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乘飞机去西安讲学。上飞机后我就埋头读《书剑恩仇录》。读到陈家洛等好汉与坏人张召重打得刀剑齐飞、鲜血横流时,突然觉得腿上湿了——莫非我也中剑了?这时听到空姐一声“对不起”——原来她把茶水洒在我腿上了。邻座的一位老先生给我拿出了纸巾,还批评了那位空姐。于是我们就攀谈起来了。他得知我是大学经济学教员时,惊讶地问:“你还看这种书?”我说:“华罗庚先生把武侠定义为‘成年人的童话’,许多大学者都是武侠迷呢!”他又问我:“武侠对经济学有什么启发呢?”这个问题此前我还没想过。但经济学是研究人的行为的学问,武侠所描述的正是人类行为之一。武侠这个世界中反映出的人类行为规律,应该可以用经济学来解释。受这位老先生的启发,此后我在读武侠时总在思考武侠中的经济学含义。
武林好汉们也是人,无论他们有多高超的武功或高尚的人品,他们行为的目标也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以最大化为目标是包括武林好汉在内的所有人——抽象意义上的人——的本性。
一说到最大化,人们马上联想到物质利益或货币收入最大化。这是对经济学的误解。其实最大化既包括货币内容也包括非货币内容。经济学家经常以货币内容为分析对象,例如收入最大化、利润最大化,等等,无非是因为货币内容可以量化,可以用数学工具分析,并非它是最大化唯一的内容。在现实中往往非货币内容比货币内容还重要。人所追求的最大化其实是幸福最大化。没钱绝对不幸福,但有钱也不一定幸福。有人估计,总体而言,金钱对人幸福的贡献为20%左右。可见在最大化中非货币内容还是相当重要的。
武侠小说中尽管也反映了人贪财的一面(如金庸的《连城诀》),但更多的还是其他追求。武林高手们或者家财万贯,或者起码是过着中产的日子。幸福中20%的货币内容对他们来说已不成问题,所以追求的是另外80%的非货币内容。在经济学中,实现了最大化的行为称为理性行为。当这种最大化限于货币内容时可以用数学分析得出明确的结论。经济教科书教的主要是这种内容。但在涉及非货币内容时,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在读武侠小说时,我想得更多的是从非货币内容的角度看,什么才是理性人应该追求的最大化行为。
萨缪尔森给出的幸福方程式是:幸福=效用/欲望。效用是人的主观感觉,取决于偏好,每个人的偏好不同,即追求的目标函数不同,同时为了得到一定的效用还要付出成本。因此,我想从目标函数、成本-收益分析和欲望三个方面来分析各位武林高手的最大化行为是不是理性的。这里我集中分析两个人——古龙《楚留香传奇》中的楚留香和金庸《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
楚留香和岳不群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他们都在追求最大化,谁的最大化更加理性呢?我们用构成幸福的要素来分析他们的最大化行为。
从目标函数来看,楚留香的目标函数是多元化的。作为一名大侠,他有劫富济贫(偷了富家的东西给穷人),为朋友两肋插刀,主持武林正义等目标。这些给他带来侠义的好名声,在江湖上受到尊重,这当然是一种极大的满足(精神满足)。同时他也重视物质享受,住在精巧的三桅船上,有美女李红袖、宋甜儿、苏蓉蓉相伴,美酒佳肴,享尽物质满足。他生活得舒适高雅,又未失去武侠的豪气。相比之下,岳不群追求一元化目标——当武林盟主,成为第一高手,其他能使人幸福的因素,亲情、正义、美色、物质享受,都不在他的目标函数之中。仅从目标函数来看,楚留香当然比岳不群理性。根据效用理论,当从既定目标出发去追求效用的实现时,追求多元化目标,各种效用不会递减,总效用最大化;而追求一元化目标,一种效用在递减,最大化的总效用当然要低。
