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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学岁月1

I

11岁时,我被送去了位于巴塞尔的中学上学,那一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从那以后,我便与乡村的小伙伴分别,真正进入了“大城市”。那里有很多有权势的大人物——要比我父亲的权力大很多。他们住在宽敞高大的宅邸,乘着豪华马车,讲一口优雅的德语或法语。他们的孩子也都衣着光鲜,看起来一表人才的样子,口袋中塞满了钞票。这些富家子弟现在成了我的同学。每当听到他们吹嘘在阿尔卑斯山度假的情景之时,我心头就会交织着惊异和妒忌的情绪,这种隐蔽的情绪甚至让我感到恐惧。还有人说自己曾爬上过苏黎世附近那亮闪闪的雪峰,还到过大海边,这几乎让我目瞪口呆。我呆望着他们,感觉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那白雪覆盖着的闪亮发光的但我却无法到达的山峰;他们来自我无法企及的、神秘的大海。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贫穷!意识到父亲只不过是个乡村穷牧师,而我则是乡村牧师更穷的儿子——他穿着破了洞的鞋子,他的袜子一旦湿了就没有换的了。我开始以不同于以往的眼光来审视父母了,开始体贴理解他们的辛苦了。我对父亲尤其同情,奇怪的是,我却不太同情母亲,我总感觉她比父亲要强势些。然而,一旦父亲对她发脾气,我依旧还是站在她这边。我必须明确表示出要支持哪一方,那些是不利于我性格的形成的。为了从他们的冲突中摆脱出来,我不得不扮演一个仲裁者的角色,我必须无奈地对父母的是非过错进行裁判。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滋生了我的妄自尊大;原本就自信满满的我,现在则时而膨胀,时而收敛,变得不稳定了。

荣格和父母及妹妹母亲在我9岁时又生了一个女孩。父亲既兴奋又高兴,告诉我说:“你在今晚多了一个小妹妹。”我却是出奇地惊讶,因为我从未觉察到,只是觉得母亲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平日多了很多,我压根就没把那放心上。我原以为,她卧床不起是一种不可谅解的软弱。父亲带我到床边去看母亲,她正抱着一个看起来令人有些失望的小人: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红彤彤的脸,就像个老人;她的眼睛紧闭,就像一只瞎了眼的小狗;背上还长有根根分明且很长的红毛,她不会是要长成猴子吧?当时我很困惑,有种不可道出的感觉,难道刚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含糊不清地谈论着鹳,据说婴儿是由鹳鸟送来的。那小狗、小猫的崽儿们又是怎么出来的呢?鹳鸟需要在一窝崽儿生完之前往返飞多少趟啊?那母牛呢?我想象不出鹳鸟怎样用嘴刁起一整头牛犊。并且,有个农夫也对我说过牛仔是母牛生的,不是由鹳鸟叼来的。显然这故事又是一个谎言,这又是人们告诉我的众谎言之一。我确信母亲又做了一件我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妹妹的出生令我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我的好奇心和洞察力变得更加强烈。母亲随后的一些古怪行为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某些不顺心的事的发生与此次生育相关,否则的话这个事就不会让我那么有想法了,不过它确实强化了我12岁时的经历。

母亲有个令人不喜欢的习惯,那就是每当我外出之时,她总会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唠叨各种忠告。她要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皮鞋要擦得锃亮,同时还要记住保持在公众场合中的形象,举止大方。这样,人们在大街上都能听见母亲在身后喊的那些丢人的话:“别忘了转达爸爸妈妈对他们的问候。别忘了擦擦鼻涕。带手帕了吗?洗过手了吗?”等诸如此类的话。这对我来说真是难堪。我要表现出骄傲,要展现出一种完美形象。于是,那种妄自尊大背后的自卑被暴露出来了。我觉得确实不太合时宜,这些公共场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很高贵,在平日穿上节假日才穿的衣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然而,当我一看到将要拜访的那个房子时,画面就发生了颠覆性改变,房屋主人家的奢华让我心生畏惧。我感到他们乃有权势之人,与我相距甚远。我太渺小了,我甚至有些自卑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这时,在我听来,房内传出的铃声就像在提示厄运将到一般。我胆怯畏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母亲预先为我做的精细准备,现在反而都“实现”了。我现在就是她说的样子:我的鞋子是脏的,手也是脏的,我没有带手帕,我的脖子也不干净。这些话一直萦绕耳边。出于叛逆心理我也不想转达父母的问候,或者说我的行为会表现出不必要的害羞与固执。要是情况变得糟糕透顶了,我就会想到自己藏在顶楼上的秘密宝贝,这样我便能够恢复平静。每当我身处孤独无助境地之时,我就会想起我是那“另一个人”,他拥有着不容侵犯的神秘,是那块石头和穿长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现在无法回想起童年时期的那些想法:耶稣——那个穿着黑长袍的耶稣会会士——那些穿黑礼服、戴高帽子站在坟墓边的人们,草地上如坟墓般的洞穴,那个有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还有铅笔盒中的小人,以及它们之间存有的联系。我人生的第一个大秘密就是那个关于酒神祭典游行时抬着阴茎像的梦,第二个就是那个小人儿。然而,我现在似乎模糊地意识到:那块“灵魂之石”与代表了“我”的那块石头之间存有某种联系。

时至今日——在我83岁撰写回忆录之时,仍未能将早期记忆中的疑问解开。它们犹如在地下生长的一个根茎生发出的几株枝芽,像在潜意识发展阶段的禁点。虽说我并不能对耶稣采取积极的态度,我却还能记得,从11岁时起,我便开始对与上帝相关的观念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向上帝祷告,这样可带给我一种充实之感,因为我可以摒弃内心矛盾。上帝并未因为我的不信任而变得复杂。更进一步讲,他也不是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但也不是墙壁画上的耶稣。画上的耶稣衣着华丽,人们对他已形成了习惯。正如大家所知,上帝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人们不可能对他形成正确概念。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很有权势的老人。不过令我感到满意的是,他蕴含着一种戒律,大体上是说,“他不能成为一张人们制造的画像,也不能实行那些活动”。于是人们对他就不像对待耶稣画像那般随意了,耶稣并不神秘。与我在阁楼上的秘密的某种相拟性开始使我有所领悟了。

