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查理说手头有一大堆家庭作业要做,并且什么都不想吃。电视里正放着令他兴奋不已的篮球赛,当然啦,我丝毫也看不出那究竟有什么可看的,所以他没有觉察到我脸上或者说话的语气有什么异样。
一进房间,我就把门锁上了。我在书桌抽屉里翻了半天,找出以前用过的耳机,插到我那个小巧的CD机上。我挑出菲尔作为圣诞礼物送给我的一张CD,这是他最喜欢的乐队之一,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音乐中掺进了太多的低音和尖叫。我把CD塞进机器,躺到床上,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然后把音量开大,直到震得耳朵难受。我闭上眼睛,可是外面的光线依然很刺眼,于是干脆用枕头盖住了上半边脸。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音乐,试图去理解歌词,辨别其中复杂的鼓点节奏。整张CD听到第三遍时,我至少听懂了合唱部分的所有单词。我惊讶地发现,一旦把这刺耳的噪声忽略,自己居然还挺喜欢这个乐队的。我还得再感谢菲尔一下。
还真有效,震耳欲聋的鼓点让我无法思考——这也正是我这么做的目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CD,直到自己能跟着唱完所有的歌曲,直到自己最终睡着。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在我意识的某个角落,我感觉到自己在做梦,我认出了森林的绿光,我能够听到附近某个地方传来的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知道如果我找到大海,就能看见太阳。我想循着声音过去,结果发现雅各布·布莱克站在那里,他拉着我的手,用力地朝着森林最黑暗的地方往回拖。
“雅各布,你这是怎么啦?”我问道。他不顾我的反抗,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拉我,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我不想到黑暗的地方去。
“快跑,贝拉,你得快跑!”他小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到这边来,贝拉!”我听到黑暗的树林深处传来迈克的喊声,可我看不到他。
“为什么?”我问道,依然与雅各布反抗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找到太阳。
这时雅各布放开了我的手,尖叫着,突然浑身颤抖,倒在森林阴暗的地面上。他躺在地上抽搐着,我恐惧地看着他。
“雅各布!”我叫了起来,可他不见了。在他的位置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有着黑眼珠的棕红色的狼。狼的脸背着我,对着海岸,后颈上的毛发竖立着,从露出的尖牙间发出低沉的嗥叫声。
“贝拉,快跑!”迈克在我身后又喊了起来,但我没动。我在望着前面的一点光亮,正从沙滩那边朝我移过来。
这时爱德华从树林间走了出来,他的皮肤微微地发出光亮,眼睛黑亮而凶险。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我过去,那匹狼就在我脚边嗥叫着。
我朝爱德华迈了一步,这时他笑了,露出尖锐锋利的牙齿。
“相信我。”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又朝他迈了一步。
只见狼纵身跃过我和吸血鬼之间的距离,锋利的牙齿瞄着他的喉咙。
“不!”我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这突然一动,耳机把CD机从床边的书桌上带了下来,摔到了木地板上。
房里的灯还开着,我衣鞋未脱地坐在床上。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时钟,才凌晨五点半。
我哼了一声,往后倒下了,我翻过身来趴着,踢掉了靴子,可总觉得不舒服,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又翻过身来,解开牛仔裤,因为尽力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所以只能笨拙地脱掉裤子。我能感觉得到头上的扎发带顶着我的后脑勺,顶得我很不舒服,于是侧过身子,把扎发带扯了下来,很快地用手指理了理辫子,然后又拉过枕头蒙上了眼睛。
当然这些都毫无帮助,潜意识总是把我拼命想要回避的画面十分清晰地带到我的眼前,现在我不得不正视它们了。
我坐了起来,体内的血液往下沉,脑袋晕了一会儿。我心想,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努力尽可能长时间地摆脱这些想法,我抓起了沐浴袋。
