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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学岁月2

在随后的几天中,我逐渐醒悟了,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已得到了宗教引导,本来还希望会发生什么——尽管我并不知道是何事情,但结果是什么事也未发生。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将那些重大事件对我进行启示的,像大火或非世间的光明之类的事情;这次的仪式也是丝毫未见上帝的踪迹——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当然,肯定也有谈到他,但也仅仅是停留于口头上。我在其他人身上也看不到有何莫名的绝望、强烈的激动或与天恩的恩赐相关的东西,在我看来,那样的一切才是上帝的本质。我体会不到丝毫所谓的“交流”、“结合”、“与……成为一体”的迹象。要和谁成为一体呢?和耶稣吗?但他只不过是于1860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人。为什么人们要与他结为一体呢?人们称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他只是半神,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那一个普通人怎能与他合为一体呢?此乃“基督教”,但它与我所体验到的上帝完全不相关。但从另一角度讲,很明显,耶稣这个人的确与上帝有关系,如他曾在客西马尼被逼上绝路临近耶路撒冷的一个花园,是耶稣被出卖、被逮捕的地方。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有,他一直教导人们说上帝是位仁慈可爱的父亲。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过上帝的可怕,这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用那无味的面包和酒来进行这样令人厌恶的纪念仪式,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于我而言,圣餐是一种不愉快的体验。这除了被证明是一无是处之外,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彻底的失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参加这样的仪式了。“哎,这可不是宗教”,我明白。“这里没有上帝,教堂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这里不存在生命,只有死亡。”

对于父亲,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瞬间,我懂得了他的职业和生活的悲剧性。他在与无法承认的死亡搏斗着。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鸿沟,我也看不到跨越鸿沟的可能性。我那亲爱的、慷慨的父亲曾在很多的事情上给了我很大的自主权,他从来不会强迫我屈从于他;这一次我也不能将他推入这绝望和渎圣之罪的深渊,只有得到过上帝恩惠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感悟。我并不拥有这样的权利,只有上帝才能那样做。那样做是不人道的。我认为上帝就是不人道的,但这也是他的伟大所在,所有世人都不如他。他是仁慈的,同时也是可怕的,因此说这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于是,人们自然不会竭力摆脱这样的危险了。人们只会紧紧抓住他的爱与仁慈,但他们注定要成为自己不愿看到的诱惑与毁灭者的牺牲品。耶稣同样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他会教导人们说:“主啊,请让我们不受诱惑吧。”

与我了解的教会、与这个人类世界结为一体的愿景破灭了。在我看来,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失败。我所设想的我与此世界联系的唯一有意义的宗教观解体了,我不可能再分享这般意义上的信仰的了,突然,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了某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之中,卷入到了我的那些事件之中,而这种情形我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很可怕,是极其糟糕的,也是很庸俗、可笑的,或许这也是魔鬼对我的愚弄。

我开始陷入了沉思:应该怎样对上帝呢?关于上帝及大教堂的观点并不是我创造的,我3岁时做过的那个梦就是这样了。有个比我意识中的意志更加强大的意志被强加到了我头上。应该让自然来承担此责任吗?自然也仅是上帝的意志罢了。同样,将这归咎于魔鬼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也是上帝所造之物。只有上帝才是真实的——他能消灭了地狱之火也能送来那无法言传的天恩。

圣餐仪式失败了吗?那算是我个人的失败吗?我非常认真地做了准备,也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天恩与顿悟的体验,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上帝并没有出现,正是由于上帝的缘故,我猛然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与教会决裂,即与父亲及关于教堂的信仰分离了。只要他们其他人还拥护基督教,我对他们就永远是个局外人。这样的觉悟令我很伤心,同时也让我大学入学前的那段日子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下。

III

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向父亲的图书室,那个图书室令我印象深刻,尽管里面收藏的书很有限,但我还是能从那里找到可以告诉我上帝知识的图书。刚开始,我只找到了些论述传统的书,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需要的是那些有独立思想的作家的书。后来,我无意中找到了比德曼1869年出版的《基督教教义》。很明显,他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在书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从他那里我了解到:宗教是“一种精神信仰,这种信仰可以使人与上帝产生关系”。但我并不同意此观点,我认为宗教是上帝作用于人身上所出现的东西;是上帝单方面的行为,对此,我只能服从,因为它是强者。我的“宗教”否认人与上帝的关系,因为谁能与知之甚少的上帝产生关系呢?我必须进一步了解上帝,以便与其建立起某种联系。在比德曼的书中“上帝的性质”那一章,上帝表明自己具有“可以按照类似于人类自我的人格,还包含整个宇宙的、独一无二的、完全超尘绝俗的自我”。

据我所知的《圣经》,这样的定义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上帝具有一种相当于宇宙自我的人格,就像我是自己心灵和肉体存在的自我一样。但在这里,我也遇到了一个障碍。人格即个性。个性非此即彼;它蕴含着某些特定属性。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他怎能具有一种可以辨别的个性呢?另一方面,要是他的确拥有个性,那也只能是主观的、有限世界的自我罢了。还有,他会有怎样的个性或人格呢?所有这一切均取决于此关键点,除非有人知道答案,否则他是无法与上帝建立起联系的。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抵触按照我的自我来想象上帝的方式。在我看来这是狂妄至极的举动,算是直接亵渎上帝。我的自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把握。首先,它具有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其次,在这两方面,我的自我会受制于自我欺骗、激愤、情绪、感情、冲动和过失等各种可能性。它所遭遇的失败要多于成功,它是幼稚、爱好虚荣、自私自利、狂妄自大、贪婪、需要爱、不公正、敏感、懒惰、不负责的。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缺少令我所羡慕和妒忌的在别人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美德和才华。这怎么可能用于我们与上帝性质的类比呢?

我热烈地查找着上帝的其他特质,结果发现了一些,据我从坚信礼课中获得的知识,那些特征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发现,按照第172条,对“上帝的超尘绝俗特知最直接的表述是:(1)消极方面,没有人见过他;(2)积极方面,他居住于天堂”。这对我可真是灾难,因为我马上就生出了亵渎上帝的想象,这样的想象是上帝直接或间接地(即通过魔鬼)强加于我的。

第183条教导我,“上帝的超尘脱俗本质是相对于道德世界而言的”,他的超尘脱俗就在于他“公正性”,这种“公正性”不仅体现在“法律”上,还是“上帝神圣存在的表现”。原本我希望,这一段话能涉及带给我烦恼的上帝阴暗面:他的报复性,他那给人带来灾难的愤怒、作为一位全能造物主的不可理解的行为;他是无所不知的,那他对自己创造之物的种种缺陷也一定知晓,但他却仍表现了这些阴暗面,或至少是他想验证它们,尽管结果他已告知。说实话,上帝到底个性怎样呢?我们该怎样看待有这种特质的人呢?我实在不敢继续深究此问题了。后来我又读到,尽管上帝“本身已获得自我满足并且除自身之外一无所求”,但它还是“出于自我满足”而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作为一个自然的世界,他已用自己的仁慈将其充实,作为一个道德世界,他则希望用自己的爱将之培育”。

