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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学会妥协让步

沈佑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沈万三不慌不忙地对沈贵说:“你先带他去客厅,别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叶拿出来,杯子也不用新的,我这就去。”沈贵点点头,急忙去了。

沈万三又对沈佑说道:“爹,你不用慌,万事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父亲打气罢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来访,有什么企图,两人稍停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了前院的客厅。

因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专门在辖户里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背他。他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虽然家里已积存了不少金钱,但是他生性吝啬,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时,他身上那件破旧的交领右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因为他太重,背他的小厮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间的挎带摔断了,脚上蹬着的络缝靴也沾满泥土,坐在客厅里,一边让小厮给他扇着扇子,一边骂:“你这个就知道吃饭的蠢东西,今天喝了我两碗肉丝面,两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爷对你这样好,你还摔了我!”

小厮一脸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使劲摇着扇子。斜里布花祖孙三代生在江南养在江南,早已汉化,可是在穿着装束上,为了显示自己是高贵的蒙古人,依旧穿蒙古衣装,留着蒙古标准的“婆焦”发型,将头正中及后脑的头发剃光,前额及两侧留下三束头发,垂到耳下,看起来和汉人幼童留的三搭头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万三的陪伴下走进了客厅,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张肉嘟嘟的脸,仿佛看到了银子、粮食从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上来刚要说话,斜里布花却先开口了,并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两银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甲主不要银子不要粮来干什么?这不是比太阳从西面出来还不可能的事情吗?他不敢大意,赔笑道:“甲主您说不要钱粮?不会是糊弄……”

沈万三觉得父亲说话真是越来越直硬了,连婉转一点都不会,忙扯了扯父亲的衣服,笑着对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想办法给您置办,这粮食该拿多少我们一点也不少。”他觉得斜里布花这么视财如命,居然说不要钱粮,那肯定是另有所图,而且只会是比钱和粮食更加贵重的东西,难道他真的听说了什么,想要把嫣然从自己手上夺走?想到这些沈万三愈加小心提防,细心观察着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万三,眯着小眼睛笑道:“万三哪,还是你说话我爱听,你看你爹每回看见我就跟看见牛头马面似的,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说话没一句让我爱听的。对了,前天县衙门来人了你们知道不?”沈万三心想:难道他来找我们和官府的事情有关?一边猜测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斜里布花接着说道:“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差人送来公函,要辖下所有的甲户每户抽丁捐税……”元朝行省之下设路为行政区,自路以下在州、府、县各级设立达鲁花赤一职,总领地方一切政务,为当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达鲁花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镇压者、掌印者,转而为监临官、总辖官之意,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地区的总负责人。

一听抽丁捐税,沈佑顿时如五雷轰顶。捐税还勉强可以应付,这抽丁他是怎么也办不下来的。谁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个半死一般回不来,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连尸首都找不到。他先后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这两个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难受。再说了,沈万三不久就要成亲了,怎么能离开?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阴晴不定的脸,轻咳一下,把脸拉下来,略微阴沉地说:“上年七月山东曹州黄河决口,饥民拉帮结伙,抢劫官仓,死了好几千人;还有河南,哪一年不因为黄河死人?今年眼看黄河大汛又要来了,去年的决口还没有修,这大水一发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因为这个,朝廷严命各地抽丁捐税、修缮各处黄河险口,每家两丁抽其一,你们家老的小的算是三个劳力,起码要抽一个,也就是我给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办,你们家是大户,少说也得出俩丁。捐税是按田亩、人头算的,你们家该出多少,我得算算。”说着低头默算。

沈万三比一般的同龄人老成机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从小到大毕竟只在收租、种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没处置过什么关系身家的大事,而且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当壮丁的后果,侥幸不死就算不错了。因此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在父亲和斜里布花身上扫来扫去,希望捕捉到某种信息。

“甲主老爷您要钱要粮多少都好商量,这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带走呀,我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俩,就剩下老三、老四传宗接代了,要是他们再有个闪失,我可真没法活了!”沈佑说着居然语带哽咽。沈贵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说什么。

斜里布花不为所动,放低声音道:“谁家没有难处?我也不想把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朝廷下了旨意,谁敢不照着办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马想到了你们家,这不,我立马给你们送通告来了,好教你们有个商量的工夫,再有两三天衙门里就开始上门要人了,该谁去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候闹得手慌脚乱的。不瞒你们说,今年我也不好过,县上发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岁银,我这个废人的身子,家里本来没半点积蓄,又没了岁银,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沈万三慢慢冷静下来,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话给他了一个模糊的信息,从他的语气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还有回旋余地。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说辞,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爷要是日子过得紧给我知会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辖民也不能让您受了罪。您看,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让他去,我兄弟呢还小,正在念书,还想着日后考个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说我是最该去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又有这么多粮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过来,我兄弟又不懂,这儿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人,我是有心为朝廷分忧,实在是走不开呀。要是甲主爷能把我们家的难处给上头说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写得出的……”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应该明白了,毕竟这种事不能说得太明白,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端着茶,看着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过去,就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要是不喝就说明抽丁没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着他看了几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我说万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穷,你们家就是再穷这两泡茶叶总买得起吧?怎么这茶味儿跟药渣子似的?”