可是洗澡花的时间也没有我所希望的那样长,甚至算上我吹干头发的时间,我还是很快就洗完了。我裹着浴巾回到房间,不知道查理是在睡觉,还是已经走了。我走到窗边往外一看,他的那辆巡逻车已经不见了,他又去钓鱼了。
我慢吞吞地穿上自己最舒服的运动衫,然后把床整理好——以前可从没这么干过。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走到书桌旁,打开了我的旧电脑。
我很不喜欢在这里上网。调制解调器旧得目不忍睹,免费的上网服务也不达标,光拨号就花了很长时间,以致我在等待的时候决定先去弄一碗麦片粥来吃。
我慢吞吞地吃着,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着。吃完后,又把碗和勺子洗干净,擦干放好。爬上楼梯时,我感到双腿沉沉的。首先走到CD机旁,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放到桌子正中间,拔出耳机,收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打开了听过的那盘CD,把音量调到刚好作为背景音的位置。
我又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坐到电脑前。屏幕上自然又铺满了弹出来的广告页面。我坐到硬硬的折叠椅上,开始一个一个地关掉那些小广告窗口,终于我打开了自己常用的搜索引擎,又关掉一些新弹出的广告页面后,我输入了一个单词:
吸血鬼
当然,又让人心急火燎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搜索结果出来了,有很多条搜索结果——什么都有,从电影和电视剧到角色扮演类的游戏,到地下金属,以及哥特式的化妆品公司,等等。
接着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颇有希望的网址——吸血鬼资料大全。我不耐烦地等着页面慢慢地打开,迅速地关掉弹出来的每一页广告。终于屏幕上干净了——只留下简单的白色背景和黑色文字,看上去学术味儿挺浓的。首页上出现了两段引文:
在整个妖魔与鬼怪的黑暗世界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比吸血鬼更加可怕,更加令人恐惧和憎恶,而又如此充满可怕的魅力。吸血鬼本身,既不是鬼怪,也不是妖魔,却拥有黑暗的本性,且兼有二者身上神秘而又恐怖的特征。
——蒙塔古·萨默斯教士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业经充分证明的记载的话,那就是关于吸血鬼的故事。证据一应俱全:官方的报告,名人、外科医生、牧师以及地方官员的书面陈述;法律上的证明尤为完整。有了这一切,还有谁会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呢?
——卢梭
这个网站上其他的内容,就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世界各地关于吸血鬼的种种神话。我首先点开了丹拿,这是一种菲律宾的吸血鬼,据说很早以前是他首先在这片土地上栽种芋头的。传说中,丹拿与人类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然而有一天,一名妇女切伤了自己的手指,丹拿吮吸了一下她的伤口,结果很喜欢那种味道,于是她体内的血被完全吸干了,从此他与人类的伙伴关系就破裂了。
我仔细地浏览着这些文字,搜寻着一切似曾相识的信息,也不管它们是不是有道理。似乎大多数关于吸血鬼的传说中,都是以漂亮女人为魔鬼、以小孩为受害者的;还有一点,这些传说似乎都是创造出一些形象,用以解释年幼儿童的高死亡率,同时给男人提供一个不忠的借口。很多故事讲的都是没有形态的幽灵和对不当丧葬的警示,没有多少内容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另外还有少数的一些,例如希伯来的艾斯提瑞和波兰的乌皮尔,甚至只是一心想着吸血。
只有三条信息真正吸引了我的注意:罗马尼亚的维拉可拉斯,一种很厉害的不死生物,能够幻化成漂亮的有着苍白肤色的人形。还有斯洛伐克的耐拉斯,一种强大迅捷的生物,午夜之后能够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屠杀整个村庄。还有一个就是斯特岗尼亚。
关于这最后一种,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斯特岗尼亚:一种意大利的吸血鬼,据说本性善良,是所有邪恶吸血鬼的死敌。
我松了一口气,就凭着这样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凭着这个在成千上万种传说中表明还有善良吸血鬼存在的传说。
不过总体而言,几乎没有哪条与雅各布给我讲的故事或是我自己观察到的现象完全吻合。我在浏览时,心中编了一个小目录,仔细地拿它与各个传说进行了一下比较。速度、力量、漂亮的外表、苍白的肤色、能够变换颜色的眼睛;接着是雅各布的标准:吸血者、狼人的敌人、肌肤冰凉、永生不死。哪怕是与其中的一项相符的传说几乎都是绝无仅有。
