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的觉得人生好不公平,有人生下来就被世人捧于手掌里,诗成了他的魂,情成了他的魄,时光散去,日起月落,他无疑出落成人间奇葩,而有人就是用上全身的力气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与好感,他们沉落在泥土沙尘中,被春水浸泡,饱受人生的艰辛和苦涩。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人生就好比放逐于天际的风筝,命运掌控着那根线,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展翅喘息,看风云变幻,品人间百味。当有一天挣线而去,面临的选择亦只有两条:一条是飞过沧海绝域,享尽王者风流,一条是坠云而落,化为春泥。”
听闻时,或许很多人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以我看来,这个繁复红尘什么都可以信,只有时间与命运不能信。时间是天地间最无情的东西,命运是人生里最缥缈的迷离。我们来到尘世注定拥有着柔软的心骨,脆弱的魂魄,在生活的长廊里,一点一点被击溃瓦解,人们习惯将一切悲与喜归咎于命运,可又有谁能真正说清究竟什么是命运?静静伸出手,我们抓到的是一片无形的气,轻轻深呼吸,我们闻到的是几缕清澈的香。这个世界给予了我们一切,又顽皮地将其隐藏,只有真正的命运强者才能将之挖掘出来,那个时候,空气中有醉人的芬芳,冰水里亦有暖人的清雅。
纳兰就是天际这片淡雅的白云,拥有最洁净的魂魄,撰写着最优美的词句,叫人神往、依恋。如今在研究古典文学里有两个学派,一个是研究《红楼梦》的被称为红学,一个是研究纳兰容若的,被称为兰学。而《红楼梦》与纳兰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说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容若,这并不是捕风捉影,当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纳兰同为康熙身边的侍卫,关系甚密,后来乾隆继位,亦曾在清风明月中细读红楼一梦,当他放下手中书卷的时候,就对和珅直言不讳地说:“这说的不是明珠家的事吗?”
是也非也,无人断定,我们不是曹雪芹,追溯不到根源,何况艺术本身就是生活的升华,贾宝玉在大观园中演绎他的人生悲喜,纳兰亦在明珠府邸里享受他的完美年华。
那个时候,满族入主中原,血溅山河,让人文荟萃的锦绣大地伤痕累累,所以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不过是沾满鲜血的野蛮人,是原野上的苍狼,依靠着蛮力赢得了大好河山,注定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反清复明的口号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在我看来,清朝历代明君都不失文雅之气,清太祖努尔哈赤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清太宗皇太极更是拥有极好的文化素养,堪比明月;其子福临在孝庄的帮助下,将汉文化演绎成鲜活的种子,在富饶的土地上芸芸而生,到了康熙年间这片荒蛮的土地,便开起艳丽的花,蔓起醉人的香。
纳兰容若是满族正黄旗人,实属“八旗子弟”,四岁的时候,明珠初次带着他骑马去郊外狩猎,纳兰穿着特制的小盔甲,气宇不凡。明珠望着阳光中的儿子,似乎看到了父辈骑着宝马,挥舞长缨利剑,在草原上奔腾驰骋,他们是天地的霸者,万物的主宰。如今到了和平盛世,那些弹冠而起的英雄都渐渐脱下战袍,放马南山,那道坚固的长城再度有了它的一席之地,八旗子弟手中曾将其变成一剪薄纸的弯弓,亦换成了蛐蛐罐与画扇,在温柔富贵乡中消耗着青春,浪费着年华,明珠不能不为之摇首叹息。
“阿玛,你怎么了?”纳兰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好奇。明珠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摸着小纳兰的头,此时夕阳的金光已经沐浴了整个世界,树枝恣意摇索阴暗的影子,明珠望着远方,神情飘忽到天地尽头,好久,他方喃喃地对纳兰说:“孩子,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八旗子弟的使命,知道吗?”
“八旗子弟的使命是什么?”