荣格家的大门,门楣上用拉丁文字刻着一句短语:“不管招唤与否,上帝无处不在”我开始厌倦学校了,我宁愿花更多时间去画打仗的图画、玩火,二者相比来看,学校实在是占据了太多时间。宗教课更是说不出的枯燥,而我对数学课也产生了彻底的恐惧。老师说代数是一种自然简单的事,不用费劲就能学会,但我甚至都不知道数字究竟为何物。它不是鲜花,不是动物,不是化石,它们不是能够被想象出来的东西,它只是通过运算产生的数。令我不解的是,现在这些数可用字母来代表的,字母能发出声音,因此我们能听到它们。奇怪的是,我的同学们能够轻松掌握它们,他们能够理解那些东西。没人告诉我数字是什么,我也不能明确说出自己想知道什么。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没人可以理解我的困难。必须承认,我的老师已经尽全力对我讲解这种数转化为声音的奇特运算了。我终于明白,转换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种简化系统,借助这种系统许多数量能够形成一个简短公式。但这也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我认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为什么数字要用声音来发音?人们也可用苹果树表示a,用香蕉树表示b。a、b、c、x、y、z不是具体之物,它们不像苹果树,并不能直观阐述出数字的实质。并且最令我气愤的是那些定理:如果a=b且b=c,那么a=c。根据定义a与b相等,那就不必说再等同于c了。如果这是一个等式问题,那么就说a=a,b=b好了。在我看来,a=b又是个完全的谎言或者说骗局。当老师完全不顾平行线之定义,说它们在无穷大时能够相交,对此我也同样地感到气愤。我认为这就是用来愚弄笨蛋的愚蠢把戏。因此,我不能也不想参与到这愚蠢的欺骗中去。我的思想在这些反复无常的自相矛盾中翻腾着,它们使我永远也不能理解数学。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了晚年。如果我像其他同学那样轻松地接受了a=b、太阳=月亮或狗=猫等这样的定理,那我就被数学永远地作弄了——或许直到83岁的时候才能意识到那些。我毕生始终存有一个疑惑,即我能够进行正常的运算却为何总无法在数学中探索人生的途径。我尤其质疑数学以及自己从道义角度对它的理解。

只有在我用数值代替字母,并且在通过具体计算来验证其意义时,才能够理解方程式。伴随着数学课的学习,通过抄写并不明白的代数公式,还有记黑板上那些字母组合的位置,多少也学到了些东西。后来我再也做不到通过这种替换手段学习了,因为老师常说,“我们在这儿写上某某式”,然后他就会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字母。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也不明白为何要写成这样——但这样他能得到他感到满意的结论。我的困惑令我感到气馁,我不敢问问题了。

数学课于我简直成了一种恐怖与折磨。我发现其他课程还是很容易的,由于我有不错的视觉记忆能力,于是数学课也蒙混了很长时间,还常能得到高分。但是,害怕失败及当我面对周围世界时的那种渺小感让我产生了厌恶,如有一种无奈的绝望,这让我对学校彻底失望了。此外,我还说完全学不会,就免修了绘画课。这令我感到愉快,因为我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可支配了;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个意外的失败,因为我还是有点绘画天赋的,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绘画只需凭感觉。我是能够画出那些能激发起我想象的东西的,但学校中,我却要被迫临摹那些瞎眼的希腊众神,当我临摹得不好时,老师便认为我需要某种自然些的东西,于是就把画着山羊头的画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学。我画不好也不想画,这就宣告了我那绘画课的结束。

12岁那年对我而言,是决定命运的一年。1887年初夏的一天,12点了,上午的课都结束了,我来到大教堂广场等一位与我同路的同学回家。突然另一个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我倒了,头重重地撞在了路旁的石头上,当时几乎失去了知觉。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的感觉就是头晕目眩。在被撞的那一瞬间,有个念头在头脑中掠过:“现在你再也不用上学了。”我只是半失去知觉,但我在地上还是多躺了一会,主要是为了对我的袭击者进行报复。不久,有人把我抱了起来,就近送到了一户人家,那儿住着两位上了年纪的阿姨,她们是单身。

从那时起,每当必须要我返回学校,或者是父母要求我做功课时,我就会昏厥。因此,我有半年多没去学校,那段时间就是我“无限美好”的时光。我生活得逍遥自在,还能连续几个小时去幻想,可以去到林中、水边或者画画。我画了关于战争的画,还画了战争的残暴场面、画古老的城堡遭到攻击和焚烧的样子,或者一页页地画些漫画。直到今天,入睡前,那些漫画还会时不时浮现在脑海,它们在那里不断地变幻着,其中也有一些是死后不久的熟人的面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时的我可以沉浸于自己的神秘世界。那里有属于我的树木、河流、沼泽、石头、动物,还有父亲的图书室。我离尘世渐行渐远了,这让我隐约感到有些难过。我到处闲游:收藏东西、读书、玩耍——消磨着时光,但这些也并未让我觉得更快乐。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时的我在自我逃离。

我完全记不得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但我也理解到了为此忧虑的父母。他们去找了很多医生询问,医生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建议我去温特图尔的亲戚家度假。那里有个火车站,那是一个为我带来了无尽欢乐的地方。但回到家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有个医生认为我是癫痫病,我知道癫痫病发作是怎么回事儿,心中忍不住嘲笑医生的胡扯,但父母却愈加忧虑了。一天,有位朋友来看父亲,他们在花园里坐着,我偷偷躲在灌木丛后面,彼时,我好奇他们在谈什么。我听到了客人问父亲:“你儿子究竟怎么了?”“唉,太奇怪了。”父亲回答说,“医生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说可能是癫痫病。如果治不好那可太可怕了。我已经没有什么了,要是这孩子不能自力更生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这就是自我与现实的冲突,它如晴天霹雳一般冲击了我。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从那一刻起,我变得严肃认真了。离开花园后,我来到父亲的书房,取出我的拉丁文语法书,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10分钟后,我的昏厥发作起来,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但几分钟后感觉好些了,于是就又继续看书。“见鬼,我不要再晕倒了。”我对自己说道,又坚持学了下去。大约过了15分钟,再次发作了。这次也像前一次那样挺了过去。“现在你必须真的好好学了。”我继续坚持着,半个小时后第三次发作了,但我仍未放弃,又忍着学了1个小时,直到我认为自己已经战胜它了。猛然间,我感觉自己的状况比前几个月都好。事实上,自此之后,昏厥病再未发作。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学拉丁文法,也看其他教科书。几个星期后,我返回了学校,以后也没发病了。我结束了一出鬼把戏!我就是在这时明白了所谓的神经症。

我逐渐回忆起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能清晰地看出整个故事的情景是由我本人一手制造的。我从未真正生过那个推倒我的同学的气,原因是:我知道,从某种角度讲,他是被冤枉的,我才是整个事件的可恶主谋。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同时也对自己感到羞耻。我知道,我伤害了自己,其实也是愚弄了自己。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个可恨的叛徒!从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对我的担忧,还有他们用那种同情的口吻对我讲话了。

这次神经症成了我的又一个可耻的秘密,这也是一种失败。然而,它也诱发出了我身上一种执着的认真和一种出奇的勤奋。那时起,我认真做事了,它并不是一种表面现象,而是我自己真正那样行事了。我每天5点钟按时起床学习,有时凌晨3点起床,一直学到7点才去上学。

我对孤独的热情、对寂寞的偏好是我误入歧途的索引。大自然在我的眼中是那么神奇,充满了奇迹,我想沉浸在其中。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每一件东西都有生命,真是妙不可言。深入其中,我好像进入到了自然的本源之中,远离了整个人类世界。

