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有大批人马开进东山梨的松里村,自然全都是织田的队伍。据说大将是中将信忠,但是直接指挥数千兵力分头包围的人是他麾下的河尻肥前守。他下令道:“马上各就各位!”他们的目标是惠林寺。然而这座寺庙的山林方圆八里,寺内面积为一万六千余坪(1坪约合3.3平方米),他们不得不围一个大圈,几乎将整个村子包围起来。
包围当天就完成了。黄昏时分,织田九郎次、长谷川与次、关十郎、赤座七郎右卫门四人并马齐驱,奉命前往寺中处决敌人。虽说只带了若干部下士兵,但他们都是曾携带着步枪或长枪蹂躏过甲州全境、体验过战场上的鲜血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村里的人隔着门缝或者从墙后偷看着他们想:“真可怜啊!他们把寺庙的山门敲开后,里面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奉命处决的四人走上正殿喝道:“没人吗?”
这座寺庙是一座标准的寺院,七十二道门的回廊、正门、草门、鼓楼、五重塔等巍然屹立,不愧是甲州第一名刹。只是天色已暗,只能偶尔听到躲在樱花树中的老黄莺的叫声,正殿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到方丈房间去看看!”关十郎说道。
话音未落,士兵们穿着鞋走上回廊,正要分左右两路出动,有一名手持火把的僧人从内殿柱子后走过来,大声喝道:“谁?”
织田九郎次冒冒失失地走上去说:“哦,你就是前几天来问安的劝心吧。”
劝心没有显得特别惊讶,他安静地放下火把,俯拜在地说:“原来是中将大人的麾下啊!到访寺庙的人都有一定的礼节,那边也有访客用的摇铃。穿着鞋闯入正殿的人,我还担心是盗贼或者发疯的逃亡者,刚刚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和尚,前几天你也是尽说废话,惹恼了中将信忠大人的使者。今天也是故意想让我们生气吗?那对你可没好处。”
“我只是老老实实回答您的问话,还没考虑过对自己是否有好处。”
“可能你自己无所谓,可是对你师父快川国师就不利了。除了快川,寺里还有很多长老、僧人、童仆、行脚僧吧。”
“啊,不是,我所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我自己的话,都是师父说的。”
“你是说快川说的?”
“是的,千真万确。”
“那么,为什么快川自己不出来回话?”
“他如今已是红尘之外的人,又年事已高,一切俗务都由我来打理。”赤座七郎右卫门从旁插了一脚,瞪着眼呵斥道:“俗务是什么话!”劝心扭过头,冷冷地看了看他拔刀的手。
织田方的使者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他们传达的命令是:有三个人潜伏在本寺内,一个是足利义昭的爪牙,名叫上福院,另外一个是以前叫六角承祯,如今改名叫佐佐木次郎的人,还有一个叫大和淡路守的老狐狸,他曾经诅咒过织田大人。将这三人的首级交出来,如果说佛门不能杀生的话,就把活人从寺里交出来,死活都行。
惠林寺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肯说“遵命”。不仅如此,每次使者来临,他们的应对态度都和今天一样冷淡,就像对待前来叩门的行脚僧一样。织田军认为他们不但没有诚意,而且流露出让征服者很反感的表情。他们认为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因此带着数千兵马,有些小题大做地拥到这个小山村来。
四名使者砸着嘴说:“是等回复还是不等?是在寺内还是不在?哪有工夫跟这样的野和尚多费口舌?太麻烦了,既然如此,只好搜寺了。”
“也只能如此了。”
“搜吧。”
“只是寺院很大,殿堂又多,要是搜的话就得禀报给河尻将军,让他多派人来,以确保不让那几只野鼠逃掉。”
“好,我去请求援兵,马上回来。监视的事就拜托你们了。”长谷川与次对织田九郎次说完,正要从回廊走下台阶,就在此时,听到有人说:“请稍等。”回头一看,一位老僧带着一个童仆站在回廊旁边。
与次转过身问道:“您就是这个寺庙的长老快川吗?”