接下来又有一个问题,就是通过我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几部恐怖电影,且后来又在阅读中得到了进一步证实的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吸血鬼白天是不能出来的,否则太阳会把他们烧成灰烬。他们白天都躺在棺材里,只有到了晚上才出来。
我有点懊恼,等不及正常关机,就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脑的主电源。在愤怒中,我又感到十分尴尬。这一切都太愚蠢了,我坐在房间里,搜索着关于吸血鬼的东西。我这是怎么了?我觉得这一切主要都应归咎于福克斯镇的入口——除此之外,还有整个被雨水浸透了的奥林匹克半岛。
我得出去走走,可是在我想去的地方中,没有一个不需要三天车程的。顾不上许多,我穿上了靴子,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这样下了楼,也不管外面的天气怎样,穿上雨衣就噔噔噔地出了门。
天上乌云密布,但还没有下雨。我没开车,徒步往东一拐,绕过查理的院子,向永远都在不断扩张的森林里走去。没走多久就钻进去很深了,已经看不到房子和外边的马路了,耳边就只剩下了脚踩在潮湿泥土上的嘎吱声和有时突然响起的鸟鸣声。
有一条丝带般的小路穿过这片森林,不然我自己是不会像这样贸然跑到这里来的。我没有什么方向感,如果周围的环境不是这样好辨认的话,我就可能迷路。小路向着森林深处蜿蜒而去,就我所能辨别的范围来看,这条路大致是往东的,穿梭在西特加云杉和铁杉树、紫杉和枫树之间,蛇行向前。我只能大概叫出周围树木的名字,而我所知道的也都是以前坐在查理的巡逻车里时,他从车窗里指给我看的。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也有一些我不能确定的,因为它们都被绿色的藤蔓盖得很严实。
在内心中一股怒气的驱使下,我沿着小路一直向前。随着怒气渐渐消去,我的速度也放慢了下来。几滴水珠从我头上的树顶滴下来,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已经开始下雨了,或者仅仅是昨天留下的水珠托在头顶高高的树叶上,慢慢地又滴回到了地面。一棵倒下不久的树——我知道它才倒下不久,是因为它还没有完全被青苔覆盖——就躺在它同类的躯干旁,形成了一个有顶棚的小凳子,离小路只有几步的安全距离。我踩着蕨草走过去,小心地坐了下来,把自己的外套垫在潮湿的坐椅和挨着坐椅的衣服之间,头顶着兜帽,往后靠在一棵活着的树干上。
我不该来这个地方的。这一点我应该知道的,可不来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整个森林一片苍翠,实在太像昨晚梦里的场景了,根本让我心里静不下来。因为没有了我脚踩在湿地上的声音,四周显得格外宁静。鸟儿们也都安静下来了,水珠却滴得更勤了,看来上面一定是在下雨了。因为我坐着,所以蕨草比我的头还高,我知道可能会有人从三英尺旁的小路上走过却根本看不到我。
在这片树林里,相信那些在家里时令我尴尬的荒谬场景要容易多了。千百年来这片森林里都没有什么改变,比起在我那轮廓分明的卧房来,那上百个不同地方的神话和传说在这片苍翠的朦胧中显得真实多了。
我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到两个必须回答的重要问题上,虽然心里很不情愿。
首先,我必须确定雅各布所说的关于卡伦一家的事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我心里立刻极力反驳起来。拿这种荒谬的想法寻开心,纯属闲得无聊,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可不这样又如何呢?我心里问道。对于此时我怎么还活着这个问题,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我再一次在心里列出了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不可能的速度和力量,从黑色变成金色又变回黑色的眼睛,非人所能具有的漂亮外表,苍白而又冰冷的皮肤。还有——一些慢慢记起来的小细节——他们似乎从来不吃东西,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中那种令人不安的优雅。还有他有时候说话的方式,说话时那种陌生的抑扬顿挫和措辞,更适合于世纪之交的小说,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课堂风格。我们验血的那天他逃课了。他一开始并没有拒绝海滩之行,而是听说了我们打算去的地方之后才说不去的。他似乎知道自己周围所有人的想法……除了我以外。他曾告诉过我他是个坏蛋,十分危险……
卡伦一家会是吸血鬼吗?
