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成龙和同村初中同学牛二，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别望郎山，踏上打工路。汪成龙回想起四年前乡亲们欢送他上学的情景，那时的心情是一种激动、兴奋，而今却是一种酸楚。

四年前，汪成龙以升学考试名列全县第一的优异成绩，被一所全国重点学校录取。消息传开，望郎山沸腾了，山民们为老裁缝汪大爷有这样的好儿子感到由衷的高兴，汪大爷老两口更是激动得热泪直流。是呀，望郎山虽曾是华蓥山游击队的革命根据地，在这片土地上，勤劳勇敢的人民为革命流过血、献过身。但由于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人们常年吃的是红薯玉米羹，点的是煤油灯，穿的是粗布衣。更要命的是严重缺水，山民们只好把淘米水做洗脸水，洗脸水做洗脚水，洗脚水做禽畜饮水。山里的姑娘不愿在山里受穷，长大后就远走高飞，嫁到山外。山外的姑娘更不愿自讨苦吃往山里嫁，使山里好多小伙子成了光棍。祖祖辈辈更是从没出过读书人，轮到这一辈，不知是烧了哪炷高香，竟然出了个进县城最高学府读高中的汪成龙，这叫淳朴得像大山里山泉一样的山里人，怎么不为此而兴奋而激动而骄傲。

入学那天，一大早，山民们涌到村头欢送汪成龙，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你是咱村里第一个进县城读书的人，千万别忘了祖宗，别忘了大伙是在多么窘迫的情况下筹资让你入学深造的。成龙啊成龙，你应该成为一条真正的龙，跃出‘龙门’，跃进大海，为山里人争光。”那一刻，汪成龙激动得热泪滚滚。担着行李，为儿送行的汪大爷也老泪纵横。

入学之初，汪成龙牢记家乡父老的嘱咐，刻苦学习，深入钻研，各科成绩遥居全年级第一。鉴于他的成绩特别优异，家境又特别贫穷，学校为他免了学杂费，并每月资助200元生活费。出乎意料的是，不久，汪成龙的学习成绩渐渐下降，到第二学年下半学期，竟一落千丈。究其根源，是汪成龙沉湎于电子游戏，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地待在游戏厅，天快亮时才偷偷潜回校舍，一坐进教室就打瞌睡，不打瞌睡时，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不得已，学校把情况告知了家长。

汪大爷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气得差点闭了气，他赶到学校，声泪俱下地劝儿子赶快回心转意，与网络游戏断绝。汪成龙当着父亲的面，表示不再上游戏厅。可是，父亲走后又旧病复发。汪大爷在校园内跪在儿子面前磕头作揖，额头在水泥地面上碰得鲜血长流，一声一声哀求：“儿啊，可怜父母一片苦心，别辜负家乡父老希望，千万别再上游戏厅了呀。”使人失望的是，汪成龙已打游戏成瘾，再也无力自拔。父亲的一片痴情怎么也唤不回汪成龙那颗已泯灭的心。

三年学满，汪成龙高考名落孙山。父亲欲哭无泪，泣不成声地说：“儿啊，你……你真傻……傻呀，为……为什么迷途不……不知返呢？到头来变成了一……一条虫！”看着可怜的父亲，汪成龙终于忍不住捶胸顿足地仰天大哭。这哭，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悔恨，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时间老人的恩赐是有限的。

从此，汪成龙像望郎山的父老乡亲们一样在贫困中挣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在承包地里忙忙碌碌，春种、夏管、秋收，辛辛苦苦干一年，汗水浸透衣衫，手上磨出老茧，结果交了皇粮国税、提留款、统筹款，剩下的粮食只能勉强糊口。汪成龙思索着：“长期下去，荒废了光阴，何日才能摆脱贫困？！”他看见，村里村外的许多年轻人，在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大胆地远离家乡外出打工挣钱。“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汪成龙决心跳出“农门”……

回想起这些，汪成龙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深知，从现在起，就要离开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家园；从现在起，就要分别朝夕相处的乡亲；从现在起，就要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挥洒热汗、辛勤耕耘的故土分别；从现在起，就要走向新的生活，从事新的职业，开辟新的天地，结识新的朋友；从现在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前景难料，风险难卜。他咬咬牙，擦干泪，向着望郎山，大声呼喊：“祖祖辈辈留下的家园，生我养我的家园，魂牵梦绕的家园，我汪成龙一定会回来的！”

喊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

在公共汽车站，汪成龙碰见桃源乡政府所在地幸福村的冯树乔、甘在明也背着行囊等车。汪成龙问他们到哪儿去，他们说到贵阳一个熟人厂里打工。

汪成龙说：“祝你们好运。”

冯树乔说：“也祝你们好运！”

2

汪成龙和牛二搭乘南下的长途火车，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第三天中午，到了他们向往已久的广东深圳。走出拥挤的火车站出口，老天爷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太阳挂在没有一丝儿云彩的天空，把地面炙烤得着了火一样滚烫。街道上一点儿水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尘土随着热风飞起老高，与空中的灰气连接在一起，结成一片昏黄的灰沙扑向人脸。不一会，他俩就感到天在旋地在转。偶尔吹来一阵带着鱼腥味的海风，才使他们感到一丝儿凉意。

牛二不断地骂着：“狗日的鬼天气，热得老子气都喘不过来。”

汪成龙一边揩着汗水，一边暗暗告诫自已：坚持住、坚持住，绝不能晕倒，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工作有个落脚的地方。

改革开放不久，深圳特区正在崛起初期，像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到处是林立的脚手架，砖瓦满地，泥灰飞扬……一座座新楼拔地而起，国内国外的大小老板蜂拥而来，经商的、办厂的，各行各业粉墨登场。建设发展速度快，城市管理一片混乱。

汪成龙和牛二忍着饥渴，顶着烈日，走街串巷，问了十几家工厂和餐馆，回答都说只要女工不要男工。眼看天色渐晚，还是毫无收获，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看见了一张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他们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精神为之一振，顾不上疲劳和饥渴，跑到启事指定的报名地点，分别交了80元报名费。

收钱的是一个20多岁，看上去很漂亮的姑娘，穿着短袖衣超短裙，操广东口音，开口便笑，说话甜甜的，给人一种温暖诚恳的感觉。虽说广东话很难懂，但汪成龙还是明白了那姑娘告诉他们的是：明天去看消息。