大约在同一时期,还有一段重要的经历。我从居住的克莱因许宁根出发前往巴塞尔,那是上学的路途,途中的一瞬间我有一种惊心的感觉,觉得自己刚从浓密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我顿时意识到了:我就是自己了!我的身后有一堵雾墙,那堵墙后没有“我”。就在这一刻,我遇到了自己。在此之前我也是个存在,这一切只发生在这个我身上,而现在则是发生在我身上了。我知道,现在的我才是自己,我就是现在的存在。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别人的意愿去做事的,现在的我则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个经历对我非常重要并且很新鲜:我身上有了“权威”。奇特的是,在这段时间,也就是我的神经症发作的几个月里,我丧失了对阁楼宝藏的记忆。否则的话,可能我当时就会意识到,在我的权威感与那宝藏的价值感之间存在着相似性。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我对铅笔盒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我应邀与朋友同去度假——他在卢塞恩湖边有一栋房子。令我备感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坐落在湖边,此外还有一个船坞和一支划艇。房东同意我和他儿子使用这条船,但同时也严厉告诫我们不可莽撞行事。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如何驾驶这威德令船(一种平底船)——这种船一般要站着划。我在家里的时候曾玩过这种划船游戏。上船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尾,用一支桨将船划到了湖中。对房东而言,这简直太过分了。他吹口哨让我们回来,给了我们一顿严厉的责骂。我完全没了兴致,但也必须承认,我们的确做了他不允许的事情,我承认他的教训没错。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怒不可遏,这个肥胖、无知的粗人居然这样侮辱我。现在,这个我已经长大了,他应当受到尊重,他应该是一种权威,是一个有尊严的老者,是必须得到尊重与敬畏的。然而现实却是古怪之事发生了,我的狂怒突然不见了,有个想法溜到唇边:“不管怎样,你究竟是谁,你的反应像是要证明鬼才知道你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我也知道他是没错的。你自己还不到12岁,是个学生,而他却是位有钱有势的父亲。不仅如此,他还拥有两栋房子和几匹骏马。”

这时,我感觉事实上我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困惑了。其一是个学生,他学不会数学,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另一个人则相当重要,是一个极具威严、具有高级权威的人,如同工厂主一样有权势、有影响力。这“另一个我”是位生活在18世纪的老人,他头发花白,穿着带扣的靴子,驾着一辆带有凹面后轮的四轮轻便马车,车厢四周还挂着羽毛和装饰带。

这样的观念也与我从前的一次奇特的经历相关。当时我们住在克莱因许宁根。一天,一辆绿色的旧马车从黑森林驶过我家门口。那是一辆真正的古董级的马车,感觉像是从18世纪开来的。一望见它,我就激动:“就是它!我敢肯定,它来自我的年代。”我有种认出了它的感觉,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样。随后我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好像我被人偷走了什么东西,或者说我那可爱的过去被骗了。这马车就是来自过去的一件古董!我无法描述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是一种渴望,一种怀旧,或是一种辩认?它在不停地说:“是的,是这样的!是的,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还有一次经历,仿佛也是回到了18世纪。那还是在我的一个姨妈的家里,我见到一个18世纪的陶制小雕像,那是两个彩色小人。一个是老施蒂克贝克医生,他是18世纪末巴塞尔市的一个名人。另一个是他的一个病人:她闭着眼睛,伸着舌头。据说在老施蒂克贝克正过莱茵桥时,这位讨人厌的病人突然冒了出来,向他哭诉。老先生烦躁地说:“是的,是的,你又是哪儿不舒服了。把舌头伸出来,闭上眼睛。”在那女人照做之后,老施蒂克贝克马上就逃跑了,而她则一直站在那里伸着舌头,这惹得人们大笑不止。雕像上的老医生穿着带扣的靴子,我甚至把那靴子当作自己的了。我非常确信那就是我穿过的靴子。这一念头令我头晕发狂。“是啊,这就是我的靴子!”我甚至感觉它就穿在我的脚上,然而,我却说不出这神奇的感觉从何而来。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与18世纪扯上了联系。在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将1886年误写成1786年,每当出现此种情况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怀旧感就会涌现。

在船上恶性事件发生并因此受到了惩罚之后,我开始思索这些貌似并没有关联的单一印象了,它们构成了一幅前后贯通的图画,那就是:我同时生活在两个时代,是两个不同的人。我感到相当困惑。最终,我失望地意识到,无论如何,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小学生。一个人的行为应该与他的年龄相匹配,受到惩罚是应该的。另外的一个人则是纯属虚构的,我感觉他或多或少与我从父母、亲戚那里听到的关于祖父的故事相关。然而也不完全确定,因为他生于1795年,即18世纪;另外,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去世。不可能我们是一体的。因此,当时的那些思考大部分只能算朦胧的、模糊的推测。我记不清楚当时自己是否已知道传说中我与歌德的关系了。我当时大概还不知道,因为我记得第一次是从陌生人那里听到的。我还想补充一句,那个谣言很是令人不悦,说我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本书共两次提到荣格是歌德的后代,关于这个谣传,荣格本人曾说:“我曾祖父(弗朗茨·伊格纳兹·荣格,1831年去世)的妻子索菲·齐格勒和她的妹妹与曼海姆剧院有交情,并且他们也和许多作家是好友。有人说我的祖父是索菲·齐格勒与歌德的私生子。此事还一度被证明是真的,但祖父在他的日记中从未这么说,他只是讲,有一次他在魏玛见到了歌德,但也只是从背后望见罢了!随后,索菲·齐格勒·荣格与歌德的侄女洛蒂·凯斯纳成为了朋友,洛蒂常来看望曾祖父。后来洛蒂·凯斯纳在巴塞尔定居下来,或许也是因为与荣格家庭的亲密关系而在那里定居的。”。

除了数学和绘画学习失败之外,我还有第三个失败:我从最初开始就不喜欢体操。我不愿别人告诉我该如何做动作。我上学是为了学习,而不是去练习那既无用又无意义的杂耍。除此之外,我幼年也发生过事故,这使我对身体方面的活动有了胆怯,这种害怕到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才有所好转。这种胆怯又与对世界的不信任感联系了起来。尽管我认为世界还是美好,值得人们去憧憬的,但它同时也充满着混沌和危险。因而我总是想知道,我将有哪些遭遇,我能信谁。难道这与我母亲有关,因为她离开过我几个月?当我的神经性昏厥发作时,医生就不允许我练体操,这令我十分满意。我摆脱掉了那个负担——即吞下了又一个失败。

