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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夜之后 |
北京时间早上八点,东京证券交易所开市。
电视机定时开启,新闻主播用清亮的嗓音毫无感情地报出一连串的财经指数。
床铺上一片凌乱,江君挣扎着从被窝中钻出来,闭着眼睛坐起身,头发蓬乱。
五分钟后,闹钟开始响起。
江君揉揉眼睛,一把掀开被子,赤脚跑进浴室。
二十分钟后,身着名媛套裙、扎着马尾辫、素面朝天的江君,手拎名牌手袋款款走出电梯。
公寓楼下咖啡店的服务生小妹按老规矩备下了早餐,江君冲她一笑,取过纸袋往包里一塞,大步流星地走向地下车库出口。
袁帅的车子早已等在那里,人正眉头紧皱地与人通电话。他昨晚似乎睡得不太好,话音里压着火气,见江君来了,哈欠连天地探过身子将副驾座那侧的车门打开,又顺手翻下遮阳板。
江君早已习惯了袁帅一大早开电话会议的怪癖,就算言语之间常涉及GT公司的内部秘密,也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其实投行里来来回回就那点破事,不过是公司名称不同、主角换个名字罢了,就算正儿八经地摆在台面上讨论,江君都懒得听。她戴上耳机,边听新闻边吃早点,果汁酸甜的味道顺着口腔滑到胃里,刺激得五脏六腑开始苏醒。江君重重地打了个哈欠,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这才算是从早困中彻底地醒来。
袁帅腾出手,指指果汁。
江君把吸管抵在他的唇前,等他喝完,再熟练地把面包撕碎,一点一点塞进他的嘴里。
“废什么话,就照我说的做!”袁帅用力吞下嘴中的食物,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和语速,片刻后又对着电话那端的人安抚道,“你的想法是不错,但目前时间太紧了,上面给我多大压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帮你争取了这么多资源,你也要体谅我一下,你……”
江君把装着垃圾的纸袋放到座位下面,心想:打个巴掌揉两下,也不知道忽悠哪个傻子呢,对方还真吃这套,这要是自己的老板她早就揭竿而起闹革命了。
她抬手看看表,拉开遮阳板上的镜子,对着镜子画皮。
女人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无论什么场合、什么环境,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在脸上“创作”。红灯时江君画眼线,通行时拍粉饼,又一个红灯时画另一只眼的眼线,通行时拍另半边脸。等车子停到专用车位时,江君刚好把最后一缕头发别牢,对着镜子照了照,龇牙一笑,标准的美女银行家。
见她毫无表示便要下车,袁帅忽然出声问:“今天几号啊?”
江君有意逗他,故作无知地回答道:“11月2号呗。”
袁帅点了根烟,斜着眼睛瞄了她一眼,泄愤似的伸手把她发髻边上一小撮露出来的头发捅回到原位。
“走了啊。”江君拎了垃圾下车,跟袁帅挥手道别,顺手取走了他嘴上的烟,吸了一口,自在地吐了个烟圈。
九点整,投行圈内赫赫有名的铁娘子江君直接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汇报工作。最近有个项目的谈判陷入了胶着状态,超出了预定的项目推进时间,幸好做足了应对准备,要不大清早的被骂个狗血喷头真是不吉利。
江君的老板Lei Du,中文名字是杜磊,听了她的解释后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极其不满地拍桌子,大骂她手下那两个病倒的同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娇贵,加几天班就请病假。你当年干的活儿比他们多多了,还不是整天活蹦乱跳的?直接让他们滚蛋,我这儿不留大少爷。”
江君也觉得是,当年她被Du折磨得再惨也不忘每天在袁帅的健身房里锻炼四十分钟,科目就是打沙袋。那沙袋现在她还留着呢,上面贴着Du的免冠标准大头照,用红油漆写着“傻×”两个大字,看着就解气。
“你从去年的新人里面再挑几个上来吧。”Du颇为不满地指示,“马上要到年关了,不要耽误事情。”