沈万三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旧茶叶,当时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来的。以往斜里布花每次来,沈佑总是想竭力招待,后来发现,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欢来。所以沈万三出了个主意,从今之后什么难吃难喝就上什么,摆出一副穷家破业的景象。果然,这样一来,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办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烦。

沈万三急忙要沈贵换新茶,斜里布花摆摆手,道:“别忙了,我不渴。万三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呀就你一个明白人,你们家这难处我也知道,给上面说说话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劲儿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看得出,自己在种地上还行,在人际交往方面他确实不如儿子。沈万三时刻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看父亲想说话,他抢先给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爷的大恩,我们沈家一辈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没有一点做作,让人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斜里布花没说话,轻轻一摸肚子。沈万三马上会意,回头对沈贵说:“这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你快去到镇上的天锦楼要几个菜去,再打几壶好酒,甲主大人好不容易来我们家一回,一定要留下吃顿便饭。”斜里布花会心一笑,不由得不佩服沈万三会办事。

沈万三让斜里布花先喝着茶,自己则拉着父亲悄悄出去,让他赶紧去准备十两银子。按照元朝币制,两贯文能兑换一两白银,十两也就是十张两贯面值的钞币。沈佑心痛银子不愿意去,不过为了不让儿子被抽丁,跺跺脚只好去了。

酒菜很快就置办齐了,斜里布花本就嘴馋,平常自己又不舍得花钱吃喝,看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顾不得说话,忙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沈佑几次想问到底怎么才能给他们免丁,都被沈万三使眼色拦住了。既然斜里布花想帮忙,迟早会说的,问了只会使自己显得沉不住气。

过了不大一会儿,斜里布花吃得差不多了,一边品着茶一边神秘莫测地道:“这茶才是正味。县里的达鲁花赤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沈佑小心道:“自然是大人了。”斜里布花白了他一眼。

沈万三知道他问这句话肯定是别有深意,给斜里布花续了茶水,道:“大人的意思是?”

斜里布花又是神秘一笑,道:“这里头的学问就在这儿,现在凡是巴望着免丁的人都给达鲁花赤送银子送钱,他那么大的官儿,家里能缺得了这个?太不懂事儿。老爷我想了这么多天,这位达鲁花赤刚刚从关外回来不久,我们蒙古人喜欢打猎,家家饲养猎鹰,他回来的时候路上走得急,结果心爱的鹰儿死了……”

没等他说完,沈万三马上会意,小心道:“不知道哪里能买到上好的猎鹰?”

斜里布花吃了一口菜,嚼着道:“还不是亏得有爷我,县里的董记钱庄董掌柜前不久刚刚从关外买了几只纯种的猎鹰,要是你能想办法弄一只来,送到达鲁花赤那儿,我再从旁说几句好话,抽丁这芝麻大的事儿还不是立马办成?”沈万三立即点头答应,说明天就去董记看看。

斜里布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笑意。其实这是斜里布花设的一个局,来之前他就知道沈家肯定会千方百计逃避抽丁,县里的达鲁花赤确实喜爱猎鹰,他早就想送一只好保举自己再上一级,可是他不舍得花那么多银子,就想到了让沈家掏钱买礼物,然后自己去做人情,其实哪家出不出丁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在花名册上做点手脚就可以了。

看沈万三答应了,斜里布花再三叮嘱,事情办妥之后,一定要把猎鹰亲自送到他家里,由他到县里活动。沈万三一一答应,临走又塞给他十两银子。送走了斜里布花后,他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董记钱庄。

董老板确实是有几只好猎鹰,也想转手,不过价钱高得离谱,一只就要二百多两银子,这可是沈家大半年的收入。沈佑心痛得欲哭无泪,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从床下面取出白银,交给沈万三去把猎鹰买过来。

猎鹰不食素食,每天要吃一只鸡,沈佑看这畜生居然比人吃的都好,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不说,还要伺候它,心里是一百个不自在,忙催着沈万三把这馋嘴的畜生送走,况且早日把事情摆平,也好早日给沈万三完婚。沈万三和何定套上马车,把猎鹰放在笼子里,细心的他想了想,觉得去斜里布花那里,不给他带点什么,总归是不好,毕竟他一心想着求人办事。带点什么好呢?想到斜里布花昨天吃饭时的样子,他就去天锦楼要了一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酒菜,装在菜盒里,送这个花钱不多,又显得自己体贴。

一切准备停当,沈万三他们就打马出发了。沈家离斜里布花那里并不远,不多时就来到一座颇为幽静的小院前,停下马车后,他让何定在车上等着,自己先进。斜里布花正坐在竹椅子上吃瓜,一听沈万三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急忙让家人把他背出去,亲自去迎接那只可能给他带来晋升的猎鹰。

沈万三虽然觉得他面目可憎,又经常讹诈自家的财物,还害得自己的亲事延期,就连他现在的小妾都是自己家的丫鬟,不过看到他连路都不能走,心里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看到斜里布花的家人要背他,沈万三急忙道:“我来我来……”斜里布花急着去看鹰,看到沈万三躬身要背他,很是感激,心想,一定不能让这么懂事的后生被抽了壮丁,然后就老实不客气地趴在了沈万三背上。沈万三的身子往下一沉,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重。他背着斜里布花小心翼翼地来到外面,斜里布花看到那只雄赳赳的猎鹰果然大为高兴,又看到那一菜盒的酒菜,更加开心了,连说沈万三会办事、有心眼儿。

