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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为天(刘再复)

——章小东的《吃饭》

刘再复

在海外的生涯中,我和李泽厚先生共同的最为亲近的年轻朋友,要数章小东(章靳以之女)和她的丈夫孔海立(孔罗荪之子)了。“关系”往往会影响评价,所以文学批评者最好不要和文学作者的关系过于紧密。不过,我们今天一起谈论小东的小说,第一原则还是严守文学的尊严,面对的是小说《吃饭》的文本,而不是友人章小东。

小东这几年发奋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火烧经》(这个题目起得不错),已在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推荐者是大家熟知的文学批评家夏志清、葛浩文与王德威。德威兄还特别作了一篇认真的序文,他衷心觉得小东的小说写得好。《吃饭》是她的第二部小说。我从马里兰剑梅处把小说打印稿带回科罗拉多时,先请泽厚兄阅读。他眼睛不太好,无法阅读文本。我把故事情节讲给他听,还给他读了一些段落。他听了之后说:“小东不简单,把海外的生活如实写下来。我还是喜欢这种现实主义的写法。”

泽厚兄如此肯定小东的小说,还和小说的主题有关。小说干脆以“吃饭”命名,不怕人家讥讽“不雅”,文本与题目契合,整部小说写的全是吃饭的故事。作者用白描的手法把自己所见所闻的故事娓娓道来,不刻意雕琢,文笔质朴而干净,主题明晰而突出,写实写得让人忘记是小说,仿佛是一部生活笔记。这种文体,早已有人称作“纪实小说”。书中甚至直截了当地写了一段李泽厚的“吃饭哲学”:

吃饭?我想起来著名美学家的“吃饭哲学”,那位思想界的巨头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冠上一个通俗的名字“吃饭哲学”,遭到不少假正经的学者们的讥讽。然而对我来说,反而还是“吃饭哲学”更加直接贴切。就好像台湾人把文雅的“如厕、方便、解手”等直接称为“放屎”一样,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吃饭实在是人生命当中不可缺少的一件大事,为了吃饭许多人甚至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而我不也是违背了自己吗?想到这里有些感伤,看着酒杯里空空荡荡的清酒,嘴巴里泛起苦涩。

小东认同“吃饭哲学”的理念,但整部小说却一点也不理念。相反,这是一部最见生活血肉和生活气息的小说。读了之后,我们简直可以闻到包子的香味、牛排的焦味、土豆烧牛肉的美味,甚至可以看到萝卜黄瓜的雪白粉嫩,咸菜豌豆的碧绿生青。用王安忆的语言说,这叫做“生活的肌理”。章小东的《火烧经》写的是国内的生活,那是动荡的年月,也是连饭也吃不上的年月;而这一部《吃饭》,写的则是海外的生活,这是平常的岁月,也是寻找“饭碗”的岁月,然而,却又是找到饭碗却丢失了“吃饭味道”的岁月。小说这样结束:“我找到了吃饭,却丢失了味道,这是我在异乡的长梦里常常出现的味道,过去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年少的时候,在家乡上海,在父亲、母亲、外婆的温馨“卵翼”里吃饭,哪怕吃不饱,但饭菜样样都飘着亲情渗入的香味。那时虽然清贫,但不知道吃饭的艰难。出国之后,才知道在海外谋生很不简单。谋求吃饱饭,创造一个生活的前提,这是大事。没有这个前提,就没有自由。没有这个前提,什么北美大地,什么温柔之乡,什么美妙理想,一切都不属于我。

读了小东的小说,我几乎经历了一次“惊醒”。原来,我的生活太舒适了。到了海外之后,虽说是漂泊,实际上却生活在自己的名声之下,在校园里自始至终拿一份薪俸,既无政治干扰,又无衣食之忧,简直是生活在一片乐土之上。读了《吃饭》,才重新想起了吃饭之难。连小东一家之难,也在阅读时才发觉。一个赤手空拳的文科留学生丈夫,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一个只会中文、不会英文的知识女子,三个人组成的家庭,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展开全新的生活。身边没有祖国,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亲人。在新的国度与新的规范中,仅靠丈夫的一点奖学金是不够的,必须自己去打工,但是刚刚出国时没有绿卡,打工不合法,一旦打工,移民局的官员随时都可以“带走”,而偷偷打工,每小时只有四美元的工资,为了这四美元,小东必须从B城转换两次公共汽车去D城,可是因为英语不好,在转车途中总是阴差阳错,充满迷失的恐惧,几乎像在历险。每天都有一份惊心动魄的“历险记”,本是上海上层社会的知识女性,到了美国,经历一番历险,方知吃饭的艰难。用这种艰难换来的“饭”自然不再香喷喷,而是充满苦味,而为了省钱,总是去抢购便宜货。小鸡降价(一只一点五美元),立即去抢购二十只;西瓜降价(九十九美分一个),赶紧去买二十个。结果最后几个烂在地毯上,吃的时候,不仅没有甜味,还有臭味。尝到饮食的苦味与臭味之后,才懂得什么叫做生活。