江君心里也烦,最近招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业务能力还成,可身体素质真是差劲,没干多少活儿就面色惨白,消瘦萎靡,好像她是个吸人阳气的女鬼似的。
虽然她不是个善良人,但也没缺德到大过年的开除员工,奈何Du的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他是MH公司里程碑式的人物,这位老大在商场上翻云覆雨,叱咤风云,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言谈举止咄咄逼人,自信跋扈,似乎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中。圈里对他的评价呈现两极化,崇拜他的把他当神仙供在头顶,厌恶他的恨不能买凶将其先杀后碎尸。
江君在Du手下好些年了,外人眼中她是Du的左膀右臂,Du对她是处处维护,百般纵容。可江君心里清楚,这家伙是典型的银行家,翻脸不认人是分分钟的事情。哪天她没本事帮他赚钱了,估计也是滚蛋走人的下场,遣散费多一分都不会给。
有部经典的电影这样形容他们这行:不过是场游戏,精英之间的游戏。
有时候江君真想劝劝Du,为了满足那点征服欲把自己搞得跟地狱魔王似的,至于吗?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江君一屁股砸进座椅里,跷起脚,仰头长舒一口气。
秘书Ammy冲了杯茶走进来,放下却不离开,面有难色。
干他们这行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江君坐直身体问:“说吧,什么事?”
Ammy直言道:“我想调部门。”
“可以。”江君想也不想地点点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离开很过分,但这样的工作强度……”Ammy红了眼。
“好好干完这个月。”江君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手亲昵地搭上Ammy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叫人力部尽快选几个人过来,Du点过头的,至少弄四个人过来。你亲自去选,千万别被美色诱惑,一定要身体壮能使唤的。”
Ammy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放心吧,我就选身体最强壮的,能把你扛回家的最好。”
江君看了眼办公室紧闭的木门,放低声音嘱咐道:“先不要跟别人说你要调岗的事情,马上要到年底了,今年的红包可比去年的还多,你走了不知道要便宜谁。这段时间不会有太多的事情,你先考虑下要去哪个部门,如果需要我出面协调尽管告诉我。”
“谢谢你。”
江君抽了张面纸递给这个跟了自己快两年的秘书:“该哭的是我好不好?行了,小美女,把你的小兔子眼遮遮,回头人家以为我多凶悍呢。对了,记得帮我把早报的连载小说那版要来,我跟Rose打赌请吃午饭,那女主角肯定是带球走路的。”
Ammy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擦擦眼泪,嗔骂道:“脱线女!还真让你猜对了。”
Ammy离开办公室后,江君叹了口气,倚在办公桌上玩起了打火机。开了关,关了开,火苗忽起忽灭,跳摆不定。
Ammy已经算是在她身边工作时间最长的秘书了,江君是出了名的干活儿不要命,可以不眠不休地连轴加班,活似个没血肉的机器人。她不下班,秘书自然也不能走,这样的工作量一个女孩子怎么吃得消?她们跟江君是不同的,她们要拍拖、要恋爱、要结婚、要生娃娃,而这些对于江君来说早就不再奢望了。
江君的目光一寸寸地巡视着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是她的天下,她的版图,她生活的全部重心所在,其实她才是真正可怜的那个人,私人生活穷困得一无所有,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些了。
手机铃声响起,江君看了眼号码,是袁帅,这家伙在这个时间找她会有什么事?
“妞儿,几点下班啊?咱俩一块儿走?”
江君抬手看看表,调侃道:“这还没到中午呢,GT倒闭啦?这么闲。”
“别乌鸦嘴啊,有袁小爷我在,GT绝对生意兴隆,我就是问问你……哎,今天几号来着?”
江君憋着笑回答:“你老年痴呆啊,都说过了,11月2号,怎么了?”