咳,他们是有些不同寻常,一些超出正常理解范围的事情在我充满怀疑的眼前发生着。不管是雅各布提到的冷血生灵,还是我自己推测的超级英雄,总之,爱德华·卡伦不是……人,他有过人之处。
那么——也许吧,这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答案了。
接下来是所有问题中最重要的那个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如果爱德华是个吸血鬼——我几乎都不敢去想这个词——那么我该怎么办?再把别人扯进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别人听了肯定会认为我疯了。
似乎只有两个可行的选择,第一个就是听从他的建议:聪明点,尽可能地避开他。取消我们的计划,又像从前一样尽可能地对他不理不睬,在课堂上我们被迫坐在一起,也要假装我俩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不可穿透的玻璃墙,告诉他让他离我远点儿——而且这次是动真格的。
想到这里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的痛苦。我的内心排斥着这种痛苦,很快就跳到了第二个选择。
我也可以不必表现出任何异常来,毕竟,如果他是凶恶的……什么的话,至今他还没有做出伤害我的事来。事实上,要不是他反应那么快,我早就撞到泰勒车子的挡泥板上了。如此之快,我自忖道,几乎是纯粹的条件反射。但如果他的反射是出于救人的目的,那他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我心里反驳着。我的脑子就围着这毫无答案的圈子绕来绕去。
如果说我能确定什么的话,那么有一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昨天晚上我梦到的那个模糊的爱德华仅仅是雅各布提到的那个词给我带来了恐惧而形成的一种印象,而不是爱德华本人。即便如此,当我看到狼人跃起时恐惧地叫出声来,也不是因为害怕狼而喊出“不”的,而是因为担心他会受到伤害,即使他对我说话时能看到他锋利的长牙,我还是为他担心。
我清楚答案就在这里了。事实上我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着别的选择,我已经陷得太深了。现在我明白——要是我明白的话——我对于自己心中那恐怖的秘密无能为力。因为只要想起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那慑人心魄的眼睛,还有他性格中充满磁性的魅力,我就只想不顾一切地马上和他在一起。甚至即使……但我不能想下去,至少不是在这里、孤身一人待在阴暗的森林里的时候,不是在当雨点像暮色一样让树顶下变得一片朦胧、像脚步一样踏过杂草丛生的泥土地面的这个时候。我哆嗦了一下,连忙从隐身的地方站了起来,生怕小路会在雨雾中消失。
还好,路还在那里,完好而清晰,从这雨点不断的绿色迷宫中蜿蜒而出。我匆忙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兜帽都差点盖到脸上了,我几乎是跑着在森林里穿行时,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我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在往外走,还是在沿着小路往森林的更深处去了。不过在自己还没有太过于心慌之前,我开始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望到一些开阔的地方了。这时我听到一辆车从马路上开过,我自由了,查理的草坪展现在我眼前,房子在向我招手,让我看到了温暖的房间和干净的袜子。
我进屋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我上了楼,换上白天的衣服——牛仔裤和T恤衫,因为一整天我都会待在屋子里。没费多大劲,我就把精力集中到当天的作业上了:写一篇关于《麦克白》的论文,要求星期三交。我静下心来开始认真地拟提纲打草稿,心中感到自从……嗯,自从星期四的下午以来所未有过的平静,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
不过我一贯都是如此,作决定对于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让我受尽折磨,但一旦作出了决定,我就会坚持到底——通常心里会为作出了决定而感到一阵轻松。有时这种轻松也会带点失望,比如我来福克斯的这个决定,不过这还是要比在选择中纠缠不清好得多。
接受这个决定简直轻松得出奇,轻松得危险。
于是这一天过得很平静,也很有成果——八点钟以前我就完成了论文。查理回家时也带来了很大的收获,我在心里记着下周去西雅图时要挑一本做鱼的烹饪菜谱。我想到那个旅行时后背都会感到一阵发冷,和我与雅各布·布莱克一起散步前的感觉并无两样。应该感觉不一样的,我想。我应该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应该如此,可就是感觉不到这种恐惧。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因为起得太早,加上前一晚又睡得不好,所以觉得十分疲倦。醒来时,我又看到了晴天里明亮金黄的阳光,这是自从来到福克斯后的第二次了。我跳到窗前,惊讶地发现天上几乎没有一片乌云,只有一些小朵的蓬松的云彩,它们是不可能带来一滴雨的。我推开窗户——奇怪的是虽然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开过了,可打开时还是悄无声息,没有一点阻力——呼吸着相对干燥一点的空气。外面几乎可以说是暖和的,而且几乎没有一点风,我体内的血液都兴奋起来了。
我走下楼梯时,查理已经吃完早饭了,并且立刻注意到了我不错的心情。
“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他说道。
“是的。”我笑了笑,表示同意。