那年夏日的一个中午,我走出学校,来到了大教堂广场。这是美好的一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大教堂的房顶闪闪发光,阳光在新铺的秀色瓷砖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彩。我被眼前的美景征服了,我想:“世界如此美丽,教堂如此美丽,上帝创造了一切,他就坐在天堂,在遥远蓝色天空的一个金色御座上……”突然,我的思绪一片空白,我感觉有些麻木,那是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只知道:“不要再想下去了!有种可怕的东西正在向我逼近,与之相关的东西都不要再想了。为什么不要呢?因为你将犯下很可怕的罪过。什么是可怕的罪过?是谋杀?不,绝不是那样的事。最可怕的罪过是反对神灵,这样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犯了这种罪就要遭到天谴,就要被惩罚下地狱。如果我这个被父母视若珍宝的独生子要受到惩罚,那父母肯定会伤透心。为了父母,我也不能做那种事。无论如何我切不可再去胡思乱想了。”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从学校走回家的很长一段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思绪乱飞想事情,但我的思路却总会转回到我喜欢的那座美丽的大教堂和坐在宝座上的上帝上来——那时,我仿佛受到了强烈电击般,思路瞬间中止。我不停地自言自语:“别想那些了,不要再想它了!”这样,回到家时,我有些思维错乱。母亲看我有些不对劲,便问:“怎么了?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说实话,在学校没出什么事。我心里确实想过,如果我把胡思乱想的东西告诉母亲,或许我会好些。但要是那样做,貌似我也做不到不去想那些事情,我不能把心里所有的想法全都说出来。这样我母亲才不会起疑心,她不知道我已身处可怕的危险之中了——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并且一门心思往地狱中钻。我放弃了对这件事坦白的念头,并设法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相关行为不被注意。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些我那时仍不懂得如何禁止的念头,反复出现。于是我就竭尽全力拼命阻挡,不让它们出来。接下来的两天对我可谓是一种折磨,母亲确信我是病了。我还是抵制住了说出心事的欲望,因为我想那样只会令父母伤心。

到了第3天晚上,痛苦令我实在无法忍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刚睡着没多久又醒了,我又在想大教堂和上帝了。我差点停不下来了!我感到自己的抵抗力越来越弱了。我为此恐惧不已,索性在床上坐了起来,将睡意完全赶走。当时的想法是:“这是件需严肃处理的事情!我必须要想,一定要尽早想明白。但我为什么要去想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呢?说实话,我自己肯定是不愿去想的,但又是谁让我去想的呢?谁强迫我去想那些我既不懂又不想知道的事情呢?这可怕的观念是从何而来?还有,为什么我要为此饱受折磨呢?我的观念是想要赞美这个美丽世界的造物主,我对它赋予我的天资是感激不尽的。我为什么要想那些不可想象的可恶的事情呢?我确实对他们不了解,因为我不能也不应该随意接近那些想法,因为那样意味着有要即刻去思考它们的危险。我没有要做或者想要做这件事的想法,但它却如同噩梦般降临到我头上。事出何由?我没有做任何事情,但它还是发生在了我身上。这是为什么呢?无论如何,我不是自我诞生的,我是以上帝创造的方式来到这个世上的,就是说,我是由父母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是我父母要需要这些东西吗?我那善良的父母是绝不可能有那想法的。这样恶毒的想法是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我觉得此想法甚是荒唐。随后我又想到了祖父祖母,我是从他们的画像中见过他们的。他们看上去和蔼仁慈,令人敬畏,这些足以排除要归咎于他们的念头。我在心里把那差不多并不认识的祖先回忆了一遍,最终想到了亚当和夏娃《圣经》记载他们是上帝按照自己形象创造的人类的祖先。这样便出现了这个重要想法:亚当和夏娃是最早的人类,他们没有父母,是由上帝直接创造的,上帝有意将他们造成那个样子。他们别无选择,而只能成为上帝创造的样子。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何差异。他们是上帝的杰作,但他们还是犯了原罪,做了上帝不希望他们做的事情指亚当和夏娃因受到蛇的诱惑而偷吃了“禁果”。这是怎样发生的呢?假如上帝不让他们有干那件事的可能,他们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很明显,他们是受了蛇的诱惑,而蛇是上帝在创造他们之前就创造出来的,其目的就是用它来引诱亚当和夏娃犯罪。万能的上帝事先已安排好了一切,以使人类的祖先犯下原罪。因此,他们犯了原罪,那是上帝的用意。

这个想法很快使我从巨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脱了出来,因为现在我知道了,是上帝置我于此种情境之中。最初我并不明白他是否是故意要我犯下这样的罪过抑或是相反。我不再祈祷,以求得觉悟,因为上帝不顾我的意愿就将我扔在了这个情境中并丢下我不闻不问了。我坚定地认为自己要亲自弄明白他的意图,独自找到一条问题解决的出路。这样,另一个问题又出现了。

“上帝想要什么?是行动还是沉默?我必须弄明白上帝想要我干什么,马上。”当然我也知道,按照常理来讲,人应当要避免那样的罪过,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我直到现在还在做的事。不过我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夜不能寐,每天精神恍惚,身体虚弱极了,如果不那样想就感觉无法忍受了。然而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也无力承受了。但换个角度,除非我明白了上帝的意愿和意图,否则我不能罢休。因为现在我笃信他就是这个问题的始作俑者。十分奇怪的是,我从未想过,或许是魔鬼在捉弄我。那时候,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魔鬼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与上帝相比,他应当是无足轻重的。从我自迷雾中走出并意识到自我的那一刻起,上帝的同一性、强大性和超凡性便开始萦绕于我的想象中。从此以后,我心中的其他困惑便一扫而光,留下的只是上帝对我进行一次意义重大的考验,能否过关要取决于我对他是否能正确理解了。当然,我知道,最终我将被迫放弃,屈从于他,但即使那样的事发生,我也想弄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将挽救自己灵魂的希望都寄托于此了。

上帝知道,我要被迫犯下这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坚持不住了,可他没有来帮助我。他是全能的,本可轻而易举地抑制住我难以摆脱的冲动,但很明显,他没有那样做。他是否想通过让我做有违道义、有违宗教信义之事,来考验我对他的忠诚呢?我会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因为我害怕被打入地狱。上帝是不是想看看,我是否会服从于他的意愿呢?很可能这就是答案了!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可能是错的,我不敢太相信自己的推理。我必须再次从头到尾重新思考一遍。

思考后,却还是得到了一样的论断。“很明显,上帝要看我的勇气。”我知道,“假若我经受住了考验,他会将恩赐和启示赐予我。”

于是,我鼓起勇气,仿佛准备去蹈地狱之火似的。脑海中,我面前有座大教堂、蔚蓝的天空。坐在金色宝座上的有上帝——他高居其上,远离尘嚣——不过一块巨大的粪块从上空掉了下来,落到了那闪着银光的新屋顶上,摔得粉碎,还将那大教堂的四壁砸了。

原来如此!我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轻松感。降临到我头上的乃是恩赐而非想象中的天谴。这样,伴随恩赐而来的是我从未体味过的快乐感。我哭了,因为我感到很幸福并充满无尽的感激。现在我已对他那威严做了屈服,这样,上帝的智慧与仁慈对我便有了现实的作用。貌似我感到了某种洞悉能力:许多先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变得清晰。那些也是让父亲感到迷惑的事情,我明白了:他并不能体验到上帝的意志,却还在通过合理的理由和内心深处的信念在反对他,这也是他未能体验到能远离这些苦恼的天恩的原因。他一直将《圣经》中的戒律当作自己的行为向导;他信仰上帝,但也仅是遵循《圣经》介绍的方式以及按照父辈所教导的方式来信仰。但他并不了解这个生动的、正在他眼前的上帝,这个上帝是万能的,他召唤人们分享他的自由,并迫使人们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以便无条件地执行上帝的命令。在对人的勇气进行考验时,上帝反对传统,而不论其是何等神圣。他是万能的,他考虑到了,绝对不要制造出真实邪恶的结果来。一个人如果是按照上帝的意愿行事,他就可以安心,因为自己所走的是正确的道路。