电话那头顿了片刻又说:“今儿好像有个什么事儿,什么来着?”
江君捂着话筒,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再好好想想。”袁帅明显心情不佳,话里带了几分怨气。
江君不再逗他:“行啦,你都老帮菜了,还想着过生日呢。我今天下午能早回去,你在家里等我吧。”
今天是袁帅的三十三岁生日,也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十二年纪念日。
二十二年前,袁帅作为江君的奶奶结义金兰的孙子,第一次见到了江君。那时候江君七岁,袁帅十一岁,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年纪。
一下午的会议,江君都有些心不在焉,散会后不顾旁人的晚宴邀请,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一进自家的门就闻见饭菜的香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袁帅穿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生日礼物呢?”
江君挑起眉毛反问:“你袁小爷还缺什么啊?一切都有,只缺烦恼。要不我送你俩耳光,让你烦恼一下?”
袁帅板起脸,凶巴巴地举起锅铲作势要扔她:“少废话啊,赶紧的,没生日礼物当心我翻脸。”
电视里正在放一部最近大热的电视剧,女主角正是前段时间和袁帅闹绯闻的那个女明星。江君指指电视屏幕:“你家娇滴滴送你什么?”
袁帅不屑地一撇嘴:“什么我家的?就应酬的时候见过两面,她倒想当我家的,我老袁家的门槛是那么好进的吗?”
“臭美吧你,赶紧出来,弄个西红柿炒鸡蛋搞得跟开满汉全席一样,晚上你收拾厨房。”江君把口袋里的车钥匙扔给他,福特的SSC Ultimate Aero,这车可花了她不少心思才买过来。
袁帅接住钥匙,很是欣慰地点点头,解下围裙上前替江君系上,眉眼间都是甜蜜之意:“美女送香车,还管饭,这日子过得真舒坦。”
江君快速炒菜,袁帅端菜布置餐桌,俩人配合得相当默契。这些年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自打江君来了香港就和袁帅住在一起了,开始时是住在他家,后来赚钱买房子又买在他隔壁,楼下的服务生、保安、清洁员都以为他俩是两口子,可他俩真不是。按血缘关系俩人是没关系,非要往亲戚凑那就是俩人的奶奶都是当年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投奔革命后先后被分到医疗队当上了热血女军花,歃血为盟成了姐俩。江君管袁帅的奶奶叫姨奶奶。要说到情分那可真的是没得说,从小玩到大的铁杆发小,就算恋爱也都是孽缘。他俩前后脚恋爱,前后脚失恋,俩人的恋爱对象反倒又成了一对儿。江君有时候想到这段往事,总觉得老天爷真是太幽默了,怎么能安排出这么个硌硬人的桥段。
自打年少轻狂双双失恋后,这么多年他们不谈恋爱不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起混日子。江君不想也不敢去想两人的将来,她自己是肯定不会再找人谈恋爱的,可袁帅人帅条顺、有钱有势,迟早是要成家的,到时候又剩她一人孤苦伶仃的,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过。
她今天有点惆怅。袁帅都三十三了,自己也往三十的大关奔,即便打定了主意要做单身女强人,可看到旁人卿卿我我,总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内分泌紊乱,更年期提前。
江君这一惆怅就多喝了几杯,袁帅倒是心情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但不劝,反而一杯一杯地和她对着牛饮。
电视里正上演着小白脸调戏大妈级良家妇女的狗血剧:“春宵一刻值千金……”
江君觉得的确不能浪费此刻好光景,于是提起一口气,站起来挥舞着双臂吼道:“我给你唱个生日歌吧……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袁帅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该算是醉了吧?太不容易了,这妞酒量大得吓人,要不是他中途去卫生间抠嗓子吐了两次还真撑不到现在。
他耐着性子等她唱完,可江君兴致极高,跟个会跳舞的复读机似的反复了好几回,也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
袁帅觉得再这么下去黄花菜都要凉了,于是悄悄伸出脚绊了江君一下。
江君又唱又跳的,这叫个痛快,却莫名其妙地重心不稳,跌进了袁帅的怀里,脑袋一阵发晕,胃液上翻。她似乎想说点什么,袁帅凑近她,但她许久没说话。
热乎乎的气息夹着浓郁的酒味让江君更晕了,她强撑着喊出句:“巴扎嘿。”终于结束了这夜的折腾,人事不知。
袁帅搂着不省人事的江君,在她通红的脸上狠狠亲了几口才低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等了这么些年,你说我该不该饶了你?”