他也向我笑了笑,褐色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看到查理微笑时的样子,就更容易理解为什么他和我妈妈当初那么快就结婚了。早在我知道他以前,随着他那头褐色的鬈发——颜色和我的一模一样,或许连手感都相同——逐渐减少,光亮的前额慢慢露得越来越多,他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劲儿就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当他微笑时,我还是能够看出那个当年与蕾妮私奔的男人的一点点影子,当时的蕾妮仅仅比现在的我大两岁。
我高兴地吃完了早饭,眼睛盯着从后窗透进来的阳光里飞扬的尘土。查理喊了声再见,然后就听见巡逻车开走了。出门前,我一只手放在雨衣上,犹豫不决。把雨衣扔在家里有点冒险,最终我还是叹了口气,把雨衣叠好拿起来,出了门,走到了几个月来见到的最明亮的阳光底下。
我用了好大力气,终于把卡车两边车窗的玻璃几乎完全摇了下来。我是最早到学校的学生之一,因为出门走得急,甚至都没有看表。我停好车,走到自助餐厅南边少有人坐的野餐用的户外凳子旁。凳子仍然有点湿,于是我拿雨衣垫在了下面,很高兴它派上了用场。我的家庭作业已经做完了——节奏缓慢的社会生活的产物——但还有几道三角题,我不能确定是否做对了。我拿出了作业本,勤奋地复查起来。可第一道题才复查到了一半,就开始心不在焉了,眼睛盯到红树皮的树上跳跃的阳光上面去了。我漫不经心地在作业本边上瞎画。过了几分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画了五双黑色的眼睛,从本子上瞪着我,我忙用橡皮把它们擦掉了。
“贝拉!”我听到有人叫我,听声音像是迈克。我四周瞧了瞧,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这里心不在焉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了。虽然气温不超过六十华氏度,大家却都穿着T恤衫,有的甚至穿着短裤。迈克穿着咔叽布的短裤和带条纹的橄榄球衫,挥着手朝我走过来。
“嗨,迈克。”我喊道,也向他挥了挥手,在这样的早晨,我实在无法不充满热情。
他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他整洁的头发发尖儿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脸上挂满了笑容。他看见我时非常开心,这让我不禁感到一丝得意。
“我以前从没注意过——你的头发居然带点儿红色。”他说道,边用手去抓一根在微风中飘过他指缝间的头发。
“只有在阳光下才这样。”
他帮我把一绺头发拢到耳后,我只感到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天气不错,不是吗?”
“是我喜欢的天气。”我表示同意。
“你昨天干了些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管得有点太宽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写论文。”我没有说自己已经写完了——没有必要让人听起来感觉我是在自鸣得意。
他用手掌根部敲了敲额头:“哦,对了——得星期四交,是吧?”
“嗯,我记得是星期三。”
“星期三?”他皱起了眉头,“那可糟了……你是从哪方面写的?”
“莎士比亚对女性角色是否持厌恶态度。”
他看着我,好像我刚才是在颠三倒四说隐语似的。
“看来今天晚上我得赶紧写了,”他泄气地说道,“我本来还想约你出去呢。”
“哦。”他的话搞得我有些猝不及防。为什么我就不能和迈克轻松愉快地交谈而不感到尴尬呢?
“嗯,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或干点别的……作业我可以晚点再写。”他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迈克……”我讨厌被逼到这样的处境,“我觉得这不是最好的主意。”
他的脸沉了下去。“为什么?”他问我,眼神很警惕。我的脑子里想到了爱德华,不知道他是否也想到了。
“我觉得……要是你敢把我说的话泄露出去,我会很乐意揍死你的,”我威胁他,“可是我想,那样会伤了杰西卡的心。”
他一脸的不解,显然根本没有朝那方面去想:“杰西卡?”
“说真的,迈克,你是瞎子呀?”
“噢。”他吐了一口气——显然感到有点茫然。我利用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了。
“上课了,我可不能再迟到了。”我收起书本,塞进了书包。
我们默默地向三号楼走去,他一脸魂不守舍的表情。我心里希望不管他在想什么,都在引导着他往正确的方向去想。
我在三角课上看到杰西卡时,她正兴致勃勃地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来着。她、安吉拉还有劳伦打算今晚去天使港逛服装店,买参加舞会的连衣裙,而且她希望我也去,哪怕我不用买。我有些犹豫不决。和一些女孩子一起出城当然很好,可是劳伦也要一起去。谁知道我今晚会做什么呢……但是很明显的,我这么做是引导自己的思绪在错误的轨迹上迷失下去。当然有阳光我很高兴,可这不是我心情愉快的根本原因,甚至连边都沾不上。
于是我给了个不确定的回答,告诉她我得先和查理商量一下。
在去西班牙语课的路上,杰西卡一个劲儿地在说舞会的事。今天的西班牙语课,老师拖堂五分钟,在我们去吃午饭的路上,她又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好像那一节课又五分钟的时间也没能打断她一样。我过于沉浸在焦躁不安的期待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说了些什么。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到的不单单是爱德华,还有他的一家——好将他们与折磨得我头疼的新的猜疑比较一番。我走进自助餐厅的门口时,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恐惧,我的脊梁骨都凉了,一直凉到胃。他们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接着又有一种不同的感觉涌遍我的全身——爱德华又会在等着和我坐到一起吗?