最初,我对“满意”的含义很费解。对什么满足或者要对谁满足呢?显然,是对这个世界,因为上帝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并认为这很不错。也恰是这点,我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世界是相当美好的,但同时它又令人恐怖。在乡下的小村庄里,人很少,事也少,因此那里的人们对“衰老、疾病和死亡”,会体验得更为深刻、更具体、更清晰。尽管我还不到16岁,但已见到很多人和动物生老病死的事实。在教堂和学校,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苦难和堕落的事情。所以说上帝最多只能是对他的天堂感到“满足”,为了不让天堂的美事持久,他也曾处心积虑地安排了那条毒蛇即魔鬼。他对此也感到满足吗?我觉得应该是肯定的,比德曼并未表达此意思,而只是以宗教教导所特有的泛泛之谈之方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甚至对自己的一派胡言也全然不知。正如我所见,如果说上帝意在创造一个矛盾的世界,创造一个生物互相蚕食的世界或者说一个意味着有生必有死的世界,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也并不能在人、动物无端受苦时,获得什么满足感。“神奇的和谐”或自然规律在我看来更像是在费力制服万物的混乱。这样看来,那些沿着预定轨道运行的“永恒的”星空则更像是没有轨道或无意义的、各种天体偶然相撞的组合东西。因为没有人真实地见过他们所谈论的各种星座,那些只是组合得来的图形而已。

对于上帝用仁慈充满自然界的说法,我既不理解也很怀疑。很明显,这又一个只需相信而不能以理性度量的观点。事实上,如果上帝是至善的,那么他所创造的世界为何如此之不完美、这样的堕落、这样的可怜呢?“它显然是感染了魔鬼的感染病而混乱了”,然而我想:魔鬼也是上帝创造的啊!于是,我开始寻找并阅读有关魔鬼的书。这还是很重要的。我再次打开比德曼论的《基督教教义》这本书,迫切想为这个待解答的疑问找到答案,即那些苦难、不完美、邪恶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结果我没有找到。

对我来讲,这可真是太糟糕了。这本教义的巨著原来只不过一些瞎言乱语。更糟糕的是,它就如同一个骗局或者是一种愚蠢,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理。我感到希望破灭了,甚至很愤怒。

然而,在某时某地一定还有像我一样去寻求真理的人,他们会进行理性思考,不会自欺欺人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人是痛苦的的观点。大约就在此时,我母亲,或者说是她的第二人格,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应该读读歌德的《浮士德》。”我们家正好有,于是我把《浮士德》找出来读。那感觉就像有一种神奇的芳香沁人心肺。“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终于有人严肃认真地对待魔鬼,还要与他订下了生死的契约了——他具有可以挫败上帝想法的能力。”但我对浮士德还是有些失望,依我之见,他不应该如此片面,如此单纯。他应该更聪明些、更有道德些。他拿自己的灵魂去打赌,那是多么幼稚啊!很明显《浮士德》也是在谈空话。我觉得该书最具分量和意义的篇章主要是讲靡菲斯特即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的。要是浮士德的灵魂真的进了地狱,我也不会同情他,因为他应得!我并不喜欢末尾处“受骗之魔鬼”的说法,说到底,靡菲斯特是魔鬼,而他却被冒傻气的小天使所欺骗,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我认为,靡菲斯特被骗的东西即:他曾被许诺可以获得的权利,最后却未得到,因为浮士德设计了这个骗局并玩弄了他。不可否认,这就更能突显他的幼稚了。我认为,向他透露这伟大的神秘不合适。我倒是很愿意让他尝一尝那炼狱之火的滋味。我想,真正的问题在靡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记。此外,我还猜想,他还与各种原始神秘相关。无论如何,靡菲斯特和结尾处有关上帝的指引,这些对我来说是可以靠近我那意识世界的一种奇妙而神秘的体验。

最终,我现实了,曾经或者说一直有这样的人,他们遇到了魔鬼和它具有的无穷力量,他们明白那是使人从黑暗和苦难中解脱出来所需要的神秘的力量。就此而言,歌德在我心目中俨然一位先知。但是我却不能原谅他只通过简单的诡计,通过欺骗就把靡菲斯特处理掉了。我认为这太富传奇色彩、太草率,也太不负责任了。令我深感遗憾的是,歌德竟也堕落到使用这些狡猾的手法来使魔鬼成了牺牲品。

通过阅读,我发现,从某方面讲,浮士德也算是个哲学家,很显然他接受了真理,尽管他很厌恶哲学。实际上,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懂得哲学。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有这样一些善于思考的哲学家,能够对我指引方向。

一脸严肃的荣格我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未找到哲学书籍,或许他们因为思考而变得不正常了。这样,我就只好看了一本克鲁格1832年的第二版书《哲学科学通用词典》了。我仔细研读了有关上帝的条目。令我很不满意的是,该书对“上帝”(God)这个词进行词源性解释,说这个词“毫无疑问地”来源自“善”(good)这个词,意指“至上的存在”或“完美”。书中还讲到,上帝的存在是无法证明的,上帝观念的固有性也是无法证明的。然而后者在人身上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即在人们心中是先验地存在着。我们的“心理能力”“超前发展到了一定高度,使我们有能力发现这些崇高的观念”。

这种解释着实令我震惊。这些“哲学家”出问题了吗?显然,他们有关上帝的知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而已。然而,神学家们却不同,至少他们确信上帝的存在,尽管他们对此的解释是自相矛盾的。这位克鲁格在表述观点时含糊不清,但很容易能看出他的论断,他坚持承认上帝的存在。那么他何以不直接了当却也伪装出某种样子?仿佛他认为,是我们人“生发”了上帝的观念,而这样的前提是智力要达到某一水平。据我所知,就连赤身裸体在原始森林里四处游荡的野蛮人也有这些观念,但他们肯定不是“哲学家”,他们不会同坐下去“生发上帝的观念”。我也从未生发过上帝的观念。当然,上帝的存在也是无法证明的。就像蚀衣蛾吃的是澳大利亚产的羊毛,但它又如何向别的蛾子证明澳大利亚的存在呢?即上帝的存在并不取决于我们能否证明。那我们又怎能确定得出上帝的存在呢?人们告诉我关于他的各种事情,但我却什么也不相信,没有一件事能说服我,我的想法不是从那里得来的。实际上,它根本不是什么观念——就是说,那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来的。它并不像是人们想象、思考而得到确认,然后相信的事物。我一直怀疑有关主耶稣的事情,并且也从未真正相信过,尽管这些事留给我的印象远比上帝的还要深刻,而上帝往往没有具体形象。为何我就得把上帝作为理所应当的?为什么这些哲学家们说,上帝只是一种观念,是一种他们能或不能生发出来的一种思想,而实际上上帝的存在却极为易懂,就像一块砖头掉到你头上会痛一样。