找工作的事儿有了眉目，交了钱，吃了定心丸。于是，两人来了精神，记住了门牌号，然后一人买了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边吃边走。天渐渐黑下来，昏黄的路灯下，看见一个破败的旅社，想进去对付一晚上。一问价格，50元一个人，还是地铺。他们离家时只带了400元钱，除去车费和80元应聘报名费已所剩无几。他们像罪犯怕被人抓住一样迅速逃出旅社。看看街边，想随便找个能遮露水的地方蹲一晚上算了。路过一家洗头房时，几个花枝招展，袒胸露乳的“小姐”站在门前，向他们飞着媚眼，发出热情的邀请，“两位大哥，请进屋洗头，全方位服务啊。”汪成龙和牛二连忙低着头走开，后面传来“土包子两个”的讥讽声。正走着，突然看见一伙人像大难临头一样不顾命地奔跑。汪成龙和牛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那伙人也背着行囊，估计也是到深圳打工的，于是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跟着跑。很快跑到郊野，大伙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原来这些人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农民工，他们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艰辛。听他们的谈吐，有些人还是大学毕业生，里面还夹杂着几个四川口音的人。汪成龙轻轻拍了一下牛二，牛二就跟着汪成龙靠近四川老乡，有意与他们套近乎。经过一番交谈，才弄清是城里不准流民住宿，被逮住了轻者罚款，重者蹲派出所。幸好深圳人靠改革开放发了财，活着的人喜欢花钱为死后作准备，修了不少高大宽敞的坟墓。结果在他们尸骨安身之前成了打工者的免费“旅馆”。汪成龙和牛二两手抱膝坐在地上，继续听几个老乡闲聊。他们中有两个是大学毕业生，一个中专生，还有三个高中生。看样子中专生的门路多些，不知为什么也落到今晚这种地步。他们问完汪成龙和牛二的情况，中专生惋惜地说：“你们白送了80元报名费，这种骗钱术在深圳遍地都是，稍不慎就会被骗。”听了这话，汪成龙和牛二一夜没合上眼。80元钱对于有钱人只是鸡毛蒜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对于汪成龙和牛二这两个来自贫困边远山区的农民工来讲，可是救命钱，要是真被骗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第二天天刚亮，汪成龙和牛二来不及找个水凼洗把脸就急忙赶到市内，径直去寻找昨天交过钱的职业介绍所。职介所的大门紧紧关着，敲门里面也没人应声。也许是太早了吧，他俩像乞丐一样蜷缩在街边静候。可是一直等到太阳爬上楼顶，又慢腾腾地跑到他们的头上，说明时间已到中午，街上车来人往，周围的店铺都开着门忙忙碌碌地营业，职介所的门还是一直紧闭着。汪成龙和牛二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个面包，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无法再忍受了，他俩到食店买了两个馒头，一个要了碗开水，几口把馒头吞下肚子，急忙回到职介所，门还是紧闭着。看来硬着头皮等下去没什么希望了。他俩去问旁边的店主。店主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什么也听不懂。店主又比画一番，他俩联想到昨晚在坟场几个老乡的提示，才弄清这些所谓的职介所都是非法的，每天打一枪换个地方，外来的打工者寻找工作心切，往往被骗。

刚出门还没找到工作就被骗了，汪成龙和牛二绝望地蹲在店门前，埋着头冥思苦想，回家吧，剩下的钱连路费都不够。此时此刻，汪成龙的苦恼更深，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哪有脸面见人？！继续待下去，身上这点钱够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工作？不知蹲了多久，听见有人叫让开，原来是打扫卫生的来了。

牛二沮丧地说：“成龙，回家吧。”

汪成龙看了看牛二，无奈地说：“我们已经被逼上梁山，现在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是继续找工作。”

他们买了瓶矿泉水，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往郊区的厂房走去。深圳的工厂很大很多，一个接一个，从一家工厂走到另一家工厂往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太阳喷着火，地上冒着油，空气里弥漫着燥热的热气，一浪一浪袭来，使人一阵阵晕眩。当他俩中午吃进肚子的仅有的一个馒头消化殆尽时，再也无力抬起脚走下去，只有回到坟场寻找安身之所。

漫无目的地寻找几天，工作还是没有半点儿眉目。他俩已两天多没吃任何东西了，浑身无力，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衣服上也出现一块一块白色的汗渍。他们像多日没吃东西的饿猫一样四处巡视，看见副食品店或饮食店，吞了一口又一口口水，总想买点什么东西充充饥，可是伸手摸摸口袋里剩下的几毛钱，这种欲望又消失了。走到一家名叫椰林的酒店门口，他们见有保温桶装的水，旁边还放了个瓷盅，心想，这可能是免费让过往人喝的。天气炎热，口渴难耐，他们想进去喝一盅。保安见他俩的样子像乞丐，立即拦住了去路不让进去。他俩也是饿极了渴极了，不顾一切地坚决要进去，双方僵持着，保安恼羞成怒，正要出手打人。在这节骨眼上，从酒店里飘出一位仙女般的少妇，她听见汪成龙和牛二说话，就问他们是四川人吗？想干啥？汪成龙和牛二像遇见了亲人，眼眶里立即挂满了泪水，哭诉了几天来的艰辛。少妇同情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们的眼泪告诉我，离家外出打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是巴州人，与你们是同乡，出来闯荡多年啦，对打工者的酸甜苦辣体会得刻骨铭心，看在老乡的面上，我倒想给你们介绍两个工作，一个是打桩，一个是扛包，每月300元工资，老板包吃包住。这两个工作都是体力活，又脏又累，只怕你们不愿干。”

牛二在家当过厨师，虽厨艺不怎么样，但家乡周围的人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聚会，总是找他掌厨。他本说想找个餐馆、酒店的工作，但想到几天来的遭遇，二话没说，连忙与汪成龙一起回答：“干干干，什么样的活都行！”

少妇见他俩饿得筋疲力尽，带进店里，一人舀了一海碗稀饭。他俩狼吞虎咽喝进肚，精神好了许多。少妇又打来两盆清水，让他俩洗头洗脸。然后告诉他们：“见了老板要精神点，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说完，就要带他俩去见老板。

汪成龙问道：“饭钱多少？”

少妇笑了笑说：“看你们这副狼狈相，就猜得着身上没多少钱，两碗稀饭也值不了几个钱，等以后找到钱后，要是还记得我，再来算吧。”

听了这话，汪成龙和牛二都十分感激，天底下还是好心人多啊。

少妇带着汪成龙和牛二，介绍汪成龙与一家搬运公司老板见了面，介绍牛二与一家建筑企业老板见了面。

分别时汪成龙问少妇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以后好相互联系。

少妇笑了笑说：“我姓杨，名丽珠，我年龄比你俩都大，就叫我杨姐吧。”说完，转身就走。

汪成龙和牛二看着杨丽珠离去的背影，感激之情从心底升起，他俩真想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杨姐！

3

汪成龙穿着工作服，头上裹了片麻袋，在工头带领下，跟着同样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一群人走到工地。工头站在大伙前面，扯开嗓门大声地说：“今天的任务就是把面前这堆货物装车运走，记住啦，每车装150袋，任何人不许偷懒，更不许把数量装错，谁出问题不仅要扣工资，还要处以罚款。”汪成龙看了看眼前堆积如山的货物，不禁伸了伸舌头。

在工头的监督下，人们扛着一袋袋百多斤重的货物，一个个被压得弓背弯腰，哼哧哼哧地小跑着，稍有停顿就要受到工头的严厉喝斥。

时近中午，天空烈日炙烤，地上热气升腾，一个个汗流浃背，衣服浸透，有的干脆脱掉工作服，赤身裸体地扛着货物，任汗水流淌。口渴得嗓子冒烟，老板为了赚钱，连开水也不烧。工地附近有个不干不净的水凼，渴极的人们顾不上卫生不卫生，跟工头招呼一声，跑过去趴在地上，把脑袋伸进水凼咕噜咕噜喝一气，又跑步回来。动作稍慢点儿，工头就催命似的责骂。好在大多数扛包的打工者已久经磨练，脊背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再苦再累也经得住。

汪成龙高中毕业回到家乡，虽然干了一年农活，但都是些锄地、犁田、担水、担粪、担柴、担煤的活儿，做快做慢、担多担少完全根据自己体能承受力确定。然而，这扛包的活儿就不那么轻松了，既要有体力又要讲速度，重量是固定的，没有自由选择的余地。当第一袋百多斤重的货物压上脊背时，汪成龙脚腕打闪，眼前金星直冒，差一点被压趴下。两个抬包上肩的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把货物从他脊背上抬下，好心地劝说：“老弟，你这样的嫩肩头干这一行怎么能行啊。”汪成龙说：“走投无路，只好豁出命来干。”工头见汪成龙迟迟没扛着包走，在他后面又有几个人等着，跑过来恶狠狠地把他拉到一旁训斥：“刚来的吧，吃了老板的饭就要拼死拼命为老板干活，偷懒耍滑这一套少来！”

