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第一

《世说新语》共36篇，列于卷首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是所谓的“孔门四科”。《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孔子数千弟子中，佼佼者分占这四科之冠。从汉代开始，这四科就一直作为考察和品评士人的重要准则，所以就有了“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后汉书·郑玄传》）的说法。

德行，指人的道德品行。郑玄注《周礼·地官·师氏》曰：“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其内容不外乎儒家所提倡的忠孝节义、仁信智礼等道德规范。

本篇共有47则，以至孝的故事居多。本书节选了其中9则。

一

陈仲举言为士则〔一〕，行为世范，登车揽辔〔二〕，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三〕，至，便问徐孺子所在〔四〕，欲先看之。主簿白〔五〕：“群情欲府君先入廨〔六〕。”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七〕，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一〕

陈仲举：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今属河南）人。东汉桓帝时官至太尉，灵帝时为太傅，与外戚谋诛宦官，事泄被杀。

〔二〕

登车揽辔：登上公车手执缰绳，指赴任就职。

〔三〕

豫章：郡名，治所在今南昌。

〔四〕

徐孺子：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今属江西）人。家境贫苦，不满宦官专权，虽多次征聘，终不肯就，时称“南州高士”。

〔五〕

主簿：官名，掌管印信及文书往来事务。

〔六〕

府君：汉人对太守的称呼。廨（xie）：官署。

〔七〕

式：通“轼”，古代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这里用作动词，人立车中，俯凭车轼以示敬意。商容：殷末贤臣，为纣王所贬。闾（lu）：里门，巷口之门，指住处。

【译文】陈蕃的言谈成为士子准则，其行为成为世人典范，为官赴任，怀抱着扫除奸佞使天下归于清平的志向。他就任豫章太守时，一到治所就询问徐孺子的住所，准备先行拜访。主簿说：“大家都希望府君先进官署。”陈仲举回答道：“武王克殷后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就去商容住处拜望致意。我礼敬贤人，有什么不可以呢？”

七

客有问陈季方〔一〕：“足下家君太丘〔二〕，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三〕，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四〕，下为渊泉所润〔五〕。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一〕

陈季方：陈谌（chen），字季方，陈寔第六子。

〔二〕

太丘：陈寔（shi），字仲弓，颍川许县（今属河南）人。任太丘长，为人修洁清静。

〔三〕

阿（e）：弯曲的地方。

〔四〕

沾：沾溉。

〔五〕

渊泉：深泉。

【译文】有客人问陈谌：“您的父亲有什么功业德行，而能够担当天下如此大的名声呢？”陈谌说：“我父亲就好比桂树生长在泰山的山弯里，上有万仞高的山峰，下有不可测量的溪谷；上面受到甘甜露水的沾溉，下面又有深邃泉水的滋润。在这时候，桂树哪里知道泰山有多高，渊泉有多深呢？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有功德呢，还是没有功德。”

一一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一〕，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二〕，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一〕

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今属山东）人。汉末避乱居辽东，聚徒讲学，三十余年始归。魏文帝拜为太中大夫，明帝拜为光禄勋，皆固辞不受。华歆（xin）：字子鱼，平原高唐（今属山东）人。

〔二〕

轩冕：古代卿大夫的车服。

【译文】管宁与华歆一起在园中锄地种菜，看到地上有一片金子，管宁照样挥锄，把金子视同瓦片石块，华歆则把金子捡起来扔掉。二人又曾经同坐在一张席子上读书，有官员乘坐车马从门外经过，管宁照样读书，华歆却扔下书本跑出去看。于是管宁割断席子与华歆分开坐，说：“你和我不是同道中人！”

一七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一〕，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二〕，和哭泣备礼〔三〕。武帝谓刘仲雄曰〔四〕：“卿数省王、和不〔五〕？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一〕

王戎：字濬沖，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好清谈，为“竹林七贤”之一。和峤：字长舆，汝南西平（今属河南）人。大丧：父母之丧。

〔二〕

鸡骨支床：瘦骨嶙峋，支离于床。鸡骨，形容瘦弱憔悴的样子。支，支离，形容精神萎靡、涣散的样子。

〔三〕

备礼：礼数完备周到。

〔四〕

武帝：晋武帝司马炎，字安世，司马昭之子。代魏称帝，建立晋朝。刘仲雄：刘毅，字仲雄，东莱掖（今属山东）人。

〔五〕

数（shuo）：屡次，常常。省（xing）：看望。不（fou）：否。

【译文】王戎、和峤同时遭到大丧，两人都以孝顺著称。王戎瘦骨嶙峋，精神委顿，卧床不起；和峤则痛哭流涕合于礼数。武帝对刘仲雄说：“你常去看望王戎、和峤吗？听说和峤哀伤痛苦得超过了礼数，真令人为他担忧。”刘仲雄回答道：“和峤虽然礼数周到，但人的精神元气并未受损；王戎虽然礼数不周，但哀伤毁损身体以致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以为和峤尽孝不会影响性命，而王戎则哀伤过度会危及性命。陛下不必为和峤担忧，而应为王戎担忧。”

三一

庾公乘马有的卢〔一〕，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复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二〕？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三〕，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四〕？”

〔一〕

庾公：庾亮，字元规，颍川鄢陵（今属河南）人。妹为晋明帝皇后。历仕元帝、明帝、成帝三朝。的卢：额部有白色斑点的马，传说为妨害主人的凶马。

〔二〕

宁（ning）可：怎么能，岂可。

〔三〕

孙叔敖：（wei）氏，名敖，字孙叔，春秋时楚国期思（今属河南）人。官令尹（楚相），辅助楚庄王成就霸业。

〔四〕

达：通达，明白事理。

【译文】庾亮所乘马中有一匹的卢马，有人劝他卖掉。庾亮说：“我卖掉此马，必定有买的人，那又害了它的新主人。怎么能因这马对自己不利就把祸害转移给别人呢？过去孙叔敖杀死两头蛇为后人除害，成为古来美谈。我仿效他，不也是通晓事理吗？”