再从成本-收益来看。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追求什么目标都有成本与收益的比较问题。楚留香追求从多元化目标中得到效用时,当然有成本,比如去为武林主持正义、为朋友帮忙,就要放弃船上的温柔世界和享受(机会成本),要有金钱与精力支出(直接成本),还有种种意想不到的危险(风险)。但与他获得的尊重和自我理想实现的效用相比,还是收益大于成本。特别是他武功超人,机智灵活,总能化险为夷,最终毫发未伤。岳不群则不同了,为了当武林盟主而不惜一切代价。这代价有:众叛亲离,爱徒令狐冲、爱妻和爱女都离他而去(机会成本);为练神功“挥刀自宫”,成了不男不女的东西(直接成本);玩尽诡计和阴谋,不仅劳神费力,还失去武林人士的尊重,被称为“伪君子剑”(据说越南国会开会时,往往把伪君子称为岳不群),这种名声的损失也是成本;至于追求武林盟主过程中的种种所作所为,都成本颇高。但到手的武林盟主却由于各派争杀而无人真正当回事。说成本远远大于收益也不为过。
由这两点来看,楚留香的效用远远大于岳不群。那么欲望呢?楚留香尽管是名噪一时的大侠,但看不出有什么武林称雄的野心。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出于正义感或朋友义气。他没有什么宏伟的志向,只想把眼前的每一件事做好。岳不群却是野心大得很,有一种永不满足的欲望——且别说武林盟主已是极大的欲望,而且,像岳不群这样的人,即使当了武林盟主也不会满足,恐怕下一步要一统江湖正邪两派。野心家的欲望是无穷的。
楚留香的效用大于岳不群,而欲望又小于岳不群,当然应该是楚留香的幸福大于岳不群(在我看来岳不群的幸福是负的)。他们都在追求最大化,但显然楚留香是理性的,岳不群是非理性的。所以,读过这两本书的人都对楚留香仰慕不已,而对岳不群极其鄙视。
武侠小世界,人生大社会。武侠小说反映了人生。其实在现实中也有不少人类似岳不群:人生目标一元化(为钱或为名),为实现效用付出的代价太大(为钱而忘家,为名而失去人格),野心太大(总想成巨富和名人)。这种人也像岳不群一样不会是幸福的。经济学让我们更理性地追求最大化,这也是武侠小说的意义。
大大小小或强或弱的门派,各怀绝技形形色色的高手,组成了武林这个特殊世界。各个武侠门派和高手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和发展,颇像无数大大小小的企业和个人在市场上竞争。所以,可以用经济学中的市场竞争理论来解释武林中的争斗,也可以透过武侠小说中对武林各派争斗的描述来加深对竞争理论的理解与运用。
武林不是一个垄断市场,如果只有一个武林派别一统江湖,也就没有武林了。没有武侠各派的争夺,纵然金庸、古龙有再高的天赋也写不出这么吸引人的武侠小说。武林甚至也不是一个寡头市场。尽管武林中不同时期都有一些显赫的大门派,如许多书中都有的武当、少林,或者正邪两派,也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通神,或张无忌、杨过这样的超级大侠,但他们都称不上寡头,难以像通用、福特、克莱斯勒这样的寡头控制美国汽车市场,或像波音和空客那样的寡头控制世界大型民用客机市场。说到底,我把武侠定义为垄断竞争市场。
垄断竞争市场中企业成功的关键是产品差异化竞争,即创造出有自己特色的产品。这就是说,在这种市场上有产品差别才有垄断,有垄断才有成功。所以,垄断竞争市场上企业成功的关键是靠产品特色建立自己的垄断地位。如果把这些话讲给武林各派掌门人听,他们自然会不屑一顾。但实际上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武林争斗的目的是建立本派在武林中的至高地位——垄断地位(尽管也打着什么主持正义之类的旗号),这种地位是在比武(武林竞争的主要形式)中形成的。他们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则是本门独特的武功——自己不同于他人的产品特色。其实不仅取胜必须如此,即使只为了在强手如林的武林中生存下来,也要靠自己本门的特色。
