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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经济转型

文学家看《红楼梦》,把贾府视作一个封建大家庭,或称赞其爱情永恒,或揭示其阶级斗争,或指责其钩心斗角,或指出其兴亡之道。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贾府是一个经济单位,爱情也好,斗争也好,都是以经济为基础的。贾府的繁华是以计划经济体制为基础的,贾府的衰落是经济转型失败的结果。一部《红楼梦》也折射出了今天所说的转型经济学的许多道理。

贾府兴衰与计划经济

德国弗莱堡学派的创立者瓦尔特•欧肯把人类有史以来的经济分为两种理念类型:集中领导的经济和交换经济。市场经济以前的一切经济形态,无论是古埃及经济、中国封建经济,还是现代计划经济,在本质上都是集中领导的经济,即我们现在所说的计划经济。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把贾府看作计划经济。

这种计划经济的特点在于:由一个最高领导集中做出决策;内部实行严格的等级制,通过命令方式来协调各种经济活动;缺乏把贡献与收入联系起来的激励机制,各成员按地位领取报酬。贾府的经济活动正具备了这三个特点。在贾府中,贾母是最高统治者,王熙凤是实际掌权者,经济决策出于王熙凤之手。贾府内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有不同的等级地位,王熙凤的决策通过管家到最低层次的奴才贯彻下去。王熙凤的话就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命令。贾府中的人按身份地位,享受不同待遇,拿不同的“月份”,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贾府的经济正是以这种计划的方式在运行。

计划经济下的一个优势是可以集中力量做大事。所以,计划经济下仍然出现过奇迹。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万里长城、苏联发达的空间与军事技术,无一不是计划经济的辉煌成果。同样,贾府中极为辉煌的两件事——秦可卿的葬礼和元妃省亲——也是集中一切力量做好的大事。

计划经济下可以做好这些大事来自上面的权威和等级制下的绝对服从。在秦可卿葬礼中,王熙凤接受了全权委托,有了来自上方的最高权威的支持。她可以任意支出钱财,对下面的命令是“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她以最高权威根除了宁国府的五大弊病,制定规则、按岗定编、强化监管、令出必行、惩罚严厉。在这种命令体制之下,不需要什么激励,秦可卿的葬礼就风光得很。没有这种计划体制,王熙凤当然不会成功。

计划经济的成功是人治的结果。人治的成功,取决于两点:治理者的权威和超凡能力。王熙凤作为贾母最宠爱的代理者和接班人,作为贾母的代表治理贾府,这是她权威的来源。但也应该承认,王熙凤这个“凤辣子”的确也是一个能人。她敏锐地看出宁国府的五大弊病:“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事无专管,临期推诿”;“需用过费,滥支冒领”;“任无大小,苦乐不均”;“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她针对这五大弊病采用了有效的措施。宁国府缺乏这样一个权威的能人,所以混乱得很,一旦引进了王熙凤这个人,一切就全改变了。所有计划经济的辉煌全是这样一个权威能人的结果,无论是埃及的法老,中国的秦始皇,还是苏联的斯大林。

一旦这种权威不存在,计划经济就难以为继了。《红楼梦》中贾母的最高权威是历史形成的。贾母的丈夫是贾府的奠基者,丈夫去世,权威自然就归了夫人。王熙凤的权威完全出于贾母的信任和授权。换言之,贾母是太阳,王熙凤是月亮。一旦太阳不存在,月亮就无光,贾母去世,则王熙凤的权威马上消失。当然,如果贾母在世时,王熙凤能利用自己的地位,培植自己的亲信,树立自己的权威,王熙凤还是可以在贾母这个太阳下山后自己当太阳的。可惜王熙凤不懂这一点,做事自私、做人尖刻,得罪人太多,并没有形成自己的权威。当贾府这样的计划经济中没有权威时,状况就坏了。所以,贾母的葬礼办得极糟。王熙凤低声下气地求众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吧!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在这种体制中,权威失去,又没有激励机制,求人就不是命令,无人服从。仍然是同一个王熙凤,没有了权威,再求人也玩不转,最后吐了血,还无济于事。

