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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诗歌:在十字路口

中国现代诗人显得非常烦躁不安,诗的“形式”是个永恒的难题。当诗人感到自己像是只夜莺时,他就希望摆脱任何拘束他的形式。然而当他意识到诗也像绘画一样,需要有个框框时,他同样强烈地希望回到这样一个框框。许多个人或流派发明并实验着如此多样的诗的形式,但到目前为止,并没得出什么结论。

胡适博士称得上是第一位白话诗人,早在1920年就出版了先锋诗集,起名叫《尝试集》。早期的白话诗几乎都带有实验性,这些诗常常感情肤浅,形式笨拙。人们用尽全力使诗歌大众化,但少有人努力抬高诗的地位。与其说白话诗的自身价值在诗律上的尝试,倒不如说就在其大胆革命性。除了伟大的天才,中国诗歌的韵律多少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一种极其死板的束缚。它的格律规则是那么的机械,诗的意象也很陈腐。新诗实验者们把中国诗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但他们这样做,也消除了诗歌和散文之间的界限。

实验主义者的又一成就是拓宽了诗歌主题的范围。过去,中国诗似乎只为吟咏“风花雪月”而存在。我们许多旧体诗人因着这“风花雪月”,时至今日在国内外都为人所传诵,但它确实已不能适应希望文学在社会运动中起作用的民国人的需要。他们带着探索新领域的强烈愿望,以散文化的诗歌创作,打破了主题思想上的传统限制,为后来的诗人解开束缚,笔随心走。当然,有些嗜恶成瘾的诗人诗行中充斥着政治或色情的冗长诗句。但总的来说,人类头脑对自然界的反映还是中国诗人最喜欢表达的主题。

人们很快发现这种诗歌形式上的彻底解放并不自在。就像歌剧的首席女演员,诗歌同样需要优雅或华丽的装扮。它开始对裸体感到羞臊,显然需要一件外套。新月社代表诗人徐志摩,熟谙英国和中国诗歌,提出诗歌创作还是要回到音乐性上来。他作了许多大胆尝试,把英国的韵律诗,从伊丽莎白时代的十四行到拜伦时代的诗歌,介绍给中国诗歌界。哈洛德·艾克敦先生在他那卷独特的《中国现代诗》 (伦敦达克沃思1936年出版)里写道:

在徐志摩有意识地评介西方的狂想曲时,他已经走到了精致绝妙的中国古典诗歌的反面。他沉迷于夸张和重复,字里行间过度堆砌意象,有的虚假,有的则精巧。说它们精巧,是指具有纯粹中国式的风雅,只能以视觉化的手段表达给外国人,比如最精美的玉雕。徐志摩掌握了韵律的生命力,可是,天哪,他缺乏约束。

新月社诗人在翻译威廉·布莱克 、保罗·瓦莱里 和其他外国著名诗人的诗作之外,还产生了几位原创诗人,如《死水》的作者闻一多、陈梦家和卞之琳。但新的诗歌框框在成形前显得那么机械,对称的诗节被讥讽为“豆饼”。严格的十四行似乎特别不适合中国诗人的口味。于是,又一轮反叛开始了。这一次,动力来自沃尔特·惠特曼 和法国象征派诗人。创造社的领导人郭沫若反抗十四行,是因为他的自我表现被这种严格的形式窒息了。他不拘泥诗行的形式,不估量每一个词听觉和视觉上的意象,而是任情感山洪暴发般喷涌。例如,他这样诅咒现代大都会: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朦胧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创造社最先预示了浪漫主义的到来,然后是社会主义。多才多艺的郭沫若在所有活动中都起着主导作用。在“浪漫派”时期,他刻苦翻译出《鲁拜集》、《浮士德》和雪莱的诗。他写小说、戏剧、诗,也写文学批评。像梁实秋教授那样的英美派批评家,并不喜欢他诗里的充沛激情,他们更喜欢灵感的节制和得体运用。但这不能妨碍郭沫若成为受欢迎的诗人。事实上,他被视为英雄。他所要反叛的不仅仅是影响自由精神表达的僵硬的形式。像鲁迅一样,他反叛的是象牙塔派的矫揉造作的时髦。当象牙被廉价的材料取代时,塔虽仍是塔,却已逐步失去大众的支持。然而,我禁不住想,抗日战争使“朗诵诗”如此受欢迎,真是二十年代郭沫若诗的复活。

另一派“形式”反叛者具有贵族气派,形式与简洁都是他们所嫌恶的。在巴黎学过雕塑的李金发,是法国象征派的热心信徒。他要用他的魔指雕塑出诗行。他创造出一种新形式的诗,充满了异国情调的意象和久远的隐喻,并时常借用欧洲神话典故。自从白话写作以来,他是第一位尽其所能把白话和文言混在一起的作家。从长远来看,李金发的影响是有益的。他扩展了这种“无雕饰的语言”的词汇量。最触动读者的,是他的意象,这意象常是肉欲的,如《温柔》: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肤的暖气,

小鹿在林里失路,

仅有死叶之声息。

有时,他的诗又显露出冥想的趋向,染上病态的气味。与大多数早期叛逆者不一样,他非常喜欢古代。但他专注的这个古代是欧化超过中国化,在《永不回来》诗中,他这样开头:

与我远去,孩子,

在老旧之中古的城里,

——他们睡眠于世纪之夜,——

流泉唱着单调之歌,

如东方诗人之叹息。

他们岩石似的心房,既生满苔痕。

虽然李金发回到他的雕塑中了,但这种形式的诗歌继续发展。在后来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的诗作中,更兼具了保罗·瓦莱里和T. S.艾略特的影响。他们保持了自由韵的形式以及印象主义的意象。但诗的内容变得更难以把握,有时暗示性太强,以致只有具备相当联想能力的读者才能读出隐藏在诗行间的寓意。印象主义批评家刘西渭多次成功解读现代作家的心灵之歌。他试图以其绚丽的文风破译卞之琳的《圆宝盆》:

别上什么钟表店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

别上什么古董铺

买你家祖父的旧摆设。

冒险家想象那“圆宝盒”象征现在,一座横跨过去与未来的桥。当他读到下面一节: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断定诗人是把生活喻为一种装饰。诗人通常都是远离批评家,不会说什么。卞之琳可不克制自己,他在致这位吃力不讨好的批评家的一封公开信中,告诉他,他想的“完全错了”。诗人想的是事物的相对性。

中国的读者抱怨新诗的多重解释是很自然的。他们有时责怪瓦莱里,有时责怪艾略特。日本轰炸机摧毁了我们的人民和建筑,还摧毁了享有特权的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建造着的象牙塔。社会意识高于艺术意识的学者创造了白话文学,唯美主义者则以多种方式使白话文学得到深化。他们这种深化的努力是自然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益的。但由于中国未受教育的人口太多,它无疑只能是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战争毁掉了大量的内省文学,但也拓宽了文学的范围,带来富有泥土气息的鲜活生命力。 1uqGCRFhfma4kecVaBZRTje3u7Ny9oV2s8RxAHIniG61rgz3MNvSVhrxdMPoD3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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