汪成龙委屈地说：“我不是也不会偷懒耍滑，是刚做这活力气不够。”

工头见汪成龙确实不像偷懒耍滑的人，缓和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老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给老板打工，重要的是学会表现自己。干扛包这一行，一靠肩头，二靠嘴皮。”

“这不是投机取巧吗？”

“哈哈，这叫随机应变。”

汪成龙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天干下来，汪成龙肩背磨破了皮，鲜血直流。回到工棚，趴在地铺上，浑身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儿知觉。好心的打工者端来稀饭一勺勺喂他，然后打来热水帮他擦净身上的汗渍污物。第二天起床连腰也伸不直，浑身疼痛难忍。吃过早饭还得跟大伙一道去上班。他不断告诫自己：“成龙啊成龙，一定要坚持住，只要过了这一关，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好些。”

接下来，汪成龙过着像被放进蒸笼里蒸，油锅里煎的日子，但他咬着牙终于坚持过来了。

干满一个月，汪成龙得到300元工资，他本想去感谢一下杨姐，顺便把那顿饭钱也给了，工头却说：“算了吧，介绍你来这里打工的那个杨姐，其实没什么本事，只是因为青春和美貌，家中的父母体弱多病，还有个弟弟在读大学，不得已被酒店年近五旬的薛老板包养了，每月2000元，她介绍人来干活也没白忙，每介绍一个都得500元介绍费。”

知道了杨姐的身世和处境，汪成龙的心情十分复杂，恨、怜、爱一股脑儿袭上心头。恨她不该作贱自己给老板当小蜜；怜她父母多病，处境困难，不得已而为之；爱她心地善良，危难之际关心弱者。

慢慢地，汪成龙的身板硬朗，力气也大了，同那些多年干扛包这一行的打工者一样，百多斤重的货物扛在肩头，再也没开初时那么吃力。于是，他多了个心眼，经常同工头拉关系，有时还请出去喝点小酒。工头对他逐渐产生了好感，常在老板面前为他美言。

一天晚上，汪成龙刚躺下，工头把他叫出门，悄悄告诉他，有一批急货需要上车，并反复提醒：“究竟是什么货不能打听，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说今晚加了班。”汪成龙浑身只穿了条短裤就急急忙忙跑向上货地点。

汪成龙一看，货并不太多，每袋也只有50来斤，他用手一提就到了肩上，不一会就干完了。一个很有点风度的人把400元钱交到他手中说：“这里面有350元保密费，要是你把这事儿说出去是要掉脑袋的，这是道上的规矩，懂吗？”

汪成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对什么“道上的规矩”一点也不懂，但这事一点儿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要掉脑袋他是懂的。转念又一想，干一个多小时比辛辛苦苦干一个月的工钱还多，管他妈的那么多干啥，我是打工的，只要有钱就行。正想着，给钱那人把汪成龙浑身上下反复打量了一番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面孔有点生疏。”

汪成龙回答：“刚来一个多月。”

“你就是工头常给我说的汪成龙？”

“是。”

“读过书？”

“读过几年书。”

“写文章怎样？”

“可以试试。”

他叫汪成龙起草一份《搬运工安全责任合同书》明早交给他。

汪成龙说：“用不着明早，只要有纸笔，现在就行。”

汪成龙被引进附近一间简易办公室，铺开纸，趴在桌上，刷刷刷，不一会工夫就写好了。

那人拿过去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笑容，满意地说：“行，我这里都是些只会下蛮力的人，正缺个能写文章的秀才，你不用再下苦力扛包了，从明天早上起，到副总经理办公室上班，你的职位是总经理助理。”

汪成龙怀疑听错了，哪有天上突然掉下馅饼的好事，于是，带着担忧的口吻说：“这么大的事儿，怕应该由总经理说了才算。”

那人打着哈哈，自信满满地说：“我就是鸿大搬运公司的武红大老板，老板就是总经理。”

回到集体宿舍，躺在地铺上，汪成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想，今晚也许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从一个下苦力的扛包工，摇身变成了总经理助理，怎么不让人兴奋，更使他高兴的是总算有个安身之地了。然而，他又有些担心和害怕，今晚上的那批货总在眼前晃动。那究竟是一批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货？连武老板都亲自到场，可见其重要性。从苦力一下变成总经理助理，究竟是福还是祸，汪成龙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汪成龙任总经理助理后工作很轻松，起草文件、合同，间隔写写通告，这些应用文，对于一个高中生简直是小菜一碟。公司里领导都夸他能干，要写的东西就像早装在肚子里，需要时立即就能掏出来。那些平时高傲的主管见了他也“成龙、成龙”地叫得亲热，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原来凶狠狠的工头也常巴结地说：“刚来时我对你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不，苦尽甜来，你老弟不是成了人上人吗？今后还仰仗老弟多照应点儿。”

面对这些世俗的东西，汪成龙没有陶醉，他深知自己的社会阅历太浅，他需要增长知识，练硬翅膀，寻找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

使汪成龙感到头疼的是，每隔十天半月就要秘密地去上一次货，次数多了就感到不对劲。他从一些主管口中了解到，副总经理的工资每月是3000多元，总经理助理至少是公司的三把手，可是老板每月发给他的工资仍然只有300元。开始他觉得很满意，到底比扛包轻松，也不必再和工人们坐在简陋的大饭堂吃粗糙的饭食，闻刺鼻的汗味，而是和高级职员一起坐在雅间里面吃小灶伙食。隔不久上一趟夜班，扛那种不让人知晓的货物上车，一个月下来累计收入也有一千多元。现在想来，莫不是老板在利用他，以总经理助理为诱饵，让他死心踏地地干些违法的勾当？

汪成龙越想越害怕，此地不宜久留，继续下去恐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他思考着脱身的策略。

4

汪成龙扛包辛苦，牛二在建筑公司干打桩的活更辛苦。深圳人说，建筑打桩需要铁汉子。可以说牛二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铁汉子。

每天天刚亮，牛二同工友们一道迅速起床，胡乱洗把脸后去食堂吃饭，然后动作敏捷地穿上沾满泥水的工作服，把脚塞进一双又重又大的长筒靴，推着装着工具的斗车直奔工地。

深圳地处海边，建房打基非常困难，地势较高的地方挖两三尺就是海水，地势低的地方简直就是浸泡在海水里。为了所建房屋的安全就必须打桩固基。原始的桩是用木桩，因所建房屋低矮压力不大，把一根根木桩密密麻麻打下固基就行了。现在所建房屋楼层高，压力大，用原始的木桩就不行了。因此，打桩工必须按房屋设计要求，浸泡在稀泥浆中，掘出一个个深深的孔，把一根根钢筋水泥杆立在里面，然后用钢筋连接水泥杆，布成钢筋网，用水泥浇铸成平面基础，再在上面建房。

掘桩坑时，一人在坑中掘泥沙，一人在上面用胶桶提运。打桩工不仅脏、苦、累，而且非常危险，特别是在坑中作业的人，稍不注意，松软的坑壁垮塌，就会被淹埋而毙命。

牛二刚到工地，当然只能干脏累苦而又危险的坑中作业，坑下窄小，伸不直腰，转不过身，整天蜷缩着，还要不停地掘泥沙，不停装泥沙，按要求进度完成掘深进度，完不成任务，扣工钱是小事，很快就会被撵出工地，去过流浪生活。好在牛二务农多年，身体壮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再苦再累也扛得住。劳累一天结束，牛二的长筒靴灌满泥浆，衣服、裤子全被泥浆浸透，头上、脸上也沾满泥浆，连人都变了形。