沈万三把他放下,心想,趁他高兴,不如跟他一块去县衙拜见达鲁花赤,省得再生出什么枝节。于是他婉转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谦卑地道:“不瞒老爷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里的当官的,连衙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跟您一块儿去长长见识。再者,这猎鹰一天要吃一只鸡,放在家里只让你破费,不如及早送去的好。”

斜里布花一想也是,自己去一趟县里也不容易,正好用他的马车,到了县衙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把礼物送去就行了,谅他也抢不了自己的功劳,就答应了。

沈万三赶紧把他扶上车,让何定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县衙外面,沈万三刚想把斜里布花背进去,谁知斜里布花一摆手,告诉他好生看管猎鹰,自己先去打声招呼,然后就让小厮背着进了衙门。看门的衙役看到他,微微躬身,看来他是这里的熟人了。

沈万三焦灼地在烈日下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名小厮匆匆走过来,说,甲主老爷要他把鹰送进去。沈万三赶紧提出笼子,掀开帷布一看,忽然发现猎鹰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摇了摇笼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顿时一寒,忙打开笼子,没想到这只花了二百多两银子又关系着自己和家人命运的玩物居然死了。银子白花了不说,这都送到人家门口了,又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更何况这个人他怎么也得罪不起啊。

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自己被强抓抽丁、褚嫣然垂泪相送的情景。现在不知道快马加鞭把董掌柜的另一只鹰买回来,还来不来得及。正在他没有一个准主意时,衙门里忽然走出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抬头一看这人的官服,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正是县里的总管——达鲁花赤。斜里布花让一个衙役背着,紧跟在他后面,嘴里嚷道:“狗奴才,白长了一双脚丫子,拿个东西折腾了这么久,害得大人亲自迎出来了,还不把我带来的宝贝拿上来。”

那达鲁花赤一脸急不可待的表情,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要是真像你说的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要我迎出三里地远也值!”他边说边小跑着走到马车跟前,以为沈万三是斜里布花的下人,就问道:“鹰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沈万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嗫嗫嚅嚅地不知道说什么,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一转眼,达鲁花赤已经发现了笼子,眉头一皱,不高兴道:“真是个没见识的,雄鹰怎么能用笼子囚着,这不是败了它的野性吗?还围着布!”说着慌忙提起笼子,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把笼子往地上一掷。

斜里布花已经被人背着走了过来,看到达鲁花赤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骂沈万三道:“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还不快点把东西给大人拾起来,还要大人亲自动手啊!”沈万三一脸苦相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达鲁花赤冷笑一下,对斜里布花道:“你今儿是来消遣我的,是吧?我在达鲁花赤的位子上坐了也有一二十年了,还没有见过哪个下属敢这么把我当猴儿耍,我看着你身子不方便,管着二十户辖民本就不容易,还想再升一级?还是及早换人的好,让你早日回家好好享享清福。”蒙古人通常性子直爽、爱恨分明,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玩弄欺骗,这个达鲁花赤更是如此。

斜里布花看着这位自己奉若神明的上司拂袖而去,顿时傻在了那里。沈万三嗫嗫嚅嚅地说道:“鹰……鹰死了!”斜里布花知道了原因,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阴沉地让沈万三把自己送回家。

一路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刚下车,就咬牙切齿地对沈万三说:“你这个狗东西,我对你们家不薄呀,竟然生出这等蛇蝎心肠,害得我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你等着吧,我往后会好好伺候你的,抽丁你们家一个人也跑不了!”说完就让家人把门关上,沈万三想解释几句都来不及。

回去之后,沈万三直奔董记钱庄,质问为什么卖给自己一只病鹰,董老板听了前因后果,不客气道:“天热得要死,没毛的人都禁不住,你把这带毛的东西放到笼子里,还围着布在大太阳底下待半个时辰,不热死才怪!”

沈万三这下无话可说了,对啊,在这酷暑天里自己家笼子里的鸡都有热死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看来以后办事,一点一滴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回到家后,沈佑听他把事情经过一说,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相信地道:“这二百多两银子的东西说死就死了?”

沈万三的母亲王氏插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银子?快点想想怎么把抽丁的事情搪过去,万三的亲事还没有办呢。”自从死了两个儿子之后,老太太每日里就是吃斋念佛,听说抽丁的事情之后她寝食难安,一直在为两个儿子担心。

沈贵在一旁嘟囔道:“抽丁反正我不去,谁不知道那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连饭都不让吃饱,三哥你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活动的法子。”

沈万三当然不会就这么认命,为了自己、为了嫣然、为了父母,他都不能去,想了一夜之后,他决定再去找斜里布花。

抱着一丝希望,他再次来到斜里布花家,出乎意料的是斜里布花见了他,并告诉他说,想让他帮忙也可以,不过要拿五百两银子来,最后他拿出一本花名册,指着沈万三的名字,说道:“钱拿来,我拿笔一抹,你的名字就没了,抽丁的事儿自然跟你不沾半点干系。”沈万三喜出望外,怎么也没想到斜里布花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虽然是狮子大张口,但是相比被抽丁做苦力强多了,他千恩万谢地回到了家。

沈佑一听又要五百两银子,怎么也不答应,头摇得像拨浪鼓,拒绝道:“这斜里布花拿银子当饭吃呢,五百两,他也说得出口,这钱不能拿,抽丁我去,反正我也是黄土埋半截了,多活这几年除了糟蹋粮食也没啥用处!”