我突然间明白了,上帝,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是最为可靠和直接的体验之一。我从未虚构过他那与大教堂相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相反,它是强加在我身上的,于是我不得不以最残酷的方式去思考它。后来,我逐渐喜得天恩却无法表达。这些事情我只能接受。我逐渐得出了结论:这些哲学家一定是错了,他们竟认为上帝是一种假定,是可以加以讨论的,这样的想法很古怪。令我更不满意的还有,这些哲学家们对上帝的神秘举动既无看法又不给做出解释。在我看来,这些是值得哲学家特别关注和思考的,因为这是神学家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令我更失望的是,我发现哲学家们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些。

因此,我就将兴趣点转向了另一个关于魔鬼的话题。要是我们认为魔鬼是邪恶之源,那我们便会陷入自我矛盾之中,我们会陷入二元论。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假定魔鬼在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善良的,后来由于自大而堕落了。我很高兴看到作者指出了这一点。在这一假设中,他解释道:预先假定存在的邪恶亦即骄傲。书中还提到,至于其他的造物,邪恶的本源是“无法解释或无解的”,这些观念对我则意味着,像神学家们那样,他并不想对此加以思考。有关魔鬼及其本源的词条,同样证明是无法给人以启示的。

我在此进行的陈述是我一系列思想观念变化发展的总结。这种发展延续了好几年,中间有很长时间的间断。他们是属于我个人的,并且只是在我的第二人格中发生。我未经父亲的许可便偷偷地利用他的图书室研究探索这些问题。其间,我的第一人格则会公开阅读格斯塔克的各种小说,还有译成德语的英国古典小说。这时我也开始读了些德国经典文学作品。在学校里,老师总会对浅显易懂的作品进行吃力不讨好的解说,不过这些却没有使我失去兴趣。我阅读的范围很广泛,也没有什么目的性,戏剧、诗歌、历史方面的都读,后来还读些自然科学的著作。阅读很有趣,也是一项很不错的消遣,这使我得以从第二人格的抑郁中解脱出来,彼此感到第二人格正逐渐侵蚀着我。在宗教问题的领域里,任何地方的问题之门,我遇到的状况一般都是紧锁,他们完全对我封闭。如果碰巧有道门打开了,结果也是里面的实物令我失望。别人似乎与我的兴趣取向不同。在某些我肯定的方面,我无知音,我很想与人交流,但在各个方面都找不到与他们共同的兴趣话题;相反,我在他们身上体验到了不信任感、冷漠,于是我只好欲言又止了。此种境遇也使我感到很压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何没有人与我有相似的体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学校的教科书从未提及这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有这样的体验吗?我不认为是自己疯了,因为我觉得,上帝具有的光明和黑暗两方面这是能够理解的事实,尽管它们使我感到不好解释,但情况就是如此。

我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被迫成了威胁别人的人。而这些对我来说是非常不愉快的。与先前相比,我更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更徒增了我的孤独感。我的德语课成绩平平,因为我对教学内容,特别是语法和句法毫无兴趣。我对那些既懒得学又感到很烦,那些作文题目在我看来是那么浅薄而愚蠢,于是我的作文要么是东拉西扯,要么就是无病呻吟。我的成绩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这符合我的风格,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一般来说,我会同情来自穷困家庭的同学,因为他们与我一样,来自于平凡的地方。也不是很聪明。但同时我又会对他们的愚蠢无知感到不快。再者,在他们身上有某种我渴望的东西:他们很淳朴,他们不将我当成另类。我的“分类”逐渐带给我一种令人不快的、可怕的感觉:我一定是拥有排他性的气质,尽管我对此毫无意识,但它却令老师和同学们疏远我了。

顺着此思路,下面的事件如炸雷般在我头上炸响了。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这是唯一一次引起我兴趣的题目。于是,我便兴致勃勃地写了起来,经过认真准备,最后我拿出了自认为还算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认为这篇作文在班里不是最好也得中上等水平的,但我也不想太显眼了。

那位老师很喜欢按优劣点评我们的作文。第一篇他点评了全班成绩最好的那位同学的文章。自然地,接下来的是多个人的作文。我等待着他提到我的名字,但等了好久却是一场空,他没有提到我的名字。“这不可能,”我想,“我的作文能差到比不上他提到的那几个很差的作文吗?为什么?”貌似我“不宜参评”?这也即意味着我被孤立并且我需要用不愉快的方式来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当全部作文都点评完毕后,老师停了一下。说道:“现在,我这里还有一篇荣格写的作文。这篇文章是最好的,我本应给他最高分,但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他自己写的。你是从哪里抄来的?给我坦白吧!”

我猛地站了起来,既感震惊又生气,大声回答道:“我不是抄来的!我费尽心思才写出了这篇好作文。”但老师却对我大声嚷道:“你撒谎!你根本写不出这样的作文。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好了,说吧,你是从哪里抄来的?”

我申辩说自己被冤枉了,但徒劳无功,老师认准了他的看法还吓唬我说,“我告诉你:要是让我查到你是从哪儿抄来的,你会被开除的!”然后,他转身就走了。同学们向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我感到,他们正在心里说:“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无人理睬我的抗议。

我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我便被打上罪犯的烙印了。并且,本可能让我不再另类的道路就这样被堵死了。我很沮丧也深深感到了侮辱,我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位老师,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暴力报复的。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怎样才能证明这篇文章不是抄来的呢?

连着好几天,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得到的结论就是:对此,我无能为力,愚蠢且迷茫的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让我成为了骗子。现在,我懂得了很多以不理解的事情——例如,当父亲询问我在学校的表现时,一位老师会说:“哦,他表现一般,但是很用功。”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他是认为我有些愚笨、浅薄的,实际上那并不怎么生气。但让我感到愤怒的是,他们竟认为我是骗子,这等于是在道德上判了我死刑。

我的愤怒即将失控。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之前,有好几次了在我身上发生过:我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仿佛有一道隔音门将一间喧闹的房间关闭了。一种冷静好奇的情绪突然降临到了我的身上,它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吧,你太激动了。当然了,那老师就是个白痴,他不了解你的个性——也就是说,他并不像你那样了解自己。因此,他的话是不能信任的。你不信任自己和那些人,因为你是天真、淳朴、易被人看穿的人。另一方面,一个人不能理解他物之时,他就会变得激动起来。”

按照这些思想的指导,我脑中又冒出了与那想法类似的观念,当我极不情愿地去思考那些被禁止的观念之时,这些观念却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在那个时候,我依旧看不出第一人格、第二人格之间有何差别,我会宣称第二人格是我个人的世界。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时常感觉,除了我自己之外,还存在某种东西,它犹如由无数星星和无垠空间构成的世界接近我,亦或者说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幽灵在悄悄敲打着我的心门。这个人虽已死去,但其灵魂却不受时间局限,永久存活着,这些幽灵往往会笼罩在一圈精神的光环之下。

在当时,我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进行自我表达,当时意识中也不存在这些事情。我只是想表达自己在那段时期的感觉,并借助现在了解的事情来说明那个朦胧的世界。