上帝也是如此这般创造了亚当和夏娃,这样他们便不得不去想他们不愿意想的事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弄清楚这二人是否会服从于他。同样他也可以让我做一些事情,比如那些出于传统宗教方面的缘由而必须拒绝的事情。不过,恰恰也是在我服从之后才能获得恩赐,在这样的体验之后,我就知道上帝的恩赐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人必须要完全献身于上帝,除了要执行他的意愿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否则那就是愚蠢、没有意义的。那时起,在我体验到恩赐之后,我开始真正有责任感了。上帝或许是十分可怕的。对我而言,这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随后,我也朦胧地明白了,上帝也是可以成为某种可怕的东西的。这是我的一个恐怖的秘密。这样的秘密让我的整个生活都笼罩在乌云之下,使我变得抑郁寡欢。

此种感受对我的影响就是我更加自卑了。我感觉自己是个魔鬼,或是头蠢猪,是个堕落之人。后来我又开始翻看父亲的《圣经》,带着满足感读描绘法利赛人和税吏的段落,还有诸如堕落的人是上帝的选民这样的段落。这些描述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在赞扬不忠诚的管家,信心动摇的彼得指《圣经·新约》中的故事:耶稣让彼得从水面上走向他,彼得因害怕而掉到了水中。却被委以传教的重任。

我越是感到自卑,上帝的恩赐在我眼中就愈加变得不可思议。说到底,我一直都没有自信。一次母亲对我说,“你向来都是一个好孩子。”可我对这样的话却深感迷惑。我是一个好孩子吗?我对这说法感到很好奇。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堕落且自卑的人。

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在一起生活、生儿育女有了对上帝和大教堂的那些体验,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秘密——那属于我的秘密,有了实在根据了,正如我一直在讲的天上下石头,现在终于有一块落地了。实际上,一方面,这是一种令人感到羞耻的经历。它使我陷入了某种不幸、邪恶、阴暗之中,但同时,这也是一种荣耀。有时,我会有倾诉、一吐为快的冲动,但不是与这体验相关的。只是想诉说一下我身上的那些离奇、没人知晓的东西。我很想知道是否别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结果是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发现过这些状况。我产生了这样的感受:我是既被上帝眷顾着,又被上帝抛弃,既是被诅咒的人,又是受到祝福的人。

将自己的经历公开——说出梦中的地下庙宇里的男性生殖器、我雕刻的小人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上,直到我65岁的时候,才讲出了关于生殖器的那个梦。或许我也跟妻子谈过其他的经历,但也只是在晚年时候了。在某些事情上有着严格的禁忌,这是我从小便知道的。我绝不会随便谈起那些。

在整个青春期,我一直隐藏着各种秘密。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孤独感。这些年,我所取得的一个巨大成就是我抵制住了想要与别人谈论这些经历的诱惑。这样看来,我与世界关系的格局或许是早已预先“设计”好的:今天依旧如此,我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我知道一些事情,也会对别人所不了解也不想知道的事情进行解释。

在我家,母亲家族有6个牧师,而父亲这边,不但父亲是牧师,我的两个叔父也是。这样,我便经常会听到与宗教相关的谈话、神学方面的讨论以及布道演说等。每当听到他们谈论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是的,是的,这一切太好了。然而我内心的秘密又会如何呢?那也是天赐的秘密。你们对此是一无所知的,你们不了解上帝要逼我做错事,逼我去想那令人讨厌的事情,他想以此让我体验他的恩赐。”他们所说的其他对我都是空洞无意义的,不得要领。我心想:“看在老天的份上,一定会有某人多少能了解这件事情吧。”于是,我在父亲的图书室中翻箱倒柜地进行查找,只要一看到与上帝、三位一体、灵魂、意识相关的书就会如饥似渴地阅读。我疯狂地读了很多书,但读后的收获甚微。我总是在想:“原来他们也不懂。”我甚至还读了父亲的路德派《圣经》。不幸的是,里面对约伯《圣经·旧约》中的人物,因坚持、耐劳而闻名。所作的传统的“训教式”解说使我感到乏味,于是我很快就失去了对此书的兴趣。但从中我也获得了一些慰藉,特别是在第9章的30页中曾讲到:“虽然我已用雪水将自己清洗……但你还是将我扔进了烂泥坑中。”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段时期我一直精神萎靡。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我那是在冥思苦想心中的秘密。在那时候我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是内心很想获得一份踏实与平静。这样的想法能使我从诸多怀疑中挣脱出来。当我想到自己就是石头时,心中所有的矛盾与冲突便消失了。“石头是不会有不确定性的,也不会有想与人交流的冲动,它会随着时间保持不变。”我也会想:“我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情感,然后再像火焰一样迅速点亮后,熄灭。”我仅仅是自己各样情绪的总和罢了,在我身上的那些“其他”东西是不受时间制约、永恒的石头。

II

那时候,我对父亲所讲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一听到他做有关上帝恩惠的布道,我就会想到自己的体验。他所讲的一切听起来都是陈词滥调,显得很空洞,就像讲一个道听途说、自己也不是很确信的故事一样。我很想帮一帮他,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此外,我也羞于告诉他我的体验,也不想干涉他的私人事务。我觉得一方面自己年龄尚小,另一方面也是害怕,那样会触犯“第二人格”激发启示的这种特权。

后来,在我18岁的时候,与父亲进行过多次探讨,我总是默默期望他在某天可以了解有关天恩的神奇,这样能够帮助他减轻内心的各种矛盾痛苦。我深信,假如他能执行上帝的旨意,那一切都将变得完美。然而我们的探讨通常都是不欢而散。这些探讨会刺激他并令他伤心。“哎,真是一派胡言,”他总是习惯性地说,“你总是在思考我们还应该去想的而不应该去想的东西。”我会在心里想:“不对,一个人必须在体验后才能够懂得。”但我嘴上却会说:“请赐予我这样的信仰吧。”这样,他只好耸耸肩,很无奈地转身走开。

我开始交朋友了。他们多是出身平凡、有些腼腆的男孩子。后来,我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甚至可算名列前茅了。然而,据我的观察,那些成绩不如我的同学会心生妒忌并会抓住每次机会想要赶超我,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讨厌任何形式的竞争,如果有人组织竞争性的游戏,我会拒绝参加。后来我在班上的成绩排到第二名,我这令人心情愉快。至于学校的功课,由于我不愿参与竞争,那些变得困难了,甚至变得令我厌倦。但有几位老师还是给予了我特殊的信任,至今我都对他们心存感激,我会将他们永远铭记心中。我想到了一位教拉丁文的教师。他很聪明,是我的大学教授。巧的是,父亲在我6岁时就教会我学拉丁文。于是,这位老师便允许我可以不坐在班上听课,常让我到图书馆帮他借书。于是,我得以沉浸于书海,我还会在回去的路上尽可能地慢慢走,以便边走边看书。