晚上，牛二和工友们挤在用一大块黑色塑料布罩着的“帐篷”里，除了门就只有两个小小的窗户。晴天，里面奇热难耐，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叫得人心烦躁，稍不注意被叮着了，就是个又大又红又肿的包块，又痒又痛。都说海边的蚊子又凶又毒，这话一点不假。有人想到帐篷外乘凉，但工头不准。理由很堂皇，到帐篷外乘凉，既不安全，又不雅观，影响市容市貌。雨天，电闪雷鸣，海风夹杂着雨水直往帐篷里灌，工友们一个个像落汤鸡。整天劳累又休息不好，铁打的身板也会拖垮。

牛二的脚长期在海水泥浆的浸泡下，一天天溃烂，全身也出现一块块红斑。工友们都好心地劝他去附近的医院弄点药，可是牛二舍不得用汗水换来的每月仅400元的辛苦费。脚溃烂得越来越厉害，连走路也有些不稳，可是他还是咬牙忍痛上工。就在牛二打工满半年的最后一天下午快下工时，他正在坑下作业，突然天气变化，天空乌云密布，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帷幕，天地间突然黑暗下来。“咔嚓嚓！”一个个炸雷从天空滚过，震得地皮发抖。狂暴的雷鸣和闪电，把黑暗的天空撕成无数块碎片，仿佛要把天地捣成粉末。雷声越来越急，闪电越来越频，雷声接着闪电，闪电跟着雷声，暗黑的大地一片惨白突然又一片暗黑，海风肆虐地刮着，暴雨接踵而来。那雨，像瓢泼，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反射起无数箭头，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平地起水一尺多，牛二施工的建筑工地乱成一锅粥，人们大声呼喊着：“快逃啊，大水来啦！”可是由于风大雨急，加上雷声轰鸣，那些在狭窄的坑下作业的人听不见呼喊声。牛二还没爬上坑，松软的坑壁哗哗垮塌，把牛二埋在坑里。工友们不顾一切地汇集起来，用身体围成一个风雨不透的圆形人墙，有的迅速用手扒开稀泥浆，费了很大劲才把牛二从稀泥浆中救出。此时的牛二已经奄奄一息，工友们冒着电闪雷鸣，把牛二抬到医院抢救，直到深夜牛二才好不容易醒过来。深圳，这座改革开放中新兴的城市，能在基础不牢固的海边，建起一排排高耸的楼房而不倒塌、下陷，就是因为有牛二这样的打桩工，用生命和汗水给它们奠定的牢固基础啊！

牛二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结账时，共花去医疗费2000多元。要牛二拿钱，他拿不出。没有办法医院只好叫他写了欠条。

牛二出院后去找打工的建筑公司，可是没找着，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公司已搬到东莞，接受另一个建筑项目的打桩任务。深圳离东莞不远，牛二搭乘公共汽车去找了几天也没找着。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深圳，找到汪成龙，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遭遇。

亲不亲故乡人。汪成龙十分同情牛二，劝慰他一番后，从银行取出自己不多的积蓄，到医院为牛二结清了医疗费。

牛二紧紧抱住汪成龙，感激地大哭一场，泣不成声地说：“成龙，救命恩人啦，这个情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你的。”

汪成龙说：“看你说些啥，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就花了，只要人活着还愁找不到钱，我有预感，我们迟早会大把大把找钱的。”

牛二说：“我不想在外面打工了。”

成龙劝说道：“现在回去怎么向乡亲们交代，别急，先到我打工的搬运公司上班，再慢慢找一家适合你烹饪特长的酒店打工。我现在认识了好多好多人，大家出主意，一定会有办法。”

汪成龙是搬运公司总经理助理，安排人到公司打工是情理中的事，牛二扛包的工作毫不费事地办妥了。

牛二没扛几天包，杨丽珠就打电话责备汪成龙，牛二是厨师，为什么半年前找不到工作时不告诉她，这明明是对老乡不信任嘛。

汪成龙连忙解释：“杨姐，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不想说，是因为已经流浪了好几天，从家里带来的钱已花光了，再找不到工作就无法生存下去。你给介绍工作，已经是感激不尽，我们哪有胆量提更高的要求哇。”

杨丽珠在电话那边说：“好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后有什么难事可不能隐瞒，叫牛二明天到我的酒店上班吧。”

第二天，汪成龙早早地到公司打了声招呼，就陪牛二到了椰林酒店。门前的保安还是半年前的那人，见了汪成龙和牛二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恭敬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杨丽珠已在大堂等候，三人见了面，称姐道弟，热热乎乎，互诉衷肠。

过了一会儿，杨丽珠直言道：“我们是老乡，我的根底你们大概已经知道，可以说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吧。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牛二兄弟来店打工，虽然是老乡，也得严格遵守店里规矩，厨房的事是主厨在管，店里大事是老公管，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不上话的，千万别给我添麻烦。”

汪成龙说：“牛二兄，杨姐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牛二连连点头：“感谢杨姐提醒，一切都听清楚了，出门半年，知道打工的艰辛，我一定好自为之，一定！”

厨房的主厨是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长着八字胡的胖子，对员工很刻薄。见了牛二，二话没说就叫他干运煤、洗菜、烧火、扫地、洗碗的杂活。

牛二记住杨姐的提醒，默不作声地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就开始干活。

牛二十分珍惜好不容易才找到适合发挥特长的工作，虽然是打杂，苦点脏点累点，但比打桩工轻松多了。他相信，只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地干，总有一天会感动上帝的。

每天天还没亮，牛二就起了床，把厨房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待主厨和其他员工到来时，炉火已燃旺，菜已淘洗干净，碗筷、刀具已摆放到位。总之，新的一天营业所需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晚上八点下班后，其他员工都走了，已工作15个小时的牛二总是要把厨房内外仔细检查一遍，把没闭严的炉火闭严，没关的水龙头关住，没盖严的剩饭菜盖严实，没关闭的电灯全都关闭后才放心地去休息。

一段时间来，满脸横肉的主厨突然发现，酒店的员工从厨房工人到大堂餐厅服务小姐，比以前穿戴整齐，遵守纪律，上班更早，除干好分内的工作外，还发扬风格互相帮助，对顾客的服务更加热情周到，店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更使主厨意外的是，按酒店规定，员工中午饭要在客人用餐后的下午三点，而且吃的都是稀饭和一个馒头。以前每到吃饭时，员工们总是闹闹哄哄，不是埋怨开饭时间太迟，就是吵闹吃得太差，有的甚至咒骂老板心黑不择手段赚钱。对此，满脸横肉的主厨恶狠狠地阻止过，老板也当着大家的面发过火。结果毫不起作用，说的照样说，吵的照样吵，咒骂的照样咒骂。而现在就不同了，每到吃饭时间，大家都不吵不闹，端着碗拿着馒头，学着牛二的样子，不声不响地吃着，吃完后急急忙忙去干自己的事。

主厨想了想，这一系列变化，都是从牛二到酒店后开始的，牛二用无声的行动影响着全体员工。看来这榜样的力量真是巨大的呀。

一天，一个操四川口音的老板，带着几个朋友走进椰林酒店，点菜后特别交待要吃麻辣红烧鸭菌。炒菜的师傅是广东人，不知道这道菜怎么做，去问主厨，主厨也搞不懂。正在忙着洗菜的牛二听见了说：“让我来试试吧。”主厨让牛二上灶，只十多分钟，一道色香味美的麻辣红烧鸭菌就炒好了。菜端上桌，顾客们吃了很满意。赞不绝口地说：“这才是正宗的川菜味嘛。”

