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张爱玲《半生缘》
她的人生,打从一开始,便已绝望了。那之后长长的岁月,也只是擅自背负着那份绝望,踽踽独行罢了。
她长得很美,但对她来说确是不幸,没人会在意在那秀美的容颜下所隐藏的空虚。
她的文字,透着末世的寂寥与狂欢,正如她的今生今世,且行且珍惜。
她这一辈子,即使到了终结的那一刻,也是孤身一人。
她还活着,就已死去。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张爱玲,如此而已。
(一)
张爱玲第一次被那个名为“父亲”的人毒打,是在几岁,这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这种殴打已经是家常便饭,她应该已经习惯了。不知道怎么的,谩骂、侮辱、拳打脚踢,这些东西在经历过一次之后,就能够平常看待了,加在一起,也无非是名为“恶意”罢了。
命运中的不速之客永远比邀约之客来得多。所以应付前一种客人,是人生的必修课。看着那个人手中的皮鞭,一下一下地挥舞,然后将痛楚施加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觉得那是如此强大的、不能反抗的力量。旁边站着那个叫作“继母”的女人,一脸得意的神色,好像赢了,成为冠军一般。她想,这就是女人,这就是女人的人生。她忽然发现,她不再讨厌这样的女人了。
亲生母亲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在外流浪。她生下爱玲后就把她扔给了丈夫,弃如敝屣,毫无不舍之意,好像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只是自己一场意外的捡拾。母爱,那种东西早被她埋藏到了最深的心底。
那个人虽然是自己的父亲,但也是个烟鬼、恶棍、无良的小市民、无知的没落贵族,说得无情一点,他简直没有为人的资格,只是恶鬼在人间的皮囊。还有那个继母,虽然长得很美,虽然在一开始连自己都抱着被爱的奢望,可是果然只是长得美而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
从襁褓中的稚嫩婴儿,到现在的青春期,她就在这样的家庭下长大。与其说是家庭,倒不如说是下等的旅馆,写作“家庭”,读作“旅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也只是以“女儿”的名号换取一日三餐、睡床住所,而且得到的还是最下等的“服务”,自己连投诉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脆弱的心灵不敢凝视美丽,因为她知道所有的美丽都会褪色,所有的生命都将逝去。被毒打、被咒骂、被诬陷、被侮辱,皮鞭、拳头、巴掌,嘲笑、蔑视、无视,从孤立无援、战战兢兢到见多不怪、习以为常,这是她第一次尝到绝望的味道。只那一瞬间,她就爱上了这种味道。
没有尝过幸福滋味的人会纵情于绝望,只有经历过幸福的人才知道如何把握。她只是一个没见过母爱、父爱、家族爱,甚至连普通的人类之爱也没尝过的小姑娘,她唯一接触过的、唯一熟悉的,就是那名为“绝望”的美酒,这是让她沉醉的东西。
她见到亲生母亲的那一刻,心中竟莫名其妙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的悸动。她只觉得,这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女人,只是一场血统的恶作剧。虽然十多年没见,但现在的两个人,也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曾经的美好都是想象,一切都被现实击垮。
母亲冷冰冰地给了她两个选项:要么嫁人,用钱来打扮自己;要么用钱去读书。母亲真是聪明人,早早地就洞察了女人的悲哀。生活在时代巨轮下的女人,要想活着,也只有这两个选择。虽然很可笑、很悲哀,但是事实如此,绝非人力所能撼动。张爱玲选择了后者。
入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原名“张瑛”叫起来不顺口,不够响亮。想改一个,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就把自己的英文名译成谐音,将就着吧。于是“Ailing”就成了“爱玲”。名字这种东西,本就无所谓,人生在世,名字无非是被人叫的,叫什么都无所谓。自己改名字,也只是想改便改了。
爱玲跟母亲的关系非常奇怪。本来应当亲近的两人,却感觉相当疏远。母亲常年流浪在外,根本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有亲人来到身边;另一边的爱玲则是根本不会与人相处,尤其是亲人,她所记忆的也只有皮鞭下的亲情。这样的两个人,若即若离,好像很亲近,实际却难以相处。她唯一的母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了。
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那越来越成为一种煎熬。每次看到母亲,心中总会如刀绞般痛苦,但是却连一滴泪也掉不出。爱,那种东西,十分里只有一分,剩下的九分,只是绝望与淡漠。
她很快就和母亲分别,去香港读书。这时的她,开始学着与人交往,学着接触世界。但对她来说,这些只是她的试探,她只是把一只脚跨出绝望的深渊,踏上希望的土地尝试一下而已,随时都能够抽身而出,重新跳下那悬崖。这世界本没有那么美好,她经历过,她了解过,罪恶、丑陋、贪婪、邪淫,她看得清楚,却无能为力。
香港沦陷后,她便移居上海,那时的上海虽早已是敌占区,但毕竟列强租界尚在,依旧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张爱玲选择上海,也是基于现实的考虑。但在上海,她发现自己光是生活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没有钱的日子非常难过。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女人来说,要想生活得好一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嫁一个好男人;要么傍一个好男人。总之,女人自己是得不到幸福的,只有靠男人。