和往常一样,我首先朝卡伦一家的桌子那边望了一眼。看到他们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时,我一阵恐慌,心里都在颤抖了。怀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我的眼睛搜索着餐厅里的其他位置,希望能够看到他独自一人在等我。餐厅几乎挤满了人——西班牙语课拖堂让我们来晚了——根本找不到爱德华或他家人的任何踪迹。我突然一下子感到伤心透了。
我拖着双腿跟在杰西卡后边,不用再去操心要装做听她说话了。
我们来得太晚,所有人都已经坐到了桌子前。我避开迈克身边的空座位,坐到了安吉拉旁边。我隐约注意到迈克礼貌地为杰西卡拉开了椅子,而她的脸上也回以开心的微笑。
安吉拉悄悄地问了我几个关于《麦克白》论文的问题,虽然我的心情在痛苦的旋涡中不断下沉,还是尽可能自然地做了回答。她也邀请我晚上和她们一块儿去,此时我要抓住任何可以让我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于是答应了她。
走进生物课教室时,我发现自己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但看到他的座位空空如也时,心里不禁又感到一阵失望。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失落。在体育馆,我们上了一会儿关于羽毛球规则的课,这是他们给我准备的又一次折磨。但至少这意味着我可以坐下来听讲,而不用在球场中跌跌撞撞。最幸运的是直到下课,规则指导都没有讲完,因此明天我又能轻松一天。不用担心第二天他们会让我拿着球拍,对班上其他人进行发泄。
走出校园时我很高兴,这样在晚上与杰西卡和其他女孩子一起出去以前,我可以独自一人生会儿闷气,发泄一下而不被打搅。可我刚刚走进查理的家门,杰西卡就打来电话取消了计划。迈克邀请她出去吃晚饭,听了这个消息,我尽量让自己高兴起来——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真的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我的这种高兴在自己的耳朵里听来都显得有些假。她把我们逛街的计划改到了明天晚上。
而这对于我想转移注意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了。我把鱼肉泡在了调味汁里,以便晚餐时用,此外还有前一天晚上剩下的沙拉和面包,因此手头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我集中精力做了半小时的功课,可作业也做完了。我查了一下电子邮件,阅读积压下来的妈妈的邮件,发现越是近日的邮件,内容越是零散。我叹了口气,很快地敲了一封回信。
妈:
抱歉,我出门了,和一些朋友去了海滩,而且还得赶一篇论文。
这些借口都十分牵强,我只得放弃。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我知道,我也感到很惊讶——因此我准备出去尽可能地多吸收一些维生素D。我爱你。
贝拉
我决定读一些和学习无关的东西,消磨掉一个小时。我来福克斯时随身带了收藏的几本书,其中最旧的一本是简·奥斯丁的作品集。我挑出了那本,走到后院,下楼时顺手从楼梯顶端的日用织品柜里拿出了一床旧被子。
在查理那小小的四方院里,我将被子对折起来,铺到厚草地上没有树荫的地方。不管太阳照了多久,草地总是有点儿潮湿。我俯身躺下,双脚交叉地举在空中,翻了翻书里的几篇小说,想找一篇最能完全吸引我注意力的。我最喜欢的就是《傲慢与偏见》和《理智与情感》。最近刚读过前一篇,因此我开始读《理智与情感》,却在开始读到第三章时,发现故事的主人公恰好也叫爱德华,我恼火地换到《曼斯菲尔德庄园》,结果这篇的主人公叫埃德蒙,这个名字也很相似。难道在十八世纪晚期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我心烦意乱地啪的一声合上了书,翻过身子仰面躺着。我把袖子捋得老高老高,捋到了不能再捋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除了我的体温,我再也不想其他的任何东西,我郑重地对自己说道。风依然很轻,吹得我的发梢在脸上拂来拂去,感觉痒痒的。我把所有的头发拢到脑袋顶上,散开在被子上,重新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丝暖意上来,它拂过我的眼睑、脸颊、鼻子、嘴唇、前臂、脖子,直渗入我浅色的衬衫……