计划经济不仅需要一个权威,而且还需要一个绝对精明强干的权威。这种精明强干包括能力与品质。王熙凤的能力是够强的,但品质并不好。她肆无忌惮地以权谋私、行贿受贿、盘剥众人。这为以后贾府这个计划经济的失败种下了祸根。从体制上说,计划经济下这种人物的出现也是必然的。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这就是说,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当权力失去制约时,当权者可以为所欲为。也许计划经济下会出现个把清廉者,但并没有必然性,而即使本质并不坏的人也会变为腐败者才是必然。王熙凤之坏也是制度造成的。

计划经济下集中力量所做的大事,从经济学的角度看不一定是有利于社会福利和经济发展的好事。正是在这种体制下,没有成本与收益计算而造成的有计划的浪费。贾府集中一切力量办秦可卿葬礼和元妃省亲,都不考虑成本,只求一时辉煌。结果事情是办得风光了,但资源浪费了。贾府毕竟也面临资源稀缺,当有限的资源用于风光时,它的衰落也就是迟早的事。

贾府与一切计划经济一样,不可能有永远的辉煌,衰落是迟早的事。计划经济的结局不是灭亡,就是转型。探春的改革就是企图走转型之路。探春的改革有其成功之处,但她的失败同样教训深刻。这是《红楼梦》更有意义的启示。

探春以激励机制为中心的改革

计划经济下缺乏活力,没有效率的基本原因之一是没有一种把贡献与利益联系起来的有效激励机制。它主要依靠政治强制、煽情式宣传或传统伦理道德来要求人们为之做出奉献。古埃及是政治强制,中国封建社会除了强制之外还有“君子言义不言利”那套虚伪的道德观,苏联的计划经济下又加上了对未来共产主义煽情性宣传。《红楼梦》中则是中国传统道德加强制。

这些激励方法从本质上说都是违背人性的。人的本性是利己的,无论是强权,还是道德说教或宣传,都无法改变这种人性。所以,大观园中的各色人等,不得不去干活,但能偷懒就偷懒,能耍滑就耍滑,并没有什么工作积极性可言。尽管也有焦大这样勇于奉献者,但却是一个傻得让人任意耍笑的对象。市场经济的效率离不开激励机制,它承认人利己的本性,不是要人们去改变本性,而是利用这种本性,通过一套制度把每个人的利己引导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方向上。从这种意义上说,市场经济是一种符合人性的制度。

探春当然没有认识到休谟和斯密传授的人性之道与利己之心的重要性,也没有读过《蜜蜂的寓言》这些劳什子书。但她是认识到个人利益的重要性的,知道改革的中心是把个人贡献与利益联系起来的激励机制。探春的改革旗号是“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红楼梦》专家都把宝玉作为孔孟之道的背叛者。其实宝玉所追求的无非是自由谈谈恋爱,不去追求利禄功名,要求个性解放而已。宝玉无非是当时的“新新人类”或“波波族”,关心的是自己那点私事。探春则是一位改革者,她打破传统孔孟之道的义利观,将利置于首位。这才是真正对孔孟之道的背叛。孔孟之道的虚伪之处就在于言义不言利。

探春以利为突破口的改革是通过承包制来实现的,即把池塘、园子承包给别人。她认为承包制的好处在于:“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这种改革的效果还是显著的。生产者有了积极性:“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护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船夹泥的,种藕的。”同时,生产者的责任心也加强了。丫鬟春燕说:“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蹋……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李纨把这种承包制改革的成功总结为“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探春以利为突破的激励机制改革已成为计划经济转型的一个共同规律。苏联的赫鲁晓夫和当时的经济学家利别尔曼想必没读过《红楼梦》,也不会知道探春这个小女子。但他们对苏联经济的改革却与探春如出一辙。利别尔曼提倡把利润作为衡量企业业绩的唯一指标,并给企业和劳动者以物质激励,这成为20世纪60年代苏联计划经济改革的先声。许多国家的计划经济改革都是从“放权让利”的承包制开始的。