前面描述的事件过去几个月之后,同学们便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亚伯拉罕老爹”。我的第一人格认为这是愚蠢、滑稽的,是无法理解的。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认为这个绰号也击中了我的要害。与这样的背景相关的一切隐喻对我而言都是痛苦的,因为我看到的越多,对城市生活越熟悉,我也就愈加强烈感受到:凡是真实的东西都有另一面的属性,它不同于伴随我成长的那个世界的景象,即与乡下的那些景像是不一样的,它不同于农村里的那些河流、树林、人和动物。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经历着风云变幻,黑夜降临后会有事情发生。那不仅是地图上的某个地名,而是属于“上帝的世界”,它是被上帝安排好的,被赋予了神秘的气息。虽然,人们并不懂这些,甚至连各种动物失去了感知它的能力。我们可从母牛那伤感的、失神的神态中,从马那逆来顺受的双眼中,从狗对主人的忠诚对人类的顺从依赖中,甚至从将房屋及粮仓作为居所及狩猎场的猫那自信的脚步中看出这一点。人与动物一样后知后觉,他们低头看向地面或抬头仰望树上,目的就是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利用并使用的,他们亦像动物那样,群居、成双结对、争斗,但他们却看不到大家是居住于一个统一的宇宙世界,居住在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中,生活在一切已经孕育出来并终将死去的一种永恒之中。

有一些与我们相类似并像我们那样无知的热血动物,我喜爱他们;他们同我们一样有灵魂。我认为与它们在一起,可是获得一种本能性的理解能力。我们都体验过快乐与悲伤、爱与恨、饥与渴、恐惧与信任——所有这一切都是生命的本质特征,不同的只是语言、敏锐的意识,还有科学这些东西。虽然我是很崇敬科学的,不过我还是能看出对“上帝的话”疏远和背离的趋势,那就坠入了动物所没的堕落。动物是可爱可亲的,是忠诚的,他们永不变心,是值得信赖的。

严格意义上讲,昆虫不是真正的动物,我认为冷血的脊椎动物是低级动物向下通向昆虫的一个低级阶段。该种生物是可以观察和收集的实物,是珍奇的,是与我们不同的,不属于人类之列。它们是非人类的一种表现形式,与植物更加接近而并非人类。

“上帝世界”在地面的表现形式始于植物王国,人类以此作为与上帝进行直接交流的一种方式。这就像是人类站在上帝的肩膀上偷窥,我们那造物主上帝却自认为没有人,他便制作了各种玩具、装饰品。但从另一方面讲,人类和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可以说均是上帝的子孙,只不过是各自独立的。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够四处走动并选择自己的居所。然而,不论何种情况下,植物却只能驻留原地。他们既要表达美还要体现出上帝对世界的思想,而他们自己却没有观念也没有意愿。尤其是树木,在我看来,他们是神秘的,直接展现出了生命的不可思议。因此,我认为森林是最接近于世界本质含意的地方,也是最能激起人的恐惧感的地方。

当我慢慢熟悉了哥特式大教堂后,这样的印象也更加强化。在那里,石头蕴含着宇宙与混浊、有决心与无意义、非人格化的意图与机械法则的混乱。它是存在着神秘感的。它也体现着某种思想精神。我朦胧地感到自己与石头的密切关系就体现在他们的神性之中,那是与生死相关的神秘。

如前所述,在那时,我不能具体且系统地阐述我的感受和意想,因为它们都是以第二人格的形式出现的,而我的主动性和领悟能力强的第一人格却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并被同化进了已存在了千百年的那位“老人”的范畴内。我莫名地、很奇特地体验到了它,还有它的影响力,若它出现时,第一人格便会消失,而当自我慢慢变得像第一人格那样时,那未被遗忘的老人就变成了一个遥远且不真实的梦了。

在我16岁到19岁那段岁月中,那些令我陷入困境的迷雾日渐消散了,我的那些消沉的思想状态也有所好转。第一人格愈加清晰地呈现了出来。学校和城市生活占据了我大多数时间,我所获得的那更丰富的知识则逐渐溶入或压抑了我那直觉的预知世界。我开始系统地探究起自己有意制定的各种问题了。为此,我读了一本哲学史简论,由此便对曾思考过的这方面的东西有了一个总括性的了解。使我非常满意的是,在历史上竟有人有过与我那直觉类似的感受。我赞赏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及柏拉图这几位都是著名的希腊哲学家。的思想,尽管我认为这些人的思想论述有着苏格拉底式的冗长乏味感。但他们的思想还是很完美并富有学术气息的,就像进入画廊看到远处的各种图画,略显遥远些。只是在梅斯特·埃克哈特埃克哈特(1260~1328),莱茵兰神秘主义派创建人。的著作中,我才感到了一种生气,但这并非说我完全读懂了他。我认为经院哲学家们的思想都是冷冰的,而圣·托马斯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唯理智论在我看来则要比沙漠更缺乏生气。我心中暗想:“他们全都是想通过各种所谓逻辑式的手段来迫使某种东西表现出来,但这些东西他们尚未真正懂得。他们想要自己证明的只是一种信仰,事实上那些仅仅是体验。”在我看来,他们就如同那些听说有大象存在却从未见过的人,现在竭力想通过思辨来进行证明,他们欲根据逻辑推理出,这样的动物一定存在并且外形也就如它们现在的样子。出于某些原因,最初我对18世纪的批判性哲学根本就不感兴趣。在19世纪的哲学家中,黑格尔作品中的语言既盛气凌人又很晦涩,我只好敬而远之。我对他怀有明显的不信任感。在我看来,他就像是自我封闭在个人的言语大厦中、被囚禁在了自己的牢笼中还夸夸其谈。

柏拉图手指向天,象征他认为美德来自于智慧的“形式”世界。而亚里士多德则手指下地,象征他认为知识是透过经验观察所获得的概念我的阅读经历最终还是获得了重要收获,它就是叔本华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是第一个提及这个世界上有痛苦的人,这种痛苦触目惊心地就在我们的周围,他还提到了迷茫、情欲、邪恶——这些东西其他人似乎从未看到过,他们还总是竭力将其纳入生活的协调和理性中去。现在终于有这样一个人,他敢于承认,这世界上并非一切都是向善的。他既未谈及上帝的智慧、仁慈的天恩,也未提起宇宙的协调和谐,而是明确指出,在人类那苦痛的历史进程及自然进化的残酷无情里,潜藏着一种本质性的不足:那是因为创造世界的意志带有盲目性。这种情形不但为我早期对因生病而慢慢死掉了的鱼、被冻僵了或饿死的鸟儿的观察所证实,那些掩盖在繁花似锦的草地中发生的无情悲剧事件也证实了这一点:蚯蚓被蚂蚁折磨致死,昆虫互相将对手撕成碎片等。我与人的交往经验也教会了我并不能单方面相信人性本善、人都是高尚的等诸多事情。我对自己相当了解了,因而也更明白。事实上我在逐渐将自己和动物区分开来。