再后来,我就听到了查理的巡逻车拐到车道地砖上的声音。我惊讶地坐起身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太阳也已经躲到树林后边去了,我刚才睡着了。我往四周看了看,脑子还是一片混乱,突然感觉身边有人。
“是查理吗?”我问道,但我能听到房子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跳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收起已经有点潮湿的被子和书本。我跑进房间,想点上炉子把油烧热,意识到晚饭要晚了。我进门时,查理正在挂他的武装带和脱靴子。
“对不起,爸,晚饭还没有做好——我在外面睡着了。”我打了个呵欠。
“别担心,”他说,“反正我要去看看比赛的得分情况。”
吃过晚饭,我和查理一起看电视,给自己找些事做。电视上没有我想看的节目,他也知道我不喜欢看棒球比赛,于是把频道换到一个不怎么费脑子但俩人都不喜欢看的连续剧上。不过,能和我一起做些事,他似乎感到很高兴,而能让他开心,我也感到高兴,虽然有点郁闷。
“爸,”电视上放广告的时候我说话了,“杰西卡和安吉拉打算明晚去天使港看看参加舞会穿的衣服,她们想让我帮忙挑一下……你介意我跟她们一起去吗?”
“杰西卡·斯坦利?”他问道。
“还有安吉拉·韦伯。”我告诉他这些细节的时候,叹了口气。
“可你不打算去参加舞会的,对吗?”他有点疑惑不解。
“是的,爸,不过我是去帮她们挑衣服——你知道的,就是给她们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要是面前是个女人的话,我根本用不着解释这么多。
“那好吧,”他似乎明白自己理解不了女孩子们的那些事情,“不过这可还是上学日的晚上哟。”
“我们一放学就去,这样就可以早点回来。晚饭你没有问题吧?”
“贝儿,你来这里以前,我自食其力了十七年。”他提醒我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咕哝道,接着又清楚地加了一句,“我会在冰箱里放些东西,方便你做冷盘三明治,好吧?就放到上边那层。”
早上,又是一个晴天。我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醒来,心中却又坚决地努力要把它压制下去。外面天气比昨天更加暖和,我穿上一件深蓝色V字领的宽松短衫——我在凤凰城的隆冬季节都会穿这种衣服。
我计算好了到达学校的时间,这样刚好能够准时赶上第一堂课。我的心情异常低落,开车绕着已没有空位的停车场寻找着停车的位置,同时也在寻找着那辆银色的沃尔沃,显然它没在这里。我把车停到了最后一排,然后连忙向英语课教室跑去,终于在上课铃之前赶到了,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还是被我控制住了。
一切又和昨天一样——我心中克制不住地萌生出丝丝希望,却在徒劳地把餐厅搜寻一遍后不得不痛苦地把希望压制下去,我坐到了自己空荡荡的生物课桌旁边。
今晚去天使港的计划又有人提了出来,而且劳伦因为有别的事不能去,整个计划对我更有吸引力了。我急于想离开小镇,这样就可以不再忍不住地往背后看,希望看到他和以往一样突然地出现。我暗中发誓今晚一定要有个好心情,不要破坏安吉拉和杰西卡挑选衣服的快乐情绪,同时我自己也许还能挑几件衣服。我努力不去想这个周末自己可能会独自一人在西雅图逛街,不再对此前的安排有任何兴趣。当然他至少不会连说都不说一声就取消了计划。
放学后,杰西卡开着她那辆白色的旧水星汽车跟着我回到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带书,也不用开我的卡车了。出门前,我迅速地梳了下头发,想到要离开福克斯时心里感到有一点兴奋。我在餐桌上给查理留了张字条,又解释了一遍晚饭放在哪里,从书包里拿出不大干净的钱包,放进平时很少用的提包里,跑了出去,和杰西卡一起出发了。接着我们来到安吉拉家里,她正在等我们。随着我们开着车子真正地驶出小镇,我内心的兴奋也一下子升到了顶点。