妙。今方渴极,乃不得涓滴水,一灯如豆,油且尽矣,主人非不殷勤,然彼伧也,安能使吾适者。汝亦记台湾之游矣,今之不适且十倍彼时耳。因念频年佚乐太过,致此形骸,习于便安,不堪外境之剧变,此吾学养不足之明证也。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吾今当力求睡得,睡后吾明日必以力自振,誓利用此数日间著一书矣。
二十夜、晨
此间寄书殊不易,吾且作此留之,明日或更有所作,积数纸乃寄也。吾今日甚好,已着手著书,可勿念。
二十一日
18.1916年3月26日致思顺书
娴儿读:吾今成行矣。在此山中恰已十日,而其间却有一极危险之纪念。盖此间有一种病,由烈日炙脑而生者,故土人必以黑布裹头(印度人之红布亦为此)。吾初至之日,主人本已相告,而我不检,乃竟罹之。记一夕曾作书与汝,谓薅闷思家,不能成寐,不知为此病之发也。明晨起来稍觉清明,及下午而热大起,一夜之苦痛,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孑身在荒山中,不特无一家人且无一国人,实则终日室中并人而无之,若其夕死者,明日乃能发见。灯火尽熄,茶水俱绝,此时殆惟求死,并思家人之念亦不暇起矣。明晨人来省视,急以一种草药(专治此病之药)治之,不半日竟霍然若失,据言幸犹为轻症,然若更一日不治,则亦无救矣。险者!病起后,脑无一事,于是作《国民浅训》一书,三日夜成之,亦大快也。二黄皆已往云南,吾一人独入桂,尚须挟骑走山中四日乃能易舟也。自此以往皆坦途,可勿念。病虽痊愈,然两日来浑身发痒,搔之则起鳞粟,今遍体皆是,非蚤所啮也,不解何故?此地卑湿,非吾侪所堪,幸即离去,否则必再生病也。
民国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19.1916年4月3日致梁思顺书
娴儿读:
吾于阳历三月二十七日入镇南关(吾孑身行耳,盖黄溯初、黄孟羲皆往滇未返也),当即寄一纸,想已达。吾在越南十日,实历无量艰辛。盖伪政府已知吾在彼,谍骑四布,必欲暗杀,次则截留,由海防经河内、谅山以达镇南关,汽车须两日程,每站皆有敌谍,群以为吾决无飞渡之理。而二十七日午后三时,镇南关大悬国旗,列队肃肃,到车站军乐爆竹声中,簇拥我入关矣。料敌人必当叹为神助,然吾实已忍饥两日,露宿一宵,至今念之犹痛怖也。在关一宿,翌晨(二十八日)破晓即首途赴龙州,山程百五十里,吾驰马行(中间亦易舟),到时日未哺也。而沿途所经市镇村落,皆悬旗燃爆欢迎,父老相携,迎送十里外。及抵龙州,则全城爆竹声,喧天沸地,父老儿童皆感极而泣。良不知其何以如是,盖绝非由军吏之教劝也。其夕接到全省各军官欢迎电数十通,而陆督(陆督:即广西都督陆荣廷。广西武鸣人,壮族。辛亥革命时,广西宣布“独立”,被推为副都督,后为都督。)及荷丈(荷丈早已由梧入)皆有电来商要事,吾一一作答,又须致电云、贵、蜀、湘各处。是夜又竟夕不寐。盖方行百五十里,而后熬此一夜,疲倦极矣。龙州各团体预备欢迎,请演说者凡六七处,然吾以急于晤陆督,虽一日不能淹,又不便辜负其盛意。因使之合并,于翌晨午前往莅。然扰须到两处,其一则龙州各团体之联合,其二则广东会馆也。二十九日晨接见各军官地方官后,即往演说,演毕即乘船下南宁,倾城出送,亘江千数里,人如堵墙。然吾目不交睫,手口不暂辍者,已三十八小时矣。水浅不能通轮舟(陆道本可通,惟太辛苦,故改水路),雇民船行,军署派队三十人护送,矮篷货船共两艘,与军士同纵横卧一舱中,此况味亦二十年(吾幼时由乡往省赴试时未有轮船,曾经此况)所未经也。至四月初三日行至镇龙村地方,始有兵轮舣此相迓,盖已行六日矣。明午便可抵省城南宁,苟无兵轮,尚须行三日也。陆督本在梧州行营,特返南宁相迎,明日相见后,商定一切,便当携手东下故乡矣。龙觐光已缴械投诚,顷已将其人俘归(昨已至)南宁,极优待之。钦廉已下,海运顿通,此后进取益易矣。舟中匆匆写此,余续闻。即呈仲父及季丈阅。
广西第六号巡轮发 四月初三晚
昨电托云南日领事属电津领来报平安,不知曾道否?
20.1916年5月3日致思顺书
吾日内即往日本,在彼半月当归沪小住,途旅甚安,同行保护之人不乏,可勿远念!汝辈学业切宜勿荒。荷丈家中常往存问。
民国五年五月三日
王姨即遣来沪,在沪待我归,已租定住宅,到沪时往周家问询便得。此事极要。
21.1916年6月22日致思成思永书
思成、思永同读:
来禀已悉。新遭祖父之丧,来禀无哀痛语,殊非知礼。汝年幼姑勿责也。汝等能升级固善,不能也不必愤懑。但向果能用功与否,若既竭吾才则于心无愧。若缘怠荒所致,则是自暴自弃,非吾家佳子弟矣。闻汝姊言,汝等颇知习在苦学俭朴,吾心甚慰,宜益图向上。吾再听汝姊考语,以为忧喜也。
民国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22.1916年10月11日致思顺书
月来季常(季常(1876-1930)即蹇念益,号季常,遵义老城人,比梁启超小三岁,因政治主张相近,结为莫逆之交。)丈在此同居,所益不少,前游杭游宁,皆备极欢迎,想在报中已见一二。顷决于十五日返港,省奠灵帏,且看察情形,能否卜葬,若未能,则住港两旬必仍返沪,便当北归小住也。写至此,接来禀,悉一切。希哲(希哲:即周希哲,梁思顺的丈夫。)就外交部职无妨,吾亦托人在国务院为谋一位置,未知如何?领事则须俟外交总长定人乃可商。但做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吾顷方谋一二教育事业,希哲终须向此方面助我耳。十二舅事,循若复电言运使已允设法,吾亦已电告汝母矣。别纸言《京报》事,可呈汝叔。
民国五年十月十一日
忽然想起来了,据廷灿说,我那晚拿一张纸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等话,不知道他曾否寄给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