叔本华对世界阴暗面所进行的描述我是完全赞同的,然而我却不欣赏他的处理方案。我敢肯定,他所使用的“意志”这个词,实际上也是意指造物主上帝,他认为上帝是盲目的。我从先验知识中明白了,上帝并不会因为人们对他的不敬而感到受辱。相反,他可能还会对此表示鼓励,因为他乐于唤起人们意识中除了那光明、有积极意义的一面,还有人性的阴暗与邪恶的一面。因此,我并未对叔本华的观点表示支持。我认为这是一个已被事实所证实了的客观真理。但他的下述观点却令我有所失望:理智可以面对那些盲目的意志及对应的形成,理智可以让它们发生转变。如果意志是盲目的,那它要怎样看出对应的事物呢?并且即使能看出来,即表示事物可以任意地、真实地展现形象,那它又怎会被说服去改变呢?再者,理智又是什么?它是人类心灵的某一特性。即它不是完整的镜子,而是构成完整镜子的无数个小碎片中的一片。它就如同一个小孩拿在手中一个小镜片,将它对向太阳玩耍,希望用它将太阳照花眼。令我费解的还有,叔本华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并不充分的答案。

此困惑推动了我想要更彻底地进行探究,我对他与康德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关系的印象也在逐步加深。于是我又开始研读这位哲学家的作品,尤其是他的《纯理性的批判》,这本书令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我的辛苦得到了回报,我认为我发现了叔本华哲学体系的本质性不足:他犯的一个致命性错误即形而上学了,那是一种将自在之物即一个单纯主体以拟人化,合理化的错误。我是从康德的认识论那里悟到的,并且那认识论也是我自己感悟而得的。如果存在这种可能的话,这可比叔本华那“悲观的”世界观对我的启发意义更大。

这种哲学意识上的发展从我17岁开始一直延续到我就读于医学院之后。我自己关于世界和人生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种革命性的改变。以前,我看起来胆小羞怯、唯唯诺诺、给人以苍白瘦弱的感觉,且健康状况不佳;现在,我却对各方面的问题都产生了极大的求知欲求,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并会行动起来去探求。我也不那么孤傲了,变得愿意与人交谈了。我发现,贫困不是人的障碍,也远不是痛苦的主要原因,富人的孩子与衣衫破旧的穷孩子相比并没有什么优越性。一个人幸福与否有着更深刻的渊源,绝不仅仅取决于他口袋里的钱。我结交了比以前更多更要好的朋友。我感到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坚实了,我甚至还敢鼓足勇气在公众场合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了。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很容易产生误解,我自己也为此深感懊恼。这让我遭到了别人的不屑与嘲讽,并且还遇到了带有敌意的反驳。令我大感惊讶并且难过的是,某些人甚者认为我是个吹牛大王、不诚实的人。过去说我是在行骗的论调又复现了,只不过此次的表现形式温和些罢了。这一次,是与我感兴趣的作文相关的事件。我认真写了篇作文,反复对文章进行了加工润色,结果却遭到了重挫。“这是荣格的一篇作文,”老师说道,“他的确写得极富文采,不过却是夸夸其谈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他对它并没下什么认真严肃的功夫。你应当知道的,生活需要严肃认真、做事不能如此轻率的。你看某某的作文,他不但有那种惟妙惟肖的风采,他还是诚实、认真并且是花了工夫的。这才是人生迈向成功的康庄大道。”

这一次不像第一次那样伤心了。因为不管老师说什么,他对我的这篇文章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并且也没有指责我的文章抄袭。我对他的责难提出了异议,但他却以这样的评论作结语道:“《诗学》《诗学》作者亚里士多德,是历史上最早的一部文艺著作。认为,最优秀的诗歌是让人看不出创作辛劳的诗歌。但你的作文却无法做到这点,因为它是草率地一挥而就的,看得出并未花费什么力气。”我知道,我那文章中还是有些独特见地的,只是这位老师不赞同罢了。

对于此事我还是感到有些难过,但同学们的怀疑却是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他们的威胁让我感到像以前那样受孤立了,我变得精神萎靡了。我冥思苦想,极力想弄明白自己做过的什么事导致他们如此诽谤我。经过认真的思考我明白了,他们讨厌我的原因是我经常对自己可能也不懂的问题妄加评论或进行推断,即,我会冒充懂得康德和叔本华或貌似已经会了那时学校尚未开设的古生物学课。这些发现令我感到震惊,同时也向我表明了,事实上,所有这些引发争论的问题是与日常生活不相关的,就像我那深藏的秘密一样,那是属于“上帝的世界”的,对此,我最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是保持沉默吧。

自那之后,我变得谨慎起来,我不会再和同学们谈论那些深奥难懂的事情,也不再和成年人提及这些了,因为我懂得了,无论与谁说这些都不可避免地会被认为是在吹牛皮,是个大骗子。在所有的困扰中,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分裂,我想阻止却也无奈地感到自己内心分裂为了两个世界。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迫使得我不得不从日常的一般生活中脱离而进入到那无垠的“上帝的世界”中。

在某些人看来,“上帝的世界”这种说法可能略显感伤,但对我来说却不会。在我眼中,一切非人类的事物都属于“上帝的世界”,如耀眼的光线、无尽的黑暗、无限的空间与时间、冷漠与无动于衷、命运机遇的变幻等。

IV

随着年龄增长,父母和其他人会经常问我想成怎样的人。我在这方面尚未有清晰的观念。我的广泛兴趣把我引向了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我被自然科学强烈吸引,因为那些真理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另一方面,我又对宗教学相关的一切神往。自然科学中,我主要对动物学、古生物学及地理学感兴趣;在后者则喜欢希腊、罗马、埃及和史前考古学。当然了,那时候我并未认识到,我选择的这些广泛的学科分类是多么符合我心灵的双重本性啊。促使我对自然科学感兴趣的是历史背景下的各种具体事实。而在宗教学中,则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我喜欢,这只会涉及哲学。在自然科学里,我注重理性因素;而宗教学里则更多关注经验主义的因素。自然科学能满足我第一人格的需要,而对人的或历史的研究则为第二人格提供了有益的直观经验。

我在这两个矛盾极之间踌躇不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做出决定,我意识到,我的舅舅——这个母亲娘家的长辈,他是巴塞尔圣·阿尔班教堂的牧师,正悄无声息地将我向神学的方向推。舅舅的几个儿子都是神学院学生。有一次,他与一个儿子讨论神学的一个问题时我恰好坐在旁边,他注意到了我在出神聆听。我不知道他们神学家的知识与大学的学识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过或许也只是比我父亲要丰富些而已。从他们的谈话来看,我未发现什么实际经验,甚至跟我没什么区别。他们所谈论的也只是《圣经》中所阐述的那些教义性观点,那观点使我觉得不太可信,因此听着感觉也会不舒服。

高中时,每个周四我都会去大学预科班听课,此时我就可以在舅舅家里吃午饭了。我对他很是感激,因为不但为我提供丰盛午餐,而且可以在吃饭时间听到成年人那智慧和理性的谈话,这样的机会很难得。那对我来说实属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因为在我周围的环境中,从未听到过任何有关这些问题的讨论。尽管有时候我也想与父亲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但总是遭遇父亲的不耐烦和恐惧的逃避。直到几年后,我才逐渐明白,我那可怜的父亲害怕思考这些,原因是他正为自己内心的这些疑问困扰着。他在自我逃避,因此便固执地认为信仰应该是盲目的。他实在无法将之作为恩赐来加以接受,因此只好强迫自己这样做。