为什么计划经济的改革总是从利字当先的承包制开始?应该说这是不改变原有经济体制情况下一个最有效,也是最容易的突破口。任何一种经济体制的改变总是渐进式的,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所说的“社会无突变”尤其适用于改革。渐进式改革尽管所需时间长,但付出的社会代价较低,也容易为社会所接受。渐进式改革就是在不改变原有经济体制基本框架的前提下,一点一点地变。承包制并不改变原有的所有制结构,不改变政治体制,也不侵犯原有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实行起来阻力要小得多。探春的这种改革就没有在贾府掀起轩然大波,当权者们也未加激烈反对。如果在计划经济下一开始就从产权这些问题开始,实行私有化,恐怕阻力就会大得多,甚至会刚开始就失败。

而且,承包制也容易在短期内见效。因为承包制触及利益问题,改变了那种大锅饭式的分配格局,这对生产者是最有效的刺激。或者说,承包制是在不改变产权结构的情况下对生产者个人利益的承认。在这种承包制下,个人努力的成果得到保证,它隐含了对利己的承认。我想经历过改革风雨的一代人都不会忘记承包制所起的伟大历史作用。

但是,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探春的改革从根本上并没有成功,所以,贾府仍没有避免灭亡的命运。我总觉得探春这个人身上寄托了曹雪芹的希望,是他有心回天的一种努力。但为什么还是“无力回天”——探春的改革没有最终成功呢?其实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探春——赫鲁晓夫所进行的改革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代之而起的是苏联长达20余年的勃列日涅夫停滞,最终这个体制崩溃。贾府与苏联都从承包制开始经济转型,但最终又都失败。其中又有多少奥秘值得我们探索!

探春改革失败的根源

探春式渐进改革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是得到当权者的支持。在原有体制所进行的任何改革,其特征都是自上而下的,是由当权者提倡或推动,或得到当权者强有力支持的。换言之,这种改革的成功需要原有政治上权威的保证。探春是一个庶出的女儿身,在那样的体制中地位并不高。她远远没有当初王熙凤那样的政治地位。探春改革之时,贾母仍在,其代理人王熙凤尽管已经权力式微,但仍作为贾母的代表掌权。探春不具有这种地位,也没有那种权威。她的改革不是最高统治者提倡并亲自推动的,其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可以设想,如果王熙凤在其权力最大时,推动这种改革,那就会是另一种情景。

由根深蒂固的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与并非强势的计划经济环境下的市场经济的形成过程是完全不同的。在后一种情况下,市场经济是自发形成的,它靠自身经济实力的强大而一步步突破旧体制,最后取而代之。就市场经济的发源地而言,并不存在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市场经济在并不强大的封建体制下自发形成并壮大,最后冲破了这种体制。但在强大的中央集权封建经济之下,市场经济是难以发展起来的,中国封建时代曾有相当发达的商品经济,却没有成为市场经济就是一个例子。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总有相当集权的政治体系,这种体制的转型是自上而下的,要由当权者来推动。没有当权者推动,这种体制仍可以靠暴力维护下去——现在世界上不仍然有这种民不聊生,但仍坚持存在的计划经济吗?因此,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在于当权者的意愿。这里说的当权者不一定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集团。赫鲁晓夫尽管是第一书记,但仍受到利益集团的反对而以失败告终。经济转型要从当权者的推动与倡导开始。探春的改革由一个没有政治权威的人开始,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承包制是任何一个经济实现转型的开始,但也仅仅是开始而已。如果没有以后更艰难的许多改革,转型必定不能成功。激励机制仅仅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区别之一,但还不是最重要的区别。在激励机制背后是产权结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等更深层的差异。承包制仅仅是序幕,是打开旧体制缺口的一种手段。如果没有以后更深层次产权结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的变革,那个被承包制打开的缺口又会合上,最终仍然是旧体制的复辟。所以,经济体制转型之难不在于序曲,而在于以后的戏怎么唱下去。而且,承包制引起的反抗并不大,一旦全面进行改革,会触及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团,其反抗力量之强,不难想象。正从这种意义上说,改革是一场革命,是权力与利益格局的重大变更。