三二

阮光禄在剡〔一〕，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一〕

阮光禄：阮裕，字思旷，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因曾被征召为光禄大夫，故称。剡（shan）：县名，在今浙江嵊（sheng）州。

【译文】阮裕闲居剡县时，曾经有一架好车，凡有人来借，没有一个不借给的。有人要安葬母亲，想借车子却又不敢开口。阮裕听说了这件事后，叹息道：“我有好车却让别人不敢借用，要这车有什么用呢？”于是就把车烧掉了。

三七

晋简文为抚军时〔一〕，所坐床上，尘不听拂〔二〕，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三〕，以手板批杀之〔四〕，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五〕，教曰〔六〕：“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

〔一〕

晋简文：晋简文帝司马昱（yu），字道万，元帝少子，初封为琅邪王，徙封会稽王。后为大司马桓温拥戴即帝位。

〔二〕

不听：不许，不让。

〔三〕

参军：将军府属下的官员。

〔四〕

手板：即笏。古代官吏上朝或谒见上司时拿在手中的狭长板子，以备记事用。批：击打。

〔五〕

弹（tan）：弹劾。

〔六〕

教：上对下的告谕。

【译文】晋简文帝任抚军大将军时，所坐床榻上的尘灰不让拂拭，看见上面有老鼠爬过的痕迹，反而认为很好。有位参军看见老鼠白天爬出来，就用手板把它打死了。简文帝露出很不高兴的神色，下属便来弹劾这位参军。简文帝说：“老鼠被打死尚且不能令人忘怀，现在又因为老鼠而伤害到人，岂不是更不应该了吗？”

四○

殷仲堪既为荆州〔一〕，值水俭〔二〕，食常五碗盘〔三〕，外无余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四〕，亦缘其性真素〔五〕。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六〕，云我豁平昔时意〔七〕，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尔曹其存之。”

〔一〕

殷仲堪：陈郡（今属河南）人。孝武帝时任都督荆、益、宁三州军事、荆州刺史，镇江陵。后桓玄攻江陵时战败被俘，自杀。

〔二〕

水：水灾。俭：年成歉收。

〔三〕

五碗盘：当时流行的一种成套的食器，由一只圆形托盘和五只小碗组成。

〔四〕

率物：为人表率。

〔五〕

真素：自然坦率，不做作。

〔六〕

方州：大州。方，大。

〔七〕

豁：舍弃。

【译文】殷仲堪任荆州刺史后，遇到水灾歉收，吃饭时常常只用五碗盘盛菜，此外就没有什么菜肴了，如有饭粒掉在桌子上，他总是捡起来吃掉。他这样做虽然是出于做表率的目的，却也是由于他的本性自然坦率。殷仲堪常告诫子弟说：“不要认为我担任了大州的长官，就可以说我抛弃了往日的心愿，我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清贫是士人的本分，哪能一登上高枝就丢掉根本呢？你们一定要牢记我的话！”

四三

桓南郡既破殷荆州〔一〕，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罗企生亦在焉〔二〕。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既出市，桓又遣人问：“欲何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三〕，而嵇绍为晋忠臣〔四〕。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桓亦如言宥之〔五〕。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至〔六〕，即日焚裘。

〔一〕

桓南郡：桓玄，字敬道，一名灵宝，谯国龙亢（今属安徽）人。桓温之少子，袭封为南郡公。曾官义兴太守、江州刺史、都督荆州等八州郡军事。元兴元年（402）举兵攻入建康，杀司马元显，掌朝政。次年代晋自立，国号楚。不久为刘裕所败，自杀。殷荆州：殷仲堪。

〔二〕

咨议：官名。晋以后公府、军府设咨议参军，以备咨询谋议，简称“咨议”。罗企生：字仲伯，晋豫章（今江西南昌）人，为殷仲堪咨议参军。

〔三〕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属安徽）人。“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玄学家的代表之一。仕魏为中散大夫，娶长乐亭主为妻。因不愿与司马氏合作，颇招忌恨。后因友人吕安一案的牵连，遭锺会诬陷，被司马昭所杀。

〔四〕

嵇绍：字延祖，嵇康之子。永安元年（304）东海王司马越挟持惠帝与成都王司马颖交战，大败于荡阴，当时百官与侍卫都溃散，只有嵇绍以身卫帝，被杀于帝侧，血溅帝衣。

〔五〕

宥（you）：赦免。

〔六〕

问：音讯。

【译文】桓玄打败殷仲堪后，收捕了十多个殷的部将僚属，咨议罗企生也在其中。桓玄一向优待罗企生，当他准备处决一些人时，先派人对罗企生说：“你如果向我谢罪，我就免你之罪。”罗企生答道：“我作为殷荆州的属吏，如今他逃亡在外，生死还没有弄清楚，我有什么脸面向桓公谢罪！”当罗企生绑赴刑场时，桓玄又派人去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答道：“过去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成为晋的忠臣。我恳请桓公留下我的一个弟弟事奉老母。”桓玄同意了这个要求赦免其弟。桓玄先前曾经送给罗企生的母亲胡氏一件羔羊皮袍，当时胡氏在豫章郡，当罗企生被杀的消息传到时，胡氏当天就把皮袍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