他是早有预谋,拖拖拉拉这么些年,也该下手了。
酒是袁帅搞来的五粮液原液,好酒就是好酒,江君醒来时一点都没有宿醉的头疼和眩晕,一切都很好,除了怀里多出个脑袋。
袁帅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窝在她胸前睡得呼噜呼噜的,上半身光溜溜的,线条分明,看着皮肤比她的都好。江君的大腿架在袁帅的腰上,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江君满脑子糨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是喝点小酒,聊聊人生,怎么成这样了?她试着微微调整了下姿势,心想:还好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
江君重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心里暗示自己说:“钟江君,你做梦呢。”
袁帅含糊地“嗯”了一声,害得江君不知所措。维持了那么多年的革命友情被几杯老酒给毁了,莫名其妙地促成了奸情,这个认知让她羞愧和无所适从。
早上八点十分,按往日的惯例,这个时间江君应该在浴室洗澡刷牙,可现在她却坐在马桶上仓皇不安地抽烟。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麻了,腰也疼了,可她不敢出去,更不敢发出声音。心里乱得要命,之前的那幕太骇人了,竟然让她萌生了某种不该有的想法,她的圆圆哥哥竟然是个男人,不对,他一直是个男人,只是自己忽略了他是个男人的事实。也不对,现在是什么都不对了,全乱套了。
八点十五分,财经新闻开始,江君依旧坐在马桶上,踩着一地的烟头,猥琐地啃着手指甲。
门外的袁帅倒是淡定,凌晨五点江君从他身边钻出去躲进浴室他是知道的。她中途出来拿烟找打火机时,他眯着眼看得一清二楚,不拦也不管,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小睡一觉后瞄了眼浴室的门,见人还在里面,时不时从浴室门板下方的百叶隔栏间往外飘烟雾,他心道:这丫头是要成仙还是怎么着?
他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寻思了一会儿,抬手对着自己的胸口拧了几下,觉得还不够,又狠抓了一把,才下地穿鞋,熟门熟路地从江君的衣柜里翻出条浴巾围在腰际。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也拿不准。
袁帅打开窗户,站在阳光里也点了根烟抽起来。局面越是僵成这样,他越是要沉住气。主动权从来不在他手里,到了这一步,按兵不动方为良策。
江君啃秃了所有的手指头,又洗了好几遍澡,才觉得冷静了些,心理上觉得这是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出洗手间,江君把心中所想告诉袁帅后,袁帅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后他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身上只剩两个扣子的衬衫,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什么叫什么都没发生过?合着白折腾了?他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但话音里夹着寒意:“你真觉得咱俩还能跟以前一样?”
江君不明白袁帅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为了这事要跟她划清界限?她有点不爽,心想:我这个原装的都不计较,你这个倒了好几手的还傲娇什么?可一抬眼看见他胸口上的红斑和血道子底气又没了,差点抬手抽自己几个大耳光。她挺纯洁的啊,路上遇见情侣接吻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别过头不看,怎么就敢对袁帅下手?
江君觉得自己该道歉,唯唯诺诺地开口:“圆圆哥哥,我……”
看江君面红耳赤的样子,袁帅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作罢,再接再厉吧。他站起来摸摸江君的脑袋:“你个小没良心的。行了,你不是早上还有会吗?赶紧收拾一下,我在楼下等你。”
回到自己的公寓,袁帅一脚踹倒了门口的矮凳。他真的不明白江君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就焐不热、穿不透呢?