沈万三知道父亲忙活了大半辈子就挣下了这么一份家产,其中的艰辛只有他知道,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真的不愿意让父亲为难。他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木盒,说道:“爹,你放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银子给了他,他要是不办事,咱们也有办法。钱花了还能再挣,你就忍心看着我跟老四被抽丁啊!”沈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确实如果拿儿子跟钱比,他还是要儿子的,最后只得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万三拿着五百两银子交给斜里布花,斜里布花看到这么多银子,心里乐开了花,拍拍沈万三的肩膀笑,道:“你放心,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拿它到县里打点打点,你以为免丁这么容易?多少人看着呢,得上面大老爷点头才行。”

沈万三躬身道:“一切听甲主爷的。”

看着沈万三远去的背影,斜里布花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让家人把笔拿来,不仅没有把沈万三的名字抹了,还在他的名字下面轻轻写了“沈贵”两个字,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害得我官位也丢了,还想免丁,哼,打得好如意算盘,等着看好戏吧……”

沈万三觉得抽丁的事情总算了结了,为了保险起见,第二天他又找了个由头特意见了斜里布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准备两天后成亲。

他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让何定拉着几袋粮种给拖欠他们田租的吴四六送去。不出所料,地主家居然给佃户送粮食,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乡邻们纷纷议论,都说吴四六欠了沈家的租子,还差一点打了沈家的二少爷,沈家不仅不记仇,还送给他粮种,真是仁善啊!本来吴四六家没有口粮不说,连种子都没了,看到沈家送来的粮食,他百感交集,当天就登门谢罪,声言一年之内一定会把欠的所有租子还清。

这下沈万三不仅轻而易举降服了吴四六,还在乡里赢得了美名。事后,沈佑对儿子大为赞赏,觉得自己百年之后,这份薄产交给他肯定可以放心了。

这天,沈万三成亲的日子到了,家里高朋满座。沈万三穿戴整齐,站在家门口,等待着迎亲喜船的到来。按照乡俗,迎娶新娘是不能亲自去的,只能委派亲戚朋友去接亲,而他本人则在门口等待,喜船来了之后,一路把新娘背回家,新娘才算是正式过门。

沈万三焦灼地站在门口,耳朵里听着院子里传来客人的阵阵喧闹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不平静,脑子里想着以后跟褚嫣然双宿双飞的情景,不知道她敢不敢当着公爹的面儿拧自己的耳朵,想着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一抬眼,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不知道是哪里的亲戚来得这么晚,刚要叫何定前去招呼,忽然发现居然是十几名衙役,他开始不安起来,希望这些凶神恶煞不是奔自己家来的。但是,那群衙役直奔过来,停在了他家门前,一个衙役看着他道:“谁是沈富、沈贵?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赶紧跟我走,还有好几十家没上门呢,别耽误工夫。”

沈万三一愣,这怎么像是在抽丁?他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道:“小人就是沈富,差爷,您是不是看错了,县里的大人已经给我们家免丁了。”

那差人看了看手里的花名册,瞪了他一眼,横声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不会错,谁是沈贵,快点出来。”

此时,沈佑和沈贵以及一帮客人都奔了出来,沈贵壮着胆子道:“我就是,我们家跟甲主大人说好了,不用抽丁,不信您去问问他。”

差人一笑,道:“你说的是斜里布花?那老瘸狗已被县里的达鲁花赤大人给撤了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麻利儿的,是你们俩就赶紧跟我走吧。朝廷有旨,抗命拒不抽丁者,一律杀头流放!”这下沈万三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难道自己被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给骗了?差役又不耐烦地道:“自个儿去了还能保全家安生,要是等我们动手,可就不是你们一两个人的事儿了,全家都得以大逆之罪论处。”

元朝人分几等,最低贱的是汉人,尤其是南人,也就是原先南宋汉人,一向只被当作奴隶看待。元初就有记载,杀了南人无须抵命,只要赔偿一定数额的牛马牲畜就可免罪。官府的人对待汉人平民更是极尽作威作福之能事,稍微找个由头就随意盘剥勒索,乃至杀头流放。奇怪的是这衙役明明就是汉人却比蒙古人更加瞧不上汉人,现在既然是奉命办差,做事情就更毫无顾忌了,所以愈加蛮横。

沈佑觉得给了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嚷嚷道:“银子我们都交了,怎么还抽丁?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到县里去告你们!”

那差役二话不说,一脚把沈佑踹倒在地,拔出腰刀,大声道:“我看你们是真心想尝尝杀头的滋味了,拒不抽丁,兄弟们,给我都锁了。”沈万三和沈贵还没来得及把沈佑扶起来,几名差役马上围上来,捉住沈万三和沈贵,为首的差役见他们还在不停地挣扎,让人给他们戴上了枷锁,拉着就走。

沈佑捂着肚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万三……万四……差爷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儿子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万三……万四……”

一帮客人也吓得目瞪口呆,动都不敢动,随后听到叫声赶出来的沈母看到老伴倒在地上,两个儿子被捉走,惊叫一声就昏倒了。看到母亲昏倒,沈万三与沈贵更是拼了命挣扎,沈万三叫道:“娘……娘……”两三名差役用锁链拉着两人仍向前走,几乎是在地上拖行。

这时,沈万三看到一艘挂满红绸的小船正缓缓驶了过来,隐约可以看到船篷里坐着一个彩衣红盖的女人,自己的新娘来了,他嘶哑着声音叫道:“嫣然……嫣然……”

褚嫣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而且声音非常熟悉,忙甩掉盖头,从船篷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胸前挂着大红花的沈万三正被人像拖死狗一样,往前拖拉,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叫道:“万三,你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他?”