牛二在关键时刻为厨师和主厨解了围，都十分感激他。

五个月后，主厨告诉牛二，他从打杂工变成了厨师，主要负责“红案”。工资从原来的每月400元提高到800元。

听了主厨的话，牛二十分激动，辛勤的劳动和奉献，终于赢得信任，得到丰厚的回报。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智慧和力量贡献给椰林酒店，同它一起发展壮大，以实际行动报答杨姐、成龙及关照过他的所有人。

牛二自当厨师后，变了个人似的，除准时上下班，精心做好每一道菜让顾客满意外，总是忙里偷闲，挤出时间，捧着一本厚厚的《中外名菜制作》研读。慢慢地，经他做出的每一道菜从造型到味道都有了很大改变。他把川菜、粤菜，中餐、西餐的许多特点结合起来，研制出独具特色的菜肴，深受不同地域不同口味的人的欢迎。他还根据少数人的特殊要求做各种令特殊人群满意的佳肴美味。

主厨对牛二的这种做法很反感，他告诫牛二：“‘椰林’酒店不同于大餐厅，接待的是那些中低档消费人群，像你这样做，增加菜的制作成本，毫无疑问会减少利润，老板怪罪下来，不要说你，就连我也会被炒鱿鱼。这是做生意的酒店，不是你做试验练手艺的地方。”

听了主厨的告诫，牛二没有反驳，更没有申辩。外出近一年的经历，使他清楚地懂得，像满脸横肉的主厨这种自以为是，明哲保身，满足现状，不求创新，不求进取的人，无论怎么申辩都是徒劳的。

他没有被主厨的告诫吓住，仍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往下干。

主厨见牛二无视告诫，就把牛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老板。老板是个很有事业心很开明的人。因为牛二是自己小蜜介绍的，他叫杨丽珠一起在场，把牛二叫到办公室。他说：“牛二，你是杨丽珠介绍来的，你们是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之情浓于水，这一点我是十分理解的。你来酒店后工作表现非常突出，在你的带动下，员工的思想理念和工作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也使酒店的经济效益越来越好。正因如此，你从打杂工成了厨师。可是，主厨反映说你自从当了厨师后就不顾成本，去搞那些不切实际的菜肴，是不是这样的，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牛二毫不掩饰地介绍了研读、实践《中外名菜制作》的体会及各地顾客的良好反应后，试探道：“我是打工的，你是老板，有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老板显得十分真诚。

牛二说：“深圳得益于改革开放的优惠政策，发展速度很快，可以肯定地说，再等三五年，深圳将成为一个经济发达城市，不仅国内，连国外的许多人都将拥入这里。我们的餐饮业，不应该只顾眼前，小打小闹地保守经营，应早下决心，尽快着手研究适合不同人群、不同风俗、不同口味的新菜品，以适应新形势发展的需要。”

牛二的一席话，使老板茅塞顿开。

老板笑着不断地夸奖：“牛二，你说得真好，我这酒店有了你这样的员工，生意一定会更加红火。”

老板立即喊来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胖主厨，当着牛二的面，毫不客气地交代：“今后酒店的经营理念按牛二的思路办。”

主厨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后，愤懑地扭头走出老板办公室。

第二天，主厨交了份辞职申请给老板，说自己身体欠佳，不宜再从事饮食行业工作。老板也没挽留，毫不迟疑地批准了主厨的申请，并立即作出决定，任命牛二为主厨。

牛二虽进酒店打工不到半年，但他积极认真的工作态度，正直善良的为人，改革创新的精神大家都清楚。听说他任主厨，员工们一片欢呼雀跃。

从此，牛二的月工资涨到1200元，更重要的是他有了用武之地。

5

汪成龙拿着“父病危，望速归”的电报向总经理请假。

总经理接过电报看了看，确实是邮政局送来的，只好批了十天假，叫速去速回，如有什么变化必须及时联系。总经理提出这种要求是有道理的，因为汪成龙名义上是总经理助理，实际上干的是秘密扛包上车工作，那事儿是绝对保密的，稍有半点闪失，轻则坐牢，重则杀头。他担心汪成龙一去不回，更害怕的是从他口中走漏“天机”。转念又一想，我这总经理待你汪成龙也不薄，从下苦力的扛包工提为总经理助理，工作轻松多了，虽没按总经理助理职级拿工资，但加上秘密上货所得报酬也不低。这么一想，总经理心里恐惧感减少了许多，笑着说：“成龙，回家给父亲治病要花钱，到财务处借一万元吧，我立即给他们打招呼。”

“感谢总经理的关心，不用了、不用了。”汪成龙怕生出意外，一边给总经理告辞，一边转身回住处，简单地收拾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有意留下几件破旧衣服和牙缸牙刷，背着行囊逃跑似的离开了搬运公司。

其实，在离开搬运公司前，汪成龙就与蛇口的华丽服装厂签定了劳动合同。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写了封信回家，叫父亲发了份假电报，不着痕迹地哄过搬运公司老板而脱身。

汪成龙从搬运公司出来，找到电话亭，给牛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杨丽珠。

杨丽珠一听是汪成龙的声音，就埋怨说：“老弟，你把姐给忘啦，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看我和牛二。”

汪成龙连忙解释：“对不起杨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麻烦你喊牛二接个电话。”

牛二正在厨房里忙碌，听见杨丽珠喊他接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向收银台。

牛二从杨丽珠手中接过话筒问是谁，里面传出汪成龙的声音。

汪成龙告诉牛二，近段时间不要与他联系，他已离开了搬运公司，什么原因在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以后再跟他详谈，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父亲病危，回家了。

牛二放下电话，一脸的落寞。

杨丽珠问牛二成龙说了些啥，牛二说：“成龙的父亲病危，请假回家了。”

汪成龙乘上去蛇口的公共汽车，一路上，看见很多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一些临时工棚被吹得七零八落，一些建房的脚手架挪了位，许多广告牌五马分尸，画面上那些高贵的香唇和肉身，只能无力地垂挂在路灯架上招摇，那些诱人的丰乳肥臀，全都躺在人行道上任人践踏，心想，昨天的台风真厉害。四川老家有时也刮大风，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风。他以为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特别特别大的风，其实不是。台风是有颜色的，起初是黄色，明黄，接着整个天都红了，是那种红砖一样的混浊的红，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来，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马路对面的楼房就不见了。再紧跟着，是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开头是带着点温热，有点臭，是一股子臭鸡蛋味，风是旋风的。这时台风才真正露出它的狰狞面目来，咆哮着、翻滚着，把天和地搅成一团，雨水从楼顶直接倒下来，马路上所有的车都趴着不敢动，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废纸箱和垃圾桶在天上翻滚。搬运公司对面的一个巨大广告牌，眼睁睁地就散了，飞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有的楼房窗户没有关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来，到处能听见玻璃的碎裂声。紧跟着是电闪雷鸣，就像是有一个大个的疯子一步一步逼过来，手上拿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给你一鞭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嘿嘿地狞笑。长这么大只听说过，现在算是亲眼目睹了台风，真还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看着被台风袭击后的满目疮痍，汪成龙思绪万千：漫漫人生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也同大地万事万物一样，要经过暴风雨的洗礼啊。今后的路……