在金庸的笔下,各门派的绝活精彩纷呈。具有悠久历史的武当、少林自不必说。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使一帮叫花子也能驰骋天下。甚至蓝凤凰这样来自边疆的小女子也能以防不胜防的施毒术,令天下武林人士胆寒。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各门派的武功,那你会惊叹小小武功,有多少创新,又有多少差异。古龙似乎更注重情节的曲折性,武功不像金庸笔下那么多变。他笔下的英雄,无论小李飞刀李寻欢还是西门吹雪,都以出手快见长:对手什么也没看见,已经人头落地,刀又回到了手中。快也是一种特色。在这个竞争的武林中,武功没什么太大特色者,如沧州的小门派,就无以生存,遇强敌则溃败了。读武侠时人们往往会被各种武功所吸引,听王语嫣(《天龙八部》中人)讲各派武功,你不能不对这小女子有几分敬意。在敬佩之余,你要想到这就是产品差别的创新。
与市场中的产品一样,已有特色的武功也要不断创新。洪七公、杨过诸位大侠都是在原有武功基础上创新出了有特色的天下无敌之功夫,才得以成为一代宗师的。产品特色的关键在于创新,一旦扼杀了创新,一个门派也就完了。《笑傲江湖》中的华山派并不是失败在岳不群的个人品质上,而是失败在剑宗与气宗两派的争斗,以至于剑宗派从肉体上消灭气宗派上。华山派死守剑宗的精神,岂有不亡之理?相反,令狐冲正是在学剑宗的基础上又向气宗派唯一幸存下来的传人风清扬学了气宗(并向任我行学了内功),才成为华山派的真正一代宗师。但武林又近乎一个独裁的领域,各派掌门人是绝对权威,弟子若有创新之想法,就被认为是本门的叛徒,必死无疑。正是这种政治上的独裁抑制了创新。所以,历史悠久的门派往往是徒有其名,在武林中风光的往往是传统较少的新门派,或者杨过、令狐冲这类离经叛道的人。创新是企业的生命,也是武林的生命。
创造出武功特色不容易,偷来当然容易,因此,寻找武功和秘籍就成为金庸小说中的一大中心。那些成为大侠者也是由于偶然的机遇得到了某一种秘籍,并照此修炼。什么是秘籍呢?就是练一门功夫的诀窍。用企业的话来说,就是某种特色产品的核心技术。可口可乐的配方、同仁堂某些药和云南白药等的配方,都是和武功秘籍一样的宝贝。企业有这种配方才能生产出与众不同的特色产品,垄断一块市场。武林各门派有这种武功秘籍才能有自己威震天下的武功。武功和配方一样秘不示人,所以,才有人挖空心思去偷。《葵花宝典》之类秘籍对武林好汉们的吸引力之大,令人惊叹。吾等非武林人士,难以体会。为了得到这种秘籍,众好汉不惜付出生命。这说明武功的好坏在于其是否有特色。企业在市场上的竞争不也如此吗?形式不同,道理是共同的。
当然,有了秘籍也不一定能练成神功,有的人练不好还会走火入魔。练成神功不仅要有秘籍指点,还要有基础。在武侠小说中,这种基础就是内功。什么是内功,大概金庸也不大明白,内功可以输出、输入,更令人莫名其妙。但内功是重要的。你看,杨过与小龙女在古墓中苦练了内功,所以,杨过的剑术,从最早靠好剑,发展到把树枝当作剑,最后进入剑术的最高层次——无剑胜有剑。书中的各路高手,没有一个不是身怀深厚之内功。可见武功诀窍或有特色武功的基础在于内功。企业创造产品特色同样也需要内功。不过这种内功就不是金庸笔下神神秘秘的东西,而是企业产权明晰和公司治理结构了。许多企业创造不出产品特色,关键还在于缺乏内功。产权不明晰,责权利不分,缺乏激励机制和管理方法,不会有特色产品。正如没有内功,练不成神功一样。
企业与武林中各门派,商场上的竞争与武林中争斗,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读武侠,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功,对你会有启发。合上书想想那些绝世武功背后的故事,你会有更多感触。这样读武侠,你的兴趣会更浓,读着也更有味,借用其中的三招两式,也许有助于你的成功呢!