差役害怕出事,忙把沈万三和沈贵拉走了,越走越远,就这样,沈万三再也看不到家门,看不到即将要过门的新娘…… pXv8nRpww+9XjDnnNBrLSIore9Kx5d654bp0BfD7dO3RPkS693T8ZygTwnuDv/Yo



学会在绝境中找机会

沈万三知道自己和四弟不要说身上戴着镣铐,就是没戴也不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的对手,所以在被痛殴了一番之后,他很快冷静下来,示意弟弟不要再轻举妄动,然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这些差役又分开了,一拨人带着他们向镇外的大道上走去,另一拨人去了别的地方。到了大道上,沈万三看到那里已经有近百名青壮劳力,很多都是认识的乡邻,吴四六的两个儿子也在里面。

把他拉来的几名差役匆匆跑到一位武官模样的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报告。没多久,沈万三就看到又有几十个乡人被拉来了。一名差役牵着一匹马,跑到武官面前,高声说道:“禀告梁大人,昆山县共抽丁二百六十人,悉数带到,请大人点查。”

那武官轻轻点头,也不清查人数,翻身上马,围着众人走了一圈,一脸威严地说道:“众位乡亲,我梁某人奉命办差,要带各位去给朝廷出力,奉劝各位几句良言,谁也别想逃,一人逃脱全家杀头,你就是逃了自己的命,也会害了父母兄弟的命,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沈万三和沈万四因为试图逃跑过,脚上被上了脚镣,不仅是他们,凡是在征丁过程中稍有微词的人都上着脚镣。表现顺从的人则很轻松,身上什么也没有带,但他们也没有一个人逃跑,因为人人都知道,就算逃了也不能回家,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自己这一逃,还要连累家里人。几十名官兵手执长矛走在这支二百多人的劳丁队伍左右,二十几名蒙古骑兵骑着马来回巡视,以防有人溜走。

这一天,走了几十里路后,天也黑了,大家就在荒郊野外露营。官兵把每二十人用绳子串联在一起,如果夜里有一个人逃跑,这二十人一律连坐,以同罪论处。在沈万三的要求下,他和弟弟拴在了一起。沈贵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多路,脚都起泡了,就哭着对沈万三道:“三哥,咱俩真去那地方吗?我听人说,修河堤没石料了就拿人往里面填,咱俩去了指定是回不来了,我想咱娘咱爹了!”

沈万三脚上也磨出了水泡,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在乎这一点点疼痛了,安慰沈贵道:“谁的话也别听,修河堤什么样儿,到了就知道了,现在什么也别想,走一步算一步。”说不想,其实他不能不想,这一天,他都在想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脑子里一遍一遍闪现着褚嫣然穿着彩衣站在船头叫他的情景。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万三他们就被叫起来赶路。在路上每人发了一个窝头,连口水都不给喝,走到一个小河边,才让所有人润了润嗓子,然后顶着烈日接着赶路。就这样,沈万三走了十七八天,整个人瘦了一圈,脚上的水泡也磨成了老茧。

这日,正在他们顶着烈日赶路时,几个衙役打扮的人骑着快马迎了上来,队伍马上停了下来,难得有一个可以休息的机会,马上就有人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下休息。沈万三却没有坐下,他紧盯着那几名飞马赶来的衙役,只见他们走到那名武官面前,说了几句话,武官马上露出恭敬的神色,等几名衙役骑马走了之后,他转身对着所有人大声说道:“再走一晌午,我们就到曹州大堤了,上大堤之前,曹州的达鲁花赤大人想让咱们帮个小忙,大都的刘员外不日将来曹州金山……”他本来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威严,但是当说到 “刘员外”三个字时,却显得极其兴奋,看来这个刘员外是个极有来头的人。

在地上休息的人又累又困,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甚至有几个人实在撑不住,居然睡着了。沈万三当然也累,不过他对武官的话更感兴趣,他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消息,甚至天真地想,他们会突然被免丁,并能回归家乡,与亲人团聚。

那武官接着说:“刘员外是京城里王公重臣的座上宾,就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礼敬有加,他既然来到了曹州这地面儿上,就一定要想尽办法好好招待,去往金山的道路一律整修,金山上也要修整一番,这份差事就落到了咱们身上,没说的,兄弟们跟我走一趟吧。”说完就让手下把人都聚合起来,接着赶路。

从他的话中,沈万三得到了两个信息:一是他们已经到了山东地面;二是有一个非常有来头的大人物要来了,而他们要去做接待的准备事宜。同行的其他人却大都稀里糊涂的,互相询问这是要去哪里,还以为不需要去修河堤了呢。当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成功者的大脑永远不会休息,而且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一个人能否成功的关键。

一直走到傍晚,几名衙役又赶了过来,还跟来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那武官大声说,想去修补官道的跟他走,想去修补山道的人跟着那名师爷走。修补官道自然要比修补陡峭的山道轻松很多,所以很多人选择跟那武官走,沈贵拉着沈万三也要去。沈万三却不这么想,他觉得既然那位有来头的刘员外要去登金山,如果去修山道说不定能见到他,虽然不知道见这个人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是他对“大人物”有着本能的好奇,所以强拉着沈贵跟了那名师爷。两拨人分好之后,马上各自赶路。