“下车了，下车了。”汪成龙被乘务员的催促声打断沉思，背着行囊走下公共汽车。

汪成龙没有急于去服装厂，他要去看看大海。到深圳一年多，虽然离海不远，因公司管理严厉，不准外出，又没星期天、节假日，因此还没真正到过海边一睹大海的美妙。

汪成龙站在海岸沙滩上，顿觉心旷神怡。台风过后的天格外晴朗，碧蓝的海水一望无际，一个接一个的波浪，耀眼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在海与天之间的蔚蓝空间，动荡着欢乐的波浪声，好似优美动听的圆舞曲。那些波浪一个接一个地跑上沙岸又退回去，复又跑上来，不断地运动着，充满着生机与活力。海浪把海藻及细小的贝壳、海螺推向沙岸边，一群游人奔跑着、嬉戏着捡拾。海燕拍打着展开的翅膀，时而贴着海面觅食，时而冲上苍穹。不时有帆船驶过。

看着这美丽的海景，汪成龙的心境比在公共汽车上时好多了。他不断鼓励自己，任凭人生之路多艰辛，也要像行驶在大海的帆船一样，鼓满风帆，搏击风浪，奋勇向前。

汪成龙在海边小吃店吃了碗面条，就去了华丽服装厂，他要在这里开启新的人生之路。

华丽服装厂有400多个员工，300多台缝纫机，就当时讲，在深圳已经是一家初具规模的服装厂了。主要业务是加工丝绸外销服装，产品销往港、澳、台及东南亚各国。老板是一个多年从事服装生产和销售的上海人。进厂打工的员工住宿条件非常恶劣，一间不大的屋子，密密麻麻放着八张铁床，上下两层，共住16人，中间只有仅够一个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的走道。打工的大多是女工，她们只好用布把床围起来，算是有自己的空间。吃的是发黄的菜叶上盖着的少许乱七八糟的碎肥肉，打饭时排在前面的人可以舀到一碗像洗锅水似的汤。为此，职工打饭排队经常因争先恐后向前挤而闹出不少矛盾。工作时间很长，除中午一小时吃饭时间外，从上午七点一直干到晚上九点，为了赶着出货不得不经常加班。员工们拿的都是计时计件工资，每天劳动十四五个小时，熟练的老员工每月能挣700多元，新员工一般只能挣三四百元，扣除一百多元生活、水电费，所剩无几。

汪成龙进厂后的工作是负责管理仓库、检查布匹质量、验收成品等，虽工资不高，每月只有800来元，但却责任重大，凡是产品出了质量问题都由他负全部责任。

老板对他很照顾，没有安排去住大宿舍，而是安排与办公室文职人员住在一起。老板特别提醒，那位文职人员是深圳市公安局户籍科副科长的表兄，厂里需要办临时户口和协调公安局许多关系少不了他。因此，他很刁蛮霸道，有些事要让着点。

汪成龙的工作热情很高，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上班，把一匹匹约50米长的绸布拉出来重新丈量出准确的长度，在丈量过程中必须认真检查，发现疵点贴上标记，方便裁剪师傅注意避开疵点，以免浪费布料，同时保证制作出的绸服质量。然后把裁剪好没加工的再检查一遍，交给缝纫工加工。以前这项工作要三个人干，现在，从拉出布匹丈量到检查疵点，再重新做好标记，整个过程，汪成龙一个人就做完了。加上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待裁剪师傅上班时，不用等就能领走已经检查后的布料，有效地提高了下道工序的速度。上午干完发货的工作，中途一般都没什么事干，汪成龙就自觉地干些打扫厂区卫生、帮着装货上车的杂活。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到老板，都要大声地问好，并坚持每月写一份工作总结，把一些从企业管理书本中看到的管理办法，变成自己的建议向老板提出。老板对汪成龙的工作质量和表现非常满意，每月发工资时都用信封装300元奖金给他。每月发工资时是汪成龙最高兴的时候，也只有这时才体会到在搬运公司时，工头对他说的“重在表现自己”那句话的深刻含意。

汪成龙也有苦恼的时候，那就是每天下班验收服装成品时。负责最后一道加工服装工序的女工先后来到仓库排成长队交货，汪成龙要迅速地一件一件地看一遍，并做好记录。按规定列入次品的，都要在厂房黑板上公布，某某组职工，加工的多少服装不合格，扣发工资20元或30元。对此，不少女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女工意见很大。因为服装厂是分组流水作业，出现次品很难追查到具体的责任人。一些组就把责任简单地推给新员工。有的甚至骂汪成龙是老板养的一条狗，心真黑。无论怎么解释也不起作用，这对汪成龙来说真是两难。严把质量关职工怨声载道背后骂娘；放任自流，服装发货到销售商那里检查出不合格产品要退货，老板追究责任事小，影响厂的声誉和发展就把事闹大了。思来想去，汪成龙觉得严把质量关绝不能放松，这不仅是对自己对每个员工负责，也是对老板对华丽服装厂负责。为了缓和矛盾，汪成龙劝说产品不合格的员工自己拿回去返工，产品出了问题的员工都乐意。不久，这种做法让老板知道了，把汪成龙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汪成龙解释说：“我这样做一不影响质量，二能缓解与工人的矛盾，何乐而不为呢？”

老板还是气愤地说：“一件不合格的产品扣二三十元钱，我再安排人返工几元钱就够。知道吗？你这样做我每月要减少几千甚至上万元收入！”

汪成龙以试探的口吻说：“我的老板哪，这么大的厂，几百号工人，几百部缝纫机在转动，与员工和谐相处，多鼓励少处罚，大伙气顺了把厂当家，与厂共生存，拼命干活，何愁挣不回来几千上万元钱？”

老板想了想，默认了汪成龙的做法。

员工们知道了，都夸汪成龙为大家办了件好事，再也没人背后骂他了。

平平静静地过了段时间，一天下班时，汪成龙检验出一名女工制作的绸服不合格，好心地劝她拿去安排组里员工返工，她气哼哼地说：“我就不安排返工，看你把我怎样！”汪成龙只好按规定在黑板上公布，并扣工资30元。

那天晚上，同汪成龙住在一起的文职人员没有回来，他等了一会就准备睡觉。刚躺到床上，就听见有人嘭嘭嘭地敲门，然后推门进屋。只见一名公安干警带着四名保安，恶狠狠地吼着要查证件。汪成龙想反正有边防证，就拿出来给他们看。没想到那位公安干警拿过边防证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你没有报临时户口，不能在这里住。”汪成龙说：“临时户口是厂里统一办，不是个人能办的，你们可以去问厂长或管人事的负责人。”这伙人根本不听汪成龙解释，没收了边防证，并恶狠狠地说：“限你三天之内必须离开蛇口，滚出深圳。”然后扬长而去。

汪成龙曾听说过公安会来查证件的事，但没想到是这种查法，于是，就走出去看看别的工友那边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这帮人根本没去查别人。这时汪成龙才恍然大悟，这并不是正常的例行检查，而是有人暗地搞鬼。他生气极了，非要搞个明白。汪成龙走到外面，见路边有位值勤保安，因为常向他借书看，所以比较熟。汪成龙问他是否认识刚才这几个人。保安悄悄地告诉汪成龙，此人是蛇口公安分局的民警，叫王福茂。汪成龙即刻去了蛇口公安分局，门口有位值班的老大爷，看样子是军人出身很正直，他听了汪成龙的述说很生气，叫汪成龙明天去分局办公室反映情况，分局一定会调查的。第二天汪成龙不顾老板的劝阻，就到蛇口公安分局反映了情况，值班的干警对他说：“如果怀疑是民警侵犯了你的权利，可直接写投诉信给分局局长，我们会严肃查处。”

