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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着柴担,手里兀自擎着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贫困,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繇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也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做!”

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人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悔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不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寻道路,休得两相担误!”

朱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这条性命!”

买臣见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顾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略不回顾。买臣愀然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云:

嫁犬逐犬,嫁鸡逐鸡。

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严助荐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水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之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着跳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

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顾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旧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复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议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些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

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将钱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闝有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

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八个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襄有余钱,使婢驱驭,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顶了,自己见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

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虽是那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亦不易得,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有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了他。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贫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媛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邻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道:“实不相瞒,祖宗曾做过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

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偏就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甚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

邻翁回复,两相情愿,择吉连姻。金家倒送一套新衣与莫秀才穿着了过门成亲。莫生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生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边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他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派,彼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

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狲,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癫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拜见叔公!”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

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得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

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货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繇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这日琼林宴罢,鸟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那街坊上人争先来看。儿童辈都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

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为婿,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深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

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冰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吵闹了。喜得临安到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事,闷闷不悦。忽然动一个恶念: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华。

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马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分付:“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 !”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桨,移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捞救不及了,却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只道主母真个坠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一朝得意弃糟糠,

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凄惨,忙呼水手找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拼着必死,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扎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坠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

玉奴拜谢。许公分付夫人,取于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手下男女都叫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免随班参谒,许公见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宫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等,欲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我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衣玉树,何幸如之?岂以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公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

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许公道;“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锺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事容耐些,方敢赘入。”

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言毕,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你出这口呕气。”

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到晚,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采!可是:

鼓乐喧闹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

团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采,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司户到门下马,许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复着,两个养娘扶将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

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仰着脸昂然而入。才跨进房,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毛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棒如雨下,打得莫司户叫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慌做一堆蹭倒,大叫“岳父岳母救命!”

正在危急,只听得房中娇声宛转,叫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方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举目看时,花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新人,不是别人,却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也。”

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骂道:“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家指望夫荣妻贵,何期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坠江心。幸得上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不然,一定葬于江鱼之腹,你却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大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

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许公见骂得够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是旧日夫妻,在吾家只如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又对莫稽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宵只索忍耐,待我教你丈母来解劝。”说罢,出房。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多说话。二人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还道:“一女不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莫稽低头无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乖伦理。今下官备员转运,只恐官卑职小,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

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许公与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妈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稽年至五十余,先玉奴而卒。其将死数日前,梦神人对他说:“汝寿本不止此,为汝昔日无故杀妻,灭伦贼义,上干神怒,减寿一纪,减禄三秩。汝妻之不死再合,亦是神明曲佑。一救无辜,一薄尔罪也。”莫稽梦觉嗟叹,对家人说梦中神语,料道病已不起。正是: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

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

试看莫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神。

(《古今小说》) iTMrdY0JmYN4CANP3RgdIr6m4vQvhJoZWwrge6yrX+urigDYKdJe0WYkMryhcX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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