天黑之后,那个师爷有点抱歉地对众人说道:“弟兄们,活儿太急了,只能赶夜路了,大家从权从权吧。”说完,还让衙役给每人发了两张油饼。这是离家之后沈万三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脚下仍在不停地赶路。

整整走了一夜,沈贵已经困得撑不住了。沈万三扶着他,咬牙坚持。天微亮时,他们终于到了金山。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很荒凉,只有山腰和山顶有几座看起来像是庙宇的小屋子。沈万三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喊了起来,每人发了工具,开始修补山道。他们的任务是把本来窄小的山道扩宽一倍,再铺上碎石和石板,这一干就是五天。两条三四里长的山道总算修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开始修山上破损的庙宇。其中有一座名叫“秦王避暑洞”的山洞,据说,当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曾经在这座山洞里避暑,所以这口普通的山洞就成了金山上最著名的一个景观。

最后,一名指挥他们干活的道士要他们抬进来一个长方形、类似棺材的巨大石缸,并说,这是神人留下的宝贝,在里面沐浴可以医治百病。等一切都做完的第二天,沈万三和所有的劳役忽然被要求躲到山后,谁也不准出来。

沈贵见他老是探头探脑地向山前张望,问道:“三哥,你说咱干完这些活是不是就能回家了?”这几十天的奔波劳作让沈贵变了一个人,不仅瘦了、黑了,手上还长出了老茧。

对于他的问题,沈万三自己也不知道,就说道:“老四别急,更别泄气,总有让我们回家的那天。”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山前变得嘈杂异常,好像有很多人,他好奇得不行,就偷偷跑到了山道上。他看到山下出现了十几辆豪华的马车,还有一大批仆役,更有一群衙役来回巡视。他想下山看看,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而且是不少人。他马上躲起来,不久就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被两个人搀扶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几名当官的。

沈万三更是不敢出头,躲在石头后面动都不敢动,只听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爹,我看这地方这么破败,有你说的这么灵验?”

沈万三稍稍探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而那位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人沉声说道:“信则灵,钟博,既然是邹先生说的地方,你就不用再劝我了。”那叫钟博的中年人点点头。

老人左侧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沈万三记得他是曹州的达鲁花赤因海,曾经来视察过他们修的山道,因海笑着道:“老员外说得是呀,这金山虽不似泰山、五台山,可也是一座神山,唐太宗李世民曾在山上一口山洞里避暑,他走之后,乡民们为了一睹他的风采纷纷到那洞里去观看,发现洞里居然多了一口巨大的石缸,重达千斤,且摸着冰冷刺骨,大夏天把水倒在里面,少刻,水便结成冰,后来这山洞就被叫作‘秦王避暑洞’。”众人啧啧称奇,那名老人被簇拥着朝“秦王避暑洞”的方向走去。

沈万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人就是他们辛苦这么久准备接待的刘员外,没想到是一个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儿,不过衣着之豪华、随从之多、排场之大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看来确实是极有背景,连当官的都对他这么客气。沈万三悄悄跟在这群人后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到“秦王避暑洞”前,老态龙钟的刘员外让众人都留在洞外,自己走了进去。沈万三探头探脑地想再看清楚些,那位叫钟博的中年人走过来训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太爷祈福!”听他的话,好像是把自己当成下人了。沈万三害怕惹出事来,也不敢声张,一回头发现,后面已经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百多人,他被这情势所慑,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而后偷偷抬头一看,那钟博和一群身穿华丽衣服的男女就跪在自己前面。

一直跪了小半个时辰,沈万三的腿早跪麻了,抬头看看,仍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自己也不好走开。这时因海穿着一身官服笑着走了过来,他身后带着几个人,手里都托着茶壶和茶杯。因海走到钟博面前,低声说道:“大爷,您可真是有孝心哪!为了老太公的身子,在这碎石地上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就凭您这份孝心真武大帝也得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不过,在下看呢,您也是过五十的人了,要是跟着这帮小辈儿的一块跪下去,万一身子撑不住,再生出个小病小灾来,让老太公不安心,反而不美了,不如先跟我到凉棚里喝杯茶,歇歇,再来给老太公祈福也不耽误事儿。”因海果然是口齿伶俐,明明是想让那中年人偷懒耍滑,却说得理所当然一般。

那中年人是刘员外的长子,虽然早就跪得膝盖肿痛,但毕竟是在给父亲祈福,做儿子的起来休息,怎么也说不过去,现在因海这么一说,正好给了他一个离开的理由。不过因为跪的时间太久,双腿已经麻得站不住了,旁边的小厮忙跑过来搀扶,跟着因海去了半山腰的凉棚。

这凉棚还是沈万三他们那些劳役搭的,现在看到该跪拜祈福的人却在那里喝茶享受,自己这毫不相干的人却在这里当起了孝子贤孙,心里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跟出来,倒不如躲在山后歇着舒服。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家乡的爹娘,不知道这么多天,二老急成什么样子了?人跟人真是没法比,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老人,躺在石缸里的刘员外也是老人,境遇却有天壤之别。想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动,刘员外进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怎么这刘员外进去这么久,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进去看看呢?不管什么祈福拜神的,他也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水缸里就不管不问了呢?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说不定这刘员外真的出事儿了,转头扫了一眼,发现黑压压的跪着的百十号人,一个个满头大汗,闭着眼,低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在默念祈福。跪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仆役下人,让他们为主子祈福表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可是背地里没有一个人乐意。想想也是,在大太阳底下一跪一两个时辰,确实是份苦差事。