舅舅和表兄们能够心平气和地探讨历代教皇的教规教义和现代神学研究的各种观念。他们似乎是安全地处身于一种理所当然的世界秩序中。然而在这其中,根本没人提到尼采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对于雅各布·伯克哈特伯克哈特(1818~1897),瑞士的文化艺术史家。也只会勉强地进行称赞。伯克哈特被看作是“自由派”,“一个激进的自由思想之民主党人”。因此我猜想,在永恒的事物自然秩序中,他的立场是有些偏轨了。我也明白,舅舅没有丝毫怀疑,我会令他失望的,因为我与神学相距甚远。我从不敢把自己的问题与他讨论,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会给我招惹很多灾难性后果。再者,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为自己进行辩护。第一人格来到了前面,尽管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不丰富,那时却也是个科学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艰难地被历史见证着,也受着康德的《纯理性批判》的遏制,显然,我周围的人是没有能理解这些的。尽管我那些神学家亲戚们是用称赞的口吻提到康德的,但他们也只是利用康德的思想来反击反对者的观点罢了,他们绝不会将之归为自己一方的观点。对此,我不置可否。

因此,当我与舅舅全家围坐在桌旁吃饭时,我逐渐感到不自在了。我潜意识中,星期四对我而言是不吉利的日子。在社会安定、精神安宁的世界里,我越来越感到不舒服了,但同时我又能在那里如饥似渴地汲取那偶尔滴出的使理性得到激励的点滴甘泉。我对自己的不诚实感到羞耻,于是就自我承认说:“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谎,你骗了对你好的人。这些人生活在一个真实的、社会生活具有现实性的世界中,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贫困,宗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根本没想过上帝如何把人们从自己那井然有序的精神世界中揪出来,然后再被人指责为亵渎神灵。但这一切也并不是他们的过错。你必须自己承担忍受一些东西,你无法向别人解释这些。”不幸的是,迄今为止,我的这种努力依旧毫无成效。

随着内心道德冲突紧张程度日益递增,第二人格对我来说便变得愈加令人生疑且令人不悦了,而我也无法再掩饰该事实了。我试图消除第二人格,但未能成功。在学校里,在朋友面前,我可以忘记他,在我潜心钻研自然科学时它也会暂时消失不见。但当我独处时,在家里或去乡下时,叔本华和康德便又猛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同时归来的还有那令人敬畏的“上帝世界”。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也构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同时,这大画布上也画满了生机勃勃的各种色彩与人物。此时,第一人格及与之相关的选择职业的忧虑便也消失不见;这是我在19世纪90年代的生活中的一个小的插曲。但当我从过去几个世纪的征途中返回到现实中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不适感。我,亦即第一人格,是生活在此时此地的,总有一天能形成他欲选择何种职业的这样的确切想法。

父亲很多次严肃地对我说,你可以学习任何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我愿意接受他建议,就不要选择神学。“你可以成为你所喜欢的任何人,但不要做神学家。”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此时,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某些事情可以说也可以干,也不会被别人评头论足的。我经常尽可能地不去教堂,也不再参加圣餐仪式,父亲也不再责问我了。离教会越远,我感觉越自在。我唯一留恋那里的事情即管风琴和合唱音乐,但那些肯定是不属于“宗教界”的。“宗教界”这个词对我毫无意义可言,因为,在我看来,经常去教堂的人比起“世俗之人”,实在不能属于什么“界”。世俗之人虽然不如他们守规矩,但从另一角度来讲却更正直,他们情感自然,更为和群、快乐,心灵更热情也更真诚。

我很肯定地告诉父亲,我一点儿都不想成为一个神学家。但我仍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摇摆不定,难作决择。这二者对我都很有吸引力。我渐渐意识到了,第二人格是没有存在空间的。在它那里,我超越了时间、空间的局限,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宇宙中的微小粒子,却不能如地上的石头那般还能移动。第一人格不甘寂寞,它会奋起反抗这样被动的形式。但现在,它也陷入了无法解决的矛盾冲突之中。现在我只好等待以后事情的发展。如果那时有人问我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说:语言学家。话虽如此,但事实上我却是更喜欢亚洲和埃及的考古学。在实际生活中,闲暇时间里,我还在不断学习着哲学与自然科学。假期时候更是如此。一到假期,我就会在家与母亲和妹妹一起。以前那个跑到母亲身边,然后抱怨说“我烦透了,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我不复存在了。现在,假期成为了我一年中最美妙的时光,那时我就可以毫无约束地一个人在家自得其乐了。此外,暑假期间,父亲一般都不会在家,每年的这段时期,他都会到萨克森去度假。

只有一次我也到外地去度假了。当时我14岁,经医生进建议,我被送往昂特列布希进行疗养,希望能让我那时好时坏的胃口还有当时不稳定的健康状况有所改善。我有生以来首次独自生活在陌生的成年人之间。我寄宿于一个天主教神父的家里,这对我来讲是一次既可怕又很吸引人的冒险经历。我很少能见到这位神父,他的那位女管家很平庸,也不会随意发脾气。这期间基本没有发生对我形成威胁的事情。一位年长的乡村医生负责照顾我,他开设的旅馆式疗养院可供各类病人进行性疗养。这里的病人来自各行各业,有农民、小官官员、商人,还有几个是巴塞尔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其中的一位是化学家,并且他已获得了博士学位。我父亲也是博士,但是语言和语音学家。这位化学家算是我一个极为有趣的新发现:这里出现了一位科学家,或许他能懂得各种石头的秘密。他还是个年轻人,会教我打槌球,但我看不出他是个知识人呢!可能是太渊博了吧。由于我还过于害羞、过于不善言辞且太无知,结果什么也没有问他。我尊敬他,认为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鲜活的大人物,他已洞悉大自然的诸多秘密,或至少洞悉了其中的一些。他与我同坐一桌吃饭,吃的是与我同样的饭菜,他偶尔也与我谈上几句。我突然感到进入了成年人的神圣领域。这种地位的拉高由于我被允许参加为寄宿者所安排的每一次郊游而得到了证实。诸多旅行中的一次,我们参观了一个造酒厂,主人还邀请我们品尝酒。那感受用诗歌文字进行表达即:

此时来到你面前的乃忘忧水,即是忘掉忧愁,你懂的,这就是美酒。

我发现就连这里的小杯子都颇具启迪意义,我感到自己飘飘欲仙,进入到了一个全新、以前从未体验到的意识状态中。这里不存在什么内部、外部,没有所谓的“自己”和“别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也不存在了,我那谨慎、羞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这里,天地、宇宙万物以及所有的爬行、翱翔的东西;旋转、上升或者下降的物质,全部融合成为了一体。我喝醉了是有些丢人却也是无比欢乐的。我沉浸在了一片快乐至极、幸福至极的幻想海洋中,但由于波浪拍打而起伏猛烈,我只好双眼平视;双手和两脚紧紧抓住一切坚实的物体,以期维持身体平衡。我感到街道上下起伏,房屋、树木左摇右摆着。“这感觉真美妙,”我想道,“我是喝多了吧。”这种体验最终以痛苦结尾了。但无论如何,它却也是一种发现,一种美的意象,只是因为我愚笨才把它破坏掉了。