张爱玲也是这么想的,她看清了女人这种动物可悲而可怜的嘴脸,想是人生苦短,无非骄奢淫逸、纵情恣肆罢了,何必强争些无谓的东西。但她却不愿像她们一样过活,她要过的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早就注定了孤单、寂寞。
不想靠姿色活着的她,仅剩一种生活方式了,那就是写作。《第一炉香》、《第二炉香》成为她的成名之作,随之一发不可收拾,她很快便在上海文坛声名鹊起,一颗璀璨的文学新星就此降临。
她的文字从表面看,是在描写一个个他与她的故事,时而清新,时而华丽,内里却总是透露着一股悲剧的气氛,似乎看透了世间的一切般大彻大悟。在她的笔下,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简单,势利、冷漠、高傲、喧闹、静寂。
张爱玲的生活被她的文字人为地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人们从她的文字里,看到的是一个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的绮丽女子,她总是能看透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理,并用极为简单的语言写下来,那个文字中的她是那么的清晰、明白、真诚、热情。
可是实际上,这只是一场无端的骗局罢了。她与文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个人截然不同,甚至应该说恰恰相反。她是冷漠的、孤傲的,甚至不屑谈及世间痛苦。因为早已看透了,所以没有那种多余的同情;因为早已做好了绝望的准备,所以没有必要抱持任何无谓的希望。
对张爱玲来说,这个大大的世界无非是她所经过的一片小小的花园罢了,没有好奇,没有开心,没有难过,只有极为平淡的一切。
(二)
胡兰成是她所挚爱的男人,至少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是这样的。
日本人扶持的汪伪政权建立后,开始到处搜罗人才,重金礼聘。讲一点气节的自然是严词拒绝,甚至破口大骂;把活着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自然会欣然允诺,走马上任。胡兰成就是后者。文人出身的他自然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之道,在他看来,气节那种东西远不如一碗米饭来得重要。所以人家一来请,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进了汪伪的文化部,成了一个“文化汉奸”。这样的一个人,原本与张爱玲是没有可能有交集的。
缘起之处就是她的文字。胡兰成偶然间在杂志上读到了她写的小说,一看之下,竟十分喜欢,细读一遍,又顿生惺惺相惜之感。虽然是汉奸,但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文人,对好文章、好作家自然十分关心。写信询问之后,方知作者是名女性,心中敬佩之情更是增加许多,也更想结识她了。好多歹说,方才讨得张爱玲的住址,第二天便前往拜访。
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胡兰成总算到了他命定的场所。
只是这次并未得见,张爱玲不见生客。他只得将自己的地址、电话写下,从门缝里塞入,便告辞而去。第二天,张爱玲就来到了他的家。
胡兰成总算见到了张爱玲,却发现与照片上的根本不同。现实的张爱玲更高一些,坐在那里,幼稚可怜相,倒像个女学生,完全没有女作家的那种感觉。一想到那样清晰透彻的文字竟出自面前的这样一个女子,他更是诧异万分。两人相聊之下,竟觉十分投缘,文学、感情、生活,几乎无话不谈。张爱玲难得地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流露,胡兰成也觉得这样的女子才是真实的生命。两人不知不觉竟聊了五个钟头,仍意犹未尽。胡兰成送她离开时,对她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言下之意竟是将两人当作普通的男女看待了。这让张爱玲觉得两人的关系大为接近。
胡兰成第二天去回访的时候,几乎被张爱玲房内的华贵震慑住,华贵得使他不安,就像刘备见孙夫人时感受到的那种兵气。这种华贵的气息即使多年之后仍让他记忆犹新。两人的交往便多了起来。胡兰成是汪伪要员,乱世为官,自然有着及时行乐的想法;这一想法与张爱玲不谋而合。对张爱玲来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追求的,因为所有的希望都是虚伪的欲望,她要真实地享受在世间的每一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绚烂一时,仅此而已。
相似的两个人总能互相吸引,因为能够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种熟悉感,是极好的。所以,胡兰成也好,张爱玲也好,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遗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半翅膀,只有两人在一起,才能够展翅飞翔。
那天,她在送给他的那张照片上,这样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他们很快坠入爱河了。