大多数老师认为我既愚蠢又狡猾。学校一有什么事出了差错,我便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要是什么地方吵起架来,我便被认为是煽动者。事实上,我仅有一次被卷入争吵的经历。也是那次事件,我发现了某些同学对我是持有敌对情绪的:其中有7个人一直在潜伏着,等待着对我发起袭击。我那时候已经15岁,长得高大强壮,并且脾气暴躁。突然间,我怒火中烧,抓起其中一个男孩的胳膊就将他抡起来转圈,还用他的双腿将其余几个放倒了。老师们得知此事,我仅能模糊地记起自己受到了某种不公正的处分。此后便无人也招惹我了,同时,也再没人敢欺负我了。

我未曾想到自己会招来敌人并受到不公正的怀疑,这实在出乎我的预料。虽然说不出原因,我却也感到这是可以解释的。这些事件让我遭到了指责也受到了刺激,不过我却无法否认对我的这些指责。我对自己了解得实在太少了,而仅知道的那一点儿又是如此矛盾重重;发自内心地,我实在无法否认那些指责。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有某种负罪感——我意识到了自己那些存在着、潜藏着却尚未浮出水面的诸多过失。也正是出于此因,我对他人的指责会特别的敏感。因为他们讲的或多或少都击中了我的要害、戳到痛处了。尽管事实上我并未做过那些被指责的事,但我依旧感到自己是有做出那种事情的可能性的。为此,我甚至还弄了一张清单,以备万一受到了指责,就能使用上面预先写好的各种辩护托词。这样,假如我真的做了错事,也就不会有过于沉重的负担了。到那时,至少我能知道自己产生内疚的原因。

自然地,我会通过外在的自信来补偿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换言之即人会对身上的不足进行自我补偿,并且那是无须我们意志参与的。我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的同时却又希望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潜意识中,我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双重性格:这其中的一个是父母的儿子,此人上学读书,不聪明但很用功,做事专心致致,他比许多其他男孩子要整齐干净;另一个我是成人——事实上是位老人——他多疑、不信任他人,远离人世却亲近大自然。他喜欢接近地球、太阳、月亮、气候及各种生物,特别是接近夜晚、接近梦,接近“上帝”直接地作用于身上的各种事物。我在此将“上帝”加上了引号,因为正如我这样,上帝也创造了大自然,上帝借它表达自我。我有些困惑,为何只是“按照上帝的形象”指《圣经·旧约》“创世记”中所言:“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这件事。所创造的,这说不过去。事实上,我认为高山河湖、花草树木及各种动物远比人更能体现出上帝的本意。而人类不过是穿着各种古怪可笑的衣服,心胸狭窄、追名逐利还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令人厌恶的存在——就我本人而言,这些特征乃我的第一人格。在一个1890年的中学生眼中,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熟悉了。除此之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王国,该王国如神庙,每个进入其中的人都将会发生改变,他能看到全部世界及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东西,然后对此惊叹钦佩不已。在这里居住的是“另一个人”,他知道上帝隐身了、是个个体但同时又超乎个体的秘密。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使人与上帝分开,这就仿若人的心灵同时与上帝一起向下俯视世界。

我在此逐句呈现出的,是我在那时期未曾完全清晰意识到的一些东西。我现在以一种强烈的预感、热烈的感情对它进行了觉察。每当此时,我便能体验到自我——我就是真正的自我。一旦我独处,才能进入此种状态。于是,我会追求“另一个人”即第二人格的宁静与孤独。

两种人格之间的相互作用贯穿于我的整个人生,但我却未曾出现“分裂性人格”或一般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相反,它们并非对每个个体都奏效。在我整个人生中,第二种人格显得更为重要,我一直竭力为那个渴望从心底走出的自我寻找一个空间让他顺其自然发展。他是个典型形象,极少数的人能够觉察到他。大多数人意识层面的理解力不足以认识到这些。

渐渐地,教堂成了一个令我备感折磨的地方。我不禁要说,有人竟会在那里大声、无耻地进行关于上帝、其旨意与行为的布道:有人在那里告诫众生他们应当怀有某种情感并要深信某些神秘。我知道,该秘密是最深奥的、确定地于人们心底深藏着的一种不能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东西。我可以得出结论,无人能够懂得此秘密,就连牧师也一样。反过来可以这样说,那是因为无人胆敢在公众面前泄露上帝的秘密,无人敢用愚蠢、文绉绉的语言去亵渎那些无法言传的感受。

此外,我也深信:这是一种错误的接近上帝的方式,因为我从经验中感悟到的是,它的恩惠只赐予那些无条件执行其意志的人,这一点布道时也曾提起。但这也有一个假定前提即此种方式要通过上帝的启示让大众知道他的意志。另一方面,这对我成了所有事件中最不清晰、最晦涩的东西。我感觉,人们每天好像必须要探讨上帝的意志。我没有这样做,但我可以肯定,一有紧迫事件出现,我会去做的。第一人格过多地占据了我的时间,它常令我产生这样一种莫名的、可怕的观念:宗教戒律正被用来替代上帝之意志,它的唯一目的是让人们逃避应当理解上帝意志的必要性。我的疑虑变得甚为尴尬——周围的人们几乎是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作了理所当然,那其中流露的隐含的无厘头解释被当作顺理成章的。他们不假思索便接受了所有这些矛盾的说法,如,上帝是万能的,因而能预见人类历史,他缔造了人类,并严禁人们犯罪,否则要以地狱恶火来惩罚他们的罪过,但人类还是不可避免地犯了罪等。上帝命他将爱子牺牲献于上帝,笃信上帝的亚伯拉罕毫不犹豫,带着爱子和祭具到摩利亚山顶行祭。亚伯拉罕按着爱子的头正欲行祭时,天使突然飞临挡住他的刀,告诉他这是上帝对他的忠诚考验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思想中的魔鬼并未发挥任何作用。在我眼中,魔鬼仅是一只恶狗,人们将它锁住去看守大门。除了上帝外,无人能对这个世界负责,并且我很清楚地知道上帝是可怕的。每当我听到父亲在情真意切的布道词中提到“仁慈的”上帝,赞扬上帝是爱人类的。还劝导人们对上帝报之以爱时,我的怀疑和不安便增强了。我怀疑“他确实懂得自己正在谈论着的事情吗?他会将我——他的儿子,用刀杀死,然后用以献祭吗?或者说,他会把我移交到一个不公正的法庭,将我像耶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吗?不,他是不会那样做的。因此,可以说,在某些情况下,他是不能执行上帝意志的。正如《圣经》所言,这样的意志非常可怕。”我认为事情已变得很明晰了,当人们受到劝诫,要他们首先服从上帝而不是人的意志之时,这样的言语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显然,我们并不了解上帝的意志,如果知道,就会怀着敬畏之情来对待此问题了,而不只是出于对上帝的惧怕去做一些事情,因为上帝可以将他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意志强加在无助的人类身上,正如他已经将那些强加在了我身上一样。设想一下,那些了解上帝意志的人中是否有人可以预料到他已经迫使我做了些什么?无论如何,在《圣经·新约》里没有看到这样的事件。《圣经·旧约》,特别是《约伯书》,在这方面本可能使我大开眼界,可惜那时我对此不够熟悉。我当时正在接受坚信礼,但也未曾从中听到过类似的教导。当然也提到过要敬畏上帝,但那也被认为是过时的,是“犹太人的”,并且那在很久之前就已被上帝之爱与仁慈的基督福音所取代了。