去公司的路上,江君心中忐忑,不时偷瞄袁帅。袁帅倒是坦荡,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到了公司楼下,江君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偷,急切地开门想溜,却被袁帅一把拉住了手臂。江君惶恐不安地看着他,袁帅摸出个创可贴往她脖子上一贴,又坏笑着掐掐她的脸颊,语气亲昵:“掩盖罪证,遮严实了,别露馅。”
就为这一个小动作,江君冲进洗手间冰了十分钟的脸才算恢复镇定。
Du的秘书敲门问她是否不舒服,江君站起身,深呼吸两下,开门出去,笑得极其虚伪:“我很好,就是肠胃有点不舒服。”
对方很是关切地问:“还能开会吗?”
“能。”江君拉平套裙上的皱痕,昂首阔步地走进会议室。
她貌似真诚地编了个理由,为迟到这么久向大家道歉,做足了面子工程。至于他们信不信,服不服,江君不在乎,反正付她薪水的又不是他们。
“跟我来。”Du透过没度数的平光镜片看了她一眼,合上文件起身退朝。
江君跟他走出会议室,向办公区走去。
“脖子怎么了?”Du冷不丁扭过头看她。
江君想都没想,标准答案张口就来:“蚊子咬的。”
Du停下脚步,露出看猴戏似的表情:“十一月?蚊子?你不如直接说过敏,还有,别贴这个,欲盖弥彰。”
江君羞了个大红脸,绝对不是有意害羞,只是对这事儿实在没经验。
回到办公室,Du正襟危坐,满脸肃穆:“正式任命下个月会下来。在这之前你要特别小心,最近人事调动频繁,大家都在盯着你看,希望今天的事情别再发生。”
江君点点头:“知道了。”
“James手里有个客户搞不定,对手是天汇,你接手来做。”
江君有些迟疑:“我们还有些项目在和天汇合作,如果现在收网损失有些大。”
Du靠在老板椅上,夹着雪茄,露出狼外婆般的微笑:“别那么小家子气,现在时机成熟,我们要做的不是和谁合作,而是干掉对手。”
“明白了,马上去安排。”
“不着急这一会儿。”Du起身倒了杯矿泉水给江君,“来吧,以水代酒敬敬我们未来的副总裁。”
江君接过水杯,自动进入二级预警,保持着微笑,假惺惺地奉承道:“您太客气了,谁不知道您二十六岁就成了执行董事,是投行亚太区中里程碑式的人物。”
Du不置可否地从盒子里拿出根雪茄,在她面前晃晃。
江君是识货之人,当下伸手抢过来:“这么好的东西,竟然藏私。”
“还有更好的,到时候送你。”
“再说吧,我先出去做事了。”江君知道拿Du一根雪茄的代价可能要用一升的血来换,这个家伙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嘿!”Du一把按住江君的手,江君被他拉得一欠身,抬头便看到他微笑的眼以及那老谋深算的鱼尾纹,下意识地一哆嗦。
“下回迟到要跟我请假。”Du用手指点点她的鼻尖,肉麻得江君后背一抽,皮肤骤然发紧。
之后整整一天,江君不停地找事做,烟不离手,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Ammy忍不住问她:“你抽的是啥?怎么亢奋成这个样子?”
江君也想停,可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往外蹦袁帅的“坦然”模样,真是要人命。
她忍不住给好友徐娜打电话。这姐姐久经江湖,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似的换,这方面的经验可谓是大师级水平。
虽然已是傍晚,但徐娜明显还在睡梦中,脑袋极其不清醒,你问她东,她回答你南北西,就是不在点上,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让江君更加心烦意乱。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徐娜哈欠连天地问。
江君纠结得忘了地点,也不再绕弯子,语气不善地嚷嚷道:“One night stand!”