回到厂里，汪成龙马上写了投诉信，指名道姓，言词犀利地揭发王福茂披着公安外衣，拿着俸禄，不保护人民，打击罪犯，竟被人当枪使。申明自己并没犯错误，更没犯法，为什么私自搜走所持的合法证件？

老板知道汪成龙要去投诉被吓坏了，说出了那位制作服装不合格又不愿返工的女工是那文职人员亲戚的实情。老板怕把事情闹僵了，得罪了那文职人员，今后给他下套，影响企业发展，劝汪成龙委曲求全不要去投诉。

汪成龙看着老板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起自己曾给牛二说过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写好的投诉信撕得粉碎，投进垃圾篓里。但他告诉老板，必须转告他们尽快把边防证还回来，否则还是要投诉。因为，在深圳如果没有边防证，就会被当做盲流人员，随时都有被抓的可能。边防证对进入深圳打工的人的重要性汪成龙是知道的。正因如此，他才这么着急。

果然第二天，他们把边防证给老板，还给了汪成龙。

6

在汪成龙的建议下，华丽服装厂进行了两项重大改革。

一项是全员技术培训，提高员工素质。这是汪成龙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厂里经常更换员工，新员工进厂，业务不熟悉，技术不过硬，生产效率低，产品质量差。为了按各地经销商的订单要求按时交货，只好用资本家积累资本的原始方式，延长工作时间。这样，不仅浪费水电增加成本，长期下去员工身体下降，精力不济，无奈之下只有辞职另寻职业。汪成龙经过认真思考，认为要改变这种恶性循环的状况，唯一的出路是苦练内功，提高员工的素质，稳定员工队伍。

汪成龙潜下心来，写了份《加强全员技术培训，切实提高员工素质》的建议。在建议中，他详细阐明了重要性和必要性，并提出了实施办法。汪成龙的这份建议，从客观上讲有真诚的一面，但骨子里还是一种投机。没想到送到老板那里，竟歪打正着，老板看后很高兴地同意了这个建议，并指派汪成龙负责此项工作，汪成龙因此出尽了风头。

汪成龙首先把厂里技术精通的老员工和新员工分别编组，新老搭配，组成一帮一，以老带新的对子；然后按计划，每天缩短两小时上班时间，分机修工、剪裁工、缝纫工轮流请专家和专业技术工程师上培训课。上班时由老员工辅导新员工实践操作。

一开始工厂的生产受到一些影响，产品数量下降。老板担心延误客户订单，找到汪成龙说：“算了吧，长期下去会出问题。”

汪成龙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对这项改革我充满信心，再坚持坚持吧。”

果然不出所料，坚持每天抽两小时培训一个月后，员工的工效大大提高，产品质量也比以前好，基本没出现不合格产品。过去要14个小时完成的工作量，现在10个小时就完成了。而且机械损坏事故也大幅减少，水电消耗比过去减少三分之一。按此计算，仅水电费一年就可节省80多万元。

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过去说改革就是生产力我不相信，现在我尝到了甜头，还是改革好哇，哈哈哈。”

更高兴的是员工，各工种都学到了所从事职业的过硬技术，工效提高，大大减少了劳动时间，身体不再受长时间加班加点劳动的折磨，精力旺盛生活愉快。同时，再也不会因身体受不了而辞职另寻工作。

员工们都称赞汪成龙为大家排了忧解了难，参加培训的自觉性更强，极积性更高，钻劲更大。

另一项改革措施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安装录像监控设施。华丽服装厂有6个缝纫车间、两个裁剪车间，还有一个机械维修车间。每个车间都有一个月工资2000元的专职中层管理干部，人力资源浪费大。另外，常有些带黑社会性质的人收“保护费”，不给就闹事，盗窃事件也时有发生，向当地公安报案又查无实据。汪成龙认为，如果在车间和厂区安装录像监控设施，这两个问题都可以解决。

“全员技术培训，提高职工素质”的改革措施，使老板尝到了甜头，起到了良好的连锁反应，企业经济效益增加，面貌大变，职工队伍稳定。当汪成龙提出安录像监控设施的建议，老板没半点犹豫大大方方拨款20万元，交汪成龙全权负责办理。

汪成龙与蛇口公安分局治安科联系，请专门技术人员设计后购设备安装。

购买录像监控设备时，汪成龙反复砍价，差点同店老板吵起来。店老板说：“从未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两万多元的回扣不要，偏要赖着砍价，真是神经短了路。”汪成龙说：“我是个打工的，老板信任我，就应该真诚地为他办事，不义之财不能得。”

全厂的录相监控设施，仅花14万元就安装好了。公安分局治安科的干警对老板说：“要在另一个企业，像你们厂这面积少说要花23万元，汪成龙是个信得过的人，别人劝他拿回扣都不要，为你整整节约了近10万元。”

录像监控设施安装好后，老板在总控室里，全厂各车间、各科室、各角落看得清清楚楚。过去转完各个车间要花半天时间，这下轻松多了。同时减少了9个享受中层干部待遇的车间主任，在车间设兼职主任，适当给予补贴。因此节约了一大笔开支。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录像监控值班员从监控器屏幕上，看见几个蒙面人影从厂房后面翻墙进入厂区，直奔服装成品仓库，意识到这肯定是行窃的，立即拉响警报。值夜班的保安立即关闭大门，同闻讯赶来的员工一道围堵，除两人越墙逃跑外，当场抓获3人。蛇口公安分局根据监控录像资料，很快把逃跑的两名盗窃犯抓获。经过审查，一举破获了4起重大盗窃案。

华丽服装厂重视安全，主动投资安装录像监控设施的经验得到推广，老板多次出席市、区安全工作会议，风风光光地在主席台上发言介绍经验。

从那以后，华丽服装厂再没发生过盗窃，就连不三不四收保护费的人也不敢进厂骚扰。道理很简单，厂里有监控录像，为非作歹被录下来就是铁的证据，怎么也逃不脱法律的惩罚。

两次成功的改革，使华丽服装厂老板进一步认识到汪成龙是个难得的人才，企业的发展需要这样的人才。他叫全厂停工半天（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加班加点还时间不够用，哪敢停工？！）召开干部职工大会，以“放胆改革，振兴华丽”为题，让汪成龙发表演说。

汪成龙从“重在表现自己”中尝到不少甜头。他想，该说的还要大胆地说，该唱的高调还是要唱。为了不被老板和员工看出破绽，他站在主席台上谦虚地说：“厂长叫我演说，确实诚惶诚恐，干脆改一种说法，叫互相交流。”

老板说：“演说也罢，交流也罢，反正是那个意思，成龙，你大胆地讲吧。”

汪成龙清了清嗓子，简要地讲述了两项改革的体会后，话锋一转，慷慨激昂引经据典地讲述了改革的极端重要性；讲述了自己对华丽服装厂人事制度、管理制度、工资制度以及营销策略一系列重大改革的设想。老板听得不断点头，员工们不断鼓掌。

最后，汪成龙真诚地对员工们说：“各位兄弟姐妹们，是的，今天你们是打工者我也是打工者，人生之路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有曲折也有艰辛。我认为每个打工者都应该确立一个奋斗目标，利用打工的机会学技术、学管理、学营销，积累资金，总有一天，我们这些打工者会成长为咱们厂长这样的老板！”

汪成龙的话深深感动了每个员工。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回响在会场。

会议结束时，老板宣布了一项员工们意想不到的决定：“汪成龙破格提拔为华丽服装厂副厂长，全权负责各项改革工作。”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7