“大清国虽是用武力得到的天下,但亦要将之永远踩在脚下。”
起风了,带着森冷的凉,看着父亲无比凝重的脸庞,他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小小的纳兰尚不懂其中真切的含意,而等到他羽翼丰满、能够展翅高飞的时候,已经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牵锁住了一生,他感叹过,悲凉过,更自称是人间惆怅客,但是风雨中,他从来没有放慢过自己的脚步,更没有辜负这份神圣的使命。
八旗子弟在当时是极为显贵的名号,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众人又恨又怕的对象。很多将相之后每天依靠老祖宗闯下的名堂,惹是生非、无恶不作,成了十足的纨绔子弟。
如若纳兰也是这个样子,想来亦不会有王国维后来赞誉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更不会被众人真心迷恋。纳兰身上有一种晨曦雾气般的清雅洁净,他聪颖早慧,神勇夺目,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武是身为八旗子弟不能丢失的传统,文是洋溢在心底的清泉,轻轻然,朗朗然,带着由衷的快乐与神往,他丢弃不了,每天日落西山,他在蜿蜒的长廊中吟诗诵词,淡淡的墨香包裹着他弱小却坚定的肩膀,昂起头,看着树上鸟巢中的青燕,他会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出神地看着燕妈妈将虫儿放进幼鸟的嘴里。鸟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纳兰的心里荡起温柔的海洋,一波一波,撞动着对亲情的敬意。
那天狩猎回来,母亲早已经等在门口,告诉他们家里来客人了,明珠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纳兰久闻却一直不曾见过的小表妹惠儿,宛如红楼悄悄开启梦之门,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相识,满堂锦盖,伊人凝视,从此结伴而行。
历史上留下了许多关于纳兰和惠儿的传说,却都如红楼一梦,如梦似幻,不知所寻。其实人生就是这般迷离,我们又何必苦苦追究是真是假,何不将这份凄美深藏在记忆里,带着风的清凉,雨的清新。
那时惠儿和纳兰并不知道,才刚刚相识,父母便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未来之路,那就是将这个清水莹然的女孩送进宫去。
明珠是叶赫氏后裔,他一直担心这样的出身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当时还是大内侍卫的他娶了爱新觉罗氏,成为皇亲国戚之一,到了纳兰少年时候,明珠在朝中的地位虽不断高升,可尚未完全稳固,所以需要找一条渠道,将自己的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商讨,大家一致想到了自古留下来的、最普遍但亦最为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将亲戚中的一个孤女惠儿送进后宫,成为康熙的妃子,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风似乎更大了,带起了满园纷飞的落叶,团团簇簇,无尽缠绵。鸟巢中的幼鸟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到母亲的翅膀底下,试图寻觅一方温暖的天地。而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大人们的目光在纳兰与惠儿身上辗转,带着喜悦,带着期盼,而那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好奇地彼此打量着,微笑着,纯净的美好在他们的眼神里滚动。
这一刻我不禁有一个疑问,人们总说命运,但究竟什么是命运?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我们挣扎着,痛苦着,但命运的手似乎在我们前一步将一切安排好了。世间的路千条万条,世间的人千般万种,可心却只有一颗,在闯进红尘的时候,女娲便将其注入了柔软纤细,它会被许多人影响着,会被命运牵绊着,最后迷失在滚滚浪潮中,将尘变成灰,将沙变成土。“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直好喜欢纳兰的这句词,这或许也是他的期盼吧。然而,岁月的长廊不会始终如一,每一天,每一刻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你接受与否,它都大踏步地勇往直前,绝不停歇。
纳兰有了表妹,惠儿有了表哥,他们在众人羡煞的明府风景里,嬉戏玩乐、吟诗作画,纳兰的聪慧与才情在很小的时候就传遍北京城,据说有一首《一觚珠·元夜月蚀》是他十岁所作:
星球映彻,一夜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这首词真的是十岁孩童所作的吗?毕竟这词中频用典故,从“紫姑”“窃药”,到“踏歌”等,更多风流之态,所以时至今日,依旧有人疑惑。但是纳兰的聪慧与才情确实是公认的。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否认,同是天才少年,纳兰比康熙皇帝幸运得多,他拥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任性地享受风的潇洒,雨的缠绵,而那个身穿龙袍、手持权杖的孩子,已经迈进风潮暗涌的争斗里。他被鳌拜监视着,被三藩威胁着,被台湾虎视着,时时刻刻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当收起手中残卷,他望着天际那弯明月,也会想到纳兰,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可他脸上纯净的微笑却给康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像纳兰那样活着。智者得人心,勇者得人敬,只有智勇双全才能安天下。
康熙欣赏纳兰,所以才有后来的栽培与器重。他们一起遍踏名胜山川,一起煮酒论英雄,一起诗词引知己,康熙一直都知道纳兰视这些别人一心期盼得到的显贵与尊荣为粪土,纳兰渴望得到的是依山踏水,与才艺双绝的女子依偎在青纱帐前,吟诗作对,静看明月。尽管如此鲜明地知道,康熙还是不忍心放他走。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都是自私的,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人默默陪伴;无助的时候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失意的时候需要一方静守的天空。昂起头,感觉细雪落于脸庞,那一刻会感觉到冰冷,但依旧会选择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