荣格手持拐杖在鲁塞纳湖边疗养即将结束时,父亲来接我。后来我们一起去卢塞恩旅行。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坐上了以前从未见到过的轮船!我怎么也看不够蒸汽发动机发动的场景。忽然,有人告诉我们说维茨诺到了。我们下船后,从一座大山上端向下俯瞰到了一个小村子,父亲告诉我说这是里基,此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齿轨铁路,它蜿蜒盘旋着,向远方无限延展开来。我们来到一个小的火车站,在那里停靠着一个在我看来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古怪的火车:它有一个竖立放置着的蒸气机,建筑倾斜的角度也很奇特。父亲塞给了我一张车票,说道:“你自己一人坐车到山顶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两个人一起上去太贵了。注意安全,别摔下来。”

我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高兴得讲不出话来。这是一座大山峰,是我见过的最高山峰,它很像我在小时候见到过的那火红山峰。的确,现在的我差不多算是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为了此次远足,我还买了一根竹杖和一顶英国骑士帽,这些对一个旅行家来讲,应该是必需品了吧。现在,我就要去攀登这座雄伟的高山了!我不知道我们哪个要显得更彪悍。这辆神奇的机车在喷着气,还发出轰鸣声响,不断颠巅着一路前行,直到将我拉到了那令人感到眩晕的山顶。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各种峡谷深渊以及变幻莫测的美景。终于,我爬上了峰顶。那里的空气十分稀薄,放眼远眺前方,我不禁感慨道:“对,就是它,这才是我的世界,这才是我那真实的、秘密的世界。那里没有老师,没有学校,没有无法作答的问题,在那里,没有其他人会向你提问。”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前行,四周满是高高的悬崖峭壁。一切都是那样的庄严肃穆,我感到任何人如果登到了这里,就会不自觉地变得谦虚礼、沉默寡言了,因为他已到达上帝的世界。这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这是父亲曾送给我的最好、最珍贵的礼物。

此情此景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在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很少能记起了。在这次旅行中,第一人格外显了出来,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仍记忆犹新:我感到长大了、够独立了,我正头戴一顶黑色的硬挺帽子,手持一根贵重手杖,坐在一座奢华的宫殿式大饭店的露天阳台上,它是鲁塞纳湖边的一座大饭店。或者说,我是坐在维茨诺市的美丽花园,正坐在一张小巧的、有着白色台布的桌子旁边喝着咖啡,吃着新月形的面包,面包上还涂满了金黄色的奶油和果酱,头顶上的天篷上则洒满了阳光,我在脑中计划着各种可让我充实度过这漫长夏日的远足计划。喝过咖啡后,我就气定神闲、从容地以不慌不忙的脚步,慢慢踱步到了轮船上,它会载着我驶向某大山脚下,山峰顶部上覆盖着皑皑冰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

此后的好几十年,每当我工作过度疲惫想要找个地方休息的时候,此情此景就会在脑海中浮现。我一直期望着能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壮丽景象,但却再也未能如愿以偿。

这是我的第一次意识之旅,一两年之后,我再次进行了这样的旅行。母亲同意我去看望在萨克森休假的父亲。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至今都印象深刻的消息:他与那里的天主教神父成了朋友。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异常胆大的行为,我不禁暗自钦佩起父亲的勇气。我参观了那里的弗吕埃利隐居地,那里还有克劳斯修士的圣物,据说他现在已经升天了,只留下舍利。我搞不明白天主教徒们是如何知道他已去了天堂了。莫非他还在四处游荡并且告诉了人们这些?我对当地的这位守护神的印象甚为深刻,不但能够想象出这种全身心献于上帝的生活的可能性,并而且也能够理解它。但我真正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禁惊了一下,由此也产生了一些令我不解的问题,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怎会命中注定要有这样一位丈夫和父亲呢?并且,父亲也有不足之处的,也会犯错,正因如此我才会喜爱父亲的。我又想到,“是的,有谁能够和一位父亲在一起生活呢?”显然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去做了隐士。话虽如此说,他还是选择了距自己家很近的一所小屋隐居。我想这也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让家人住一个小屋,他自己则住在与之隔着一段距离的一间小屋:可以在屋内摆着一堆书、一张写字桌,还可以生起一堆明火,烤几个栗子来吃,也可以用一个三脚架吊个锅煮汤喝。这样他作为一个隐居祖父者,算是有了一个私人小教堂了,那就再也无须到教堂去了。

我略有所思地从这隐修所漫步走向山边。正当我准备下山之时,左边出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苗条身影。她清秀的脸庞,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呈现出友好与亲切。她身着当地人的服装,很自然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们一起走向下面的山谷。她年纪与我相仿。因为除了表姐外,我不认识其他姑娘,因此略感尴尬,有些不知该跟她说啥。后来我还是踌躇着与她搭讪说,我来这里是想度假,我在巴塞尔上高中,以后想进大学学习,正准备着升大学之类的。就在我讲这些话的时候,一种命中注定的神奇感觉涌入心头。“她恰好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我在心中默想道。“我们是自然地遇到了并且一起走向前方,仿佛我们天生就是一对。”我从侧面看了她一眼,暼到了她脸上出现的一种有些羞涩又带着崇敬的表情,我有点尴尬同时也有一些无所适从。我思忖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还是说我在这儿与一个农家姑娘相遇纯属偶然?她是个天主教徒,或许她的神父就是父亲结识的朋友。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当然也不能和她谈什么叔本华、意志的否定之类的事情。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显不出邪恶来。或许她的父亲并不是那身着黑色长袍的,会神出鬼没、给人灾难的耶稣会会士。然而我也不能够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是新教牧师。那可能会吓到或冒犯了她。至于哲学家、魔鬼之类的东西,更是完全不合适的,尽管魔鬼比浮士德还要重要,歌德还令后者变成一了个极易上当受骗的人。她是生活在一个纯净的遥远世界中的,而我已经被淹没进了现实之中,已被华丽并且残酷的物质所掩埋,她如果听到这些又如何能接受呢?在我们之间耸立着一堵无法逾越的厚墙,我们彼此不会也不可能会有相近之处。我感到很伤心,但还是把想法压在了心底,转向谈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话题上。如她要到萨克森去吗,天气真不错啊,风景不错等。

表面上看来,我们的此次相遇是毫无意义的。但从内心里看,它却有很重的分量,因为它不但好几天在我心里萦绕不去,而且还像路边一座纪念碑那样,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那时候的我还很幼稚,认为生活是由单一的、互不关联的各种经历所构成。因为,有谁能发现命运之绳竟会从克劳斯一直串联到了这位漂亮姑娘呢?