暮色之中,白眉老僧摇了摇头说:“我是这里下院宝泉院的雪岑,不是快川国师。”
“原来是下院的和尚啊,有何贵干?”
“您说让交出逃进寺内的武田大人的余党,我听说快川并没有拒绝……”
“我们要的人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和大和淡路守三人。”
“不知道有没有这三个人。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能不能麻烦您安安静静地等到明天早上呢?我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如果有的话就把他们交出来,没有的话也会来向您谢罪,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给您一个明确的交代。”
“让谁?”
“国师。”
“可是我们才不会接受谢罪。我们有告密的证人,并且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如果您那么确定的话,估计是在寺内吧。可是战争以来有很多人投亲靠友流落到这里,什么样身份的人都有,需要仔细盘查。”
“那么你可以发誓吗?明天早上之前让快川亲自来河尻将军的大营问安。”
“我以人头担保决不食言。”
“那就这么说定了。”四人又问了一句,带着雪岑长老的口头约定——第二天早上辰时三刻从寺里出来问安——暂时回到营中。
虽说如此,当然他们不能放松警惕。织田军整夜在村里的各条道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一半也是想要威吓他们。然而,半夜里有人沿着惠林寺的后山悄悄逃走了。据说是三个和尚,一定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大和淡路守乔装打扮的。织田兵没有看到他们,是山上的樵夫早上下山来村里报的信。
“为什么夜里不来禀报?”报完信后,两名樵夫被训斥得吓破了胆。
此时已到辰时。“没必要等寺里来问安了。”河尻肥前守、织田九郎次、关十郎率领数千士兵从前后两个门拥入惠林寺。方丈的房间、厨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内殿里信玄的木像不见了,似乎有人还将寺中的文献、官文等带走了,现在只能看到地面上散落着几页纸。
“喂,喂,没人。”
“去哪里了?”他们很快就不再惊慌失措了。他们在寺院四方纵火,也没有人逃出来。因为寺中的所有人都从正殿撤走,登上了楼门。
“那里,在那里!”河尻肥前守与织田九郎次并马而行,从马上指着楼门叫道。聚集来的士兵们也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那边。从大家的眼神来看,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东西,他们凝望着那边,心中却一片茫然。在寺庙的楼门正面可以看到一位老和尚,他身穿紫衣锦 袈裟,靠在一把红色椅子上,不用说,他就是寺庙的长老快川国师。他的左边是雪岑、蓝田,右边是大觉和尚,还有十一名老僧、数十名弟子僧站成一排,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罗汉图。另外还有寺中的老幼、童仆、杂役,估计也有一百五十人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靠在一起,年幼的靠着年老的,年老的靠着年轻的,缩成一团。
“和尚!”河尻肥前守在马上叫道。快川没有回答。
织田九郎次又大喝道:“快川!你骗了我们!”快川的白眉毛丝毫未动。
“烧死他们!”河尻肥前守呵斥道。楼门下堆起了树枝、劈柴和稻草。织田九郎次跳下马,斥责那些犹豫不决的士兵:“怎么还不放火?光堆草有什么用?”
烟升腾到楼门的房檐上了。快川这才开口对左右的道友说:“众僧,我们如今坐在火焰之中,法轮会如何转动?各自下一转语,作为临终遗言。”各自唱了一偈。火焰已经越过栏杆,烤到快川的衣服下摆。童仆老幼自然是发出了痛苦的哀鸣,刚刚大声念偈的僧人也痛得满地打滚。
快川说道:“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喝!”亲眼看到快川圆寂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
安禅不必须山水
灭却心头火自凉
火焰中传来的声音久久在耳畔回响。身上的法衣都化为火焰了,坐的红椅子也成为一团火,快川的身体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楼门上的老幼众僧都在着火的墙与地板之间昏死过去,没了声音。然而快川依然靠在椅子上,平静地坐在火焰的包围之中。
这一奇迹给楼门下的武士们带来一阵恐惧。他们只是远远地围着看,就像说梦话一样说道:“看那边啊!”