Ammy正好敲门进来送文件,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问:“你刚才喊什么?”
江君尴尬极了,急中生智,对着电话对着话筒继续说:“You don't know I love you,when I stand in front of you!还没听清楚?”她加大了音量,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读着:“When I stand in front of you!就这句,女人听到这句心就软了,用这个泡妞百试百灵。”
徐娜这句倒是听清楚了,摸不着头脑地骂道:“你有病啊。”
江君保持着和颜悦色的微笑对着话筒友善地回道:“不客气,祝你成功。”
见江君挂了电话,Ammy手捂胸口:“吓死了,以为你抽晕了,要找人one night stand。”
“我真不碰那玩意儿。”江君心虚,笑得十分夸张,“朋友暗恋个姑娘,我帮他支支招。”
“还不下班?今天难得没什么事,你脸色好差,赶紧回去休息吧,不如我们去做个SPA?”
“行,等我一下,我手头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打发走Ammy,江君专心看着屏幕,抛掉手里几只股票,小赚了一笔,送袁帅那辆车的一半款算是有了着落。她刚想收拾东西走人,Ammy苦着脸回来,并带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坏消息,一个联席项目可能要被废掉了。
江君叫了跟进过这个项目的所有人过来开分析会,又跟客户通了两小时电话,但也没挽回大局,沮丧地发了封电邮向Du请罪。
没几分钟Du便打来电话,幸灾乐祸地嘲讽道:“看看,这就是你给竞争对手留后路的结果。”
“这不会是为了逼我就范搞的鬼吧?”江君趴在桌上按住闹革命的胃,“那你真是太狠了点。”
电话里传来Du的笑声:“你要是觉得这么想会舒服些也可以,好了,过来找我吃饭,我叫了满福的外卖。”
“不去了,我现在就想蒙着被子睡一觉。”
“过来一会儿,不耽误你休息。”Du坚持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中泰的项目被踢出局?”
江君叹口气:“算了,搞得太清楚更悲哀,您吃好喝好,我这个败将还是回家面壁自我反省吧。”
晚上十点三十分,有人会梦到周公,有人纸醉金迷,更多的人为了生计前途不眠不休地继续奋斗。
江君穿过普通办公区,像进了大排档,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忙,仿佛从没有下班这回事。等电梯时遇到新招来的实习生抱着一大包零食回来,看架势不知还要苦战到几点。他微笑着跟江君打招呼,极力表现出对工作的热情,可江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疲惫和无助。
江君冲对方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便径自进了电梯,她知道这小伙子一定在背后骂自己是冷血女妖怪,亦如她当年。
进这家投行时江君只有二十三岁,名校毕业,拥有数学和经济学硕士双学位,风光无限。更重要的是她是GT美国总部资优实习生,有着足够分量的推荐信和推荐人。
应聘的过程十分顺利,最后一轮面试她的人便是Du。那个时候江君还小,瞬间被Du儒雅的人皮和高超的演技迷惑,嘚啵嘚啵地跟这个大尾巴狼聊人生聊职业抱负。两小时后Du笑眯眯地对她说:“欢迎你加入MH,天堂还是地狱由你来决定。”
江君还没仔细读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Du已经用行动告诉她:天堂就是地狱,地狱还是地狱,老板就是一披着人皮的大灰狼。
Du一次又一次把江君冥思苦想才写出的建议书甩到她脸上,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的智商和学历,以至于连江君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Du说的那样根本就是个白痴。