但小说并未停留于此,作者还把笔触伸向社会的上层与底层,社会两极的生活如此不同。上层什么都吃腻了,生命的课题是节食与减肥,他们需要小东一家去做客时带去的是咸菜咸萝卜。而在社会底层,穷人们为了一口饭吃,简单无奇不有,“无所不用其极”。能找到一份工作“卖力”算是幸运,倘若无法“卖力”,则有肉卖肉,有灵卖灵。读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涂脂抹粉去脱衣舞场上班的故事和一个“垮掉青年”在樱花时节里向游客倾诉自己为了一口饭吃而卖身给两个老女人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后者,那个名字叫做大卫的小伙子,父亲在中国城的餐馆里打杂,母亲在车衣厂做工。十七岁时他因一时冲动而离家出走。然后糊里糊涂地坐上“灰狗”(大巴士车)直奔拉斯维加斯,一路上被颠簸得五腑六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辛苦不算什么,接下去便是无路可走,无饭可吃。为了活下去,他到处找工作,帮人打扫房屋,清理下水道,替富人捡狗屎,但还是难以活下去。最后,他竟然宣布:“只要给钱,我什么服务都做,甚至取悦男人。”他除了先后成为两个老女人的包养男人之外,便是充当男妓。包养他的第二个女人是俄国新贵,这个变态女性只和二十岁以下的小“鸭”上床,经验老到,心狠手辣,而且是一个性施虐狂。“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要把大卫紧紧绑在床上,然后鞭打、刀割甚至烧灼。她要看到大卫啼哭叫喊一直到大声求饶,求饶声越大她就越兴奋,甚至亢奋得不能自制。事后,大卫便会得到令他甘心情愿忍受这遍体鳞伤的报酬。大卫并没有因此而变成坏人,他在浑身是病的时候,只求父母能原谅他,让他最后见一面。他的人性还在,之所以充当“肉人”、充当动物、充当玩物,只是为了生存。《吃饭》作者写到这些故事时,才写到美国生活中那些鲜为人知的“质地”,那是自由世界另一面的真实。由此,也才让人感到,吃饭,这是一个多么残酷、多么尖锐、多么致命的问题。没有饭吃,会把一个人推到多荒远、多黑暗的地步。没有饭吃,不仅没有自由,而且没有尊严,甚至连做人的最起码的、区别于禽兽的尊严都没有。“只要有钱,我什么服务都做,甚至取悦男人”,名为大卫的小伙子这一绝望中的宣言,是无耻,但也是无奈,它揭示人性的脆弱,更揭示生存的残酷。而另一种人,即常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在小说中则是另一种绝境。他们不是“卖肉”,而是“卖灵”。所谓“卖灵”,是指顾不得那么多书生面子了。作者本身就是知识分子,但她为了多赚几个钱,也在周末到餐馆“充当任人使唤的下人”。特别有意思的是,男老板还特意给她一条带着一个大口袋的围裙。这口袋是装小费用的。尽管干活辛苦,但胸前口袋不断鼓胀,却使她兴奋不已。所以她对丈夫说:“这个资本主义已经把我的士大夫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念头统统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吃饭》作者说“惟有读书高”的念头被冲到下水道去还属于自嘲,而她周围有些从国内出来的“士人”才真的活得完全没有尊严。《吃饭》作者在D城周刊工作时,遇到一个名叫毕芦(人们称他“毕教授”)的“士人”,他虽然能写点新闻稿,却没有固定的工作,偶尔到“周刊”里打点“写稿工”,总是神色紧张,饿兮兮的,上班时竟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女老板出门时,他立即走到洗手间,把老板刚刚吃完午饭还没有刷洗的饭盒和筷子刷洗一遍,用手纸擦干,然后装入他的垃圾袋里。这个在大陆当过“右派分子”的“士人”,到了海外仍然心有余悸,饥饿的阴影总是笼罩着他,有时竟然能连续吃五盒蛋炒饭。他每周到孤儿院去义务劳动两小时,也是为了把孤儿们吃剩下的饭拿回家。大约是读到这些故事,连李泽厚都说,小东小说写得很真实,但有些地方是不是有些夸张?而我则认为,李泽厚先生和我一样,早已远离社会底层那些为饭食而挣扎的人们了。尽管能以最明确的语言说明“吃饭”乃是人生第一要义,但要深知人生的艰辛与残酷,那还是得自己去体验。小东体验得多些,所以她明白没有饭吃时可以让“士人”斯文扫地,于是写出了真切的小说。而我们体验得少一些,则只能从小东提供的故事里,更加深化对于“吃饭哲学”的认识,觉得“吃饭”问题的确是极大的问题。所谓“人权”、“人道”,离开“吃饭”,只能是一句空话。最大的善,应是让人类得以生存与延续;绝对的“真”(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让人类得以生存、温饱与发展。那些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德家,不过是一些徒作空言、不食人间烟火的空谈家。而那些嘲笑“吃饭哲学”的高士雅人,更是一些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众生温饱乃国家第一大事的高调妄人。