我童年期种种体验的象征性及那些形象的狂暴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我自问:“究竟谁在那样说话呢?谁会那样放肆,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其生殖器官,并且还是在神庙里?是谁令我认为上帝用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摧毁了自己的教堂?”最后,我问自己,是魔鬼所为吗?一定是上帝或魔鬼这样说、这样做,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我敢肯定,虚构出这些形象思想的人绝不会是我。

这些源自生活中的体验令我有所顿悟。我在那时就明白了:我必须要承担责任,我的命运完全是取决于自己的。遇到问题后,我必须要亲自寻找答案。可又是谁将这些问题强加到了我头上呢?对此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明白,我必须从内心深处去找寻答案。因为只有我一人知道上帝就在面前,并且与这些可怕事情相关的问题,上帝只问了我一个人。

我从很早就有一种命中注定感,仿佛这是命运赋予我的,我必须接受。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不安全感。尽管我无法证实它,但它却向我证实了自己。对此,我没有确定性,它却征服了我。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的这些信念:我被责成去处理上帝要求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想法能够给予我力量,无人能剥夺我的那些想法。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些关键事情方面,我不再处于众平凡人之列了,而是单独与上帝同在了。而当我身处“异境”时,也不再孤独了,我置身于时间之外了,我同时归属于好几个世纪,而那个给出了答案的“我”是过去、现在一直存在着的。与“另一个人”的交谈是我最为意味深长的体验,一方面是流血的争斗,另一方面则是令人心醉的欣喜若狂。

当然,我无法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情。母亲除外,我不知道有谁还可以沟通交流。似乎母亲与我一样,我们是能够用相近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的。但我很快也注意到了,她在交谈中并不是满意的对象。对我来讲,她会持有一种仰慕态度,这对我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我将这些思想独自放到了自己心中。总的来说,我更喜欢这样子。我独自游戏,做白日梦或独自漫步,我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

我认为母亲是位十分仁慈的人,她拥有一种内在的动物阿尼玛式的光辉,她很随和且性格开朗。热心倾听别人的讲话并且自己也很喜欢聊天,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像滔滔江水一样汩汩而出。能够看出来,她很有文艺天赋,情趣高雅并且是有一定思想深度的。然而这些天赋却未能得到恰当的表现,那些一直深藏在一个仁慈、肥壮的老妇人的内心。她很好客并富有幽默感,具备传统观念中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美德。然而有时在无意识状态时,她的另一种个性会突然暴露在人们面前。那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强大、城府深沉、一脸严肃,有着不容侵犯权威性的形象,并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我确信她也拥有双重人格,一种是善良并富有人情味,另一种却是神秘诡异的。不过这另一种人格显现时间周期不定,偶尔的出现都很是出人意料,令人感到害怕。此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自我交谈,但所说的话却是针对我并且通常都能正中要害,于是我常会惊讶得无言以对。

我记得这种事情第一次大约发生在我6岁的时候。那时我们的邻居很阔绰,他们家有3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另外两个是他的妹妹。他们从城里来,我觉得他们衣着打扮的样式古怪又可笑,特别是在周末时的装扮:脚上要穿锃亮小皮鞋,衣服上有白色的褶边,手上戴着白手套。周末的时候,就连小孩也要拍粉,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他们急于同我这个穿着皱巴巴的裤子、脚上的鞋子还破了几个洞、双手脏脏的、粗鲁又倔强的男孩子保持一定距离。母亲拿我们进行比较,然后对我训诫到:“看看那些漂亮的孩子,多么有教养、有礼貌啊。再看看你的举止,真像是个小傻瓜。”这样的训斥让我有种受羞辱的感觉,于是我决定痛打一顿那个男孩。我的确这样做了,于是,他的妈妈怒发冲天地来到我家,就我的粗暴行为大吵大闹。我的母亲吓坏了,声泪俱下地教训了我一顿,其感情激动之程度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我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种过错,相反,在我看来,我是以某种方式对村子中这个外地人所造成的不协调情形作了补救。母亲的强烈反应慑服了我,于是我躲到了家中那架古旧钢琴后面的桌子旁边,开始玩弄起我的那些砖头瓦块来。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里一片死寂。母亲也如往常那样,坐回到了靠窗边她常坐的位子上开始织起毛线来。后来我听到她在低声嘟囔,从偶尔听到的几句话中,我听出她是在想着这件事情,不过现在的想法却变了。突然,她大声说道:“当然了,一个人怎能生那么多狗崽子呢!”我立刻意识到她说的就是那几个被我收拾了的“狗崽子”。母亲的弟弟是个猎人,养着很多的狗,也总会开口不离养狗、杂种狗、纯种狗、狗崽子之类的话。让我感到轻松一点的是,我知道母亲现在也认为那几个孩子是一群杂种小狗了。因此说,她表面对我责骂,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我当时也明白了一定要保持冷静而不要洋洋自得地将一切外露出来并说出“您明白,我们想法一样!”这样的话,因为她反而会愤慨地驳斥道:“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孩子,你怎敢自称明白母亲呢!”由此我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一定是有过更早的、与这类似的体验,只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随着我对宗教的怀疑日益增长,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显示出了母亲的双重人格。那天,我们围坐在桌旁谈话,话题转到了说某些赞美诗的调调很单调乏味,也说到了修订赞美诗集的可能性等。说到这些时,母亲便会嘟囔:“啊,您是我那爱中的至爱。”与过去一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并尽量保持低调,以免高兴之情呈现出来,但是我还是有种荣获成功般的喜悦。

母亲的两种人格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也是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时常做些关于她的令我害怕梦的原因。白天,她是位可爱的母亲,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变得不可思议了。继而,她会变得更像那些先知者,同时还像个奇怪的动物,与熊穴中的女祭司很像,她富有古风雅韵却又冷酷无情,很绝情的。从那时刻起,我便将她称作“自然精神”自然精神是直接源于自然的精神,它源自人的本性,如地下之泉源。它并非书本上提出的观点,但表达了自然的智慧。表达了无情无虑。的代表了。

我身上也有这种上古遗风,它与天赋联系在一起,即是将人和万物按其本性来看待的秉性。在某些场合下,当我不愿承认自己知道某真相但心底里实际是非常清晰地了解事情真相之时,我只是乐于别人来欺骗我。这种“洞察力”是基于直觉本能的,或者说是建立在与他人进行“神秘共享”的基础之上。它隐藏于无人知晓的感知行为中,用一只“背后的眼睛”在观察着。

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很晚的时候才意识到的。那时,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我有时会详细地叙述某个人的生活故事,但这个人我却并不认识。这事发生在我妻子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在那之前,我对新娘及她一家一无所知。在婚宴上,我坐在一个长着连鬓胡须的中年男人的对面,有人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位律师。于是我们就热烈地谈论起了犯罪心理学的问题。我为了回答他提出的某个问题,就编造了一个故事加以阐述,还在此过程中进行了各种细节加工。我注意到了,当我讲述此故事时,这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接着我们全桌人便也都沉默了。我感到十分尴尬,于是便不再讲了。谢天谢地,终于,我们开始吃饭后甜点了,于是我赶忙起身去了饭店的休息室。我坐在一个角落,点了一支雪茄烟,想把刚才的情景从头到尾回顾一遍。这时,与我同桌吃饭的另一位客人走了过来,他一脸责备的问我:“您怎能那样揭人短呢?”“揭人短?”“对呀,就是您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但那个故事完全是我编造的啊!”