他们的交往很是艰难。胡兰成总要出远门工作,一去一周多,只有在回来的几天里两人是待在一起的。那时候,他们会把攒下的情话一句一句向对方诉说,一刻也不忍分离,似乎把对方当作了自己的一部分。胡兰成已有家室,张爱玲跟他在一起,连个名分都没有,而加上胡兰成的汉奸身份也害了张爱玲,后来的《文化汉奸罪恶史》出版,她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但她是满意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与幸福无关,自己的母亲与父亲也有婚姻,不是也没有一丝的爱吗?她只求他现在爱她,至于未来,她不关心,她不想计较太过遥远的事,爱情只有在眼前才是甘甜无比的,一旦远去,就会变得索然无味了。她告诉他:“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不求一个美好的未来,因为她知道那只是无根据的谎言,她只求一个绚烂的现在,这才能够享受爱情。至于汉奸之名,她更加不在乎,国家也好,民族也好,都与她的爱情无关,她只要她爱的人也爱她,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是不是汉奸,她不在乎,就算他是修罗恶鬼,爱便爱了,又待如何?她很明白,很珍惜,她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她要抓紧时间享受,否则,将来的自己,说不定会后悔。
胡兰成还是给了她一段婚姻。他跟夫人离婚后,就与张爱玲结婚了。那天,没有牧师,没有公证,没有法律程序,只有一纸简单的婚书,出席婚礼的也只有爱玲的好友炎樱。胡兰成毕竟明白,自己是汉奸,日后时局变动,这一纸婚书难保不成为她的催命符,简单的婚礼也是为她着想。“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婚书上这样写道。无论将来的胡兰成做了多少错事,有了多少女人,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爱着张爱玲的。
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日本人就大难临头了,眼见得日军在战场上节节溃败,胡兰成也敏感地预料到大祸将近。想来自己的这重身份,又没做什么戴罪立功的好事,异日中国凯旋,自己恐怕难逃审判,说不定到时候身陷囹圄,或是挨一颗枪子儿。还好张爱玲是无碍的,将来若遇麻烦,只说与自己毫无干系便好,到时远走天涯,莫要挂念。那天的他,一边向她叹息着晦暗的未来,一边告诉她道:“将来日本战败,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张爱玲却笑了:“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日本投降后,胡兰成逃往浙江,隐姓埋名,虽是改姓张,却不叫张牵、张招。在这期间,他竟勾搭上了一个叫范秀美的女人,还躲到了她的娘家,对外更是以夫妻相称。这已经不是他的第一次了,还在武汉工作之时,他便与一个姓周的护士眉来眼去,很快就成了一对儿。张爱玲知道这件事,是大受打击的。她是真的爱着胡兰成的,即使她对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唯有对胡兰成确是绝对真实的。此时的她倒真像她笔下的女子了,“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张爱玲总算寻着了胡兰成,谁知看到的却是他与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她隐约觉得胡兰成已是不属于她了,甚至连他的心也看不清了。胡兰成似乎也是明白的,他跟她聊天,忽然腹痛,却是强自忍着,不对她说;待得范秀美来了,反而对她说不舒服,范秀美坐在门边,说等一会儿泡杯茶喝就会好的。张爱玲顿觉无限惆怅,自己曾经光明正大的爱情在他们两个面前却反而像“第三者”,实在是可笑。
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里这样讲道,她要为范秀美画像,他在旁边看着,看着她勾出了脸庞,画出了眉眼鼻子,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说什么也不画了,只是一脸凄然。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是滋味,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她是明了了,胡兰成是个多情到滥情的人,他对每个人的感情都是真的,却永远无法坚持到最后。说到底,这就是爱情,只是一时的冲动,少有能坚持一辈子的。她写了这么多的故事,寻思自己早该明白的,谁想一旦到了自己身上,便连思考都不会了,只是一味地想在一起吧。罢了,罢了,便就此别过,两不相见吧。
离开的那天,她没有许多的话要说,也许所有的话语在她看来都是徒费唇舌的妄语罢了,她只是望着他,只是对他说“我将只是萎谢了”。就这样结束,真的很好。
那之后张爱玲就彻底地湮没了自己对胡兰成的感情,留下的只是“可惜”而已。胡兰成也收到了她的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倾城之恋,就此缘消缘散。
(三)
那之后,张爱玲移居美国。虽然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婚姻,但最终,直到1995年离世,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
不能说孤单适合张爱玲,孤单不适合于任何一名女子。这世上的所有女子都应该得到恩宠,得到爱,因为她们是如此美丽,她们理应享受最美的爱。但这毕竟只是奢望,幸运的只是少数。张爱玲只是巧遇了孤单,便背负了一辈子的寂寞。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灿烂的太阳的话,那么张爱玲就是那轮清冷的月亮。他们两个曾经靠近过,但是,靠得太近,她就会被那股炽热所灼伤,而太阳也会被那份冰冷袭击。她始终试图拥抱那太阳,却终究让它逃脱。最终,她也只是那轮清冷的月亮,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也只能给予如水般冷冽的月光了。
到最后,胡兰成也只是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铭刻在她的青春的符号,证明她曾经爱过,被爱过,曾经努力过,幸福过。胡兰成亦只是她所邂逅的所有不幸中的一份,只是她所抱持的所有幸运中的一丝。她遇到过、追求过、经历过、结束过,就是这样的一段相遇,一段并不完美的人生。
就像她在《倾城之恋》里说的那样:“‘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