冬去春来，汪成龙离开搬运公司快一年了，对于在任总经理助理期间，深夜秘密上货的情景，总像恶魔一样缠绕着他，使他心神不宁。他猜测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想起离开家乡时父亲“清清白白干事，堂堂正正为人”的教诲，忍不住写了封匿名信，举报了搬运公司秘密运货的疑点及装货地点。

匿名信寄交市公安局后，汪成龙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心情轻松多了。

汪成龙任副厂长后进行的第一项改革是工资制度改革。改管理人员固定工资为“基本工资+绩效工资+奖金”的结构工资；改员工计时计件工资为计件工资。为了便于操作，对管理人员及员工各项工作的要求、评判标准都作出了详细规定。

员工对工资制度改革反应良好，确实体现了多劳多得。特别是那些在全员技术培训中刻苦钻研，技术精湛的员工更是兴奋不已，这下完全可以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放开手脚，各显神通大干一场。

然而，管理人员对工资制度改革的态度远不如员工积极。原因非常简单，管理人员工资改革方案彻底打破了“干好干坏一个样”的“铁饭碗”。虽然有基本工资，那却是工资总额的极少一部分，如果所负责方面没完成工作任务或出了问题，按规定考核后，得不到绩效工资，更得不到奖金。特别是那位自以为是、经常旷工、连老板也让三分的文职人员更是怀恨在心，认为汪成龙是在想着办法整治、报复他。那文职人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汪成龙到市劳动局联系厂内职工技术等级评定有关工作时，暗中联系社会流氓把汪成龙毒打一顿，汪成龙的脸被打肿，腰部负伤。

老板知道后立即把汪成龙送往医院住院治疗。几天后伤势减轻。傍晚，汪成龙去离医院只有500多米远的滨海路散步。这里没有沙滩，海岸用青石砌成，看上去海水很深。海浪翻滚，卷起一层层白沫拍打着石砌的海岸，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为防止人落水，岸边立起一道铁制的栏杆。从医院到海边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栽着棕榈和椰树，有的地方笔直形成林荫道，有的进行了造型，圆形、方形、菱形、三角形……红黄紫绿的花儿盛开，美不胜收。海风微微吹拂，使人心旷神怡。来这儿散步的人真不少，有的三五人席地而坐，闲聊神侃；有的穿梭林间，举手抬足；有的依栏而立，远眺海天。

汪成龙在离海岸栏杆不远处的石礅上坐下养神，不一会儿，传来少女嘤嘤的啼哭声。汪成龙抬起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站在栏杆边哭泣，哭声虽不大，但能感觉出很压抑很伤感。有好心的人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劝她别哭，可是她却越哭越厉害，怎么也劝不住。突然间，她两手用力一撑，伸腿翻越栏杆跳进海里。

人们被少女的举动惊呆了，不一会回过神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大声呼喊：“救人啦！救人啦！有人跳海了！”有的急急忙忙掏出大哥大拨打110。

汪成龙目睹了一切，他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更来不及思考什么，猛冲过去，跨越栏杆，跳进海里，向正在挣扎的少女游去。这时的大海像个恶魔，一个一个巨浪像矗立的水墙扑向汪成龙，一会儿把他推上浪峰，一会儿把他拽进低谷。眼看要接近少女了，又被恶浪推出老远。汪成龙虽在盼妻河畔的望郎山长大，从小学会游泳，可盼妻河是一条温柔的河，河水缓缓流过。汪成龙从没经历过眼前这么汹涌的海涛。眼见少女快要淹没，他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抓住奄奄一息的少女，忍着腰间的伤痛，用双手托举起少女，在岸边游人帮助下，终于把少女救上岸。可是他再也无力爬上岸。危急时刻，接到110报警电话的急救汽艇开来，两名潜水员扑通、扑通跳下海，把汪成龙从海底打捞起来，经过紧急的人工呼吸，才把他救过来。

人们把跳水少女和汪成龙抬到医院救治。第三天，报社记者知道了消息，专程到医院采访。汪成龙说，我没什么值得宣传的，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少女为什么要跳海。于是，记者对少女进行了专访。

在记者的询问下，沉默犹豫之后，少女哭诉了不幸的遭遇。她说：我叫兰婷婷，老家在贵州思茅，刚满17岁，今年春节期间，邻村一个在外打工多年名叫陈良田的小伙子，拿着一张招工表给父母说，深圳有一家塑料厂招工，我可以去打工，不但每月有四五百元工资，还可以见世面长见识，无论怎么讲都比窝在这穷山沟里强。父母表示同意后叫我填了表按了手印。大年刚过我就同陈良田一起到了深圳离海边很近的那家塑料厂。这厂不像厂，没挂牌子，半年了连厂名都不知道，车间和机器都十分陈旧，每天工作16个小时，一天累下来，浑身疼痛难忍。我人小力单根本吃不消，一个月前的晚上10点多，我很疲倦，一不留神左手的两根手指就夹到高温运转的注塑设备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名指第二关节、小指第一关节被夹断了。”

婷婷举着断了两根指头的左手给记者看。记者用相机拍下了这个镜头。

婷婷接着诉说：“在伤口缝合和植皮手术之后不久，老板到医院，告诉我他有个住处离医院很近，搬到那里去住，可以更好地照顾我。在老板安排的住处住了半个多月左右的一天晚上，老板的司机说带我去唱歌。我没有见过世面，以为唱歌很好玩，就跟着去了。结果，他不是带我去歌厅，而是把我带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平房里，突然把我按倒要强奸。离家时，善良的母亲告诉我，一个女孩保护自己很重要，稍有闪失，名声不好，更不好嫁人。这时，妈妈的话在耳旁响起，我用尽全身力气反抗，趁司机用手捂我嘴时咬断了他一根指头。”说到这里婷婷已泣不成声。

“后来呢？！”记者噙着眼泪问。

“我什么也没要，趁黑逃出来，几天来没吃没喝，走投无路，就……”

没过几天，《深圳晚报》头版，以《汪成龙勇救受害少女》为题的记者专访刊登出来，专访详细报道了少女婷婷伤残后险遭强暴的情况，介绍了打工农民汪成龙带伤勇救受害自杀少女的英雄事迹。一时间，婷婷和汪成龙都成了新闻热点人物。不少好心人慷慨解囊资助婷婷，给她很大安慰。

汪成龙被深圳市人民政府评为“见义勇为标兵”，获得5万元奖金。

牛二和杨丽珠已一年没与汪成龙联系了，从报纸、电台上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也专程到华丽服装厂祝贺。

汪成龙自从请假离开鸿达搬运公司后一直未归，老板派人多方寻找也没结果，担心他们的秘密被泄露。汪成龙突然冒出来，还成了英雄，老板立即派人到华丽服装厂协商，说汪成龙原在搬运公司打工，现愿高薪返聘回去。

汪成龙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心里十分清楚，鸿达搬运公司返聘他一定不怀好意。

没过几天，汪成龙从《深圳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市公安局缉毒大队，通过一封匿名举报信，派出干警，经两个多月蹲守，一举破获鸿达搬运公司伙同国内外贩毒集团，多次把毒品藏在货物中偷运出售的罪行……鸿达搬运公司全部财产被查封……老板武红大被捕。本案正在审理中。

看到这则消息，汪成龙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自己为民除了害；害怕的是他在搬运公司秘密上货时，武老板告诫的“要是把这事儿说出去是要掉脑袋的，这是道上规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带黑社会性质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深圳不宜久留，他从银行取出打工的全部积蓄和5万元见义勇为奖金，到邮局办了汇款手续后就悄悄离开了华丽服装厂。 aPpLP3+Gdb2pJ3gLSIgeL1xa2R5EkUvUzid8yCh7WAdIVqzf4KUqbwSmtJct6M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