令我深感惊异并恐惧的是,我所编造的正是发生在我对面的那个人身上的故事,其中所有细节都吻合。现在,我还发现与那个故事相关的一切,我全都记不起来了——直到现在,我也未能把它回想出来。在《自我体验》中,佐克约翰·亨利希·丹尼尔·佐克(1771~1848),瑞士小说及瑞士与巴伐利亚史的研究专家。描述过一件类似事件:有一次,他在一个小旅店揭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说他是小偷,因为在他内心里的眼睛,看到了这次偷窃行为。

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能够突然知道一件我的确不知情的事情。那些知识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观念,很自然就在脑海中出现了。我母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在说着话,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些;那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声音,这个声音所说的正恰好与情境相符。

我母亲对待我已远远超出了我的年纪,像对待一个成年人。她那些不愿意向外人诉说的事情也都会对我说,因为她已把我当作她的密友,她会向我倾诉自己遇到的麻烦事。我11岁时,她向我透露的一件涉及父亲的事情令我感到十分惊异。我深思熟虑,最后决定,必须和父亲的某个朋友谈一次,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此人,他是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一天下午,我没跟母亲打招呼,放学后就到城里造访了他。出来开门的女仆说他外出不在家。我既失望又沮丧,就转身回家了。也是天意,他不在家。因为不久后,当母亲再次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这一次她所描绘的却是与上次截然不同并且是非常温和的景象了,如此,全部担忧也就云开雾散了。这令我深受触动,我不禁想到:“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居然当真了,由于你的愚蠢、盲目轻信,差点弄出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要有所保留地看待母亲的话了。这严重影响了我对她的信任,这也是此后阻碍我将心事告诉她的原因之一。

后来还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她的第二人格便又跳了出来,于是她在这样情形下所说的一切便显得十分真实,真实到令我发抖。如果母亲不是变成了这个样子,那我就能把她当作交谈对象的。

父亲的情形却与之大不相同。我本来是很乐意把自己遇到的宗教上的麻烦事告诉他并征求他的意见的。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事前就已经预知了他出于对自己职业的敬重而不得不进行些冠冕堂皇的回答。我这推论的正确性不久之后便得到了证实。父亲亲自对我进行了坚信礼的教导,那真是无聊透顶。一天,我随意翻看教义,希望找到些不是枯燥乏味的,对那些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的对耶稣的阐述。很偶然,我翻到了三位一体相关的那段。其中有些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体性同时也是三位性?这个问题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性,那吸引了我,我急切地等待着能与父亲讨论此问题。但当我们谈及此的时候,父亲却说:“现在我们翻到三位一体了,不过我们还是跳过这里算了,因为我对此也一无所知。”我钦佩父亲的坦诚,但另一方面,却也感到有些失望,于是便自言自语:“问题都摆在这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不屑对之加以思考。那么我怎么能跟他谈自己的秘密呢?”

我试着在某些我认为还算是有思想的同学中进行了一些尝试,却也是徒劳无功。我没得到他们任何的回应,相反他们很惊讶,让我不要胡乱猜想,他们的麻木不仁使我们渐行渐远。

尽管很是厌恶,我还是尽力强迫自己不进行理解就盲目相信那些了——这样的姿态看来是很合父亲意愿的,我为自己作好了领圣餐的准备,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耶稣就是在1890—30=1860年前去世的。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纪念性聚餐,是对耶稣的纪念性活动罢了。他还留下了某些有隐喻意义的话,如“拿来,吃吧,这就是我的身体”,那就是说,我们吃的圣餐面包,就如同在吃他的身体,说到底那是他的肉。同理,我们喝的葡萄酒就是他的血。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结合进我们身体里去了。这在我看来实在荒谬得难以置信,我可以肯定,在这种行为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极大的秘密,而我是在领圣餐的过程中参与这一秘密的。对于圣餐,父亲似乎评价是极高的。

按照习惯做法,某个教会成员成了我的教父。那是一位很友善并且寡言的老人,以前是个制造车轮的师傅,我经常在他的铺里看他操作车床和手斧,手艺甚是精湛。现在,他穿着黑袍,戴着大礼帽子,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了,他带我进了教堂,父亲则穿着我非常熟悉的教袍,站在祭坛后面诵读仪式上的祈祷词。祭坛上铺着雪白的白布,几个大碟子里装满一片片的面包。看得出来,这面包是我们那位面包师弄的,一般情况下,他烤的面包味道都是差而无味的。人们将酒从一个大白锡酒壶倒进一个个白锡杯中。父亲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口酒——我知道这酒是从酒店买来的——然后他便把杯子递给了站在身边的一位老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严肃正经的,但我却觉得是煞有介事。我好奇地继续看着,但都看不出也猜不透在这几个老人有什么异常之处。这种气氛很像在教堂中举行的其他仪式,如洗礼、葬礼等。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现在这里举办的仪式是正统并且是正确的。看来父亲关注的也是要按规矩将仪式执行完毕。他用加重语气念出的,说出的那些很合时宜的话同样属于仪式的一部分。他们没有提及耶稣死去已有1860年这件事,而在其他纪念性宗教仪式中,是要重点指明耶稣的去世日期的。我看不出大家有何悲伤或快乐的表情,我觉得这次圣餐,其重要性或其他各方面来说,与其他纪念和庆祝仪式相比都是很乏味的。这无异于世俗的宴会。

突然,轮到我了。我吃了片面包,正如所料想到的,味道差而无味。至于酒,我只喝了一小口,淡淡酸酸的味道,显然不是好酒。接下来是最后的祷告,仪式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大家既未神情沉痛,也没有快乐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嗯,这就结束了”。

我和父亲一起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已意识到了,我此刻正头戴黑毡帽,身着黑色新礼服。显然,这件衣服成为了我的晚礼服。这是件加长了的夹克,在臀部处分出很小的两翼,其间还有一个口袋的开口,可以在口袋里装进一条手绢——我想,这就意味着我已经长大成人,是个男人了。我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被接纳进男人的社交圈中了。我在当天还享受了一次大餐。我一整天穿着这件新衣服四处闲逛。但我却感到心中空空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V2nobTeIF6KN9ztnKj0R2XZVr9K/xSpbOCemIKwPZkKJWiCF3GVYFeDF6cEQqoW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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