“吃饭哲学”,是李泽厚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通俗表述。他讲的“吃饭”,不仅是指“食”,而是指“衣食住行”这一人类物质性生活整体。所谓“历史本体论”,便是指“衣食住行”乃是历史最根本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才有文化、思想、情感、意识形态等,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永远不会过时。泽厚兄认为,人是历史的存在,也可以说是以衣食住行为根本并不断改善它们的存在。他说:人的嘴巴有两个功能,一是吃饭,二是说话。也就是争取“吃”的权利和“说”的权利。首先,吃不饱饭要呐喊要说话,这是非常必要非常重要的。吃饱了饭便更要说话,也就是更有底气说话,更有力量说话;但这说话并不是跟着某些人唱革命高调或唱平等高调。“文化大革命”时,革命调子唱得最高,但肚子最饿。“大跃进”时期,什么调子都高,结果饿死的人最多。现在也有人继续唱高调,这些高调者是不是还要回到吃不饱的“文革”时代或“大跃进”的时代呢?

中国的民间智慧早已揭示:“民以食为天”,吃饭乃是天大的事。可是,自命清高的知识人却不屑一顾,似乎不值一谈,而我们在《告别革命》的对话中则郑重地又作一番阐释。关于“吃饭哲学”,笔者有幸听到李泽厚先生多次谈论,其要义有下列三点:(一)“吃饭”是为了活着,即为了创造生存前提。(二)活着并不仅是为了吃饭。因此有了饭吃之后,活的意义便成了一个问题。既然活着不是为了吃饭,那么到底为什么还要活?对于这个问题,各人有各人的回答,有的为自己的名利而活,有的为子孙的幸福而活,有的为国家的强大而活,有的为上帝而活,有的为“主义”而活,等等。活的意义必须自己去选择去确定,不能由他人规定与确定。(三)当不能吃饱饭时,个人为自身活着与亲者活着而作的努力,也仍然很有意义。以这三条“吃饭哲学”原则阅读章小东的“吃饭小说”,便能明白故事叙述者为什么为吃饭如此打拼,又为什么有了饭吃之后又感到饭的无味。人毕竟是人,人的肚子害怕被饥饿所折磨,而人的脑子则害怕被空虚所盘踞。是肚子重要,还是脑子重要,其实两者没有轻重之分,只有先后之分。人首先要衣食住行,然后才有思想、文化、情感等,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道破了马克思思想体系的第一基石和第一贡献乃是揭示这一“先后”的真理。因此,在讲述情感是最后的实在时(参见李泽厚《我的哲学提纲》),应当补充说,这实在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基础,那就是人类的生存与延续。换句话说,是“情本体”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存在,那就是“生存本体”。

以往(出国之前就开始了)李泽厚先生讲“本体”这一大概念时,只讲“工具本体”与“心理本体”,两者都是历史的产物。出国后,李泽厚又讲“情本体”,其实,情本体也属于心理本体。现在谈论李泽厚的文章罗列太多“本体”,甚至还出现“度本体”,但“度”只是带有本体性的实践活动,并非就是本体。而“情本体”也不仅是世俗生活中那种情感,它又包括规范和塑造一代代人的心理形式。道德之所以具有绝对性,正是它包含着永恒意义的心理形式。立德,便是建立绝对心理形式。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首先是立德,即首先是建立超功利的绝对道德形式。这种形式,正是中国的“上帝”。但不管是“情”,是“心理”,是“道德”,是“意义”,它们又都依赖一个更根本的基础,这就是“生存本体”,所以李泽厚先生近年来一再讲述“历史本体论”和“人类学历史本体论”。道德不是物质问题,而是文化问题,它相对“吃饭”(衣食住行),具有很重要的独立性,但它的内容即伦理又与人类具体的生存条件即时代有关,道德的改进需要历史条件。西方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妇女才赢得选举权,到了本世纪,黑人才可能当选总统。奥巴马也是历史的产物,而这里又都是经过许多人不断的艰苦奋斗才取得的,这种种奋斗也构成了“活着为什么”的意义。

章小东《吃饭》小说的精神内涵,其价值正是她在有意无意中捕捉到人类的终极本体。李泽厚肯定这部小说,恐怕也正是他说的“情本体”不再是被人们所误解的那种抽象的框架,而是紧密地与人的生存(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小说中所展示的生活细节,本身就是价值,它处处都在证明,情背后是一个更根本的绝对性存在,是一个“人首先要吃饭”的真理。

二〇一二年五月六日于美国科罗拉多

如果你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法国美食家 oriaUIndM2Hr1gOIetssh5Y/1tU20USDbK7p1qExtCWvFzPwvz5o8eKBIJUVJH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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