沈万三活动了下麻木的双腿,身边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睡觉了,居然没有发现。他慢慢站起来,还是没有人看到,心想,这帮人怎么这么大意,怎么就不想想刘员外在里面出事了怎么办,居然还睡得着。心里想着,悄悄走到洞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很快看到了那口石缸。水刚刚漫过缸沿,刘员外的脑袋靠在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沈万三忽然又紧张又害怕,想叫叫刘员外又不敢,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怎么办好。虽说他办事从来极少犹豫,但这次毕竟是面对大人物,又在这么特殊的地方,心里难免会紧张。

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去碰一下刘员外,万一真的出事了及时救治或许还来得及,可是还没有走到他身边,刘员外忽然睁开眼,厉声问道:“你哪房的人?”沈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刘员外又问:“你进来做什么,不知道老爷我正用神器疗病不能搅扰吗?”

沈万三赶紧镇定一下,小心答道:“小人原本在外边给老爷祈福,可……可见老爷这么久都没有出来,心里害怕有什么事儿,想进来看看,绝无打扰老爷的心思!”

刘员外用一双冷厉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声音缓和些,问道:“是你自己做主进来的,还是谁吩咐你进来的?”

沈万三心想,如果他嫌自己不该进来打扰,现在回答他是别人让自己进来,然后找机会逃走,省得他发怒了让人打自己一顿。刚要这么说,忽然又从刘员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并不太计较自己的唐突,在利害关系和直觉判断之间,沈万三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沉声答道:“是小人自己要进来的。”说完这句话,他紧紧盯着刘员外,害怕他会愤怒,要是那样的话,自己说不定真的要挨打了。很奇怪的是,刘员外看了他一眼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再说话。

沈万三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过了一炷香时间,刘员外睁开眼道:“更衣。”沈万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转眼一看,旁边放着一堆衣服,急忙拾起来,手脚笨拙地替刘员外穿上。

等一切收拾好后,沈万三又赶紧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刘员外再次问他道:“你是哪房的?”沈万三不知道他说的“哪房”是什么意思,不过也知道是在问自己的来历,于是极小心地把自己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听完他的叙述,刘员外已经走到了洞外,看到这些诚心诚意给自己祈福的人,有的还在低头跪拜,有的已经睡着了,居然没有一个发现他已经出来了,反而不如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关心自己,心里非常不快。沈万三注意到刘员外听了自己的遭遇之后,露出了非常惊异的神色,正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刘员外又问道:“你真不是我刘家商行的人?”沈万三恭敬地点点头。

此时,已经有人听到了刘员外说话,急忙走过来,不知道是腿麻,还是害怕,走到刘员外面前就跪下了,慌乱道:“小人不知老太爷行毕了事,伺候不周,求老太爷责罚!”

刘员外看也不看一眼,指着沈万三说道:“说到底你们是来给我祈福的,可是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一个孤老头子不小心滑倒怎么办?在水里泡昏了头淹死又怎么办?”

说道这里,他拿眼睛一扫,发现自己的儿孙都没在这里,不知道去了哪里,语气更加不善,道:“不要说你们,就是我的亲儿子亲孙子都没有想到,是你们粗心大意呢,还是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我看哪,你们是巴不得我死,早死了有些人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哼,早知道都是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我就一个个打死你们算了!”他的话极有分量,所有跪着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一个管事儿模样的人把头在石板地上磕得山响,带哭腔道:“老太爷别动气,都怪奴才伺候不周,老太爷要怎么惩罚奴才都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奴才死一百回也担当不起!”这时他身后一百多人也都跪着请罪,刘员外并不为所动。

刚刚去凉棚里喝茶的刘钟博得人回报,急忙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穿金戴银的青年男女,这些人都是刘员外的孙子辈,本来他们也是跪着给爷爷祈福的,可是跪的时间实在太久,就一个个找理由也去了凉棚。原本刘员外准备要不饮不食在石缸里待一天的,离开的人都觉得,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还跪在那儿就行了,没必要真的跪一天,可是谁也不知道,沈万三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刘员外的祈福计划。

刘钟博看这么多人跪着请罪,知道肯定出了事,不过他也没有太惊慌,小心走到刘员外身边,低声说道:“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反问道:“老大,你想到我在那石头缸里会出事吗?”

刘钟博急切道:“爹你怎么了?”他以为父亲真的摔倒了。

刘员外没有回答,接着问:“钟博,你有没有想到去洞里看看我?”