这个浑蛋似乎后悔招她进来,又抠门地想省下开掉江君的后续费用,于是卑劣地用一切办法令她知难而退,自己滚蛋。江君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还要额外做大量的基础性工作,甚至连文字整理、会议记录这样的工作也要做。
要是遇到别的人估计早就撑不住跑了,可江君脑袋上有两个旋,她奶奶说过,两个旋是驴,死倔死倔的,她就是不认输,一门心思跟Du拼命。
Du的这种玩法对新人来说太不公平、太残酷,江君在人脉、资源、经验等方面根本无法和其他老手比较,尽管她拼尽全力,尽管不少客户开始认同她,但业绩仍然被甩在后面。江君每每看着绩效考核数据,只恨没多穿条裙子在身上,有点东西套头上也许还能让她好过些。
她知道很快自己就可以如Du所愿滚蛋了,虽不甘心,但没有办法,投行里业绩是武器,没有业绩的人只能被杀或自杀。
当时主管江君的上司叫Linda,她多次暗示江君主动辞职,其他部门也曾对她投过橄榄枝,但江君却决心死磕到底,一天不正式通知她解约就拼上一天。
Du充分发挥了银行家缺德黑心的本质,耍得江君整日处在想跳楼没时间跳、想杀人没有手拿刀的地步,等有了时间有了手,力气却没有了,只能瘫倒在床上。他指示Linda分配给江君旁人碰都不愿碰的项目,项目不大,客户却极其难搞,复杂烦琐,反复无常。最可恨的是,一个项目组要做的事情就让她一个人带个分析员干。同事间本就人情淡漠,不使绊已然不错,几个关系要好的同事因为Linda的关系也不敢帮她。那段日子,江君疯了一样地查看股票数据,分析模型,反复选择工具,一遍又一遍地重写计划书,每天做足二十小时。
偶然在厕所听人讲是非,说Linda是Du的情妇。于是江君经常梦到Du的太太领着几十个流氓来公司捉奸,当众将两人打成猪头,再齐齐拉去游街示众,最后装进猪笼子里压上大磨盘推进海里,笑醒后她继续咬着牙受这对狗男女的虐待。
袁帅想帮江君,但被她拒绝了。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仍是面子第一,觉得既然选择了这行,进到最好的投行、最赚钱的部门做最核心的业务,就要珍惜。人家不都说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江君不稀罕做人上人,只是不想就这样被人看不起。都说人的潜力是无穷大,她验证了这一点,每每被逼到极致却总能绝处逢生,灵魂驱赶肉体不断接受极限的挑战,不断创造奇迹。
勤奋终有回报,有些客户对江君十分满意,大肆吹捧,如此一来不少棘手偏门的生意找上门来,零零碎碎加起来竟然小有成绩。江君看到生机,更加刻意运筹挖掘,别人看不上的她要,别人放弃的她接手,再麻烦再困难,她本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精神也都硬挺着扛过去。
某一天开始,江君有了自己的团队,业界前辈开始记得她的名字,然后袁帅告诉她GT要猎头去挖MH的Juno。
江君心里美得冒泡,可仍不敢大意,直到Juno的名字牢牢地占据了部门业绩榜TOP1的位置,才微微松了口气。还没等她嘚瑟几天,便又开始了高处不胜寒的日子。
她成为MH亚太区副总裁,简称VP,听着好听,可其实也就是个小头儿,在公司楼下的餐厅里随便喊声“副总裁”,能有一半多人回头看你。可这次升职对江君来说却是意义重大,被正式任命的那天,刚好是她在MH的三周年纪念日。
Du带她到属于她的办公室门口,微笑着伸出手:“欢迎来到天堂。”
“天堂还是地狱由你来决定。”初来时Du这样对江君说,那时的江君并不知道这条路竟然如此艰辛。
Du给了她一把梯子,上面布满了荆棘和沙石,她竭尽所能地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爬到了顶峰。
坚持与放弃,地狱与天国,只在一念之间。
江君看着刻着Juno Jiang的镏金门牌,伸出右手与他相握,放在身后的左手指甲在手心生掐出了印子。
别人眼中的她,是青年才俊,年薪百万,前途无限。可江君明白,Juno不过只是个角色,一切种种皆是表演,她把别人的生活演得风生水起,到头来却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