人类社会中个人与团体之间是相互依赖的,一个人的决策能否成功取决于其他人对这种决策的反应。这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使人们必然在决策中有意无意地运用博弈论的方法。中国古代的田忌赛马是博弈论中一个经典的例子;囚徒的两难困境也是自从有囚徒以来就出现的问题。现在的博弈论无非是对这种思维方式的总结与发展而已。尽管有了数学外衣,其思想亦可以用事例来说明。武林是一个钩心斗角的世界,这里博弈论更是大有用武之地了。
人们经常用博弈论来分析人类社会的竞争与合作问题。根据纳什均衡,在参与者各方都从自己的个体利益最大化出发,而且在信息不完全,即无法确定对方的策略时,即使是有利于各方的合作,最后也难以达成。这种博弈过程中有两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一是什么条件下可能实现暂时的合作,二是长期中不能合作的原因是什么。武林与人类社会一样也充满了竞争与合作。而且,合作是暂时的,竞争是永存的。所以用博弈论来分析各门派之间的争斗与勾结,也开辟了一条读武侠、评武侠的新思路。
《笑傲江湖》为合作与竞争的博弈分析提供了一个典型案例,这就是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策划并实施的五岳联合的经历及最后失败的结局。这也是《笑傲江湖》一书中的一条主线。
按理说,五岳同气,如果能联合起来,则可以形成武林第一大派,不仅可以与武当、少林这些历史悠久又有绝活的派别分庭抗礼,而且可以对付他们这些正派人士心中的邪教——日月神教。从根本上说,这种合作对五岳各派,尤其是恒山派这样的小派别是有利的,但为什么这种合作在一开始就遭到抵制呢?这首先在于五岳各派尽管都希望抵制势力日益强大的日月神教,但其实都各怀鬼胎。嵩山派左冷禅是一个野心家(越南国会中争论时就称野心家为左冷禅)。他发动联合的动机口头上是联合起来对抗邪教云云,其实是想把五岳合为一派,自己当盟主。这一点各派心里都有数,各派掌门并不想放弃自己的独立,不愿让多年的基业(尽管已经衰落)断送在自己手里,因此,并不积极合并。合作的困难正在于合作各方都有自己的目标,各自的目标并不一致,而且,各自把自己的目标看得比共同的目标更重要。正如在囚犯两难处境中,各自都想刑期最短,而不是共同的刑期最短一样。
合作者目标不一致是企业或国家间合作难以长期实现的根本原因。对每一个个体而言,都是自己的利益大于整体利益。在人类行为中,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一句名言——“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敌人或朋友”,是绝对真理。
我们说合作是困难的,并不是说不会有合作。相反,在现实中利益不一致的各方也会形成合作,尽管这种合作往往是暂时的。能形成各种短期合作,首先是在这个短期内共同利益更为重要。“二战”中美英苏的合作大概就是这种情况。美英能与他们一向敌视的苏联合作就在于战胜德国法西斯的侵略比社会制度之争更重要。当然,一旦这种共同利益过去后,合作就必定走向破裂。“二战”一结束,这三国又处于对立之中了。左冷禅所推动的合作之所以有过短暂成果,而且五岳各派开始时对合作尚有一点接受,就在于邪教势力日益强大给他们的生存带来威胁。以一派之力不足以与邪教教主任我行、东方不败抗衡,合五岳之力还可以做点对抗。所以,以后当令狐冲戏剧性地与任盈盈结婚,邪教不再与正教对抗之后,这种合作的基础实际已经不存在了。
五岳能暂时联合起来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则是与各自的博弈策略相关。我们知道,合作的另一个条件是有效的惩罚。当主张合作的一方力量强大,足以保证可信的威胁,并在必要时实施惩罚,合作也有可能。在五岳联合中,嵩山派左冷禅是主要推动者。其他几个门派实力远不如嵩山派,因此,当左冷禅提出合并大旗并自任盟主时几乎无人敢公开反对。我们都记得,左冷禅派人杀了不与他合作要金盆洗手的衡山派刘正风。这正是博弈论中讲的“可信的威胁”这种策略的运用:告诉五岳中其他人,敢有不听我合并号令者,刘正风的下场!这的确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杀了鸡,猴果然就害怕了。
五岳中的其他门派,除了华山派岳不群有野心,想取左冷禅而代之外,其他三派则是实力不足,不得不采用跟随战略。智猪博弈告诉我们,当大猪与小猪实力不等时,小猪的最优战略是跟随,即由大猪采取主动行为,获得大利益;小猪顺从,得点小利益。合作往往是由利益大的大猪推动的。显然,在五岳之中,嵩山派是“大猪”,其他几家,尤其恒山派、衡山派和泰山派都是“小猪”。不跟左冷禅有灭门之灾,跟了他(即采用顺从策略),也许可自保。如果你仔细看书中对恒山派掌门定逸师太的心理与行为描写,更可以体会到一个“小猪”无可奈何的悲哀。合作往往就是在这种强者推动、弱者顺从之下短期形成的。
这种合作的基础并不是共同利益,合作是非自愿的,当然不会长久和稳固。所以,左冷禅的五岳联合最后以失败告终,结果每个门派都蒙受极大损失。读小说时常为此感到悲哀,好好的五岳就这样毁了。但现实生活中,每天不都在发生这样的悲剧吗?有时政府某个部门领导的企业不得不顺从,组建大的企业集团或规模更大的大学。结果呢?博弈论的结论总是不错的——各方都蒙受损失,始作俑者也没什么好下场。非合作博弈得出对各方最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