沈万三暗想,这个刘员外果然难缠。他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极难回答,如果回答“想到了”,那为什么没有进去探望?最起码没有在洞外守候;如果说“没想到”,肯定是心里没有他这个父亲,不管怎么说都会让刘员外不高兴。

刘钟博低着头,好久没有开口,沈万三替他着急,说道:“回禀老太爷,这位爷刚刚也在给您祈福,不过被官老爷给请去了,如若他还在,肯定会想到老爷在里面是否安然的,说不定已经亲自去看了两三回了。”

刘钟博早就注意到了站在父亲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待听他为自己解围之后,对沈万三投来感激的一瞥,低声对父亲说道:“都怪儿子一时大意。”他知道父亲为人刻薄,也不敢多说,就自责了一句,借此遮掩过去。

然后刘员外的一帮孙子辈的少爷、小姐七嘴八舌地跟老太爷问安,刘员外冷着脸,对谁都只点点头,也不说话。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他冷笑一下,说:“我倒是还没死,你们还要接着伺候我。”所有人一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这时,有人抬来了小竹轿,众人慌忙把老太爷搀扶上去,刚要起轿,刘员外忽然一指沈万三,冷冷地道:“让他抬。”众人一直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青年心存好奇,不知道他怎么就跟老太爷站在了一起,现在听说要他抬轿,都有点惊异。

沈万三微微躬身,恭敬说道:“老太爷是长辈,小人是晚辈,要小人抬轿自然是分内的事儿。”二话不说就走到竹轿前,捉住轿杆,害怕突然起轿会颠到老太爷,细心地轻叫一声“起轿”,这才将轿子抬起来。因海不知道刘员外对此行满不满意,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自己准备的酒宴还没有吃,歌姬还没有看,花费了偌大心思,当然不能白费,就一直跟着轿子下了山。

等轿子落下,他急忙邀请刘员外到家里小坐,刘员外点点头没有说话。这是他疲于应付的表现,管事包木赐心领神会地拉过因海,客气说:“大人,我们家老爷身子弱,爬山爬了好久,有些乏了,先歇歇再到您府上拜会。”听他这么一说,因海也只能答应了。

刘员外淡淡地对侍立在旁的沈万三问道:“你想不想来我刘家商行做事?想来的话,我就代你跟因海大人求个情,免了你的劳役。”

因海听刘员外提到自己,慌忙道:“老太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老人家想要什么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说什么求情不求请的,这不是折杀了小人吗。”

沈万三做梦都想摆脱劳役,回去和不知道过没过门的妻子团聚,不过又想到了四弟沈贵,要去也要带他一起,想了想,说道:“能跟员外做事,小人自然是三生有幸,小人还有一个兄弟,要是员外一并……”

管家包木赐忍不住讥笑道:“小哥,想跟我们家员外做事?呵呵,你还得再修行几辈子,去了也是跟着下人们当差。既然老太爷要你去,因海大人又不拦着,你还有啥说的?多少人挤破头想来我们刘家商行都进不来呢。”

刘员外淡淡地对沈万三道:“我是要你来,不是你兄弟,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强求。”

沈万三在那一瞬间,脑袋转得飞快,他马上要下一个判断,是不顾亲情地丢下弟弟去逃脱劳役,还是为了手足亲情留下来接着受苦,很快他就有了答案,说道:“小人愿意跟员外走!”下了这个决断之后,他马上又想,自己先跟着他们走,然后再想办法救出弟弟,就算自己留下也是两个人一起受罪,走了说不定还能找机会帮四弟脱离劳役之苦。

这时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的人不及翻身下马,而是直接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员外……员外……大都总号里出事了!”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这个人一身尘土,嘴唇上都是燎泡,看来是日夜兼程赶到这里的,不知道大都出了什么事。

刘员外镇定如常,看那报信的人跑到自己身边,伸手递上一封信函,他却不马上接过来,而是从包木赐手里拿过水壶喝了口水,慢吞吞接过信封,这才拆开来看了起来。沈万三看他的脸色由平静如水慢慢变得阴沉,然后转为震怒,最后把信一下摔在地上,转身往旁边的马车上走去。包木赐赶紧跟上去,将他扶上马车。

刘钟博躬身捡起信,看了两眼,脸色大变,疾步走到车前,说道:“爹,怎么办?”

刘员外怒极,拍着车身吼道:“日夜不停给我赶路,回大都!”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乱起来,纷纷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因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走到刘钟博身边问道:“大爷,老员外这是怎么了?信上说的什么?”

刘钟博一脸不安道:“回大人,我家承运的给皇上做龙衣的衣料被劫了!”因海闻言大惊失色,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急忙安慰刘钟博几句,然后就上马离开了,他可不想掺和进来。

沈万三看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包木赐走过来,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轻蔑地看了沈万三一眼,说道:“你去赶车,这衣服脏的,得空赶紧换身新衣裳,不然连我们刘府的门你都进不去。”沈万三想去跟四弟道个别,还没来得及去,就被呵斥到了马车上,然后一刻也不停地赶路,回头看着沈贵待的后山,他的眼圈不由得红了。

他已经听说是皇上的龙衣衣料被劫了,虽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过他却不怎么担心。他还在想,自己该怎么找机会回家见褚嫣然和父母一面?今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首先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好奇居然让几十天来做梦都想解脱的劳役之灾就这么轻松化解了,而且现在还要跟他们去大都。对他这么一个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人来说,大都是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地方,他不知道到了那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逃脱劳役的唯一一条路,至于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他没有答案。

沈万三不会想到,正因为他好奇混进了祈福的队伍,又因为他的好奇进了山洞,这一连串的好奇改变了他的一生,成为他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他那颗发细如丝的心,如果不是他每次都比别人想得多一点点,他就可能会像其他被拉来的劳役一样,一直在河堤上苦苦劳作,还要随时面对意外的发生,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到了大都的沈万三将开始他更加传奇的、更加惊心动魄的人生旅程…… pXv8nRpww+9XjDnnNBrLSIore9Kx5d654bp0BfD7dO3RPkS693T8ZygTwnuDv/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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