探春的承包制改革并没有涉及这些深层次的问题。探春是在维护贾府原有体制的情况下进行改革的。产权仍然是贾府主子们共有的公有制(在封建大家庭中,所有制对外是一个家族所有的私有制,对内是家庭成员共有的公有制),每个人的产权并不明确。谁的政治地位高,谁就有权支配这些资产。过去计划体制下是王熙凤说了算的,现在改革时,作为所有者之一的探春又行使着使用权。但探春并不是唯一所有者,这就决定了别人也可以使用这种权力反对她。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曹雪芹借探春改革分析产权问题,但以今天的眼光看,产权改革是整个经济转型成功的中心。

探春强调了利的重要性是对传统观念的突破,但她并没有打破,也没想打破传统观念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甚至还没有宝玉个性解放的意识。由此而形成的贾府政治体制尽管风雨飘摇,却也仍在维持。在一切照旧,而且也不想改变的情况下,包括承包制这样的改革当然必定失败。旧体制的突破是渐进的,但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旧体制,渐进式改革肯定无法成功。

也许我们这样评论探春改革的得失有点太现代化了。不过,如果不进行这种分析,就难以从中汲取教训。20世纪60年代时,赫鲁晓夫在苏联也进行了类似探春的改革,但苏联原有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不变,改革受到旧势力的顽强抵抗,终于失败了。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使刚刚拉开的改革序幕又拉上了。接着由勃列日涅夫演出了一场复辟的闹剧,赫鲁晓夫也终于成为一个悲剧人物。平心而论,我总认为无论赫鲁晓夫犯了多少错误,他至少是一个想改变旧体制的人物。他的悲剧在于想在维护旧体制的情况下进行改革。探春与赫鲁晓夫自有天壤之别,但他们改革的初衷、路径与结果又是何其相似!这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当然就探春承包制的改革而言,本身也有缺点。薛宝钗就批评探春的改革只考虑到承包者的利益,而没有考虑承包者手下那些普通人的利益。宝钗对承包者说:“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在《红楼梦》中,我还是喜欢宝钗这个人的。黛玉那点小心眼还真让人受不了。宝钗的这段话说明了,改革要照顾到各方面的利益,仅仅是承包者得利益,其他人状况得不到改善,改革也难以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一个利益协调问题,贾府亦不例外。可以说改革是能让多数人获益的帕累托改善。宝钗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这种心计不是小心眼,是看问题更全面和深刻。应该说,探春的改革也有些许效果,这与宝钗以旁观者清的身份指点迷津分不开。苏联赫鲁晓夫的改革并没有给广大群众带来更大好处,这也是他失败并受指责的一个原因。还应该指出,以后苏联的改革更多强调了精英们的利益,以至于形成巨富的寡头,有权贵资本主义的倾向。这些都是忽视了宝钗的利益均沾原则。改革真需要宝钗这样的旁观者。

曹雪芹当年写《红楼梦》只是要写下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和感受,也许他并没有更多的意思。但一部作品的伟大与不朽就在于能给人许多启发或思考。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评论《红楼梦》,或称之为呼吁个性解放,或称之为反封建,或称之为揭示阶级斗争,或称之为反映文学永恒的主题——生、死与爱。无论如何评论,都不是曹雪芹的原意。我想换个角度来读这部经典,这里也算对《红楼梦》的一家之言。评论得是否有理,不能由专家评定,也无法请教曹雪芹先生,只能看读者有没有从中受到启发。

这也是我敢以外行身份妄评《红楼梦》的原因。 +sfh34jM3kpqhMn/q2WHRhUprk4L+yFMOnQvr2NlNbmNdIESU3u83EcjDT2QSf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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