在这段时期,各种矛盾的思想充斥着我的生活。首先,叔本华与基督教思想无法和谐;其次,第一人格也想要摆脱第二人格的压制或从忧伤中解脱出来。这种失落不是源于第二人格,而是因为第一人格对第二人格的念念不忘,这样,由于双方矛盾冲突的对立,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系统的幻想便诞生了。当然,它是逐步呈现出来的,并且就我的记忆来看,它是植根于那令我铭心刻骨的一次体验。

弗洛伊德和荣格在莱茵河附近的海岸钓鱼一天,刮着狂暴的西北风,莱茵河被吹得波涛澎湃,浪花翻腾。我顺着河边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突然,从北面驶来了一条船,船上还扬着一个横帆,这船顺风往莱茵河的上游方向驶去。莱茵河上出现帆船,这是从未经历过的。这为我的想象力插上了飞翔的翅膀。如果这里是阿尔萨斯都的某个大湖而不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那我们就能够看到各种帆船及大轮船了。那样的话,巴塞尔就会成为一个海港城市,我的生活也就会如同住在大海边那样惬意了。那样,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了。我们也就会像生活在另外的时间或空间维度,即另外的一个世界中了:那里没有高中,不用因为要上学而走漫长的路,而我也会长大并能如愿以偿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了。我想象中的那个湖会有一座山或一块大石头矗立其中,还有一条狭窄的岬角与大陆相连,岬角被一条宽阔的运河切断,运河上还架有一道木桥,有一道直通向两侧的塔楼的大门,门里面会有一座城市,那是建在斜坡上的中世纪风格的城市。此外,岩石上还有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上方有一座高楼,还有一个了望塔。我的家就在那里。这个城堡中没有富丽幽雅的大厅,也看不到任何奢华的迹象,所有的房间都由木板简单装饰,都很简约朴实。房内还有一间很吸引人的图书室,在这里你能找到任何想要了解的知识的相关图书。不仅如此,里面还存放着能够收集到的各种式样的武器,并且城堡上还架有大炮,在城堡内部有一支由50个武装人员组成的警卫队。这个小城市有几百个居民,由市长和元老共同治理。我自己则是治安法官、仲裁人和顾问,只是偶尔在开庭的场合才会露面。在靠近陆地的那一侧,这个小市镇有个港口,港内停靠着我的双桅快船,船上装备有几门小炮。

整个布局的关键及核心应是城堡上那个塔楼的秘密,然而这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塔楼内部,支撑着地下室拱顶的是一根铜柱,或者说是一根像人的手臂那样粗的沉重的钢丝,像树冠一样,它的顶部开始分叉出很多极细小的分枝,那样子就像带垂须的主根带着许多小根头,它们直挺挺地伸向了天空。这些小根从空气中吸取某种奇妙的东西,这些东西汇集后会沿着这根铜柱又注入地下室。在地下室里有一个貌似实验器材的神奇装置,我就在地下室的实验室中用铜根从空气中吸取的神秘物质在制造金子。这实在是一种奥秘,我对于这种奥秘的性质既没有也不想形成任何的观念。对于这种炼金过程的性质,我也懒得花心思去想象。对此实验室中发生的事情,我只得尽量合理回避了。实验室里面还有一种禁忌:最好不要对之加以深究,也不要打探从空气中萃取的是什么物质。正如歌德在《母亲们》中说的:“提及她们,也会使人沮丧。”

当然,“精神”对我来说意味着某种无法言喻的东西。不过在内心深处,我并不认为它与稀薄的空气有何本质上的不同。这些小根吸收并输送到铜柱中去的实质上是一种精神性的物质,这种物质在地下室中被转化为黄灿灿的、可见的金子。当然这并非是念咒施符的民间魔术,而是大自然的一种神秘、令人起敬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领悟到它的。应当保守此秘密,对元老院的元老们也对我自己。

以前我上学和放学都要走一段很长很没劲的路,从现在开始,这路途似乎愉快地变短了。差不多我迈出学校大门后就能到达那城堡。城堡中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市议会举行了一系列会议,严惩作恶者,调解各种争端,大炮准备开炮鸣响。帆船的甲板清理完毕,船帆扯起来,这样这条船伴随着微风徐徐驶出了港口,然后,从那岩石背后驶出来后,船便转舵一直向西北方向驶去了。突然,我发现已走到自己家的门口了,仿佛只走了几分钟而已。我轻松地走了下来,就像私人马车将我送回了家,同时我也从幻想中走了出来。这种令人甚为愉快的幻想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后来我感到厌烦了便停止了。我觉得这种幻想很愚蠢、很可笑。于是,我不再做这种白日梦了,我开始用小石子、泥土和灰浆建造起城堡和戒备森严的炮台来,我将它称之为胡宁根要塞,这个要塞至今还保留完整,我将它做成了一个模型。我研究了可以获得的伏班伏班(1633~1707),法国杰出的军事工程师。的所有有关防御的蓝图,这样我很快地熟悉了各式防卫技术。后来我的兴趣又从伏班转到了各种现代防御手段,然后我就竭尽所能地用有限的材料来建造各种不同类型的防卫模型。有两年多的时间,这件事占去了我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也是在这段时间,我对于自然科学和具体事物的认识不断增加,当然这也是以牺牲第二人格为代价的。

对于现实的生活我所知甚少。我认为对它们进行思考是毫无意义的。谁都可以有幻想,但深入了解它们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父母同意我订阅一份科学期刊,结果我便兴趣盎然地读得着了迷。我努力搜寻并收集了在朱拉山脉的各种化石,还有一切可以得到的各种矿物,此外还有各种昆虫、猛犸和人类骸骨、化石。我记得在莱茵平原的采砂砾场中找到了猛犸的骸骨,而人骨是从胡宁根的一座群葬墓中挖出来的,据分析它们是在1811年左右下葬的。我对各种植物也很感兴趣,但这却不是科学意义方面。为何被植物所吸引,或许是出于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认为它们不应该被从土中拔起来,因为那样会被晒死,只是出于这样一种强烈的情感而已。我想它们也有生命,但只是在生长和开花结果时才具有存在的意义,这也是上帝的观念,它隐藏着神秘的意义。人们应该抱着崇敬的态度看待此事,并应以哲学式的好奇来对此加以思考。生物学家对它们研究并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论,但那还不是本质的东西。至于这本质究竟是什么,我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譬如,我否定基督教或神的意志有何关系?我无法对此进行深入探究。很显然,它们是带有自然的神的意志,对此我最好不要去毁坏。还有,昆虫就是变性的植物,就是花和果实,只不过它们转变成了用腿和脚到处乱爬,可以用翅膀自由飞翔,每天忙于啃食各种植物。也正是由于这种荒唐的行为,它们要遭受被灭杀的惩罚。严格意义上讲,我对“所有生物的同情”也仅限于热血动物。在各种冷血的脊柱动物中的特例是青蛙和蛤蟆,因为它们与人有某些相似之处。 qgD6srp455GcEzh4skpGL0+d4ReBb9aQOqoqh3tk6we/8BvkxItllc8MHQEWpQ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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