“……看那边啊!”
不可思议的是,火势最旺的时候,快川的双眼在火焰与黑烟中翻白,似乎睁开了一下。很快,楼门的房檐七零八落地掉下来,喷出烟花般的火星。快川的身体也渐渐变黑了,但是依然在楼上的椅子上挂着,没有倒下去。楼门的大厦伴着一声巨响烧垮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烧垮以后,巨大的火山变成紫色的余火,熊熊燃烧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化为灰烬。
当天晚上,驻扎在惠林寺的数千士兵大都梦到了快川。也许那些没有梦到快川的人,第二天脑海中也都是他。
“我明白了武士精神。”有心之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有的武士则叙述感想说:“到了快川那样的境界,就没有武士与僧侣的区别了,这就是所谓的达人的境界。我们朝夕驰骋在血腥的战场上,看着敌人与战友一个个死去,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在战场之外却不能如此大无畏。”总之,快川的死给织田、德川全军在生死观上带来了很大的震撼。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贤达求教佛教、询问儒道,花十年甚至二十年苦修苦行,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弄清楚生死的问题。武士们把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一次又一次往返于主公马前和乱军之中,然而一旦他们身在家中,过起平常的生活,就不会像在战场上那样。于是他们或问道参禅求教于圣贤,或练剑以锻炼胆量。尽管如此,一般来讲还是很难看透。只要活着,死与生就是对立的。无论做任何事,都会在这之间徘徊。
“死是什么?又不会死两次!”嘴上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很难达到这种境界。所有生物都要面临这个问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非是不畏惧死,只能说是不了解生。
也许有人会说,快川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如果他老老实实把武田的同党从寺内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他又不是武士,而是僧人,即使那样做也没人会责难他,是的,室町幕府的禅宗都是如此。然而镰仓时代的禅宗却不允许那样卑躬屈膝的妥协。北条时宗毅然下决心要击退蒙古远征军,也是由于一个禅机。
佛光禅师曾赠言激励时宗,由此可见当时禅宗的铮铮骨气。然而这种禅在渐渐变成了一种文字和理论、堕为游戏,化为风雅、快要失去这种骨气的时候,快川和尚出现了。僧众一百五十多人、庙堂三十座、庄严的庙宇都付之一炬了,快川的气魄放射出万丈光焰,让世人对禅有了新的认识。
话虽如此,快川并非要反抗时代,也不是看不清时势,他之前就对胜赖明确讲过:“信长坚持以朝廷为中心进行统治,无论任何事都要尊重朝廷,地方上的武士与土豪自然会被他吸引,而自己的主人只是地方上的一介武夫,他们最终即使不离开朝廷这个中心也会渐行渐远,与其说这是无可奈何的趋势,倒不如说是回归自然吧。您作为信玄公的儿子绝非是一个不肖子孙。”从他这番安慰胜赖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他并非盲目,也没有理由反抗回归自然的时势。他主动求死,这在普通人看来,是一件令人惊叹、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本来就认为生死没有太大差别,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死只是极为自然的行为。而且这种自然的行为当中既包含了对已故信玄的深情厚谊,又有对平常堕落的禅宗的训诫。况且其生命并未枯竭,肉体虽然不在了,精神却可以影响几代人,因此他能够在大火之中面带微笑、欣然赴死。
落花春易逝,世事变化快,甲州的山野如今都在信长的统治之下了,他的征程如期进行。三月十日,攻下高远城;同月十九日,进入诹访战场,同时发布军政命令;二十日,木曾义昌来拜谒,让他继续统领筑摩郡,又赏赐安昙给他;同日,穴山梅雪来参拜,命其继续驻守原来的领地;二十三日,小田原的北条氏运来一千袋大米。就这样,织田的军营与行军道上出入往来的人络绎不绝,景象极为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